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5期

五四前后的杨匏安

作者:李 坚





  1918年杨匏安在《广东中华新报》发表《诗选自序》和一组旧体诗,消极遁世的悲情心态,跃然纸上。虽然他在回国之初,登家乡后山,见一新坟有感而发,写下直抒人间正气、鞭挞旧社会腐恶的短篇小说《王呆子》,颂扬贫农青年手刃村霸,为父姐复仇;然而,王呆子还是不得不入山为盗,结局仍是悲剧式的。此外,他的诗文大都不掩饰内心落寞。《诗选自序》称:“不佞少而颓唐,学殖荒落,乃谬以诗文辞见称朋旧;实则近日逃心空寂,不敢有志斯道。”表明他心如死水,波澜不兴,有如道家禅佛,不敢以诗言志,去起“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作用了。他在同年发表的旧体诗,更是充满着万念俱灰的情调。如“人闲只合看云坐,世乱聊为带雨耕,我已无心问哀乐,残蝉何事倚高鸣?”(《消夏》)人在不得意、百无聊赖的时候,往往借诗酒浇愁,以填补心灵的空虚。杨匏安在五四以前的心态正是如此。如“把酒乐斯须,偷闲静里娱,相逢皆作客,不醉且行沽。”(《同无庵、都休饮酒》)“相见拼一醉,归去独陶然。……寄语章居士,今宵又破禅。”(《过无庵小饮并柬章甫》)至于“拼将浊酒斗孱躯”,(《秋夜同无庵闲步》)则已是消沉到不惜以酒自残了。
  然而,杨匏安的心灵深处毕竟还蕴藏着更主要的另一面,即长期积累下来被压抑着的忧患意识、爱国情怀,一直没有得到抒发的机缘。
  杨匏安出生于破落的茶商家庭,备尝旧社会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况味,因而养成从小就憎富怜贫的心态,这也是他早年容易倾向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的原因之一。他的母亲是位知书识礼、争强好胜的女性;虽然家境清贫,却耻于母家(华侨富商)嗟来之食,宁可以针黹手艺自给。杨匏安在凤山高小学堂念书时的校训:“一、立志;二、立诚;三、立品;四、正学;五、明经术;六、攻史学;七、屏外务;八、戒虚声;九、正文体;十、习书法。”进入广东高等学堂附中,礼堂上悬挂着的是广雅书院创办人、清末两广总督张之洞撰写的对联:“虽富贵不易其心,虽贫贱不易其行;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广东巡抚吴大撰写的另一楹联上句则是:“当秀才即以天下为己任,处为名士,出为名臣。”广高监督(校长)吴道平日训勉学生,对荣名利禄“应异乎世俗之相待;尤戒内役于自市之见,而外劫于众楚之咻”。杨匏安所受的家庭和学校教育,大都不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以天下为己任”的儒家传统。他生长的家园——香山(即今中山、珠海两市),曾是南宋末年的古战场。抗元英雄文天祥兵败被俘,押送京都,路经香山附近海面伶仃洋,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绝唱。丞相陆秀夫与元军海战,全军覆灭,在新会门背负幼帝蹈海殉国,海上浮尸10万,演出一幕历史罕见的悲壮场面。杨匏安从小就习闻这些地方掌故。文天祥、陆秀夫等洋溢着中国式古典悲剧精神的英雄事迹,似乎遥远,又近在眼前,日久天长,逐渐转化为潜意识,与他所受的家庭和学校教育,以及参与他的叔祖杨应麟领导13乡群众反对澳门葡萄牙殖民主义者扩界斗争的经历,交织在一起,构成他的人格的基本特征。正因此,五四之前,尽管他意气消沉,落落寡合,却又傲骨,内心显得很不平衡;但也仍然不时露出壮志未酬、空老华年的惋叹。如“单襦皂帽萧条甚,老却天涯管幼安”。(《钓》) “自分凿坏归隐去,壮怀收拾叹汪洋”。(《登东望洋山》)这和岳飞的《满江红》词:“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的咏叹,不是也颇相类似么!自然,杨匏安只是一介文弱书生,缺少岳武穆那种“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雄气概。
