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漫画家张谔的战斗人生

作者:黎 辛





  张谔是我久闻大名的漫画家与美术活动家。可是,到1942年初我调到延安党中央机关报《解放日报》作副刊编辑时,才认识他。
  
  “漫画成家广告立业”
  
  报社编辑部在延安东关渚凉山西头的十孔石砌窑洞中办公,工作人员住在东边石砌的两排窑洞中。我调来时山上没有空窑,临时住在山下的石窑里。张谔住的石窑大约比我住的高10米,在我斜对面。一天中午下班我从办公窑回住处,忽听有人拖长声音喊:“噢!——黎辛!”
  我抬头,见张谔向我走来,“是黎辛同志吗?你好,我是张谔。听说你是新来的副刊编辑,我是美术科长,我们是文艺的同行,我想认识你,到我窑里坐坐吧。”他说着转身往回走,我跟在他的后面,来到他的窑洞。窑外有小平坝,窑门上贴着对联:“漫画成家,广告立业”八个美术字。我说《解放日报》有什么广告?只有报眼上有时登个启事或声明,没什么商业广告。他说这是暂时的,我在《新华日报》当美术科长也管广告,报纸的广告是大有可为的。
  张谔是一个身高一米八、体重约90公斤的大个子,但行动灵活,很有朝气,对人和蔼可亲,没有文艺家的架子,说话总是笑着。
  他让我坐坐,我说该打饭了。他说打饭来我这里吃,我有红烧肉,味道还不错,是用国统区进口的大头菜烧的,延安的酱油不行。他边说边从书桌下的凳子上端出一锅红烧肉来。揭开锅盖,果然,肉香诱人。他问:“你打麻将吗?我东边两孔小窑住的是中央印刷厂厂长祝志澄,他老婆在外单位,星期六他老婆回来他才来住。你们副刊的陈企霞星期日也常来,我们四个人打麻将。你要是打麻将就好了,我们打,谁输了做两斤红烧肉请客。”
  
  “讽刺画展”
  
  1942年2月15日至17日,延安美术家协会在军人俱乐部举办“讽刺画展”,展览一室为蔡若虹的作品,二室为张谔的作品,三室为华君武的作品,每人展览20多幅漫画。
  2月15日,《解放日报》文艺栏第82期出版专刊,发表三位画家的《作者自白》。文中说:“为了画展的举行,我们很高兴只有在这样的社会中,能让我们指出它的缺点,也就是我们大家的缺点,而得不到压迫和损害。我们为什么不应该对这社会有更高的热爱?我们就将以这次的画展来表达我们的热爱,我们的画展的主旨是揭发旧的思想意识中带过来的渣滓,它附着在新的社会上而且腐蚀着今天新的社会。”张谔的《老子天下第六》、《文化水平提高了》等漫画,揭示了生活中“不健康的,不合理的,可笑、可鄙的,甚至可恶的事情”。
  当时报上报道讽刺画展受到群众的热烈欢迎。展室“挤挤拥拥,说说笑笑,空气十分活跃”,“观众五千余人,把窑洞的门都挤坏了”。延安参加整风学习的干部与党员总共才一万人左右,参观画展的人数却占了参加整风人员的半数,很不常见。
  
