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11期

滚在刺刀尖上的日子

作者:● 曾彦修





  “五一大扫荡”,是日本侵略者对冀中抗日根据地一次罪恶滔天的摧残,是中华民族在20世纪经历的另一场浩劫。尽管过去60年了,我们无论如何不可把它忘记。
  凡经历过这场浩劫的人,都能记得当时流行的谣谚俗语,比如:“无村不戴孝,户户闻哭声”,“出门必过路,夜观岗楼灯”;比如:“经过五一大扫荡,不死也得脱层皮”,“军民本是一家人,都在刺刀尖上打‘愣愣’”;比如:“下了碾子上磨,过了筛子过箩”等等,我不只一次听到老红军说:“就是万里长征,也没有这次扫荡残酷!”
  关于这次扫荡,就连一本本反映抗日战争的史书上,或简略几笔,或挂一漏万,很少能反映那一时期的具体真实。对那些持有“只宣传胜利,不宣传失败”的观点的人来说,就更是如此。现在,友人约我写一点相关回忆,以纪念党的80周年。这当然是件很有意义的好事。但是,我没有掌握全局的条件,只能就个人的亲见亲闻,说说我的经历,说不定依然是挂一漏万。
  
  地图上的两颗“人头”
  
  1942年春季,我在冀中警备旅(兼第六军分区)锄奸科当干事。那时,干锄奸科这一行的,可以到处“乱闯”。有一天,忘了是为点什么,我闯进了分区司令部的作战室,值班参谋本来认识,点头让座。我还没顾上坐,便给挂满一墙的地图吸引住了。这是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一张一张地拼接起来,钉在墙上。上面还用大头针插着许多三角小旗:红色是我们部队;蓝色的是敌人。
  我大吃了一惊:我们插着红旗的六分区根据地,只剩下一小点了。
  这是张全分区的敌我态势图。它西起石家庄,东至衡水滏阳河,南至宁晋县城,北至沧石公路,蓝旗像黑森森一面大网,覆盖着横七竖八的点、线。大网中间还穿插着两根粗黑线:一根是沧石路,一根是石德路,上面糖葫芦似的穿着大串敌人据点。
  这一张大网,从石家庄往东卷空铺来,而在其正中偏左,却破开着两个“大洞”,形象很像两颗“人头”:在石德路南的一颗,像个戴草帽的;夹在石德路与沧石路中间的一颗,则像个戴毡帽头的。这两颗“人头”,就是我们现存的六分区抗日根据地。它所占面积,仅在纵横五六十里至七八十里之间,各约现在平原上半个县那么大。作为分区一名锄奸干部,我一直不曾想到,我们已陷入严密的天罗地网之中了。
  当初,我们六分区可不是这么一丁点,1940年时,六分区共辖十一县,西从正(定)获(鹿),东至深(县)、冀(县),南达滏阳河,北至束鹿、晋县,东西长230里,南北最宽达115里,共6000平方公里面积,人口约230万。可是,敌人连年用“火网蛛网的囚笼”加“强化治安”,再加步步为营的“蚕食政策”,在政治、经济、军事一齐上的“总体战”侵蚀下,我虽历经拼死抗争,终被挤并压缩,剩下这两颗“人头”了。
  近年,我从吕正操的文章中,获得这样一串数字,即:以1942年年中计,敌人在冀中共建了1773个据点与碉堡,据有铁路1539里,公路15166里,挖封锁沟、筑墙8373里,用这些,把冀中切割成2670个小块。可以想像,我们这两颗“人头”已成怎样一幅景象。
  当然,我也清楚:在敌人大网的笼罩下,还活跃着我们的县区游击队,还有十分精干的党政干部,钻入敌后之敌后,一砖一瓦地为革命筑基拼搏。在六分区之邻,还有七、八、九、十,四个分区,还有深(县)、武(强)、饶(阳)、安(平)一大片中心腹地;同我们六分区一样,每分区都保持着两个主力团,还有以吕正操、程子华为首的军区指挥机关;更不要说还有互为支援的北岳、冀东、晋冀鲁豫等诸战略根据地了。所以,敌人的大网不可能把我们征服,我们仍是有力量、有人心的。
  然而,尖锐的问题是,敌人还在继续疯狂地向我们进攻呢。它还在每日每时地加筑据点,增修公路,拼命地向我两颗“人头”挤压。而这两颗“人头”,此时此刻显得多么孤独,多么单薄啊!
  我望了望值班参谋。他正安静而从容地望着我,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安。于是我引发了另一个反应:他的神经真是坚强。在这样的地图面前,居然还能坐得住!试想,只消四周敌人齐头并进地往里一挤,我们的部队——那几面疏疏落落的三角小红旗,不就像风前蜡烛一样,飘忽一下就熄灭了吗?……
  但是,我立即暗暗自惭了。大街上的战斗部队还在正常操练,他们雄壮地喊着“一二三四”,豪迈地唱着军歌,那“踏踏踏踏”的脚步声,直从窗外传来。在这些勇士面前,你一个锄奸干部,有什么值得失惊打怪,心旌动摇的呢?
  我在辞了作战室往回走的路上,仍禁不住想,前十多天,司令员王长江在军事形势报告中承认:敌人的第五次“强化治安”及其“蚕食政策”,是极其恶毒残暴的,但也是成功的,根据地确在日益缩小。这说明,敌人已接受了往日的教训,他们的“九路围攻”,“铁壁合围”,“篦梳扫荡”等等一系列“鲸吞”政策,都失败了。而近日,他们改变了方法。我们必须做好精神准备,拼尽全力,与敌人作殊死搏斗……他所说的,正是这张地图上显示的严峻形势啊!
  事隔60多年,至今留在我心上的一个极强烈的愿望,便是想法子把当年这幅地图找到,好好装裱起来,张挂于我们的大展览馆,以使后人看看那份严峻,那份“星罗棋布,沟路如网”的态势,以及它所反映着的那一份战斗精神。
  
