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5期

义薄云天 宁愿作囚徒

作者:徐庆全 赵 杰





  1936年12月25日,张学良陪同蒋介石夫妇先到洛阳,26日上午由洛阳回到南京。国民党搞了隆重欢迎的场面。张学良则根据蒋的建议,没同时到达,而是过了些时间,乘另一架飞机抵达南京机场。当时,机场上欢迎蒋的人群已经散尽,换上来的是武装宪兵和便衣特务,以及宋子文和他的几个卫士。随后发生的事情,当年任宋子文卫士也在机场的段汉斌回忆说:“当时,到机场接张学良的汽车是蒋介石派的专车。张学良上汽车时,军警们只准两名警卫人员(跟随张学良来宁有四名卫士)上车,将另两名警卫人员留在机场。接着,军警特务的汽车一前一后,把张学良的车子夹在中间……”而当汽车开到目的地时,“六七个持手枪的特务立即上前把张学良的两个警卫员隔开,并将张学良拥至室内,把宋子文关在门外不准进去。”
  这阵势,显然令张学良大吃一惊,也令宋子文十分不解:“宋子文看到这个场面,厉声质问那些军警特务:‘是谁叫你们这样做的?’那些军警特务见宋子文怒气冲天,面有难色地说:‘宋部长,你不要发我们的火,这是委员长命令我们这样做的。’宋子文听后,脸上气得发紫,一面向我们和司机挥手大声说:‘走,我们去蒋公馆!’说完,我们跟着宋子文又直奔蒋公馆。宋子文的汽车到了蒋公馆,公馆门前军警林立,警卫森严,他们不要宋子文进去。其中一个当官的对宋子文说:‘非常对不起宋部长,委座有令,他因一路疲劳,身体不好,今天不见任何人,你有事,请改日再来。’宋子文见军警不让他进去,便不跟他们说了,怒气冲冲地直往里面跑。那些军警碍于这位国舅的面子和威风,无可奈何,个个呆若木鸡。我们几个卫士进不去,只有在大门外面等着。”
  宋子文与张学良私交很好,在政治主张上也有诸多相通之处。在对待日本问题上,宋主张依赖英、美,坚决抵抗,因而对张学良的抗日主张持同情和支持态度。西安事变后,宋赴西安,虽然有私情在内(蒋为其妹夫),但力主达成抗日的主张也是重要的目的。因此,西安三位一体能与蒋达成口头协议,与宋子文的努力是分不开的。宋对张行事光明磊落的性格极为赞赏,但对其妹夫睚眵必报的性格却了解不够。他想不到,蒋会如此对张,因而要与蒋理论一番。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大舅子却管不了妹夫:
   “到了晚上七点半,宋子文从蒋宅出来,仍然余怒未消,脸上涨得通红。从宋子文的面部表情判断,我们料定宋子文为张学良说情遭到了蒋介石的拒绝。宋子文回到南京北极阁公馆后,晚饭也不吃。当天晚上八点,我们跟着他乘京沪特别快车回到了上海。宋子文由于和蒋介石闹翻了,心里很不舒服,他回到上海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深居简出,不理公务。南京方面几次打电话叫他出席重要会议,他也不去……”
  张学良初到南京时,蒋即示意他写一检讨性质的东西,看起来好像还是从“关心”角度出发,意为应付一下南京的官员。张学良同意了,他是以给蒋写信的形式来写这个所谓“认罪书”的:
  介公委座钧鉴:
    学良生性鲁莽粗野,而造成此次违反纪律不敬事件之大罪。兹颜随即来京,是以至诚,愿领受钧座之责罚,处以应得之罪,振纲纪,警将来,凡有利于吾过者,学良万死不辞。乞钧座不必念及私情,有所顾虑也。学良不安,不能尽意,区区愚忱,伏乞见谅!专肃,敬叩
  钧安
                        张学良谨肃
                       十二月二十六日
  张学良想不到的是,这份所谓的“认罪书”决不是示意他写的人所说的,仅是做做官样文章而已,而是蒋介石后来对他采取措施的重要的一步。
  27日,蒋介石分别给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写了一份呈文,内中说:
  此次西安事变,皆由中正率导无方、督察不周之过,业经呈请钧会(府)准予免去本兼各职以明责任,定蒙钧察。查西北剿匪副司令张学良,代理总司令职务,而在管辖区内,发生如此剧变,国法军纪自难免。
  随这张呈文附上的,还有张学良所写的“认罪书”。
  蒋介石所谓请“准予免去本兼各职”,不过是他故作姿态,在国民党内,谁能免去他的职务。这才是十足的官样文章。因而呈文中关键是对张学良,其“国法军纪自难免”一句,加上附之张的“认罪书”,虽然他在呈文中也有鉴于“该员亲来都门,束身请罪,有尊重国法悔悟自投之表示”,所以希望“特予宽大,以励自新之处”等语,但其希望对张严加审判之意已昭然若揭。
  国民党中常委自然理解蒋介石的苦心,因而对张学良群起而攻之,没有经过讨论便做出了“交军事委员会依法办理”的决议,并指定国民党元老李烈钧为审判长,陆军上将朱培德和鹿钟麟为陪审官。
  以当时的蒋介石的处境而言,他只能耍这样的手腕。当年参与审张的鹿钟麟在回忆录中,披露了蒋介石的心态:“虽然幕前看到的都像是大仁大义,宽大为怀,可是幕后所干的却完全是另一套,他为什么会如此呢?这固然与其秉性和为人有关,更主要的还在于,蒋介石对张学良的处置,实有其难言之隐。一方面在他离开西安之前,宋子文和端纳曾得到他的首肯,保证张学良今后的安全,这项诺言,几为人所共知,情势所迫,难以出尔反尔,不能不装出大仁大义、宽大为怀的模样。一方面因为西安事变,使他感到个人‘威信’扫地,且受尽惊惶,吃尽苦头,对张学良怀恨很深,戒心很大,极思乘机给以报复,自然会采取阴险毒辣、穷凶极恶的手段。历史事实证明,西安事变以来,对张学良的处置,一直就是被蒋介石的这种态度所决定。关于组织高等军法会审的一幕,看来好像尊重法律,煞有介事,揭穿来讲,无非是蒋介石所玩弄的一套把戏,而且这套把戏不久便大白于世了。”
  国民党军事委员会高等军事法庭主持的审判,是在12月31日举行的。不论对于审判者还是被审判者而言,都是个令人尴尬的场面。作为审判长的李烈钧和作为审判官的鹿钟麟,与张学良私交很好。鹿同张是换帖弟兄,而早在1924年李烈钧以大元帅府参谋总长身分随孙中山北上途经天津时,张学良曾代表张作霖前往迎接,二人即认识,后成为老朋友。李本人拥护孙中山,曾参加讨伐袁世凯的二次革命。西安事变后,他认为张学良此举是谋求全国一致抗日,并无恶意,所以曾劝蒋采取宽容态度。但蒋不听,还硬要审张,后来不知是谁的提议,还把审张的主角加在了他的头上,这无疑是将了他一军。但他深知蒋的脾气,尽管明知这是出力不落好的事,还不能推辞,只得勉为其难。
  场面虽然尴尬,但是,李烈钧也罢,鹿钟麟也罢,还要秉承旨意行事。上午10时整,李偕全体会审人员走进法庭。坐定后,李命鹿先至候审室巡视。当时张学良由宋子文陪同已在该室听传,鹿和张相见后,与之握手说:“汉卿!今天开庭,有话尽管说。法庭内不许携带武器,如身边怀有武器,可放在外边。”张答:“是的,身边并无武器。”鹿接着说:“好,请稍待。”鹿即返庭复命,回入原席。
  开庭后,张学良面带笑容进入法庭。李因为张是陆军上将,特意为他准备了椅子,但是,张并不坐下。
  李烈钧照例先问受审人姓名、年龄、籍贯、家庭、亲属等情况,但张学良并没有回答。李并不在意,接着问道:“你何以竟敢出此举动?”
  张答:“完全出自团结御侮、抗日救国的要求。”
  李问:“你知道你的这种举动是为国法所不容吗?”
  张答:“我不知道犯了什么条款。”
  李翻开《陆海空军刑法》有关胁迫统帅条款给他看后,又问:“你胁迫统帅是受人指使呢,抑是自己所为?”
  张答:“完全出于我个人所为,自作自当,我决非任何人所指使的人。”
  张对李说:“我有一句话,请教审判长,可以吗?”
  李说:“当然可以。”
  张问:“民国二年,审判长在江西起义讨伐袁世凯,有这回事吗?”
  李答:“是的。”
  张问:“审判长在江西起义讨伐袁世凯,为的是反对袁世凯的专制与称帝,对吗?”
