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12期

滚在刺刀尖上的日子(下)

作者:● 徐光耀





  
  在“剁了饺子馅儿”的情况下
  这临时指挥部,就是六分区(后改十一分区)的指挥机关了。只有十多个人,由参谋长叶楚屏和政治部主任龙福才领导,人人一身便衣,手下能指挥的,只是些“稀哩哗啦”的游击队。主力远走高飞,丢下的残存人员,成为大群敌人搜捕的目标。
  冀中根据地已被切割成两千六百七十碎块,用老百姓的话说,是叫敌人“剁了饺子馅儿”了。部队在任何一点上暴露,一小时之内,就会遭到四面来敌的合击。据后来资料显示,警备旅的减员也确乎是惊人的:一团,已由1632人减为728人;二团,由768人减到560人;旅直属队,由981人减到300人……除二团及一团三营大体保持完整外,其余部队保持继续苦战的能力,确乎大成问题了。如若部队照旧坚持下去,恰恰会正中敌人下怀。主力“外转”,实实出于万不得已啊。
  这些剩下的人,个个形销骨立,确像扒去一层皮,但他们眼睛依然放光,胸膛里依然跳着一颗热烈的心……
  深南县大队又回到路北,我则被分配到三十一地区队,当一名特派干事。三十一地区队是六分区还保存着的两支地区队之一,一直活动在分区东部数县。“扫荡”中,曾在宁晋赵县两番苦战,已由原来的570人减到266人,缩编为两个大队,各有轻机枪一至两挺,掷弹筒一个。区队长是长征干部乾云清,政委是知识分子出身的石以铭(在石家庄烈士陵园都有他们的大名)。
  地区队也是分散活动:乾云清队长和石以铭政委各带一个大队,白天,封锁驻地,隐伏备战;夜晚,筹集口粮,四处转移。情况特紧时,干脆就在青纱帐里宿营:选块远离大路的野洼,找片茂密的高秆作物,扎伏其中,任他敌寇杂沓往来,枪炮轰鸣,我们纹丝不动,“敌人撞不到枪口上,我就不开枪。”耗到天黑,再进村造饭,搜集敌情,定出第二天的行动方向。
  使我至为佩服的是区队长乾云清。就在这样的环境下,精神上看不到任何压力。有一天,大家都藏在高粱地里,在气闷难熬的烈日下,又渴又饿,我们全像晒蔫的高粱叶子,连说话都打不起精神。掷弹筒手闹情绪,嘟哝说,掷弹筒这东西,既拼不得刺刀,又不能对着敌人的脑袋瞄准儿,炮弹只有三、四发,一旦打光,跟敌人打起交手仗来,还不如根烧火棍顶用呢。乾云清听说后便走到那战士跟前,把掷弹筒拿在手上,先耍了俩花儿,才掂着斤两说:“我要当兵,就先抢这玩艺儿背着,又轻省,威力又大:敌人歪把子呱呱呱叫得正欢,你一发过去,就把它整窝儿抠了!歪把子厉害你厉害?你是专治歪把子的!天王老子出来,也得叫你一声小哥!”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过了不多几天,我们就打了个极为漂亮的伏击。
  侦察员报告:前磨头和护驾池两个据点之间的鬼子,每逢护驾池大集,前磨头的一小队鬼子,必然全副武装,两路纵队,沿新修的公路去护驾池“护驾”,清晨去,下午回。硬是一副像把八路扫光了的神气,毫无预防意识,多日一直如此。乾云清一边听着,一边喃喃地说:“让它凶吧!让它凶吧!”接着,忽出个新情况,刚过的一个集日,该去护驾池的鬼子没有动。咦?乾云清想了想,部队没有暴露呵,他不去,是鬼子内部的原因。这样,到下一个集日,他就必去护驾池无疑了!