  杨匏安早年受过无政府主义者刘思复的影响,认同“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社会是人间最美妙的天堂。他到日本后,初次阅读了日本早期社会主义者幸德秋水和利彦翻译的马恩著作,和邻居女教师潘雪箴进行了关于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无政府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讨论,对无政府主义的怀疑产生了。这时,刘思复已被袁世凯的党羽龙济光逐出广州,贫病交迫,客死沪上,归葬杭州西湖烟霞洞,年仅31岁;生前拟在九龙建立红荔山庄未成。他的挚友郑彼岸为撰挽联云:“春梦断江南,红荔湾头虚宿约;夜盟记湖上,白云庵里痛前尘。”“继秋璇卿(秋瑾)女士分占湖上青山,他年三竺重经,感旧应添一付泪;与无政府主义同葬支那黄土,此日重洋怅望,哭君宁为十年交。”日本无政府主义运动曾对中国起过重大影响。也因1911年“大逆事件”,幸德秋水等被控谋刺天皇,12人被处绞刑,12人被处无期徒刑,日本政局从此进入“黑暗时代”。幸德秋水在狱中和行刑前遗诗两首云:
  
  (一)
  昨非皆在我,何怨楚囚身。
  才拙唯任命,途宿未祷神。
  生死长夜梦,学辱太虚尘。
  一笑幽窗底,乾坤入眼新。
  (二)
  区区成败且休论,
  千古惟应意气存。
  如是而生如是死,
  罪人又觉布衣尊。
  
  诗中似乎已认识到无政府主义搞暗杀活动的错误,革命必须尊重人民群众。中日无政府主义运动的没落,促使杨匏安逐渐摆脱迷惘,在新的情境下,作出新的选择。
  1916年冬,杨匏安回国后精神状态之所以“逃心空寂”,陷入颓唐,半由于客观形势使然,半由于主观方面的自我封闭。他回国后踏入社会,面临的现实是,国际帝国主义欧战方酣,国内南北军阀虎狼当道。他不愿屈身于军阀官僚门下讨生活,自然会生“合辙于今倍觉难”之叹。而且身负七口之家的生活重担,爱情方面又遭受挫折,不得不勉从母命,放弃曾经互许终身的女友,和一乡下姑娘结婚。他整天为满足最低层次的生存需求而滚打,除了“春衣典尽觉身轻,日日江头着屐行”和借诗酒消愁外,还能有什么作为!于是,时敏中学的同事、诗画家贺无庵、孙都休便进入了他的生活,和他结成同病相怜、诗酒消愁、自我封闭的小圈子。
  瑞士心理学家皮亚杰(Jean Piaget 1896~1980)说:“认识的建构是通过主客体的互相作用来进行的。个体之所以能对刺激作出反应,是由于个体原来具有格局来同化这个刺激。但同化不能使格局改变或创新,只有通过自我调节,才能引起格局的变化和创新,以适应外界环境。……通过同化和调节,认识结构就不断发展达到平衡,以适应新的环境。……平衡既是一种状态,又是一种过程。平衡这种持续不断的发展,就是整个心理智力的发展过程。”(《发生认识论原理》)
  事情正是这样。1918年11月,国际形势起了重大变化。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德、奥等同盟国战败,英、法、美、日等协约国战胜而结束。翌年初,召开巴黎和会。美国总统威尔逊提出和平条款十四点,主张建立国际联盟,解决国际争端,大小国家一律平等,尊重殖民地人民的意见,反对秘密条约等。威尔逊的空谈,确实迷惑了全世界许多善良的人民。作为协约国的一员,我国人民更是举国欢腾,以为从此可与列强平起平坐了;连名流学者如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等都说协约国的胜利是公理对强权的胜利,“是劳工主义的战胜”;是“民主主义的战胜”;是“庶民的胜利”。梁启超更说:“今次之战,为世界之永久和平而战。”国际联盟是实现世界大同“最良之手段。”(《国际联盟与中国》)。北京市民、学生推倒了作为国耻标志的克林德牌坊。北京政府将拆下的碑石在中央公园建立“公理战胜”碑坊,通令全国放假庆祝胜利。杨匏安对战后形势,却另有看法。他不忍坐视举国醺醺,沉迷于世界即将获永久和平的误区,一反过去不问世事的常态,于1919年3月3—5日的《广东中华新报》上发表题为《永久的和平果可期乎?》的编译文章,向国人提出质疑。文章说:
  今次之大战争,伏尸流血者1800余日,盖史乘所未有之奇祸也。彼悍暴之德意志人一旦力穷势蹙,乞盟城下,从此六洲携手,放马销兵,吾人固祝此种亲睦之幸福随阳和以敷散八表矣。顾以吾人所观,则欧洲之纠纷犹不敢遽云止息,以德、奥、俄三大帝国,现方分崩离析,将来必有多数新建小国出现。此中过激社会主义运动其势愈益猛烈,大类洪水之后,混沌苍茫,不知从何收拾,欧洲前途犹在昏暗中也。……仅除德人一害,而谓理想中之新欧洲遂由此实现,则又失之武断矣。假令战争善后之策不得其宜,各种重要问题措施未当,其所贻留之导火线必较前加剧,是则欧洲中东将一变而成为第二巴尔干,祸福倚伏,正自难知,高瞻远瞩者未尝不为之寒心也。
  文章继而论及国际联盟:
  曩者固有人揭万国和平以号召,又有万国平和协会及万国平和强制同盟之组织,然此种企图终不过垂诸空文而已。……盖国家亦一种有机体,究不脱生存竞争、优胜劣败之原则。……今人心厌乱,自当祝其早日成立;但国际联盟既成之后,遂谓永久平和之幸福即随之而至,吾人殊难深信。盖欲图真正永久的平和,需先泯灭一切种族偏见及破除宗教之人我执,一视同仁,强弱相扶,贫富相济,……然后国际永久平和几可期矣。不然,若今日仍以有色人种之名,而凌虐亚细亚及非洲诸族,或以异教之故,务排斥基督化外之民,一若天经地义,行所当然者,如此而欲平等大同,非欺人之语,则亦徒托空想耳。……而世之论者,辄于狂喜之下,遽断世界转即平和,或云民主主义既得全胜,据单纯之理由,遂抱乐观,未始不嫌其言之过早。若夫念及太平洋之将来,则吾人尚难高枕而卧也。
  杨匏安已开始以历史唯物主义辩证法观察世界大局,抓住种族和宗教两类主要矛盾,对一战后国际形势的发展,作出正确的判断,远远超过当时国内名流学者的见识。据笔者所知,当时国人对一战后世界形势抱悲观态度的尚有张奚若。他从法国写信给国内友人说:“读中国报纸,又见官府人民一齐庆祝联军之胜利,令人赧颜。读《新青年》等报,见谓公理战胜强权,以后世界将永远太平,令人叹其看事太不Critical(批判的)。”“德奥之败,谓败于Bolsheviki(布尔塞维克)之公理或威尔逊之公理则可,谓败于英、法、日、意之公理则不可,以于英、法、日、意之公理与德、奥之公理无大别也。”又谓“《新青年》等报谓世界将永久太平,未免蹈混事实与希望为一之弊。”张奚若没有像杨匏安那样,对战后时局作出具体深入的理性分析,而仅仅是根据智者的高度敏感,对时局的走势作出颇有见地的预言。
  在这期间,杨匏安又受到一次外部刺激,出身于广东高师的时敏中学同事攻击他“不懂教育事业”。他立即辞去时敏的教职,同时追随名家蔡元培的教育思路,奋笔为文,写成《青年心理讲话》和《美学拾零》共4万余字,于1919年夏季在《广东中华新报》上发表。这是他留学日本时积蓄的潜能的又一次迸发,表明他并非如时敏某些同事想像的,出身于张之洞广雅门下,只会饮酒吟诗的古董,而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弄潮儿。当时无论是心理学和美学,在中国都还处于萌芽阶段,杨匏安是开拓这些学术领域的排头兵。
  杨匏安辞去了时敏的教职,也离开了时敏一起饮酒吟诗的小群体。他从此不再发表“逃心空寂“的诗作,倒是孙都休对杨匏安的辞职颇有牢骚,6月9日在《广东中华新报》发表一诗云:“吟诗饮酒岂不好,为底来呈让位文?今日英雄争事业,心思迂腐不如君。”人各有志,看来这位画家并不了解他这位昔日的诗友。这时杨匏安的心灵,早已通过报刊传媒和容伯挺的中介,飞向北京大学《新青年》作者群体中去了。夏去秋来,他很快又进入了华南传播马克思主义先驱者的角色。
