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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草制云丝的女专家酆云鹤

作者:罗先哲





  酆云鹤是我国第一位获得化工博士学位的女性,全国著名萱麻纤维化学专家,中国民主建国会创始人之一,第一、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五届全国政协常委、六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共党员,曾担任纺织工业部和上海纺织工业局顾问、中国科学院广州化学研究所名誉所长。
  1988年12月14日,89岁的酆云鹤,无愧地走完了她的人生之路,病逝于广州。她孑然一身,没有子女,丈夫也早已离她而去,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她所熟悉的事业。而在她生前,每当有人问及她子女的情况,她总是乐呵呵地伸出五个指头说:“我有一个儿子,四个孙子。”在她的心目中,萱麻是她的“儿子”,黄麻、白麻、大麻和胡麻就是她的“孙子”。
  在20世纪80年代,我曾两次赴上海拜访酆云鹤。
  1899年1月27日,酆云鹤出生于黄河尾闾的山东省利津县庄科村一户贫寒之家。在酆云鹤6岁那年,一场洪水灾害,地淹屋塌,迫使她一家从利津县漂泊到泰安县,尔后,又从泰安流落到济南市。
  父亲开了个小木匠铺。8岁的酆云鹤就给有钱人家当小佣人,扫地、做饭、擦桌椅,还要伺候东家小姐。15岁那年,妈妈想尽一切办法把她送进了一所免费学堂,和七、八岁的娃娃坐在一起读书。从认蚕豆大的字开始,凭着惊人的毅力和聪明才智,酆云鹤从一年级跳到三年级,从三年级跳到五年级,小学毕业后,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济南师范学校。在济南女师,王翔千是她的国文老师,王利用教学的机会向女学生传播新思想、新文化,还从《新青年》、《觉悟》等进步书刊上选文章油印出来,发给她们阅读。正逢席卷全国的“五四”运动爆发,酆云鹤在运动中受到洗礼,浑身沸腾着“科学”和“民主”的热血。毕业前夕,她拒绝了家里已经给她安排好的婚事,决心报考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院。
  她以山东省第一名的好成绩,考上了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院。
  上了大学以后,酆云鹤的生活更艰苦了。她白天上课,晚上教“家馆”,挣点学杂费用。她自己做鞋、做衣服,穿着很不合时宜的粗布装,常常被人认为是进城帮工的老妈子。
  酆云鹤于1927年考取官费留学,到美国俄亥俄州学习化学工程。1929年夏季,天气闷热,学校研究院院长来到实验室,看到只有一个瘦小的中国姑娘还在做实验,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简直不懂得休息,院长命令她停止实验,否则就要取消她的成绩。酆云鹤急切地说:“先生,我吃得消,我不怕吃苦,我的祖国需要科学。”院长被这个倔强的中国姑娘感动了。
  1931年酆云鹤获得博士学位,成为美国俄亥俄州大学第一个得到化工博士的女性。这消息曾在俄亥俄州新闻界轰动一时。那时中国的国际地位很低下,谁要承认是中国人,往往要遭到别人白眼,但酆云鹤总是毫不含糊地说:“我是中国人!”
  回国以后,酆云鹤到燕京大学教书。这时,东北沦陷了,张家口也失守,祖国的命运危如累卵。她决心到德国去学习爆炸学,用祖国大江南北遍地皆是的草类纤维制造廉价的炸药,打击侵略者。
  1933年秋,酆云鹤到了德国。她随身带着几个装满了稻草、高粱秆、蔗渣和麻纤维的大草包。法兰克福的海关检查人员莫名其妙地瞪大眼睛盯着这些草包,实在不明白这个年轻的中国女学者要干什么。到柏林以后,酆云鹤才发现,她要找的犹太教授已经逃到外国去了,她学习爆炸学的计划落空了,于是不得不利用随身带来的稻草等原料转向人造丝的研究。