  李答:“是的。”
  张学良理直气壮地说:“我在西安的行动,为的是谏止中央的独断专行……”
  张学良这个问题自然难倒了李烈钧。所以没等他把话讲完,李只好大声斥责他:“胡说!那袁世凯怎能与蒋委员长相提并论?你在西安搞事变,是自寻末路,怎能归罪于谁?”自然,说到此处,李很激动。审判官怕出现尴尬局面,忙将李请到休息室。
  休息片刻,李回到法庭,继续审讯。李烈钧回忆:
   “我劝告张学良:‘你在西安做的事,应据实供出,否则对你不利。’鹿钟麟亦对学良说:‘审判长待人诚恳宽厚,汉卿幸勿失此良机。’学良唯唯。我接着对学良说:‘你是否受外党的播弄?不然何以糊涂至此。望你抓紧时机,从速实告,不然求一生路亦不可能。机不可失,君其毋悔!’学良据实陈述,遂定谳。”
  随后的情况,据鹿钟麟回忆说:“进行至此,遂宣告结案,书记官将记录呈李,李阅后对张说:‘今天你所招供的话,都记录下来了。现在给你看一下,其中若有错误之处,可提出更正,如无错误,即签字缴回。’李把记录递给张,张看完对李说:‘没有错误的地方,无须更正。’张签字后缴回。李将记录签署并交由全体会审人员传阅分别签署后,便送请蒋介石核示。计算时间,恐尚未寓目,蒋即把军事委员会军法处根据此授意而预先拟好的判决书发下,命令宣布判决。”
  判决书是这样写的:“张学良首谋伙党,对于上官为暴行胁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褫夺公权五年。”
  蒋介石则继续玩弄其花招。在宣布判决书的当天下午,他假惺惺地即向国民政府送交了为张学良请求“特赦”的呈文,以所谓“当今国事多艰,扶危定倾,需材孔亟,该员年富力强,久经行阵,经此大错,宜生彻悟,倘复加以衔勒,犹冀能有补裨,似未可遽令废弃,不为开善向上之路”为由,请求“将该员应得罪行予以赦免,并责令戴罪图功,努力自赎,藉瞻后效,而示逾格之宽仁”。
  随后,国民政府发布了命令:“张学良所处十年有期徒刑本刑,特予赦免,仍交军事委员会严加管束。”
  赦免后“仍交军事委员会严加管束”,自然是不放人了。所以审判结束后,张学良便被送往南京太平门外孔祥熙公馆,被单独关在二楼一个房间里。从此,开始了他的漫无止境的幽禁生涯。
  蒋介石幽禁张学良的首要目的,自然是要瓦解西安的三位一体。张学良在当时尚未能全然看透蒋的阴谋,更重要的是,他认为要集中全力抗战就必须服从中央,因而,面对西安将士对自己的营救,以及与国民党中央针锋相对的举动,他多次致电杨虎城及东北军将士,要求他们忍辱负重,即使对蒋介石的要求也不拒绝。因此,西安的三位一体最终未能保全,蒋介石达到了目的。
  张学良以国家民族为重,他所想要的是一个全民族抗日的结果。蒋介石在这个问题上倒没有食言。2月15日开幕的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发表宣言,宣布“和平统一”的方针,十年内战基本结束,全民族抗战的问题已成定局。“七七事变”爆发后,国共两党携手抗战,抗日的烽火在中华大地上点燃了。
  这一切,自然让张学良感到欣慰。但是,被囚禁的生涯使他报国无门,自然心情郁闷。
  1937年1月13日,张学良由国民党军统局用飞机押解到溪口。他先是住在武岭学校,两天后迁往雪窦山。张学良被幽禁的第一个年头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在这个远离南京、距离溪口镇也有十余公里远的深山里度过的。
  虽在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上,通过决议,恢复张学良的公民权,但是,对于被幽禁的人而言,这无疑是空话,而且,蒋介石也有令:没有他的批准,张学良不能会客。
  蒋介石总算知道少帅的孤寂,让张学良的夫人于凤至来到了雪窦山。夫人的到来,自然让孤苦的张学良得到一点精神的安慰。于住了一个多月后,赵四小姐又来陪同。在雪窦山这一年多时间里,由于有两位贤慧的女人轮流陪伴,加之经过蒋介石批准,国民党的一些高级首脑、将领,如莫德惠、宋子文、邵力子等人来看望,张学良的心情也逐渐开朗起来。因为无所事事,所以,在读书看报之外,他格外注重锻炼身体,以期有朝一日奔赴疆场。
  8月,张学良的三弟张学思前来探视。他是在赵四小姐和宋美龄的亲信黄仁霖的陪同下来到雪窦山的。兄弟二人在此境况中见面,自然感慨万千。由于周围有人监视,兄弟二人无法详谈,只好在书房中用笔进行无声的谈话。
  张学良向张学思询问抗战的形势、东北军的情况、中共的主张等问题;并告诉三弟,蒋介石不让他参加抗战,叫他“好好读书”。此次,蒋派那位姓黄的来,是要他给东北军各军军长写信,嘱咐他们服从蒋的指挥,不可乱闹。他告诉张学思,他是在宋子文保证下跟蒋介石来南京的,未想到被扣。他要张学思告诉东北军各军军长:“东北军如能团结,抗日战争扩大,我就有恢复自由的可能。”并嘱咐张学思:“多看进步书,回东北军去,抗战到底!”
