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6期

我在“文革”中为两位省委书记申冤

作者:宋政厚





  为甘肃省委原第一和第二书记请命,是我记者生涯中一段不寻常的经历。
  事情发生在27年前。那时,阴霾密布的中国由于邓小平同志的复出,现出了一缕曙光,我们新华社因之处境改善,于1975年4月中旬,在中办招待所召开了多年未曾开过的国内工作会议。就在这次会议期间的一个晚上,时任新华社副社长的穆青,快步走进甘肃分社夏公然社长和我这个记者代表住的房间。他在递给夏公然一封信件的同时,义形于色地说道:好惨啊,一个省委第二书记给活活整死,才17岁的儿子为父奔走呼号,头发都白了。这就是那个孩子写给周总理的信,小平同志作了批示,你回去后组织力量就高健君之死这个案件好好调查一下。老夏就这样接受了一项特殊任务。
  返回兰州后,老夏又把这一任务交给了我和吕南新同志,并且千嘱万咐,要我们周密谨慎地调查,实事求是地反映。鉴于当时政治环境的严峻,老夏再三强调注意工作方法。接受任务后,我们出于策略,先是向当时甘肃省委领导人禀报,并亮出有小平同志批示的这一“尚方宝剑”。当对方无可奈何地同意调查后,我们先要求省保卫部送来有关高健君的材料,“案卷”之厚,3尺有余,翻阅一遍,只见字里行间充满杀气。继而要求省保卫部长介绍案情。这位部长表情严肃,语气强硬,但底气不足,自始至终目不离卷,总是照本宣科,生怕说出“纰漏”。讲到对高健君一案的结论时,他用法官宣判案件的声调说:“高健君自1937年参加革命以来,为党做过一定的工作,但犯有严重路线错误。在审查期间,不能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和组织的审查,于1969年3月8日自杀身亡,是极其错误的。”接着,我们又找到负责“高健君专案组”的一位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他面孔瘦削,巧舌如簧,竭力为专案组开脱,还把监管领导干部的地方说得就像干休所一样美好。看来要把高健君一案弄个水清石出,非要还得在深入调查上下功夫不可。
  一个礼拜天上午,我们散步似的走进了省委宁卧庄家属院,按照事先打听到的地址,绕到高健君的住宅,先敲前门不见应声,转到后门再敲,依然没人回应,可是侧耳静听,屋里却有动静。过了一会儿,我们又慢慢地敲,霎时,后门拉开了一道门缝,闪出一张神情极度紧张的老妇人的面孔,她声音颤抖地问道:“你们找谁?”我轻声细语地回答:“我们是新华社记者,是找高健君夫人的。”并说他们写给周总理的那封信已经得到小平同志的重视,我们就是为这事来的。我的话音刚落,只见一位突然出现的中年妇女在把门缝拉大的同时,连声地说:“快进,快进!”她把我们领进一间拉紧窗帘的小屋,并示意我们落座。当察看我们主动出示的“新华社记者证”和那封信件后,那位中年妇女泣不成声了。过了一会儿,才边擦眼泪边开口:“我姓雷,是高健君的老伴。刚才我们从门缝里早看到你们俩了,以为是专案组的,吓得不敢吱声,这几年我们一家人每天都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出门有人盯梢,来客有人盘查,寄封信的自由也被剥夺,孩子为他爸写过多少封鸣冤信,都被搜查走了,这封信是他偷跑到河南省郑州发出去的,省保卫部知道后还在通缉他哩。”
  “现在你们不用怕了,对高健君同志一案,小平同志有批示,新华社朱穆之和穆青两位社长都很重视,我们奉命调查也已征得省委领导的同意。你们有什么话尽管说,今后还可以到新华社甘肃分社去谈。”我们的这番话消除了她的不少顾虑,她开始悲愤地诉说着高健君一案的始末,还有她收集密存的证人证词和证物。说到无数伤心处,她呜咽流涕。这次不知不觉谈了5个小时。临别时,她才把藏在另一个屋子里的小儿子叫了出来和我们见面:“信就是他写的,专案组一直在抓他,我们给吓怕了。”