  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比俄国迟半个世纪,比日本也迟十多年。五四运动爆发后,中国知识分子纷纷向海外寻求救国的良方,各种政治社会学说都被介绍进来。新创办的报刊如雨后春笋;原有的大型报刊也相继扩版。这时,马克思主义由于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已成为时代思潮的主流。李大钊先后发表了《庶民的胜利》、《Bolshevism的胜利》和《我的马克思主义观》等多篇歌颂俄国十月革命和宣传马克思主义的文章,并在《新青年》和《晨报》副刊开辟《马克思研究》专号。在时代风潮的影响下,《广东中华新报》也登出广告定期于六月初一(即阳历6月28日)扩版,增辟《通俗大学校》一页,“专载百科学术思潮以供读者修养研究之用”。另辟《读者俱乐部》一页,“以供读者娱乐消遣之用”。在容伯挺看来,办好一家新闻报,“即不啻多一善良完备之大学校”。他找杨匏安商量,“用就精神科学、自然科学中,遴选诸家学说二百数十余条,请社友杨君抄译而演述之,以飨吾国志学之士。”容伯挺要求杨匏安译述200余篇《世界学说》,对杨潜在能力的迸发,无疑是一股巨大的助力。他必须重温过去在海外学习过的有关资料,并扩大视野,阅读新出的资料,通过逻辑思维,比较、分析、综合,内化为自己的新知。我们从残存的到1919年12月15日止的《广东中华新报》中找到杨匏安编译的《世界学说》41篇。其中属于哲学范畴的,如唯心论、唯物论、一元论、多元论等32篇。属于社会主义派别的,如共产主义、集产主义、马克思主义、社会民主主义等9篇。虽然尚有大量篇目未能找到,但从中已可隐约看出杨匏安一步一脚印走向马克思主义的心路历程。如他在1919年3月发表的《永久的平和果可期乎》一文中尚说:大战之后“过激社会主义运动其势愈益猛烈,大类洪水之后,混沌苍茫,不知从何收拾。欧洲前途犹在昏暗中也。”悲观态度,溢于言表。到了同年10月发表的《社会主义》一文则称:“近代生产事业,虽以资本制度而益形发达,然今日贫富之悬隔,及社会上各种罪恶,莫不由是而生。然则现在之社会状态,实劳动者奋起革命以求改造之时也。”显然,对劳动者的革命事业已抱有热切的同情与期望。如果说杨匏安在《社会主义》一文中还不清楚拉萨尔主义的机会主义性质,尚说:“同时有来查尔(即拉萨尔)者,与马克斯共称为近世社会主义之巨子。马克斯所出理论,来查尔本之实行,盖一则为哲学者,一则为政治家也。……又来氏言论,虽不若他人之过激,顾材干灵敏,卑斯麦常称其具超群绝伦之资格。……德国社会民主党于1863年成立,来查尔之所组织也。其于德国政治界占一大势力,至今弗衰。”时隔不到一个月,他在《马克斯主义——一称科学的社会主义》文中,就改正了前此的错误看法。文章开头即称:“自马克斯氏出,从来之社会主义,于理论及实际上,皆顿失其光辉。所著《资本论》一书,劳动者奉为经典,而德国社会民主党且去来查尔而归于马氏,在近世社会党中,其为最有势力者无疑矣。”杨匏安这篇名文,简明扼要地介绍了马克思主义的三个组成部分,与李大钊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不失同为五四时期我国最早传播马克思主义的丰碑。但杨文有个特点,它不像幸德秋水写《我是社会主义者》,或片山潜写《我与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的鄙见》,或李大钊写《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以及林修梅写《社会主义的我见》,把自己介入进去。尽管杨文字里行间充满对马克思的同情和敬意,却始终以《世界学说》之一的客观立场,作新闻记者式的报道,表明杨匏安这时还没有完全把马克思主义内化成为自己的精神结构,直到他入党后的1922年2月,为《青年周刊》创刊号撰写《宣言》,才公开表白他精神世界的重大转变。