  读着大哥递来的一张张字条,张学思自然感情难抑。此前,虽同胞兄弟,但却无缘谈心。而能够谈心了却是这样一种方式。他深深理解哥哥的心意。对于哥哥的嘱托,他含泪在纸上写下几个赫然大字:
   “您的话我一定办到!”
  张学思没有辜负哥哥殷切期望。结束在南京中央军校受训后,张学思回到东北以后,就组织和领导了东北民主联军,积极抗日,使之成为一支拥护中国共产党的进步军队。新中国建立后,他成为海军的一名高级将领。
  25年后的12月12日夜,在北京一次有周恩来总理和邓颖超同志参加的纪念会上,张学思心情甚为激动,以至于出现了纪念会上至今仍感人至深的一幕。高存信回忆说:“席间,大家议论了张将军在台湾的近况,并就所谓张学良《西安事变回忆录》一文进行了猜度。心情最为激动的是张学思同志,他回忆起过去大哥对他的教育与培养,如今,天各一方,怀念之情无法用言语形容。他起立向周总理敬酒时,竟至泣不成声,周总理也怆然泪下,大家怅惋不已。这时邓大姐举杯说:‘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周总理沉默一会儿,无限深情地对大家说:‘我流下的眼泪是代表党的,不是我个人的。’‘那时候是联蒋抗日,还是反蒋抗日,有争论。张汉卿说:要抗日必须争取蒋介石,主张联蒋抗日。他的爱国主义心情二十多年来,始终如一,正因为如此,我们更加怀念他!’总理的话情深意切,含义深远。”
  张学思如此激动,自然想到了雪窦山那一幕。
  1937年的中秋节,张学良要求到雪窦山附近的名胜妙高台过节。此时,七七事变爆发后,全民抗战已经开始,而怀有满腔爱国热情的张学良却身陷囚地,心情自然苦闷。席间,平日很少喝酒的他也端起了酒杯。酒过三巡后,他豪情勃发,对监视他的人员情不自禁地说道:“现在日本鬼子来侵略我们祖国了,我带你们打日本去!”
  其实,张学良自己也知道,他的这种豪情只是纸上谈兵。在此之前,他曾致信蒋介石,要求为国效力,参加抗战。但是,蒋介石的答复是:“好好读书”。这个答复足以让他重又回到那种郁闷、萎顿的状态中去。他在酒桌上表露的豪情,只能看作是对自己百无聊赖境况的一腔幽愤。
  不久,“八一三”事变爆发,上海随之失守,日军长驱南京,溪口已不是安全的地方。10月,张学良离开了雪窦山。此后,张学良居无定处,时常搬迁,先住湖南郴州苏仙岭,后又移住沅陵凤凰山。
  如果说在雪窦山张学良还觉得有机会抗战报国的话,这样的迁移表明,蒋介石显然是做了长期幽禁他的打算。明白这一切,他已经感到恢复自由无望了。他只好整日躲进唐诗宋词中,以排遣自己难以抑制的悲愤。在苏仙岭住所的墙壁上,至今还残留着他“恨天低,大鹏有翅愁难展”的词句;在凤凰山,他的《自我遗憾作》至今也保留完整:
  万里碧空孤影远,故人行程路漫漫。
  少年鬓发渐白头,惟有春风今又还。
  诗以言志。看到张学良的这两处题诗,当年他的那种苦闷,那种报国无门的极度沮丧心情,令人难以言怀。
  在凤凰山中,令张学良心情感到高兴的是,他的老朋友张治中前来看望他。此时,抗战已进行了一年多了,但是,局势仍不容人乐观。张治中是湖南省主席,在去湘西视察的途中专程赶到凤凰山。当年张学良被软禁在南京时,张治中曾前去探望,现今两人分别已两年多了。
  老友相见,双方自然都很兴奋。张学良托张治中向蒋介石转达他要求参加抗战的愿望。他无可奈何地说:“国家正是有事的时候,为什么老把我关在这里?我希望早日恢复自由,为抗战做点事情,不论什么事情都可以。”
  张治中当然明白老朋友的心情,他建议张学良亲自写一封信给蒋介石,由他负责转交。张学良当时就挥笔写下又一封请求上战场的信。但是,如同以往一样,这封信转交蒋介石后,仍是没有下文。