  根据她所提供的线索,我们先后走访了当时和高健君关在同一楼层的难友、监所的警卫人员、勘测高健君“上吊自杀”现场的法医和检察官员,以及专案组的其他人员,之后还专门查看了出事现场,并向火葬场为高清洗尸体的一位老职工了解了他所见到的惨状。就在这段时间里,高健君夫人多次来分社反映情况,并把她精心秘藏的一提兜高健君的血衣送到分社。她说:“这是监管所的一个好心人冒着危险给偷出来的,我保存了多年,但我家很不安全,只好求你们给暂时收藏一下,有朝一日可能有用。”她还告诉我们,高健君的遗体,当时在几位同情他的殡葬人员的帮助下,由她主持转移到一个秘密地方下葬,目的也是为了有朝一日重见天日后再检验尸骨。专案组曾多次逼她交出尸体,她都顶过来了。
  对案情有了基本了解后,分社主要领导又指示我们接触曾和高健君共事过,如今又在兰州的原甘肃省委常委,其中包括原省委第一书记汪锋,主要是听听他们对高健君过去的表现和对高健君之死的看法。
我和汪锋不曾相识。我只知道他在统战工作和民族工作上很有一套,是“文革”中全国第一个被“打倒”的省委书记。汪锋中等身材,额宽脸方,穿着一套旧蓝布制服,他对我们两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并没有感到十分惊诧,很乐意地接受了我们的采访。他已65岁了,记忆力很好,他告诉我们,从1966年中到1967年初,他们一伙“黑帮”常被揪斗惨打,有几次被打得腰都直不起来,比他小9岁的高健君,在这期间常常趁看管者不备,挤到他的身边悄声地说:“你要想得开,千万别走绝路啊!”使他增添了要活下去的勇气。他提供的这些情况,对我们正确分析高健君一案很有帮助。
  交谈快结束时,汪锋两眼含泪说:“我都八、九年没给党做工作了,心里非常不安。如今,身体还不算坏,还可以为党做些事情,新华社能不能把我此时的心情告诉毛主席,希望中央把我的组织生活恢复一下,我要学习。”
  当我们完成对高健君一案的调查,并写出详实的材料发往新华总社后,分社领导即向穆之、穆青同志反映了汪锋同志的心愿,并很快得到了“可以调查”的答复。
  调查任务照旧由我和吕南新承担。我们像调查高健君案一样,先向当时的省委主要领导人汇报,并请他指示有关部门特别是省专案组负责人介绍汪锋的有关情况,提供相关材料和方便条件。当时省委领导和专案组负责人对此都十分敏感,私下问我们是不是又有什么来头,并再三表白他们实际上正在认真落实对汪锋的政策。可是,专案组有关人员向我们出示的一份省委于当时给中组部的报告,却在罗列汪锋几大路线错误后说:“汪锋同志对其所犯错误,认识很不深刻,态度也不老实,省委负责同志找他谈话后转变也不大。”这使我们感到专案组的两面三刀,是汪锋问题久拖不决的症结所在。
  调查的第一步,还是阅卷宗看材料,及找省委领导和省委组织部负责人谈。身着军装的省委组织部负责人和身着军装的省委主要领导,言及汪锋近50年的经历,不是追随王明、接受所谓刘少奇和平民主新阶段的投降主义,就是在三年困难时期散布消极悲观言论、鼓吹农村单干,和在统战工作中搞投降主义。他们的结论是:汪锋在两条路线斗争的重要历史关头,拥护和执行机会主义路线,犯有严重的路线错误。不言自明,他们是不同意解脱汪锋的。
  接着,我们便到汪锋家向汪锋本人调查。那天,他夫人陈芳同志先迎上来并情不自禁地说:“怎么现在落实干部政策的事也叫新华社管啦?”
  落座后,汪锋颇有兴致地从他1926年在陕西蓝田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谈到1958年走上省委第一书记岗位;从“过五关斩六将”,谈到在“文革”中蒙受奇冤,身陷囹圄。他告诉我们:前些天,一位专案组负责人再次提审他,说他态度仍不老实,他诙谐地答道:“你们怀疑我有这个那个历史问题,我解释你们不听,难道非要叫我像西藏的农奴那样弯腰打哈,去接受那些本不是事实的东西,才叫老实吗?”说得那位负责人无言以对,拂袖而去。
  汪锋对我们说:“我希望把我的组织生活尽快恢复,让我有机会通过参加学习,把思想清理一下,然后让我工作,至于到哪儿去?做什么?我没有任何要求。八、九年了,我没给党做事情,光白吃饭,于心不安啊!”