  乾云清由侦察员带着,大白天出动,把敌人的巡行路线细“踩”了一遍,选好了战场。在集日的那个拂晓,带部队悄悄进入阵地。据他计算:我们一开枪,敌人无地形地物依托,只能蹿入公路两侧的道沟。而公路是仓促修成,道沟的深宽各只尺半左右,一个人爬进去恰好挤满。乾云清便把两挺机枪,直直地对准道沟。其他战士,潜伏在离公路五十步的青纱帐中。
  上午八点半左右,前磨头的敌人按时而至,30多人,全是鬼子,两路纵队,钢盔闪闪,齐步前进,旁若无人,居然连个尖兵都不派。乾云清笑吟吟地看他们进了“口袋”,举手鸣枪。于是平地炸起沉雷,步枪、手榴弹齐放。蒙了头的鬼子,想也不及想,一齐趴入道沟,给我们两挺机枪提供了最好的机会,“哗哗哗哗”!顺道沟一阵扫,机枪的每一颗子弹几乎能直穿三、四个敌人。大“扫荡”以来,时至今日,我们的战士才吐了一口恶气!……
  约一刻钟,30多个鬼子无一漏网。我缴获轻机枪一挺,掷弹筒一个,“三八大盖”20多支。而我们只牺牲一人,这便是特派员刘汉昆。他见鬼子被压进道沟,已进入绝地,兴奋得跳起来大叫:“敌人垮了!同志们冲啊!”身先士卒向敌人冲去。必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鬼子,在被击毙之先,给了他瞄准的一枪。
  这是在敌人疯狂的最高峰上,我们打的第一个纯粹的胜仗。这一仗实在把敌人“咬”疼了,他们大发狂威,一连几天出动寻找我们。
  据说,乾云清在长征中,他的生殖器被敌人子弹打掉了,绝了他传宗接代的能力。可他照常积极乐观,每在危厄环境中,没人见他皱过眉头。一生打过很多漂亮仗,仅在一年之后,他又在南北黄龙的战斗中,把数百敌人打得溃逃。却在战斗的收尾阶段,意外地中弹身亡,使得打了胜仗的战士们许久许久都抬不起头来。
  我在三十一地区队过了将近一月的日子,天气已有秋凉之意,忽接到分区指挥部命令,让我参与“外转”。给我说的理由是:冀中环境过于险恶,为给革命保存更多的力量,上级有意让一批干部离开冀中,转到山区根据地去,以应付将来重新展开的局面。周围的战友们都为我祝福,嘻嘻哈哈开玩笑说,他们留下来的叫“抗战干部”,我们“外转”的叫“建国干部”,并期许将来胜利了,大家在大城市再见!但是,谁也没料到,此一举,又几乎送掉我的性命。
  
  梦断冶庄头
  分区指挥部共集中了约30多人,尽是排、连、营级干部,编成一队——姑名之为“外转”大队吧,指定一名营教导员领头。当夜即出发,连跨石德、沧石二路,天傍明,宿在深安路上西蒲町据点附近的一个村庄。这村庄的名字忘记了,是我们“外转”干部中另一名锄奸干部张治平的家。这三十人都穿便衣,没有一支枪,也就无所谓“备战”,宿营只能投靠亲友找关系了。这张治平,动员起亲族邻居的力量,为我们安置了住处。
  第二夜,掉头西进,通过安平地界,到达深泽定县交界的北冶庄头村。分区指挥部交待过,叫我们就在这一带找到七分区的司令部,然后由他们派兵护送我们过平汉路,一进入北岳山区根据地,我们就算“到家”了。将来的战斗岗位,由晋察冀军区分配。
  北冶庄头,是个工作基础极好的村子,地下支部完整地保存着,虽是“两面政权”,却在我党的全面掌握之下。我们这30多人,按村干部的安排高度分散,差不多一人藏一家,中间互不联络,谁也不知道谁住哪里。这好像是他们安置往来干部早已形成的习惯。
  分给我的一家,是靠村西北角的大地主。户主叫宋葆真,40来岁,生得匀称白净,有文化,显得机灵精干。他有内外两大套院子:内院是住宅,房高墙厚,一律青砖砌成,肯定是村中一流的富户。外为大杂院,一溜车棚、柴棚、牲口棚,又一溜是长工们住的草棚和家具棚,外加猪圈、粪场、垫脚土堆,还有很大一个花池子,种满凤仙花、草茉莉等等。这一切都给一带短墙围着。短墙只有一人高,墙外便是野地了。
  当时我当兵、入党已五年,又是锄奸干部,阶级警惕性是很高的。被分到这么个大地主家来,心中颇为疑虑,生怕一旦情况危急,会落个四面悬空。然而,既是村中党支部的安排,且与两个长工住在草棚,有阶级弟兄在侧,也就不好挑五拣六,另提要求了。