  这一时期,张学良把关注的目光放在了报纸上,通过报纸上的消息,来了解抗战大局。当看到一个个城市失守时,他总是无限悲哀地感叹:“怎么又失守了,怎么尽打败仗呢?”言语中的几多无奈,透露出对国家民族前途的忧虑。而当报上有胜利的消息时,他总是非常激动,把消息看了一遍又一遍。长沙大捷后,他从报纸得到消息,极为兴奋,步参加这个战役的关麟征原韵,兴奋地填诗一首,表达自己的欣喜之情:
  欣闻长沙传捷报,敌骑难越旧山河,关军能继先哲志,碧血黄沙把敌御。民欢庆,我亦乐。乘胜直捣长白山,松花江畔奏凯乐。
   “民欢庆,我亦乐”,身处暗无天日的幽禁地,张学良的脉搏与国家民族是一起跳动的。
  因为抱着只要抗日,“不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的心态,所以,张学良在幽禁时期,给东北军将士写了大量的信,勉励他们为国效力。1939年4月,张学良原来的部属鲍文樾,投靠汪精卫,跑到南京当了汉奸,并任汪伪政权的“河南省主席”。当他从戴笠的信中得知这一消息后,非常气愤,当即按照戴笠的意思,给鲍文樾写了一封信,要他认清形势,不要认贼作父,干出危害国家民族利益的事来。写完信后,他仍气愤难抑,恨恨地说道:他要是再执迷不悟,害国害民,将来我非得亲手崩了他不可。
  就在这个月,张学良从报上得到消息,他的部属、西安事变时捉蒋的临潼总指挥刘多荃师长,率东北子弟在抗日前线与日寇血战并战绩辉煌。他非常兴奋,此时又想起了投敌的鲍文樾。他当即提笔给刘多荃写了封信。信中说:
  听说你们打得甚好,弟虽然隐居山中,听了也十分快慰。但是又知鲍文樾追随汪逆做了小汉奸,闻之令人发指。他忘了谁是敌人,谁杀害我们的同胞,谁强占了我们的田园,谁来要灭亡我们,“九一八“火药气味,他已经忘了么?真是令人可恨,这真是东北人的耻辱,弟个人更是又气又愧。盼望兄等努力抗战,用我们的血洗去这污点,为东北群众争一口气,弟虽林下息影,也少有荣焉!
  张学良对国家民族利益的关注,对抗日的关心,对充当汉奸的部属的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1938年10月,武汉失守,日军进逼湖南。军统局又将张学良转移到贵州修文县的阳明洞。传说被贬谪的明代思想家、兵部主事王守仁曾在此读书讲学,由于他自称阳明先生,所以他住过的山洞,人们就称为阳明洞了。
  张学良来到湘西前,回国参加抗战的杨虎城也被捕了,而且就囚禁在息烽的玄天洞。息烽与修文是邻县,二人相距不远,而且是由同一个特务团管制。但是,遭囚禁的二人自然都一无所知。
  在这里,张学良开始潜心研究明史,并将研读心得每月送蒋介石一份。蒋介石对他的这一举动很是欢迎,吩咐戴笠搜集书籍,供张学良参考。1941年5月,张学良因患急性阑尾炎,遂离开修文,到贵阳手术治疗。痊愈后,因为修文偏僻,交通不便,缺医少药,而他的病又未根治,还有复发的可能,所以张学良提出,希望住在贵阳。军统局安置他住在贵阳的麒麟洞。
  麒麟洞距市区太近,游人又多,看管的特务认为难于警戒,所以,张学良在这里只住了半年多,1942年2月,又迁往贵州开阳县刘育乡。刘育乡离开阳县城约有七八里路,不通公路,甚为偏僻。尽管如此,军统特务依然严密监视,张的一切行动,都要经过以“秘书”身份出现的少将军统特务刘乙光的允许。
  1944年12月初,日军打到贵州独山,贵阳告急,开阳也紧张起来。特务队惊慌无计,又匆忙地把张学良迁押到铜梓“小西湖”囚禁。
  转眼间,1945年来到了。这年秋天,浴血八年的抗日战争胜利了。虽然外间多有传闻,说张学良就要放出来了,但是他的处境依然如故。实际上这并不妨碍他对抗战胜利后的和平和中国未来的希望。他挥毫作诗,并以《狱中近作》为题,发表于《新民晚报》:
  一、发 芽
  盼发芽早,
  愿根叶
  长得茂;
  深耕种
  勤锄草,
  一早起
  直到
  太阳晒的
  似火烧,
  呀,
  芽,毕竟发了!
