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1期

我们需要再反一次党八股

作者：潘家铮

　　中共十五届六中全会关于加强和改进党的作风建设的决定指出，加强和改进党的作风建设，核心是保持党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并具体化为八个坚持、八个反对。其中特别指出要反对因循守旧、反对照抄照搬的本本主义、反对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可谓切中时弊。政府也在下决心解决文山会海问题。我认为，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再反一次党八股。
　　60年前，在延安进行整风，整顿文风是内容之一。毛主席还为此写了著名的文章《反对党八股》（以下简称“毛文”），文风为之一正。不幸“毛文”发挥作用的时间好像不长。新中国成立以来，文件愈来愈多，愈来愈长，愈来愈正规，一直演变成文山会海。每一次政治运动都要搞大批判，都需要大部头文章，“文革”时更达到顶峰，党八股就复活甚至“发扬光大”了。而且由于共产党成为执政党，党八股也随之发展为政八股、社（会）八股，流毒全国，像一座大山压在人们的身上心上，难以招架，无法摆脱。不反掉这新的党八股，要改进党的作风建设是无从谈起的。
　　新八股的内容与老的党八股一脉相承。当然，在新的条件下其表现形式也“与时俱进”，有些创新，但万变不离其宗，最主要的本质就是连篇累牍塞满空话、废话、套话、大话，缺少实实在在的见解和新意。这种文章，好像患了浮肿病的人，看个子，脸圆体胖，但毫无力气，做不来任何事。又如注水猪肉，把水分挤干后，不仅干瘪难看，而且味如嚼蜡，难以下咽。
　　“长”是新八股的通病。文章动辄上万甚至几万字。作者的目的只有一个，使人读了后面忘了前面。“毛文”中说，斯大林在德苏战争爆发后发表的演说是很短的。八路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可以谱成一首歌，唱会歌也就记住了内容。鲁迅先生要人们在写好文章后至少再看两遍，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去掉。这些优良传统现已荡然无存，甚至是反其道而行之，尽量把各种形容词、副词以及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塞进文章里去。我建议作者们今后写作时，先想一想，如果要把尊作谱成一首歌，应该如何写，然后再下笔。
　　内容少而文章长，就只能尽量写些套话和废话凑数。八股文是有一定格式的，按格式套进去就成。新八股也一样，文章开头总是“三下”（或“四下”、“五下”）：在党的正确领导下，在政府的积极支持下，在有关部门的大力协助下。……生怕漏掉一个“下”，得罪一方土地。有人在报屁股上总结过“套话大全”，曰：开会没有不隆重的，讲话没有不重要的，鼓掌没有不热烈的，领导没有不重视的，看望没有不亲切的，进展没有不顺利的，完成没有不圆满的，成就没有不巨大的，工作没有不扎实的，效率没有不显著的，决议没有不通过的，人心没有不振奋的，班子没有不团结的，群众没有不满意的——其实套话何止这些，这14条只能说是“套话精华”或“套话提要”罢了，远远称不上大全。文章中塞满这些套话，读后除使人腻歪外，是不会产生其他感受的。
　　有的作者大概对“反右”、“文革”尚有余悸，生怕被戴上给社会主义抹黑的帽子，所以处处要“一分为二”，要“分清延安西安”。哪怕是批评社会不正之风，前面总得来一大段正面表扬的大文，一定要在描述了成就如何伟大以后，再转到“还必须清醒地看到”什么什么。一分为二当然是真理，但用在这里就有些莫明其妙。把成绩说得如此之大，岂不要影响人们之清醒？有时为了一分为二，搞得逻辑混乱。前面说，缺点是局部的，问题只发生在极少数人身上，后面又说“蔓延成风”，“要亡党亡国”，怎么也拼不到一块。我不是说文章里不能一分为二，如果是中央文件、政府报告，一篇全面总结或综合评述性的文章，当然应把“成绩说够、问题讲透”，但并非要千篇一律。如果写文章的目的是揭露时弊，就应开门见山，刺刀见红。哪有医生写诊断书时先肯定病人身心如何健康，然后再转到“也要清醒地看到肺里长着个肿块”的？
　　八股的又一特色就是“毛文”中所称甲乙丙丁，开中药铺。似乎一篇文章中不面面俱到，便不够完善。当然，新八股在开中药铺的基础上又有所创新。它已不满足于甲乙丙丁抽屉式的排列，而发展为若干光环，环环相扣，有些像奥运会标志，只是更为复杂而已。例如，在许多文章中，我们常会看到下述十分类似的提法：要以某某为指导，某某为基础，某某为动力，某某为保证，某某为目标，某某为中心……首先写出这种话的文章颇有新意，如篇篇如此，又成套话，而且环环越来越多，全则全矣，只是令人读后摸不着头脑，弄不清这许多指导、基础、动力……之间是个什么关系？万一“指导”与“基础”有矛盾，“目标”和“中心”不相容，又该如何处理，是不是有个“优先律”？在实际工作中如何落实？说穿了，这还是在堆砌辞藻，玩弄文字游戏，文章写好，任务也完，并不打算真正去干的。
　　借势压人，言必称希腊，这也是党八股的惯技。此风至今不戢。在不长的文章中也要处处引马恩列毛的话，而缺少自己的主见。在过去，这样做还能起些威慑作用，因为那时凡是圣贤之言都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的，辩驳不得。但时至今日，大家都已知道马克思主义是一门科学，不是宗教。马克思主义要与时俱进，圣贤讲过的话——特别是片言只语，不一定都对，有一些话可能根本不符合当前实际。那么在文章里引述那么多的圣贤语录，读的人还得先考查一下，这些话是属于至今适用的原理，还是已经过时的教条，岂不费事？也起不了震慑作用。我也不是说写文章就不能引用前人的话，在合适的地方引用几句经过考验证明是正确的古人名言，确有画龙点睛之妙，但万不可靠它来压服别人。如果认为自己言之有理，尽可理直气壮地发挥，何必非拖个古人来帮忙呢。
　　有人说，你这么起劲地反对新八股，想来所写文章一定是尽除陈腐的了。当然不是这样，多少年来，我写的东西可谓多矣，文章也好，总结也好，报告也好，同样废话套话连篇，甚至可选为八股范本。这不是我心口不一，我不可能生活在真空里，哪能不食人间烟火？写文章总想发表，写总结总得大家鼓掌通过，社会风气不改，我何能例外，何况有的文章还可按字数得稿费。但正因为我是写八股老手，才从心底里讨厌它、反对它。我要大声疾呼，不要小看它，这怪物非常可怕，现在已盘根错节，势盛力大，要动摇它谈何容易。但容忍它发展下去，将禁锢人们的思想，耗干人们的精力，折磨人们的心灵，拖延前进的步伐，浪费无法计数的时间、物力和人才，文山愈高，会海愈阔，祸国殃民，莫此为甚，最终将影响民族振兴大业。是以斗胆陈言，愿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责任编辑　程　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