  第二天,一天无事。到黄昏,村干部递来消息:七分区司令部还没有找到;而四周据点,又在抓夫要车,进出频繁,有蠢动模样,提醒我们多加小心。然而,怎么个“小心”法,却没有具体措施。跟我所依靠的一老一壮两位长工商量,他们习以为常,说:“咳,‘扫荡’是家常便饭,说来就来,有啥法子?到时候见事行事得啦。”我问:明日拂晓之前,可否躲到高粱地里去?他们也含含糊糊,说,高粱地常是鬼子搜的重点,弄不好,还会撞在枪口上。
  因为心里不安,夜晚一直在炕上翻腾,很晚了才睡着。本来决心还是明早去高粱地的,因年轻睡得实,一睁眼时,天已大亮。赶紧一蹶起来,忙去短墙下朝外探看。这一看不要紧,大祸果然临头了。
  村沿、树下、土坑、道沟,都已趴满了鬼子,村子显然被严密地包围了。我急忙跑回草棚,向长工们报告这一消息。他们一骨碌爬起来,连说“别慌别慌”,老长工抓把笤帚给我,教我快打扫牲口棚。我一边扫着,一边想该怎么藏起来。这时,村西响了两枪,随后北、东、南,各有两枪响应。接着杀声腾起,马蹄震地,敌人涌进街来了。我们住村边,一阵人马哄震之后,很快传来咚咚的打门声。壮年长工不敢怠慢,赶忙去开大门。老年长工却抄起手推独轮车,招呼我拿铁锨,往车上扔垫脚土,装出要给猪崽儿们垫圈的样子。这时我还在问:“不能藏了吗?”老长工说:“这么大院子,藏不住人。”说话时,一声喝喊,从大门涌进来一群伪军,气汹汹朝我们把手一挥:“走!走!街当里集合!——都去!”
  我跟在老长工背后,随他往村子中间走。路上,鬼子伪军穿梭乱窜,其中一个伪军打着我的脸道:“小八路儿!”我睁眼看时,他却笑一下,走过去了。这提醒我,必是什么地方我比真老百姓还有些异样。于是把背更驼些,把肩更耸些,把眼睛垂得更低些。
  全村群众被从四面八方驱赶到广场上来。男的,命令排成四路横队;女的,则排成两路,站在男队之后。四围是大群挺着刺刀的鬼子兵。靠西墙,有几个日本军官和一个翻译,不断地向群众吼叫发威。其中一个当官的,提着三尺长的一根枣木擀杖,不讲任何原因地找人殴打。他打人的凶狠恶毒,是惨绝人寰的:双臂抡圆,一杖下去,立即臂断神昏。有个壮年老乡,“宣抚班”要他打浆糊好贴宣传品,他端着浆糊锅乖乖地在场边路过,不提防那鬼子突然一棍,立地扑倒,泼洒一地的浆糊,当即被鲜血染红……
  男人的四路横队是面向敌人排列的。因为谁也不愿站在第一排,人人争着往后挤。我不是本村人,更非老百姓,群众的心眼自明,但在滚着疙瘩争往后挤的时候,老乡们都有意让着我,凡遇到挨肩紧挤的肩膀,无不自动闪开,结果使我排在了第四排接近末尾的最佳位置。
  不过,还是“在劫难逃”。日本军官发出命令,要从男人队里挑十个人出来。于是鬼子汉奸上来一伙,从队里一个一个往外挑人。已经挑到“第九”,伪军喊“还差一个!”正在此时,一个满脸大麻子的高个儿伪军,伸着他长长的胳膊,探过三排人头,点着我的下颏说:“出来,出来!”我无可遁逃,只得分开三排群众,随他走了出去。
  我们十个人,被集中在广场旁侧的街角上,三个伪军端着贼闪闪的刺刀,逼堵在眼前。十个人中,连我有三个半大孩子,我那时虽说十七岁,因连年劳碌疲乏,营养极差,个子还没有发起来。而其他九人,一概是本村老乡,他们明镜似的知道,独我是个“八路”。也许正由于此,有三个老乡一直吓得发抖,其中一个竟悄悄问伪军:“老总,叫我们干什么呀?”伪军很不屑地回答:“干活儿!”这句话尽管不可信,还是使人产生了希望,当旁边梢门洞里出来个黑衣“警官”,朝这边招手说:“来三个!”我们十个人便齐头往前一拥,都争着要去。不想那“警官”一摆手说:“不要小孩儿!”这样,包括我们三个小孩儿在内的七个人,只得留下来。
  过了三分钟,梢门洞院子里便传出一声声惨叫,混合着一阵阵棍棒捶打的声音,那叫声之凄厉,直撕人心肺,刚刚进去的三个人,显然是在遭受严刑拷打。一时间,我们这七个人都吓傻了。我立即意识到:那在梢门洞里的一群,很可能就是“红部”或“宪兵”之类的特务机关,是些杀人不眨眼凶残透顶的恶魔。那三个老乡被逼问的,必是党和抗日干部的组织。我望望天色,天色一片灰暗,仿佛在告诫说:今天,你插翅也逃不出去了!