  二、抢 粪
  到处打主意
  抢粪
  偷尿
  活像强盗。
  在人前夸口为的
  那样菜
  是我的顶好
  呱呱叫!
  诗言志,句托意。前一首诗,是在赞颂抗日战争的胜利,而后一首诗,则类近讽刺打油诗,以当时的情景,所鞭笞的自然是那些抢夺抗日胜利果实的接收大员的丑恶行径了。
  1946年5月4日,重庆的《新华日报》予以转载,同时还刊登了著名戏剧家田汉读此诗后的引言及和诗:
  读张学良近作
  客有从息烽来者,带来张将军近作两首,真纯可喜。
  将军被羁十年矣!各方呼吁释放政治犯,将军甚至未被归入政治犯之列,而谓以“家法”处之。十年来监视将军一家及其左右者闻达百余人,将军以钓鱼种菜为日常功课,晚间在菜油灯下读书精进。亦以此损害其目力,壮年之身御老光镜。将军之兵谏实为神圣抗战之直接动力。
  今抗战胜利,而东北内战不已,杀人盈野,将军羁系息烽无以为力,其感慨将如何也!
  某公近从息烽过,带来将军消息多:
  挑灯辛勤读史记,下笔辄复成新歌。
  使军学圃岂得已,子牙垂纶悲蹉跎。
  独疑胜利复员日,长系壮士将如何?
  抗战胜利了,可对抗日有功的张学良仍是被羁押。东北旧部到处呼吁释放张学良,中共也没有忘记。周恩来在重庆召开的政治协商会议上,代表中共正式提出释放张、杨二将军的要求,但蒋介石置之不理。田汉诗中的质问,实际上代表了人们对张学良的关注之情。
  1946年的秋天,蒋介石派莫德惠去贵州看过他一次。莫临行之前,蒋介石拿出一块闪闪发光的怀表,让他转交张学良,说是他送的。蒋介石实际是想以此试探张学良的态度和口气,要考查一下他是否回心转意了。张学良接过怀表,漫不经心地看了看,风趣地说:“时间不早了,这只表很好,它是不容易停的啊!”莫德惠对张学良的话心领神会,也幽默地说:“自有归期君莫问。”
  但是,归期依然遥遥无期。
  1946年10月中旬,保密局重庆办事处主任张严佛接南京保密局电报:“委员长指示,张学良应即解到台湾去。已通知刘乙光兄接洽,先把他解到重庆,候兄交涉赴台专机,然后由刘乙光负责起解。”委员长的电令便是圣旨,谁敢慢怠。不日,接到同样电文命令的刘乙光来到重庆。
  身负密令的二人闻知,张学良曾托人将一只心爱的怀表捎给蒋介石,蒋回敬的是一只鸟笼。从中不难体味昭然若揭的寓意,一个在提醒,十年辏期已到,该是解除“严加管束”的时候了。而另一个呢,依然故态,再次明示,继续做笼中之鸟吧。他们知道,尽管张学良身陷囹圄,但威严依在,痴心不改,倘若明了起解台湾离开大陆的真正用意,一定不会同意,绝非通常的胁迫可以使之就范。如果出现这个局面,那是无法向老头子交代的。张严佛和刘乙光一想到这些便不寒而。他们颇费了一番心思,几经密谋,拟定了落实起解的方案。
  刘乙光返回贵州桐梓,紧急布置后,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将平素用来买菜的卡车,充作主要车辆,载着张学良和赵四小姐一行驶出天门洞。清晨,这辆卡车刚一上公路,便汇入早已在路口等候的车队,一刻也没有停歇,向重庆方向急速奔驰。
  张学良被通知匆匆上路,以为又是如同往时的迁徙。十年来,随着战局的变化,住地不时地辗转搬迁,他已习以为常。但此行他见随行人员都着意化装,不由心生疑惑:眼下已尝抗战胜果,局面平定,何以有此必要遮掩?途中,他不解地问:“这次我们到哪里去?”