  麻将牌局
  
  3月中旬,舒群调报社接替丁玲任副刊主编,住在张谔西边祝志澄让出来的一孔小石窑里,陈企霞和我常去,晚上没事四个人就打麻将、吃红烧肉。张谔嘴里说输牌赌二斤红烧肉,一般都是他请客,他慷慨大方。星期天遇上舒群夫人回来,有时也烧菜加餐。
  博古社长路经这里有时也进来看看张谔和舒群,他知道张谔处常打麻将,有时遇见张谔时,他哈哈大笑地说:“张谔你喜欢打大牌,什么时候我来打一次,一定叫你和不成,赢你两斤红烧肉。”博古是说说玩笑而已,他工作忙,早上六时起床去上早班,晚上翻译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从不跳舞、打牌,他哪有这个闲暇?张谔说:“你只说不干是嘴把戏,谁知道你的本领怎么样?”有一天,博古终于进到张谔的窑洞来打牌,他坐在张谔的上手,我坐张谔下手,舒群坐张谔对面。博古脑子灵,他记得谁打过什么牌,估计谁手里有什么牌或可能要什么牌。一次,舒群打一张“发财”,张谔说:“碰”。博古说:你“碰”什么?张谔说:“碰”发财呀。博古说:“刚才黎辛打‘发财’,你为什么不‘碰’?”张谔说那时他还没有“对儿”,怎么“碰”?博古从自己的牌里拿出一张“发财”,说:“黎辛打一张,舒群打一张,我有一张,你凭什么碰?你是偷黎辛打出去的‘发财’凑对碰的,不行!”张谔争辩:“我明明是一对‘发财’,你不让我‘碰’,讲不讲道理?”博古要张谔把从“地上”拿的“发财”交出来,把“地上”换“发财”的那张牌拿回去。张谔拿了张“北风”进去。博古说:“不对,你打全幺九,你拿出来换‘发财’进去的是‘三条’。”说着便把“三条”给张谔。这样,张谔和不成了,却让我和了牌。摊牌时,博古笑着说,“张谔你好大的野心,你要和清一色全幺九对对和,你要的‘东风’我这里有两张,‘白板’我也有。”摊牌时,张谔感叹说:“‘东风’我可作麻将,如有一张‘白板’,我这副牌就厉害了。”
  到1942年4月3日正式开始整风学习,我们就不打麻将了。以后几十年我都不打了,虽是娱乐,太费时间。
  
  张谔的漫画与“拳头”
  
  张谔为抗日战争与反法西斯战争画了许多漫画。1942年7月28日的《解放日报》发表第一幅反法西斯的漫画。张谔预言希特勒必败的作品,他用屠格涅夫的诗句作标题“幻影消失了,留下的只是现实!”画面画的希特勒是只大蜘蛛,在丝丝紧扣的蜘蛛网里垂死挣扎,耐人沉思。
  张谔的漫画表现了抗日战争与反法西斯战争的重大事件,意大利法西斯的墨索里尼垮台了,张谔画《墨索里尼“荣膺”第一名》,三个法西斯头子带头赛跑丑态毕露,第一名墨索里尼摔出跑道,希特勒也将跑到终点。
  1943年蒋介石发动第三次反共高潮,调集二三十万大军,阴谋进攻延安。张谔的漫画《“四大领袖”之一》,揭露了所谓抗战“领袖”的蒋介石两面派的真实面目。画面上的蒋介石一边朝着斯大林、罗斯福、邱吉尔,这是同盟国的“四大领袖”;另一边朝着希特勒、墨索里尼与日本天皇,这是轴心国的“四大领袖”。
  为配合整风学习与毛泽东在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号召知识分子放下架子,改造思想、立场,张谔的《老子天下第六》,画了一个妄自尊大的傲者戴着眼镜,军帽戴在后脑袋瓜,上衣有9个钮扣,口袋插着3支笔,得意忘形地站在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与毛泽东挂像前张望。
  张谔在延安发表的绘画数量仅次于华君武。
  
  胸怀纳百川
  
  当报上发表各个山头美术家各种形式的作品时,张谔组织稿件不分山头,不讲流派,也不论名家与新人。报上发表的漫画名家有蔡若虹、华君武、黄铸夫、陈叔亮、钟灵、彦涵等的作品。木刻名家有胡一川、陈铁耕、沃查、马达、陈叔亮等作品;还有青年木刻家古元、罗工柳、华山、焦心河、夏风、计桂森等的作品。报上这些内容与形式丰富多彩的美术作品,可说是美术科长张谔胸纳百川的功劳。
  华君武发表漫画,也发表连环画,如《相差不多》,一组连环画左边画法西斯罪行七幅,第八幅:墨索里尼倒毙在地;右边画国民党反动派罪行七幅,第八幅画个大“?”。
  木刻家也画连环画,如夏风的《劳动英雄孙万福》。
  古元木刻的《秧歌》,以秧歌这民间艺术形式表现群众的艺术活动,刻绘得生动形象,让读者感受到民间艺术的情趣与魅力。
  印刷厂锌版极少,后来完全绝货。报上需用领导人头像,英雄模范头像,或者专栏小报头时,怎么办呢?便由张谔绘画,工人把它刻在木版上印刷出来。其中有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与副主席李鼎铭的头像。
  