  我立即替自己编造假口供,我绝不能暴露自己的身分,好家伙,锄奸干部!这正是敌人一直在细心追踪的“赤匪特务”呀!一旦落在这伙人手里,那可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当然,我也不能说自己是冶庄头人,不然,让你指认村干部,又怎么推托呢?我知道附近有个村庄叫西固罗,来路上曾经经过这个村子。我想,我只能是西固罗的一名农家学生,到冶庄头串亲戚来了。
  我的口供尚未编圆,梢门洞里又要进三个人去,于是又一阵惨叫。剩下我们这四个人,在战栗中等待下一轮的呼叫。正在这时,村外起了一片枪声,几十响过去,又戛然停止了。隔不到一刻,从街那头呼隆隆涌来又一群伪军,押着个五花大绑的人,正是我们“外转”大队中的老杜。他被押进大梢门,一眨眼工夫,那惨绝人寰的嚎叫,就传了出来。我的一生神经被无情地折磨有过许多次,这一次,才是最为痛裂肝肠的……
  梢门洞里拷打声渐歇,好一会儿,没有再从我们四个人中要人。从梢门洞里出来二、三“警官”,叼着烟闲散地遛逛,一副打人打累了的模样。用刺刀逼堵我们的伪军,也打个呵欠,这启发了我们四人中的那个大人,他不失时机地凑近一名伪军,悄密密地说,他的家就在房后,十来步就到,抽屉里放着一笔钱,“请老总跟我去拿。”那伪军左右瞧了两眼,拿枪翅子把他一拨,就跟他去了。约十多分钟工夫,不再见他俩露面。
  这大大鼓舞了另外两个孩子,一齐向伪军哀求,说他们的家也很近,爹妈的钱就在炕席或蜡扦底下,求老总快快去拿。于是另一伪军又押着个孩子走了。眼下,只剩下两个孩子了,那个小老乡看到了被释前景,急切地叙说他家的钱有多少,藏在什么地方,是如何如何由他爹妈挣来的。他眼里流动的那份真诚,连我也感动了。可是,这对我却是个绝大的威胁,一则,我无法声称有钱;二则,我口音不对,也不敢开口。干愣干愣地在那儿戳着,又显眼得可疑,简直就是手足无措——其实,那孩子何必苦苦哀求,他只消把眼珠儿斜斜一转,给伪军递个眼色,暗示他旁边这人就是“八路”,立即就解脱了,安全了。然而,这却是不可能的。他们意识中绝对明确:哪怕把他们皮开肉绽地打死,他们也不会出卖身边的八路军的!在他们面前,我当时就会感到:杀不绝老百姓,就杀不绝八路军!……
  但是,看着我俩的伪军却一步步增加着他的恼火,别人都赚了钱走了,独剩他两手空空,跟那孩子走吧,还有个我无人看管;扭头四下乱看,一时又抓不到顶替,万般无奈,便动手翻搜我俩的腰间和衣服,指望发一点小财。这可实实在在吓了我一身冷汗!我表面是便衣,内里却套着一条军装裤子,它本是草绿色的,我在三十一地区队时,曾用锅底灰掺着砸烂的槐铃豆揉染过,但染得不成功,变成了灰不灰绿不绿。可怜这伪军一门心思只在钱上,竟不曾看见如此眼生的灰绿变异。使我已经提到嗓子眼儿来的心,又放下去了。
  在这村中广场的最后一幕,是听鬼子军官“训话”。这个军官长得很典型:滚圆肥胖,亦虎亦熊,指挥刀丁丁当当地磕打着马靴,酷肖袁世海在《红灯记》中扮演的那个鸠山。大约他是今日这支鬼子兵的最高司令了。因为他要“训话”,汉奸们赶忙驱动群众的六路横队齐齐站好,肃静恭听。押着我俩的伪军也请示他的上级,“这两个小孩儿怎么办?”汉奸一挥手:“让他们也听听。”于是我俩被放归于群众。以往,我没有从近处看到过日本军官,这次,便躲在两个肩膀后面,从缝隙中盯着这个“鸠山”。
  他哇啦哇啦讲了三点,据汉奸的翻译:其一,每天给“皇军”送报告;其二,砍掉所有树上的树枝树杈;其三,填平残存的“八路”道沟。倘有哪一项做不到,都紧跟着一句“死啦死啦的有!”