  身边的保安人员早有准备,不露声色地回答:“刘队长说,先到重庆,然后再去南京。”
  虽说再别无他言,张学良却信以为真。南京是当局的首府,总裁蒋介石就在那里,也许委员长动了恻隐之心,准备兑现当日许下的诺言了。
  当张学良思忖自己就要摆脱桎梏的折磨时,卷着烟尘的车队趁着夜色,停在九龙坡渡口。这里距重庆市区有30里之遥,选择此地过江,是为了避免暴露行踪,走漏风声。在精心的安排下,车队伴着涛声过江后,又潜入夜幕中,绕过市区向西郊歌乐山奔驰,直至松林坡才止息了引擎声。
  戴笠生前的别墅,就构筑在山坡之上,数百级石阶一直铺设到门前。这原为戴笠与人姘居的隐蔽幽静地,眼下成为张学良的暂栖处。第二天,保密局副局长毛人凤和西南情报站站长沈醉便前来拜访。他们满面笑容,开口便是“副司令“、“副座”,显出格外恭敬的模样。蒙在鼓中的张学良,根本不知此幕是为了消除他的疑心而策划导演的。其实这只是没有完全拉开的序幕,出于稳住张学良的需要,以便等待交涉飞机事宜,张严佛虚与委蛇,左右周旋,不仅起居饮食指派专人照料,百般殷勤,而且携带夫人和重庆行营绥靖公署二处处长徐远举一道,陪同张学良和赵四小姐玩湖南纸牌,打扑克。
  为了讨取张学良欢心,免生枝节,张严佛和刘乙光耳语后,特地将李觉夫妇邀来陪伴张学良和赵四小姐。张学良当年下野后出国考察归来任武昌行营主任时,李觉是中央训练团武汉分团主任,统归张学良指挥。其妻何玫是湖南省主席何键之女,往来之间与赵四小姐也相熟。十多年来李觉夫妇与他们久无音信,今日不期面会,在惊喜之余,百感交集,想到英年的张学良华发早苍,已显老态,赵四小姐也变得消瘦憔悴,加之衣着简朴,愈发觉得不与记忆中的风姿卓韵同日而语,不觉平添几分伤感。
  不过,这一安排果然奏效,张学良多年来与世隔绝,今日得见昔日部属格外高兴。李觉夫妇也乐意与他们相伴,连日里时时过来探望,并与之打牌消遣。张学良告诉李觉说:这几年闭门静居,读了不少书。他还拿出儿女在美国的照片,述说想念之情。讲到儿女们时有来信,也曾寄钱过来时,赵四小姐插话说:“我们除了买些吃的外,有钱也没有什么用处。”言语间流露出忧郁之情。
  转眼之间,张学良到此已有一星期了。11月1日,张严佛匆匆赶到松林坡,告诉刘乙光飞机已联系妥当,要他通知张学良,明天拂晓在白市驿军用机场起飞。张学良得此消息,激动得离座而起,在屋里来回踱步。明天,明天就要直飞南京了,总算盼来这一天。他憧憬着,日后见到委员长,一定直抒情肠,一吐十年来的郁闷。赵四小姐见状,戏语说:“看把你高兴的,都变成了个孩子。”话是这样说,她心里也在替他兴奋。十年,整整十年,有谁能体味其中的身心折磨和痛苦,又有谁能理解他们此刻的心情。
  张学良兴奋得几乎彻夜未眠。晨光刚刚投入屋窗,他和赵四小姐便起床洗漱,做好了上路的准备。
  松林坡下,响起了汽车引擎的声响,刘乙光这才不得不面露难色对张学良说出实情:“报告副座,实在对不起,一会儿要按总裁的电令,送您直飞台湾。“
  闻听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张学良一切都明白了,多日来直飞南京的口实,不过骗人的谎言,用以充作缓兵之计。十年前,南京军事法庭宣布特赦时,附以“严加管束”,他便深有受人欺骗愚弄的感觉。想不到十年期限已满,当从禁锢的山洞中走出,欣喜又能赴当日自己伴送“许诺”人回到的南京时,想不到竟又一次受到了欺骗和愚弄,他明了这直飞台湾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专机在台北机场降落时,闻讯赶来迎接的是国民党的元老陈仪,时任台湾行政长官兼警备司令。他不仅和张学良素有往还,而且与其父帅张作霖也有过交往,两代情结集于一身。张学良曾对人说过:“他是我父亲的朋友,我父亲向来敬重他,我看他比较正派。”安排他前来接机颇具匠心,既能依仗资深,以示敬重,又暗合现实身份,表明礼遇。两人在停机坪上一见面,陡增了张学良他乡见故知的宽慰感,稍释心头的郁闷。
  陈仪与张学良略作寒暄,将其和赵四小姐让上自己的轿车,向北郊草山招待所驶去。当晚,张学良就被安排在此下榻。陈仪告知,蒋介石已派他在新竹县东镇的井上温泉,先期选定了住处。眼下暂在招待所小住两天,待稍解旅途劳顿,即可前往。