  地图、插图、美术字
  
  读者阅读战争新闻,总想要看到与之有关的地图。当时由于国民党反动当局的封锁,延安非常缺乏地图,为报纸绘制地图的任务便落到张谔身上。1941年5月19日报上发表社论《地中海形势》,张谔不仅绘制一般战争形势图,还绘制了《地中海形势图》、《苏联西部边境图》、《日本陆军分布图》,给读者阅报以方便。绘制地图的资料,个人、报社资料室都没有新的国内外地图,张谔只好跑去外单位借用,画完再还,再画再借,不厌其烦。发表地图没有锌版,只好木刻,而木刻的地图上又不便有许多美术字的地名,张谔便与工人商量,在木刻上打洞嵌入铅字。
  鲁迅先生说:“书籍插图,原意在装饰书籍,增加读者的情趣,补助文字所不及,所以应是一种宣传画。”张谔受到了启发,认为党报发表的文学作品也应该有插图。副刊发表黄钢、杨思仲、冯牧的报告文学《我们的中队长在山林中》,有古元作的木刻插图。发表赵树理的小说《李有才板话》,张谔请木刻家罗工柳与杨君作插图。孔厥的弹词插图则是由木刻家力群作的。张谔重视给文艺作品作插图,可以加深读者对作品的理解,又可增添读者审美情趣,与作品相得益彰。
  1942年整风初期,报上发表整风论文,读者难以理解,张谔有时也请画家插图。如5月5日发表艾思奇的一篇文章,就请华君武插图二幅,其中一幅,描绘“不要落井下石”的意思。
  《解放日报》美术插图水平之高,数量之多,在新闻史与文艺史上是罕见的。在今天报纸印刷出版技术进入高科技时代,借鉴和发扬《解放日报》为文学作品插图的优良传统,仍有其现实意义,照片是不能代替美术插图的。
  当年中央印刷厂的字体很少,报纸的新闻标题只有老宋体和黑体字两种,显得单调。张谔便向博古社长提出他写美术字,为头版头题作标题字。开始只为头版头题写,后来他的美术字写多了,其他标题也用。给新闻报道写标题字需及时,张谔便每天清早与新闻编辑一起上早班,写完标题字即赶往排字车间,与工人师傅商量印刷。
  
