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6期

学风三昧

作者:郭毅生





  少年时读《苏曼殊诗文集》,初识“三昧”这个词,朦胧而直觉地感到它意味着“真谛”、“要诀”或“精义”。后来方知这是梵文Samadhi的音译,是唐代佛门高僧玄奘法师在翻译天竺佛经时,创造了这个既谐音又会意的、切贴绝妙的汉文词语。至于“学风”与“文风”,它是指学术界特定历史时期的风尚。风尚无形,但它却有力量。
  谈学风,首先应该提倡的是“好学”之风。在东方,机杼声和弦诵之声,创造了汉、唐帝国的璀璨文明。中华民族的儿女,不仅有聪明的才分,而且勤勉好学。人所共知,家世寒微的孔夫子,就是一个“好学敏求”、“入太庙、每事问”,读《易》经至苇编三绝的读书人的范例;唐太宗以武功被尊为“天可汗”,但他勤勉好学,深通经世治国之道;欧阳询是初唐四大书法家之首,他锲而不舍的钻研精神,几乎达到沉迷不返的程度。据传,他一次在归途中发现一块字体遒健的古碑,便立在那里观摩欣赏,驻足不行。随从者报知家中,他夫人说道:“快抱床被褥,带把伞去吧,他是不回家了。”果然,欧阳公在那碑前呆了三宿才归家。这事虽未必真如此,但却描绘出了一个求学致知者的可喜的情态。清初以弓马骑射定天下,但这个勃兴于白山黑水的民族,好学成风,人才辈出。他们培育了纳兰性德这样的卓越诗人,也给《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提供了展露才华的机遇。清朝的十个皇帝,在文化修养上远非明朝君主所能企及。例如康熙大帝玄烨,不仅是政治家和军事家,而且是博学多才的学问家。他下令编纂《古今图书集成》等大部头的百科全书,他研究水利以治黄河,探讨音乐以资教化。他读书之勤奋和爱好,令人惊讶:大暑天,他让侍讲大学士轮流休息,但自己每天从来不辍学习。
  当然,好学求知也是苦差事。被推崇为诗仙的李白,是从老妪将铁杵磨成针的事例中得到下苦功的启发。当代范文澜先生提倡“坐冷板凳”的精神。作学问如钻探石油,3000米下是油层,如果钻到2900米停止,那就是“功亏一篑”了。诗人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来鼓励奋进者。桃花源式的境界,多半在山穷水复疑无路的最后一程。
  第二是提倡学术上的独立见解和开拓精神。凡属上乘的著作,多在于它论证了一个开创性的命题,或解破了自然和社会科学中的某个奥秘。教育家培养人才,着重在培养其创造性和独立研究问题的能力,鼓励他的独立见解。一位名人在自述中写道:“要努力把自己铸造成人,要特立独行”。“特立独行”就有要人不依傍门户,不躺在前人树荫下乘凉的意思。史学家陈寅恪先生,特别强调治学要有“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试想,如果思想囿于某种先入为主之见,或拘泥于固定的框架,不能跳出其藩篱,岂不是死海无波、浊水一潭么!
  学术与政治有所不同。当代政治是采取少数服从多数,以得票多少决定取舍。但学术问题的是与非,却不能靠举手表决。哥白尼是地球绕日学说的首创者,在当时,人们蒙昧不能理解,罗马教廷更认为他违背教旨,对他进行残酷的迫害,但他的学说被科学证明是正确的。顾炎武是中国明、清之际的大学者,他的著名论文《论苏、松五府田赋之重》,以充足的资料证明:元、明以来三百多年江南太湖地区“赋重于天下”。他这个名篇为太平天国在苏、浙实行“减免钱粮”、为李鸿章奏请“减租减赋”提供了有力的根据。像哥白尼和顾炎武等大学者,他们的主张与学说,开始支持者都是少数,但他们却是先知先觉者。所以,在政治上要尊重多数,在科学上却要尊重少数。