  她利用柏林人造丝机械实验工厂的设备,苦心钻研,反复实验,只用了两年的时间,就成功地从草类纤维的浆泊中抽出了质地优良的人造丝,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用草纤维制造丝的发明人。消息一传开,德国莱比锡大学立即提出,他们愿意授予酆云鹤博士学位来换取她的学术论文。日本资本家也用高价聘请她当总工程师,以换取她的发明专利。对他们的要求,酆云鹤一概拒绝。她斩钉截铁地说:“不卖!我要留给我的祖国!”酆云鹤的爱国行动,使柏林实验工厂的经理柯亨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他感慨地说:“中国人这样爱国,中国是大有希望的国家。”
  1936年,酆云鹤博士放弃了在国外的荣华富贵,满怀科学救国的志气,回到了祖国。可是酆云鹤哪里知道,当时她心目中的神圣的祖国,却是个专制独裁的黑暗深渊。官富民贱,权势胜于科学;能干的不如会投机钻营的,爱国的不如卖国的。外国人求之不得的科学技术,在中国却分文不值,贱如粪土。都说中国人刻苦、聪明,但中国人的聪明才智却尽付东流。同是一枝花,墙里不开墙外开,墙里不香墙外香;同是一个人,在外一条龙,在家一条虫。酆云鹤把科学技术带了回来,却到处碰壁,吃尽了闭门羹。在沪、宁等地,她看透了国民党政府的黑暗和腐败,怀着满腔愤慨离开南京到了重庆,那里有她丈夫开办的一个小肥皂厂。
  中国是世界上纺织资源最丰富的国家,而国民衣衫褴褛者到处可见。为了解决人民的穿衣问题,酆云鹤转向麻类纤维的研究。她对麻一见钟情,从1938年开始,她被麻缠了50多年,同麻类纤维结下了不解之缘。
  1939年,酆云鹤在重庆创建西南化学工业制造厂(简称西南化工厂)。工厂初建时,人员很少,规模很小,设备极为简陋,只有一台弹花机,纺织靠手工摇纺。后来才用100万元钞票购得一套印度小型纺纱机,能机纺部分棉纱。当时,大西南很多地区不产棉花,而产棉地区又大多被日军侵占,因此,抗战期间人民的穿衣问题相当突出和严重。面对困境,酆云鹤决心利用工厂简陋的实验设备,为祖国研究价廉物美的麻纺织纤维,以满足社会生活需要。
  众所周知,我国盛产萱麻,萱麻被誉为“中国草”。人们用麻类纤维织布已历史悠久,但这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麻皮上含有大量的胶质和腊质物,不把它去掉,就无法得到纺织用的理想的纤维。因此,利用麻纤维首先要过脱胶关。过去人们都是采用浸泡、刮青、漂洗的细菌脱胶法来获得干净的麻纤维,这种加工方法速度慢、质量差,只适用于手工摇纺,不能满足大规模生产的需要。
  酆云鹤在重庆西南化工厂,使用她在德国首创的化学脱胶方法,进行了萱麻加工变性的科学研究。在厂内简陋的实验室里,酆云鹤苦心钻研,反复实验,不知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使她痛心的是,1940年8月下旬,日军飞机轰炸重庆,西南化工厂的厂房被炸为灰烬。面对一片狼藉的景象,她痛心地哭了。但是,困难吓不倒这位刚强的女专家,她所想到的是抗战,是祖国的需要,人民的穿用。
  酆云鹤经过200多个日日夜夜的潜心研究和反复实验,终于创造出“先酸后碱、二煮一漂或二漂”的萱麻脱胶新工艺,成功地找到了使萱麻纤维均匀脱胶、适用于大工业生产的化学脱胶法。酆云鹤纺出了比棉花纤维还洁白美丽的麻纤维,她给它起了个颇有深意的美名——“云丝”。酆云鹤深情地把一缕缕云丝拿在手里抚摸着,好像是母亲抚摸着自己的女儿的长发,不时地用她自配的钢梳温柔地梳着。
  “云丝”问世后,引起很大震动,当时曾得到国民党政府经济部批准专利5年。抗战期间,重庆西南化工厂大量生产的“云丝”,为解决人民穿衣问题做出了很大贡献。代棉产品有云丝布、云丝毛巾、云丝棉胎、云丝衣絮等,深受广大民众欢迎。1942年初,在四川各厂家共同举办的展览会上,黄炎培先生题词称颂“云丝之美,既润且美,寒者遇之,雪里回春”。邓颖超、董必武、冯玉祥、李德全以及国民党元老林森、于右任等都前往参观,对云丝产品称赞备至。
  “云丝”美名,传遍中外,一时间,电报、书信如雪片飞来,《纽约日报》的记者、美国的资本家也闻风而至,他们都想得到这个令人垂涎的专利。对于他们的要求,酆云鹤一概拒绝地说:“不卖,我要留给祖国!”