  毛主席接待三位漫画家
  
  毛主席说过“漫画还要发展”。漫画家希望见见毛主席面陈请教。我记得,那是1942年夏天的一个下午,蔡若虹、华君武、张谔与舒群一路去枣园毛主席的住处。
  蔡若虹回忆当时毛主席接见的情况:“我记得清清楚楚,毛主席接待我的第一句话是以张谔的介绍开始的。张谔对主席说:‘蔡若虹就是蔡公时的侄儿。’”蔡公时是著名的外交家,在济南与日本侵略者办外交,被日本鬼子割舌头,挖眼睛,刺刀向着他的身体乱刺……死得悲惨壮烈。
  蔡若虹记得当时是张谔先请毛主席谈谈对讽刺画的意见。华君武对毛主席说:“您只要谈谈我们作品的缺点就行了,我们都希望听听您的看法。接着,毛主席对我们看了一眼,才慢吞吞地开了口。他说:‘讽刺是批评的一种手段,我们提倡批评与自我批评当然也不会把讽刺关在门外……批评也好,讽刺也好,说话总要说得符合事实……要避免片面性,不以偏概全。’接着这段话,毛主席举了一个例子,他说,‘有一幅漫画的标题是《延安的植树》,是几棵没有发芽的光秃秃的小树干,这表示树都没有种活。我看,这哪里是延安种的树呢?大概是清凉山下种的树吧!如果延安二字改为清凉山就对头了。’”
  华君武告诉毛主席,这幅画是他画的。蔡若虹向主席解释:“清凉山是《解放日报》和抗日大学所在地,是知识分子的集中点,清凉山下种的树都没有种活,这是华君武画讽刺画的根据。”
  说话间,蔡若虹向毛主席说他特别喜欢《新民主主义论》。“毛主席没有马上回答,停了一下才慢吞吞地说:‘知识分子这个名称不太好,什么知识分子不分子,应该说他的本行,应该是脑力劳动者。脑力劳动者和体力劳动者是一个娘生的双胞兄弟,都是被压迫者。有压迫就必定有革命……革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这次接见,毛主席和大家谈得很投机,就着一碟凉伴豆腐,一碟青辣椒,一碟西红柿,一边喝酒一边谈话,话匣子打开了,无所不谈。张谔问毛主席,想申请入党又觉得自己条件不够,怎么办?怎么申请入党?怎么作党的支部书记?华君武说上前方打仗他敢冲锋陷阵,但怕被俘受刑,问毛主席怎么办?毛主席说,“我告诉你,一旦被俘受刑,你心中想着人民。”不知不觉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了,几位文艺家向毛主席告辞。主席一直把他们送到枣园门口,握手告辞时,毛主席又语重心长地重说一遍“要想着人民”。
  
  张谔为革命鞠躬尽瘁
  
  张谔于1945年10月5日在《解放日报》入党了。在早年参加左联及革命文艺活动的文艺家中,张谔入党比较晚,这是因为他严格要求自己,总觉得自己还不够党员条件。
  张谔1931年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1929年时已参加以田汉为首的南国社进步文艺活动,1932年夏在上海参加左翼美术家联盟,并任支委,这期间编过许多美术报刊,参加过许多革命文艺活动,1938年任武汉《新华日报》社美术科长。他是文艺家中“吃公粮”较早的干部。
  1938年10月,张谔受命去香港为《新华日报》社采购照相制版器材与聘请照相制版技术工人。在香港,受八路军驻港办事处主任廖承志指示,到上海沦陷区约请蔡若虹、夏蕾夫妇去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工作。1939年4月,张谔带领蔡、夏夫妇及制版工人何耀东、林阿九和一批照相制版器材,经越南、昆明、贵州等地,崎岖转折到达重庆。这时《新华日报》已从武汉迁到重庆,张谔和制版工人等留下工作,蔡、夏夫妇奔赴延安。
  1940年张谔从重庆到延安时,带着照相制版器材与制版工人,还带有医务人员与医药品,这是延安极为需要的。他们长途跋涉,通过国民党反动当局的层层封锁。张谔对外的身份是八路军少校副官,押运军车一辆、人员20名、物资若干。到某封锁线时,被国民党反动当局扣押,历时16天。张谔块头大,穿着校官军服,佩带少校军衔,说话声音洪亮,振振有词。他坚持不让敌伪检查物资,那些军阶较低的敌人怯他三分。张谔一面安抚同志,一面与敌斗争,临危不惧,有勇有谋。到16日后,张谔终获胜利,一行人连车带物朝延安进发。同行的许多人中以为他真的是押运副官,而不知他是一位漫画家。这段传奇经历一直传为佳话。
  1946年,张谔调往香港作经济工作,为解放区购买两船物资,一船如期到达,另一船途遇台风,不知刮到何处去了。张谔急坏了,这都是解放区急需的东西啊!怎么向组织交待呢?幸好经过风浪洗礼,这艘不屈的船装着完整无损的物资,漂到了解放区。张谔又胜利了。
  1962年,张谔任中国美术馆副馆长,协助刘开渠,为美术馆的建设,特别为我国历代美术家优秀作品的收藏、研究、陈列、出版以及对外交流作了许多工作。在工作中他从不营私谋利,千方百计为馆里收藏优秀美术作品,个人却从不收藏一幅,一生为公,“两袖清风”。
  张谔1995年5月去世,时年85岁。
  (责任编辑 方 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