  出于减少片面性的考虑,我们照例走访了与汪锋共事过的原省委几位常委,听了他们对汪锋和对省委处理汪锋问题的看法。
  调查得到的大量事实说明,汪锋同志无论在艰苦的革命战争年代,还是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确为党做了大量工作。他于1927年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1931年秋,他利用负责国民革命军第十七路军党的秘密工作的有利条件,在兰州等地积极发展建立党的组织,并于次年4至9月先后发动了两当、靖远、西华池等多次起义;1933年3月,到达陕甘边区后,与刘志丹、谢子长等同志一起,参与领导陕甘边区革命根据地的创建工作;西安事变发生前夕,他受毛主席、周副主席亲自委派,化装潜入西安,作西北军工作;1939年初,他协助欧阳钦同志,在天水创建了中共陇南临时工作委员会,扩大发展了这一带党的组织,后在担任中共关中地委副书记兼统战部长期间,把党的组织工作和统战工作逐步扩大到周边地区,建立了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全国解放后,先后出任中共中央西北局常委兼统战部长、西北军政委员会委员兼民族事务委员会主任和西北民族学院院长、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国家民委副主任,以及宁夏回族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1961年1月,在甘肃人民生产、生活面临极端困难的时刻,他受命担任中共甘肃省委第一书记。他到甘肃后,大胆提议把安排人民群众生活放在省委工作首位,果断决策“开仓放粮”,尽力把群众从饥饿死亡线上拯救出来,还专门向中央写了《关于农村食堂等问题》的报告。认为“只要真正按群众意愿办事,解散食堂是没有什么害处的”。他的从实际出发的工作作风,受到群众的好评。
  有人还告诉我们一个有趣的插曲:“文革”开始不久,他和当时省委的几个“黑帮”,被一伙人揪到陇西县批斗,事先指定好的一个“积极分子”大步流星地冲上台来,指着汪锋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黑了心的走资派,(下转38页)(上接36页)1958年你不顾我们的死活,大刮浮夸风,害得好多人没有饭吃,家破人亡。”说着说着就要对汪锋动拳动脚了。汪锋这时赶紧抬起头来说:“兄弟你弄错了,我1961年才到甘肃,中央叫我来就是纠正浮夸风的。从1963年开始,政府不就动员大家吃爱国肉、购爱国油吗?”这个“积极分子”傻眼了,慢慢地放下了拳头,逗得全场轰然大笑
  1975年8月,当我们把一篇为他请命的内参发出不久,北京刮起的一股批《水浒》风传到了这里,时任省委主要领导一下翻脸了,在有夏公然同志列席的一次省委常委会上,他声色俱厉地发出警告,说甘肃现在有一些受审查的人在搞翻案活动,汪锋就是其中的一个,而且还有人在同情、支持。政治嗅觉灵敏的汪锋面临这股突如其来的寒流,不得不整天蛰居家中。
  一年多后,“四人帮”粉碎了,专案组放松了对汪锋这类人员的监控。汪锋因而又和新华社甘肃分社取得了联系,并请分社向省上领导转达他的几点要求,包括为他安排检查身体,把从他家抄走的全套二十四史及马恩全集如数归还,希望自己尽快出来工作。出人意料的是,新华分社领导这次为汪锋请命,都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1977年7月初的一天上午,汪锋同志身穿一套米黄色的毛料中山装,再次来到新华社甘肃分社,告诉我们他是来辞行的,说他即将去乌鲁木齐赴任中共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委员会第二书记,主持区党委工作。我们为之高兴,向他祝贺。他一再说:不负重托,不辱使命!他还说新华社是他的患难之交,他会没齿难忘。
  说来也巧,1978年夏,我调回新疆分社不久,随同新疆分社社长成一在昆仑宾馆参加区党委的一次重要会议,有天去餐厅吃晚饭,我们坐在一边没完没了地聊着。不大一会儿,陈芳抬头时和我相望,她惊讶地向着汪锋喊出声来:“你瞧这是谁?”汪锋顿时把目光转向我说:“这是新华社老宋,他调来新疆后我们见过面了!”接着,他便给在坐的其他同志滔滔不绝地讲起了1975年新华社在他危难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的故事……
  (责任编辑 杜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