  三天后,陈仪果然不失约,如期而至,亲自陪同张学良和赵四小姐直赴新竹。
  环抱在青山的新竹,是台湾最古老的城镇之一。这里峰峦起伏,林木葱郁,特别是新竹东山上的井上温泉更是远近盛名。这潭热气蒸腾的热泉,终年涌流不息,汇聚成清流的溪水,依山间汩汩而下。这泉水富含硫磺和碳酸等矿物质,每每洗浴之后,顿觉筋骨轻松,皮肤细腻。加之山中空气清新,所以被誉为疗养的胜地。
  张学良住所是日本式木造平房,上房原是日本统治时代为裕仁太子来台湾时所建。后来这里改作日警察招待所,再后来又辟为招待游人的旅客疗养的场所。招待所背依青山,面临清澈的头前溪而建,屋外植有樱花。在张学良起解来台湾之前,特意在温泉边为之翻建了新居。室内装饰虽不华丽,却也优雅清洁。屋外不但是有山有水的大花园,而且建有温泉浴室和网球场。当然,新居对面应运而建的,还有名为传达室,实为供警戒使用的建筑。
  虽然已是身在异乡为客,但张学良和赵四小姐对新居的环境还是很满足的。陈仪见状也感到挺宽慰,他当着刘乙光的面说,那几间光线好,房间宽敞的,是专为副司令安排的。刘乙光唯唯应承时,陈仪还告诉张学良,为了照顾好二位的起居饮食,特意从台北找了两个女佣人。日后有何要求,尽管提出。
  陈仪秉承蒋介石的旨意,选中此地为张学良住处,颇费了一番心思。保密局曾连发数电,明令张学良的幽居处务必偏僻,安全,易于警戒。按此要求,井上温泉可谓三全其美。景色宜人,适于幽居;语言不通,可防交流;山中人罕,方便守护。张学良和赵四小姐住进之后,周围立时设置了层层岗哨,加强了警戒,严防外人进入禁地。
  自从被囚禁以来,张学良阅读的报纸,事先都要经过特务的审查。到了井上温泉,仍未破例,他除了读书散步,每天可以看到台北《新生报》,还有隔日送来的上海《大公报》和南京《中央日报》。
  1947年元旦,南京政府公布了《中华民国宪法》和《宪法实施准备程序》,与此同时还公布了《大赦令》。张学良知道,在《大赦令》中不会看到自己的名字。他在十年前虽然被军事法庭判处十年有期徒刑,但按宣判时的说法,当日就已按蒋委员长的宽宏而特赦了,只不过是仍交军事委员会“严加管束“而已,所以《大赦令》中也本不该有张学良的名字。可叹,就是不恩赐特赦的话,时针转动了十年,现在也该释放了。张学良虽然透过官方的新闻媒介,分析了解时局和形势,但毕竟幽居山中,消息闭塞,尚不明了,也不可能明了时局进程中的真实情况。
  1945年8月,举国民众沉浸在欢庆抗战胜利狂喜中时,人们没有忘记为促成国共两党合作、共御外侮的功臣张学良。各党派人士为争得张学良恢复自由,积极奔走呼吁。蒋介石碍于舆论沸扬,只得由邵力子代表作答,言称:他与张学良的关系不能以国法、公义来论,乃是如父子的私情,囚禁张学良是爱张学良。此论,张学良幸亏未能及时详闻,倘若闻知,不知会作何想。
  1946年初,在重庆举行政治协商会议时,曾任东北大学秘书长的周鲸文,以民主同盟成员的身份,向中共代表周恩来和董必武提出,希望中共能在此时为张学良的自由有所主张。张学良的老朋友周恩来果然不负众望,在政治协商会议上提出了释放张学良和杨虎城的要求,但遭到蒋介石的断然拒绝。
  此次,借南京政府公布《大赦令》的机会,东北人士极想春风化雨,周鲸文、莫德惠、万福麟等元老又燃起希望之火,聚集上海计议之后,决意向国民党中央请愿。他们以张学良已被“严加管束”十年,理应恢复他的自由,据理力争。但是,自有主张的蒋介石,绝不会据此就把张学良的名字列入《大赦令》中去的。其实,此时保密局按照蒋介石的电令,将张学良解到台湾,已整整两个月了。
  消息封锁,心不外想,反倒心平气和。井上温泉新生活开始后,赵四小姐为了使张学良适应环境,尽快摆脱烦恼的不快的心绪,将他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很有规律。每天她或陪伴看书,做札记,或与之户外散步,谈天娱乐。尽管刘乙光依然如故,对张学良的一言一行监视得很紧,但张学良的心情日渐安稳。(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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