首页 -> 2003年第6期

值得自豪的父亲秦川

作者:友 苏





  静静的时候,我在想着:
  许多人说,我在父亲病危、去世以及办理后事的过程当中最为冷静。我没流泪,我毫不分心地去做那些应该着手做的事情;我没有茶饭不思难以入眠,也没有让他在我的梦中出现;得空闲也没有去想想他。是一副没情感的心肠吗?不,不是的,我只是有种感觉,一旦我去想他、念他,我会伤心的。
  “爸……爸!”……“爸!”……“老爸!”50多年里我们这样对他称呼过来。不过,真觉得叫“老爸”更为亲切。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不知道了。然而,打从2003年1月22日凌晨,他因为脑内大量出血昏迷过去后,我们叫着“老爸!”也不知道他还听得到不;在2003年1月29日中午1点05分时,对着老爸,我们已是百般呼唤而他不能应答了。没希望,也不可能,他就这么忽然地离开了我们,我们失去了他。老大,我的哥哥,心碎了!阳阳,我的妹妹,只要看她在伤心,我就想立刻抱住她,叫我不再看到她满面的泪水;老三,我的弟弟,我知道,背地里有他忍不住的哀伤。
  送老爸走的这段日子里,有许多人到家里来,大多是熟悉的面孔。仰望他侧头似在聆听朋友谈话的彩色照片,那微笑的脸含着亲近,那注视你的目光有着机敏,人们叹声说着可惜,安慰我们要节哀。讲述从前,勾画着他的为人,即便是陌生的人们,那眼含热泪轻轻的叙说中,不断让我们感受到老爸的亲切,可爱,随之的敬佩中有我们的骄傲。他正直的人生,积极的耿直行为,可以体现在被冤屈的共和国领袖人物的亲人身上,还有那些普通的人们。刘源抽空来了,没有多少话语,深深地三鞠躬,紧紧地握手,我们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一位大学教授,两次到家来,久久地坐着,湿润的眼角,口中不停地道出往事:“四人帮”横行末期,在怀念周总理的日子里,人们难以抑制的情感爆发了。北京工业大学校园内外,广大师生们不同方式的表现,惹怒着“四人帮”在北京的爪牙们:“同南京事件没有差别!”“反革命性质!”面对严重的斥责和警告,老爸站起身来:“我是党委书记,这些事我一个人负责!”……对于那些可能被拘捕的师生,他对派来的公安人员说:“我们校党委能够自己处理。”严正而又巧妙地对付过去,师生们安然无恙。……即便是曾被“四人帮”恶意利用过的“反潮流”的孩子,在“四人帮”垮台后遭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时,得信后他也及时地去解救。……老师下午早退!为什么?他亲自到校门外地摊前了解情况:他们只是为抢买一毛钱一堆的青菜……为了生活,有什么可指责的呢?……大学的负责人挤着公共汽车去上班,被人粗鲁地踹下车门的情景,也让这位老师亲眼目睹并被深深感动。
  ……应当做的就去做,敢于负责,挺身承担着压力,在延安时期就被人称作“大侠”;一个不讲排场和不摆架子的“领导”,一位视上下级为平等的“普通人”,就被人们尊敬着。为什么是这样的?其实,原来就是这个样子。60多年前,他的领导王若飞、李卓然、张稼夫、习仲勋,甚至毛泽东、周恩来等等,就是这个样子的。二十出头做李卓然秘书,让“领导”左找右找找不到人。后来,赤脚挽裤手捧一罐小鱼的他出现了。“怎么搞的……”领导说。“这小鱼放些盐炒炒可好吃了!”他就这样回答。结果呢?没事!日子艰苦么。在为布置会场插彩旗的杆子无法运来而发愁时,过路的周恩来让出了自己的汽车。就是这样。某高层领导享有些特殊供应品,而他会炒菜,于是就去帮忙,于是就经常一起吃“特供”。就是这样。不分职位高低尊卑,自然的同志关系、朋友关系,这就是为人民谋幸福的中国共产党人的优良的传统,他没有改变它。中国共产党人“为真理而斗争”的品格,他没改变它。只要在一定的岗位上,他就这样做。张志新烈士的事迹首先出现在辽宁《党的生活》杂志上,读得他心中震撼不已,惭愧不如,大笔写上《为真理而斗争》的题目,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这是一位普通共产党员忠于信仰的坚贞表现。以后,又发表了如陶斯亮纪念父亲陶铸的一些文章,再现共产党人的崇高品德。调查研究,实事求是,这也是共产党人的优良工作作风。为此,1959年他却被错误地批判,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大鲨鱼”。那是在他经过五省农村调查讲真话之后。你看,1959年初他在《四川省新都县桂湖人民公社调查报告》中,是这么讲的:“群众是知道虚报后的产量的,他们讽刺说:‘这是跃进数字’,是‘划码单上增的产’,是‘电话上增的产’。说:‘这是诓毛主席,诓共产党,诓自己的肚皮。’他们批评‘干部挣了顶子,整得我们饿了肚子。’”直接反映了农村广大社员群众对“大跃进”的实际看法,对虚报浮夸风的严厉批评。他讲真话,那就是为了党的事业和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以后,他被下放到农村去劳动。4年里,在安徽省来安县半塔人民公社,在北京房山县琉璃河生产大队,住土坯房,与农村社员一道“享用”三年困难时期的生活。劳动又算什么?穿草鞋,打赤膊,晒得黑黑的,锄地的动作……这样的照片有不少。往后看还有在河南西华黄泛农场“五七”干校时,也包括前几年到改革开放后的农村去考察时。这么多年里他始终没有把自己看成是个什么“长”。他不愿接受前呼后拥,不愿享受“热情接待”,他喜欢自然。所谓“领导威信”在哪里呢?不是让人家去树立起来的,是由于自己的言行而带来。这种人与人的贴近,直言不讳的沟通,如今是多么地宝贵。