  酆云鹤的萱麻纤维化学脱胶法发明不久,美国《纺织世界》杂志的“萱麻专刊”于1945年发表了一篇题为《引诱了我们一百年的萱麻》的文章。文章伤心地谈到:“萱麻从中国引进欧洲整整100年,引进美国也已90年了。当18世纪从中国引进夏布(即麻织品)时,大家都认为经营萱麻纺织可以一本万利。可是没想到近百年来,我们对萱麻的研究如瞎子摸象,没有找到那把关键的‘金钥匙’,反倒蒙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实在令人心碎!失败的原因主要是不能得到均匀脱胶的麻纤维,无法在现有的机器上使用。”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欧洲人踏破铁鞋无觅处的“金钥匙”,却被酆云鹤找到了。
  重庆西南化工厂由小到大,脱胶工艺设备日臻完善,出品越来越多,越来越精。其最盛时期全厂职工有700多人。在“云丝”生产中,酆云鹤又引导麻纺生产进入新的境界:萱麻纤维变性和麻棉混纺研究试验。她先从“云丝”在棉毛机上试纺做起,为了提高云丝的可纺性能,酆博士又花了一番心血,终于成功地使萱麻纤维进行了碱法变性,有效地实现了麻棉混纺,这又是一次纺织工业上的突破。
  为躲避国民党反动派胁迫去台湾,酆云鹤于解放前夕辗转到了香港。不久,她响应共产党和人民的召唤,毅然放弃了丈夫已经为她办好了的去美国的护照和船票,从香港到达北平,光荣出席了第一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和开国大典。
  新中国成立后,酆云鹤受到党和人民的信任,连续三届当选为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被选为民建中央委员,被任命为国家纺织工业部顾问兼广东省化学研究所副所长。她全力以赴,继续向麻纤维研究的深度和广度开拓前进。
  经过几年的苦心钻研和反复实验,萱麻纤维变性获得了成功。经过变性处理的萱麻纤维,手感柔软,弹性好,易染色,不掉色,不仅完好地保留了萱麻纤维固有的优点,还兼有毛、丝、棉、涤的许多优点。试产的几批麻涤纶,质量都达到了高档纺织品的水平。有史以来,萱麻纺织品第一次迈进了高级衣料的行列,引起了国内外重视。人们都热情地称誉它是“纺织园里的一朵新花”。当这种价廉物美、柔软挺括的产品在上海试销时,争购的人们竟然把柜台挤倒了。这是多好的纺织品呀!连外国经营纺织业的企业家也都纷纷来信来电索求资料。
  酆云鹤一心扑在自己的事业上,她的丈夫曾多次恳求:“什么时候你把麻丢开,我们就有了家。”她没有理会,一如既往地把全部精力和感情交给了麻。丈夫终于在1961年离开她到国外去了。她几次打算跳楼自杀,但是一看到娇柔雪白的“云丝”,一想到还没有实现让祖国人民穿得更舒适、更美观的夙愿,她又决心坚强地活下去。
  1966年,一场践踏民主、摧残科学的暴风雨席卷祖国大地。老专家酆云鹤成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受到所谓“群众专政”。她的实验室被封闭了,资料也被毁掉了,每天的任务除了挨斗就是扫地、扫厕所。这位严谨的科学家,连扫地也都一丝不苟。让她扫三层楼,她却连门口附近的马路也扫得干干净净。接踵而来的却是层层加码,从一天扫三层楼增加到九层,直把她累得喘不过气,走不动路。当时,酆云鹤已是67岁的老人了,她几次昏倒在回家的路上。只有一个跟随她多年的老阿姨,常常倚门候望,跟踪寻找,把她扶回来,给她洗伤口,给她喂米汤……
  1977年7月1日,中共中央副主席叶剑英、邓小平分别接见了酆云鹤,认真听取了她的汇报,对她关于发展我国麻纺事业的设想表示赞赏与支持。1978年,酆云鹤出席了第五届全国政协会议,被选为政协常委。同年,出席了全国科学大会。遵照李先念同志的批示,为促进萱麻纺织工业的发展,酆云鹤由广州调到上海,担任上海纺织工业局顾问,同时还兼着广州化学研究所名誉所长。1979年8月15日,已经80岁高龄的酆云鹤实现了多年的愿望,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党的温暖,人民的信任,使酆云鹤焕发了革命的青春。为了进一步完善萱麻纤维化学变性的生产和开发我国萱麻资源,她不顾年事已高,不辞辛劳,忘我地奔波于广州、长沙、武汉、重庆、株洲、南宁、兰州等地。每到一处,她都深入车间亲自动手。
  1979年,她在上海试制较大批量磺化变性萱麻产品,生产出了毛型麻涤花呢以及绢麻织物和棉麻产品等30多个品种、60多个花色。这批磺化变性麻织品在北京、上海、南京、武汉展销,深得好评。1981年经国家科委鉴定,荣获发明奖。1982年8、9月间,酆云鹤应甘肃省负责同志的邀请,亲临兰州,组织甘肃轻工研究所、甘肃纺织研究所、兰州第一毛纺厂、兰州棉织厂等有关科研单位和工厂成立试验小组,利用当地设备,根据她的大麻脱胶新技术,组织攻关,只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就解决了难度很大的大麻脱胶问题,从而为大麻纺织开辟了广阔的前景。1984年,她先后四次应邀去湖北和山东指导开发萱麻产品,并被湖北省省长黄知真聘为湖北省纺织技术顾问。1985年至1988年,已经耄耋之年的酆云鹤,为了开发我国的大麻、胡麻和罗布麻生产,发展我国的萱麻纺织工业,曾三下湖北、两进江西,深入四川,远走新疆和广西南宁等省市。
  多年来,酆云鹤没有离开过药,也没有离开过工作。医生不得不多次对她发出“警告”,酆云鹤总是向医生恳求说:“时间太宝贵了,我要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多做些工作。”
  1988年12月7日,已经是89岁高龄的酆云鹤博士,由上海到广州参加广州化学研究所30周年学术活动。12月14日由于心脏病突发,猝然去世。
  (责任编辑 刘家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