  
  进入我的“第二故乡”
  “鸠山”训完话,汉奸们便下令让大家快拿铁锨平道沟。于是呼隆一声,人们像得了大赦一般四散回家。我也混在人群中,离开这块是非之地。但我没有家,也没见着二位长工,犹豫一阵,以为还是得去找房东,便慢慢朝地主大院走来。谁知刚进门,就又吃了一惊:院子里尽是鬼子,房顶上架着机枪,至少一班鬼子兵在占据着这家制高点。我刚一愣神,一个鬼子点手招我过去,“咕噜”着给我一把铁锨,挥手指着门外。我理会,大约是让我去平道沟吧,便提了铁锨往外走,谁知那鬼子在背后紧紧跟着。我的天!别是叫我自己掘坑,就地活埋吧!鬼子们只要高兴,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事情原来很简单:从一大早就出来的这帮野兽们,肚子饿了,把我押到野外,从一块畦垄上挖出一堆山药,抱回地主大院,他们要馏熟了吃。正在院里满处支应的房东宋葆真,见此情景,赶着叫我一声“老二!”就殷勤地端个大盆出来,倒上水,和我一齐洗山药。洗完,同我把山药码进大锅,又招呼我同他去草厦子里抱柴。草厦子里有一大堆高粱莛,他掐起一抱,试一试,就劈一半给我抱着,小步儿回到灶前来——其实,这一掐高粱莛不够一个人抱的,他定要俩人分抱,纯是给我这个生人生手找活儿干,免得敌人看出破绽来。
  我俩在灶前烧火,他管填柴,我拉风箱。高粱莛是易燃物质,不用风箱也燃得很欢,但我为表现很卖力,风箱拉得十分猛,“呼哒呼哒”,倒差点儿把火吹熄了。宋葆真不得不用眼溜着鬼子,小声地告诫说:“轻点,轻点。”
  约有一刻钟吧,揭锅了。这群鬼子,饱饱地吃了宋葆真和我这“赤匪特务”共同馏熟的山药,日色正南时,集合整队,滚蛋了!阿弥陀佛,紧张了七八个小时的心情,这才吐了一口气。
  整个下午一段时间里,都不见战友的消息,我小心地上街去打问,黄昏时才碰到一位副教导员。他面色惨白,神情恍惚,说,房东大娘把他埋在一堆又烂又脏的棉花套子里,鬼子三次进屋,东戳西看,都没有翻着他……他说,他的旧病根儿犯了,进不得山了,必须先回家休养……
  日落天黑,村干部又领了两个“外转大队”的找到我,一个锄奸干部张治平,一个四十四地区队文化教员于痴。大家见面,彼此眼巴巴的,都有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陌生感。把各方面消息一凑,情况十分严重:我们的领队即那位营教导员,已经不见了;其他人,也都零零落落,或失或散,不知去向。至于那个“老杜”,是被伪军从柴火垛里搜出来被捕的,在审讯中,屁股脊背都打烂了,但他只承认是被“冲散的八路战士”,未及其他。因已遍体鳞伤,敌人没有兴趣弄他走,释放了。他表示:家乡距此不太远,将回家养伤。还有个分区供给部的工作干部,南方人,经过长征,他总喜欢把条羊肚手巾像陕北农民那样扎在头上,因而额上常支着两根“犄角”。大家告诉他,冀中老乡不是这样箍手巾的,他也不管。此人警惕性颇高,半夜就进了高粱地,却被搜洼的敌人趟出来,逮走了。在梢门洞里传出第二阵嚎叫时的一片枪声,便是追打他的。还有别人吗?据村干部估计:就是有,恐怕也各回各家了……
  “外转大队”剩在眼前的,就张治平、于痴和我三个人。总领队已然失踪,七分区司令部不见着落,我三人手上连封介绍信都没有,即使过了平汉路,又能找谁呢?
  真算是与冀中乡亲父老的缘分,此时此刻,我们唯一可选择的,只能是:回我们六分区去,死心踏地当咱的“抗战干部”吧!