  学风中的第三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无疑应该是树立正直不阿的风骨。学风中的正气,是学者们高贵的品质和高尚的道德情操所形成的。文天祥的“天地有正气,浩然赋流形”,当是指此而言。清代章学诚著《文史通义》,其中说道:“才、学、识,得一不易,兼三尤难。”的确,饱学有识的人并不多。但以这三个标准来评价人物却不够,还应该有“德”作为准绳。因此,他在该书中,又立“文德”和“史德”两篇,作专题论述。什么是“文德”呢?他提出“临文必敬,论古必恕”的原则,并说“知临文之不可无敬恕,则知文德矣!”换言之,文德是包涵在尊重(“敬”)和宽容(“恕”)之中的。然而,当今有些人却自以为天下第一,不懂得尊重别人的成果,也没有养成宽容的美德。这既违悖于中国传统的恕道,更与西方民主主义精神相去万里。关于“史德”,章氏阐释得也很到位。他说道:“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史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心术不好的人撰述的史书,难保不偏私和有违客观的真实。前些时曾拜读一篇论中国史学传统的大作,该文宣扬了中国史学有敬业求真、考证详明、不畏权势等诸多优点。至于有什么弱点和缺点,却未置论,这难免使人憾然。在鲁迅的《狂人日记》中写道:中国二十四史,横看竖看,每行每页都写着“吃人”二字。然而在史官的笔下,统治者多半成了圣君贤相,唱赞歌和粉饰太平之词,从政坛传染到史坛,满篇皆是。所以,看历史单凭两只眼睛是不够的。数年前在拙著一篇文中写道:“中国的史学传统,有秉笔直书的董狐,也有曲笔阿时的魏收。”董狐的铁骨铮铮,知者较多。至于魏收其人,却有待介绍。原来他是南北朝时北魏的史官,其人贪墨成性,借撰史敛钱。每立一传,索贿数百千两不等。不少人争着给他送钱,求他给其翁其祖写传,好扬名千古。试问这样的史传有何真实可言呢?
  学术要敢于坚持真理。在这方面,已故史学家白寿彝教授给我们做出了榜样。记得在十年动乱中,他应邀审看“评法批儒”的预展。他在孔子和秦始皇的大画像前,伫立多时,并逐字逐句审阅了解说词。然后他对陪同的该馆领导说道:“历史博物馆要将历史的真实告诉人民大众,这是职责。孔子是儒家的老祖宗,他的学说几经流变,在政治上、文化上、思想上和教育等各方面都留下了深刻影响,解说词要全面介绍,好与坏,正确和错误都恰当指出来;秦始皇的解说词中,只说了他的伟大功绩,但对他的过错却没有提,这很不恰当。你们是否改写得全面些为好。”这一席话,在当时极左统治的重压下,可谓金声玉振。
  中国近代遭受列强的侵略,迫使青年学人弃科举仕途,负笈万里,远涉重洋去向“德先生”和“赛先生”求教。先是容闳率30个“童男童女”去美国,他们中便出现了詹天佑、徐寿和华蘅芳等一批报效祖国的工程大师和学者。清末国势垂危,为爱国救亡,神州大地掀起了巨大的留学浪潮,著名的同盟会员吴玉章兄弟俩,是变卖家产来筹措旅费和学费的。“五·四”运动后,又出现新一波留学潮。在英、法首都伦敦、巴黎和德国的柏林、汉堡的图书馆和实验室里,便不难看到中国莘莘学子的身影。与留学并行的是,在中国国内已陆续开办新式学堂,如北京大学(京师大学堂)便创设于1898年戊戌维新之际。北大在蔡元培时期形成了“兼容并包、学术自由”的特色。那时,辜鸿铭长袍辫子登台讲伦理,李大钊夹着《布尔什维克的胜利》的讲义阐扬共产主义,胡适则以他的中国哲学史和杜威实验主义吸引学生。有人颇为形象地说:“北京大学虽然门坎高,可进去了却自由发展”,在当时确乎如此。北大学风优良还在于它顺乎自然,不扭曲、不压抑个性发展,因而它的成才率高,多有出类拔萃的学者在其间。20世纪40年代,一个初进红楼,来到民主广场的学生,便会感觉到一种清新自由的空气。它会洗濯你脑子里封建意识的尘埃,使你在人文主义气氛的熏陶下,觉悟到个人的价值,认识到自己的价值,把自己从精神奴隶中解放出来。人的思想解放,将产生巨大的能量。文艺复兴创造了欧洲的文明,便是例证。
  (责任编辑 洛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