  当然,我们所感受的“老爸”,多是生活中的、家庭中的父亲。他的工作、政绩,甚或错误,我们不可能直接地接触到,只有在生活中时时有些感觉。那“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此人不能重用”的阴影,也在我们成长道路中发生过“锻炼”的作用,即使我们的“前途”有些“不顺”。这些,当然不是他告诉给我们的。在我们从小成长到独立工作的人之前,他只是一位“家长”、“户主”,经常地不在我们身边:下放农村4年,参加社教运动3年,五七干校3年。不在身边的日子,我们尽情地玩耍,“自由”地成长,家里的桌椅被褥曾成为“战场”中的“壁垒”;大院里的孩子们相聚,自然有更大规模的“战斗”。但每当他回来时,就要检查我们的记分册,一个“2分”手掌上就要挨上一下。他没有说教——在我的印象中,细细想来他却时时都在注视着我们。1960年,他在“倒霉”的日子里,一次,一位同住机关大院里的干部在食堂排队买菜时愣说我“夹塞儿”,我哥和他理论起来。后来不久,爸爸回家来的时候批评了哥哥,说就是那位干部说了不对的话,他也不该说:“有你这样的党员,我就不入共产党!”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才面对他的教诲。还记得上初中时,我曾是北京少年宫某体育运动项目的不错的队员,因成绩突出而被选送参加北京队的集训,以后,教练有意让我继续参加备战全运会的训练。我很激动,写了“为祖国争光”的决心书被妈妈转寄给他。结果,没获他的批准,还是让我“好好学习”,好不叫我心中梗梗。我想,你十六七岁就能从贵州老家只身跑到北京求学,以后又去了延安,我为什么不能自主自己呢?有点遭受打击。那么后来,1968年,我还是自主了一回,报名到山西农村插队落户。不知他几时得到了消息,还到学校去反映过我有胃出血毛病的情况。但最终,他还是尊重了我的选择(包括插队回来到一家集体所有制纸盒厂当工人)。以后,我,还有我的在空军靶场当兵的哥哥,在新疆当兵的弟弟,在部队“锻炼”的当演员的妈妈,包括以后我的嫂子,几乎都会每周收到他来自五七干校或北京的信。每一封信都厚厚的,只不过,每页中那狂飞的字都写得很大。话并不是很多,但内含深深的亲情关怀。看着几页大字书信,每回你都会很乐,心中感受着温暖。
  在没有说教的家教下,我们都能从自己身上找到他的一些影子,脾气、品格,甚至一些特长。他的孙子出了自己的小说,送给他一本书。他说:这算什么!我14岁就写过一本侠客小说。不错,受新文化思潮影响,初中时,他就爱看《三侠五义》,爱看那无声的电影,“之江书店”里他是常客,去读中外名著、鲁迅等人的作品,还参与了地下党办的文学团体“流波社”,在《少年大众》上发表自己的作品。“晴川”是他的笔名。1933年到北平学习,1936年参加了北方左联,办杂志《榴火文艺》。小说、诗歌都能写。在延安,他表现了很强的记忆力,被领导派去参加会议,不用记录,就能准确转达内容。那才从苏联回来的“理论家”康生,口才加激情的讲演,让他着迷,以致用脑子记下了康生的许多讲话和经历——这也就成为后来他被康生“重视”为“大鲨鱼”的原因之一。到晚年,每每来了客人,不论是年长年幼的,都可以不遗细节地听到他描述当年他们或他们的父辈的故事。生动地让人羡慕,可惜没有带录音机来。他被人夸做活字典、数据库,我想也可以叫“党史教育基地”吧!
  人们庆幸他身体的健康。赤水河里长大的,游泳是一辈子的爱好,快60岁时,还参加北工大教职员工的游泳比赛;70多岁时,一天几千米地慢游令人称赞。他善行走,晚年散步也是十来里地。说来也叫我笑,一次到南方去,上自动扶梯,有人要搀扶这位“老人”,被他甩脱开,自己却又不幸跌倒,扭伤了腰。要强么!就这脾气,不服老呢。
  这个星期天,我们兄妹们又聚到一起,看着一部刚刚收到的专题录像片。2002年11月中,党的十六大召开的日子里,老爸在广州。一位真心为老同志服务的、做实事的青年人,“潘冬子”——大家这样叫他,在那里筹划建设“红军公园”,宣传红军的精神。80分钟里,我们又回到老爸的身边。镜头中,从机舱门出现的老爸,几分苍老,步履有些蹒跚。而跟着新的一天的到来时,我们又看到一位充满活力,一副童心,步伐轻松的老爸了。这里的气氛是他所喜爱,没有大堆人呼拥着,他高兴地说道:“这是回归自由,回归自然。”如同在家中,随意自如。他谈笑风生,好可爱的样子。要上山么?他犹豫了一下,又自信地迈出步子……看着他那么健康地行走着,我们却心酸了,这,离那2003年1月29日,不过才两个月的时间哪!
  所以,当他去世的消息传开后,有许多人说:“不会吧?!……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他。那么棒,还游泳!”有的人,是在给他拜年的电话中,听到回答:“他不在了……”于是就半天没有声响……一个热情的问候,换得一个不可能的不幸。
  老爸,他走了!离开我们36天了!真的让人难舍难分,想他、念他,于是重又去温习他人生的“轨迹”。啊,明白了,老爸他并不仅仅属于我们自己,他还属于社会,属于党,属于人民。想到这儿,不由我们兄妹为他——我们的老爸而倍感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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