  《宣言》一开始就宣告和旧社会彻底决裂,他们是马克思主义的信徒:“我们认定旧式的农业社会制度,是过去的,无可维持的;现在新起的工商业社会制度,是不合理的,应当改造的;所以‘社会革命’四个大字就是我们先行的旗帜。”“我们最服膺马克思主义,因为他的经济学说能把资本制度应当崩坏的纯经济的、纯机械的历程阐明,他的革命的无产阶级学说就是指示我们实现社会主义的实际道路。”尤其可贵的是,这篇不到两千字的《宣言》,已初步结合中国国情,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的实践联系起来,明确指出,中国革命除了注重劳工运动外,“我们尤其注重的是农民运动。中国是一个农业国,生产的大部分都是出自农民□□(血汗)。”《宣言》还号召学生、妇女、军人和青年携起手来,共同革命,号召军人学习苏俄红军的榜样。文末并指出:“对于无政府主义者,本来可以认为同属一家,因为彼此的步调初本相同;很希望他们莫过作空想无办法的说法,应同我们联合一致进行。我们所反对的,就是冒着社会主义招牌、缓和阶级斗争,而使资本家间接收受利益的基尔特社会主义。我们仍然希望他们多读点共产党的著作,生发点奋斗的精神。”
  《宣言》表明杨匏安此时的精神状态,已远远超出1919年对马克思主义高度同情与景仰的境界,而是把它内化为自己的精神武器并加以调适,即以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结合中国的实际,去观察分析社会、国家和人民的命运,并为壮丽的共产主义前途而奋斗终生。这时的杨匏安已将小我融入大我——革命群体之中。《宣言》不仅是杨匏安个人的观点,同时也代表着他所属的革命群体的观点,其中涵盖着李大钊、谭平山重视农民以及马克思主义需要根据中国国情进行调适的观点。正是这种小我融入大我,形成革命群体的共识,在实际的斗争生活中,转化为庞大的物质能量,才造就了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事业。杨匏安就是这样,以马克思主义群体一分子的心态,参与革命斗争,迎来大革命的英雄岁月,迎来大革命失败后白色恐怖下的腥风血雨。
  1931年8月,中共中央宣传部负责人罗绮园,由于私生活失检,被叛徒告密,连累杨匏安等16人被捕。在敌人利诱、威胁、软硬兼施的劝降面前,杨匏安表现出钢铁般的坚定和沉毅,正如他对敌人说的:“我从参加革命始,就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死可以,变节是不能的。”对战友的错误连累,他没有愤恨和埋怨,只是赋诗:“慷慨登车去,相期一节全,残生无可恋,大敌正当前。投止穷张俭,迟行笑褚渊。今番成永别,对视莫潸然。”在他的心目中,只有民族恨、人民仇,更无个人的恩怨。百炼钢成绕指柔,他以极度宽容的心情,婉劝罗绮园,用不着流眼泪,要为人民尽忠,为革命守节。不能留恋残生,像南北朝的叛徒褚渊那样,留为后人耻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杨匏安面对屠刀的坚定和对战友犯错误的宽广仁厚的胸怀,把中国式的古典悲剧精神提升到空前崇高的境界。我反复吟诵他在1918年写下的诗句:“人闲只合看云坐,世乱聊为带雨耕。我已无心问哀乐,残蝉何事倚高鸣?”和10年后他从南洋寄回的诗:“故乡回首战云深,漏刃投荒万里临。……自笑身闲心独苦,当头皓月伴微吟。”以及四年后的绝笔诗:“慷慨登车去,相期一节全,残生无可恋,大敌正当前。……”反思杨匏安前后的心路历程,从遁世到入世,从“栖心莫梦藏隍鹿,袖手休弹覆局棋”,到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朝菌不识昼夜,蟪蛄不识春秋。唯有烈士的精神永生,长伴着历史的行程,鼓舞后人去探索去追求那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恐惧的真正自由的理想世界。人生的道路,取决于主体的抉择,贵在不断自我超越。什么是人生?什么是人生的终极目的?杨匏安给我们的启迪是什么?我不禁又一次陷入渺远的沉思中。
   (责任编辑赵友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