  于是,我回头去找我的房东宋葆真,跟他告别,谢他的舍命保护。而他,也只说了一句话:“看你叫那个大麻子挑出来,那工夫,我心里真像扎了一刀……”我看看他的眼睛,那里面闪烁着诚挚,这是我至死也不会忘记的……
  当夜,我三个就返回了张治平的家。次日黄昏,再要起程时,治平说:十分抱歉,他家里出了点事儿,请我们先行一步,他把事儿处理完,随后赶来……这样,回到六分区指挥部的,就只于痴和我两个人了。
  分区指挥部很快分配我去宁晋县大队当特派员,因为该大队特派员刘筠波刚刚战死。
  以后,我在宁晋县大队,开始了另一轮史无前例、缠磨而持久的“隐蔽斗争”。这在任何军事史上都是破天荒的,是“五一大扫荡”的直接延续。“清剿”反“清剿”,“剔抉”再“剔抉”,藏身老百姓家中,钻入敌后之敌后,把白天和黑夜翻转使用,从强敌鼻子底下擦来蹭去,虎扑鹰拿,磨牙吮血,奋争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最终打来了艰难万分的胜利。这样的武装斗争,从前不曾有,今后也不会再有了。我在宁晋大队的三年,与人民一块摸爬滚打,结成深厚友谊,以至宁晋成了我的“第二故乡”。这段经历,给我日后写《平原烈火》、《冷暖灾星》以及《小兵张嘎》,提供了十分丰厚的生活基础。
  总有些轶闻由此而派生: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我被打入“另册”当贱民,住在保定莲池。有幸赶上了“抓叛徒”高潮,接连接待了好几起“外调”人员,而被“查”对象就包括了何作涛、于痴、张治平诸人。他们当时都沾带点“还在走”的“走资派”,掌过某些权力的。“外调”人员很看重我曾是“锄奸干部”的身份,也许我赶上的这几拨人,都不是“最革命”的“造反骨干”,他们很细心地听完了我的话,取走了文字证明。只有另一起,颇出我的意外:一位老乡忽地找到莲池来了,问我“是不是徐光耀”,我忙说“是”。他说他是冶庄头人,知道我在这儿,特来望看望看。接着把我当年在冶庄头的品相“英俊”,神态“排场”,夸奖了一番。使人觉得他在当时的现场并不曾把我看清楚。我问他,怎么知道我在莲池?他说“听‘外调人员’说的呀!”我小心地向他打听宋葆真,他说,宋葆真在“土改”时挨了斗,房宅地亩全分了,过不几年,就下了关东,差不多十多年不见音信了……
  啊,下了关东!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常常跑去的地方。我一下子想到“北大荒”,想到那一片荒凉却也肥沃的黑土地,不禁暗想:以宋葆真的精明强干,好好卖把子力气,打谅不会有冻馁之忧的吧?……
  中国民间有句谚语:“鱼过千层网,网网都有鱼”,而我们这些“八路”之鱼,屡屡钻网,又屡屡漏出,却仍能义无反顾,照常在千层网里游弋,这是为什么呢?在三个月的“五一大扫荡”中,我是在敌群夹缝里,在连锁网眼中,挨挨擦擦地钻过来的。所以,我的故事普普通通,有惊无险,且最后落了个囫囵个儿的活人。大家看,是凭着我的过人本领吗?不!我是靠了母亲大地对亲生儿子的血心维护,靠了那时的党,才熬过来的啊!在早期原始文件上,常把这次“扫荡”称之为“五一变质”,意思说,冀中这块地方,基本上被敌人“吃掉”了,算不得抗日根据地了。当然,这不太合乎事实,我们的党政军民,仍在打击和威胁着敌人,现在出版的相关史书上,已废弃“变质”一词而不用。我却觉得,这很是惋惜。“变质”一词虽使我们“尴尬”,但它确曾极为尖锐地表达着我们当时的感觉,而失去这种感觉,便会失去至少是部分的真实。历史地看,这种真实是不宜淡漠的,正如我们的优良传统不宜淡化一样。这优良传统,是多少烈士的鲜血浇铸而成的啊!
  60年过去了!作为幸存者,我心里始终深藏着一声“万岁”,我是要喊给她——我们广博而可靠的母亲,我们的伟大人民群众听的:——
  万岁!!!
  (全文完)
  (责任编辑 仲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