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9期

为国民党官史中的黄兴正名

作者:薛君度





  我于1953年开始研究辛亥革命,迄今已半个世纪。“积四十年之经验”,认为中国学者在改革开放20年后的新世纪,研究孙、黄领导的辛亥革命,先要建立一个新史观,解放思想,实事求是。“误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本“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彻底破除20世纪20年代以来的各种教条迷信,个人崇拜思想,以及“以孙划线”的“凡是史学”。本“誉人不增其美,毁人不溢其恶。功则功,过则过,力求反映历史的本来面目。”应该重新肯定当年革命目的不但是推翻满清,建立民国,而且要实现有这样那样缺点的西方民主政体。不能因为后来败于袁世凯,历经地方割据、内战、一党专政、不断革命的局面和标准,书生论政,“事后诸葛”,坐而论道,对当时效法西方民主政体运作、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人,主张和平统一,以国家大局为重的党人,就认为是软弱妥协、不够进步,似乎还要来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才算“革命”。这种旧革命史观和只有一个天子的帝王传统思想,很难予辛亥革命和人物有公正的认识和评价,也不符合20多年来改革开放,力求民主法治,全民利益,国家富强,和平统一的政策。
  1984年3月,我在北大访问,13日,国防部长张爱萍在人民大会堂单独会见(国防部长会见文人,似乎尚属首次)。次日,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在中南海单独会见,畅谈两个小时。新华社报道用“坦率”交谈这两个字也是很少见的。我对胡耀邦说:1981年我和老伴黄德华应邀返国参加辛亥革命70周年纪念,我们的感觉是纪念孙中山。纪念辛亥革命当然离不了孙中山,但孙中山并不等于辛亥革命。胡耀邦反应很快,他说:“好,我同意你的意见,以后多提黄(兴)还有宋(教仁)。”半年后,十月底北京隆重举行一个纪念黄兴诞辰大会,由当时国家副主席王震主持。辛亥革命70周年纪念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时,统战部预先告诉我准备发言,一再说机会难得。听过我英文演说的人都认为不错。但我的“广东官话”不成。我建议老伴黄德华发言,我代她拟一个简短的稿,她念得很好,一座动容。
  1914年在纽约出版的一本书《中国革命的启示》,作者莫路里称黄兴是辛亥革命的“真正英雄”和“领导”。1915年林百克用笔名在芝加哥出版的书《欧战期间我们在中国的机会》,书中只用黄兴个人戎装照片一张,称黄兴为“中国的华盛顿”。林百克是孙中山的顾问和老朋友,1925年他出版《孙中山与中华民国》一书内有一章专论“孙中山与黄兴”。1915年陈其美在日本致黄兴的信,希望他早日自美东返,共商大计。后来作为《孙文学说》附录发表。首称“溯自辛亥以还,二三同志如谭(人凤)宋(教仁)辈过沪上时,谈及吾党健者,必交推足下,以为孙氏理想,黄氏实行。”1952年,台北重刊追随黄兴甚久,民初任工商总长的刘揆一1929年所著《黄兴传记》小册子时,编者加下列按语:“黄克强先生在中国革命史上的勋名甚为煊赫,辛亥时代世以孙黄并称。”章炳麟挽联云:“无公则无民国,有史必有斯人。”但20世纪20年代以后,知者渐少。辛亥革命时代的日本朋友,于20年代就开始注意“重孙抑黄”现象,他对此很有意见。多年前,我曾经当面问过当年在大陆时负责国民党党务的陈立夫:辛亥革命,孙黄并称,为什么国民党从来未予黄兴相应的重视?他默不作声。
  1960年12月25日,台北《政治评论》发表《纪念辛亥革命勿忘黄克强先生》一文,认为“孙先生对于辛亥革命领导是精神领导……在实际领导方面,没有可与黄先生比者。这是辛亥革命底双绝,允为开国二元勋,但是到现在似乎人都知道有孙先生而不知有黄先生了。”当时台湾一些著名的党外人士,亦常批评国民党这一段“官史”。
  90年代,我在华盛顿澳大利亚驻美大使馆见到中国大使馆一位一等秘书,交换名片后他问我:“黄兴是什么人?可否介绍一见?”我笑一笑走开,没有答他。1998年,我受聘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名誉教授,有一位研究所副研究员博士,以为我是“台湾军人黄兴的亲戚”。至于以为黄公是七十二烈士之一的人就更多了。但最荒谬的莫如80年代在国内看到的一部电影,因为反袁军费不足,黄兴向孙中山下跪,请求拨款!
  黄兴和孙中山两人家庭背景、所受教育大不相同,为人和领导作风也不一样。但推翻满清建立民国的革命目的则一致,共创同盟会,相辅相成。黄兴,1874年生于书香之家,湖南善化(今长沙)人。22岁考中秀才,后留学日本,返国后在长沙组织华兴会从事革命。他小于孙中山8岁,但早死9年,患胃充血血管破裂症,病逝上海时仅42岁。孙中山死于1925年,享年59岁。如果他死于1924年“联俄容共”之前,或在1927年国共分裂之后,他就没有三民主义演讲的“系统”理论了,也不会有受国共两党同时尊敬的领袖地位。满清末年,梁启超说过:“中国苟受分割,十八省中可以为亡后之图者,莫如湖南广东两省矣。湖南之士可用,广东之商可取。湖南之长在强而悍,广东之长在富而通。”(“通”字可能指“海外关系”)
  孙中山与黄兴合作前,他的主要支持者只有会党和华侨。1905年两人在东京共组同盟会后,孙中山才相信革命大业,可及身而成。他自称的“十次革命”,只有一次是亲临战地:从河内与黄兴、胡汉民等坐火车至广西边境,然后步行至镇南关住了一晚。此外,从第一次广州之役后(1895年)到武汉起义(1911年)16年间,他都在国外。黄中黄(章士钊)早年在《沈荩》一文中说:“吾闻之在海外谈革命者万人,不如在本国谈革命者得十人。在租界谈革命者千人,不如在内地实行革命者得一人。”孙黄在东京共组同盟会时,重要干部大多是黄兴的华兴会会员和留日学生。以后八次起义,大都由黄兴主持,几乎是无役不与,虽非职业军人,却是革命党的军事领袖。最轰动的1911年“三月二十九”广州之役,他未满19岁的长子黄一欧也不惜生命冒险参加。
  黄兴为人,自言“功不必自我成,名不必自我立,其次亦功成不居”。从不争领导权,与唯我独尊的革命领袖不同。1916年10月31日黄兴病逝上海。孙中山单独发通告:“启者黄克强先生自创同盟会以来,与文同事奔走艰难迄于今日凡我同志谅均知悉……克强盛年禀赋素厚……遽此凋谢为国为友倬伤百端谨告 同志共鉴察之”。(原文无标点,有空格。通告无主从辅助关系语句)国民党党史委员会主任委员罗家伦在《黄克强先生书翰墨迹》一书(台北,1956年)序言中就孙中山单独署名通告说:此事“使后代愈加感觉到开国时期崇高的哲人杰士,盛德丰功,相得益彰,同垂不朽”。这是孙黄并称,并无后人以孙中山为主,黄兴辅助的观念。
  拙著《黄兴与中国革命》英文版于辛亥革命50周年时由美国斯坦福大学出版,到今不觉40年。中文版问世,也已20年,多少改变了以孙划线的史学。40年来发掘和出版大量资料,得以充实和补充我的基本观点,至为快慰。多年来我计划出版增订本,时作时缀,希望2002年底内可以定稿。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不能再拖了。
  (责任编辑 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