  松松垮垮“地狗子”
  
  “五一大扫荡”虽说开始于5月1日,但就两颗“人头”说,情况又各自不同。夹在两路中间的深南这一颗,较早卷入了“铁环阵”;至于石德路南的束冀一块,因非敌之主攻方向,待到深、武、饶、安大战初告结束,敌人才把重兵移过来。其时已是麦收刚过,秋苗渐长的季节了。
  当时,分区主力警备旅,已分为两个部分:旅直属队及一团(此团为野战大团,有十四个连)分在深南,主要领导都在这边。二团(新缩编的基干团,五个大连)则由旅政委旷伏兆率领,在路南的束冀活动,并组织了一个临时指挥部。战备极端紧张,机关大大缩减,体弱病残及非战斗人员,都做了分散安置。恰在此时,我和其他数名干事,被召到政治部,命令到县区游击队去“检查工作”。不久我便悟到,什么“检查工作”,不过是精简机关,保存力量的方式罢了。
  我那时年轻有干劲,凡事严肃认真,当夜就背起小背包,来到了束冀县七区小队。
  七区小队约30人,三个班,由一名叫王丐的副政委率领。每人一支步枪,两三枚手榴弹,弹药杂而少。大部分人穿便衣,穿军衣的也是有裤无褂。战士们见了首长,连个“敬礼”都不会,纯是一群“拿着枪的农民”。我那时17岁,尽管像个娃娃,却军装笔挺,皮带帽徽绑腿齐全,在他们中间一站,不但是鹤立鸡群,还生了点“钦差大臣”的气派。
  其实,外表还在其次,这区小队的自由散漫、吊儿郎当,排着队还吸烟的样子,着实令人看不入眼。过了几天,我便给副政委王丐提意见,要整顿作风,加强纪律,反“扫荡”这么紧张,散漫下去会吃大亏的。王丐近30岁,是个倔人,我的话他显然不爱听,可也不辩驳。我见他没有动作,又再一再二地催。终至使他一见我便撅起嘴来,本应和我商量的政务,也不跟我商量了。这当然也引起我的不满。
  七区区委书记来了,他是区小队的政委,生得白净秀气,像个文化人,和王丐关系很好,一见面就笑哈哈地叫他“王八盖(丐)儿”。他二人咕咕了大半天,傍晚,在辞去之前,约我谈话,淡淡地劝我说:区小队本来就是游击队,有点游击习气在所难免,不能按正规部队一样要求。王丐同志是个直人,跟他谈话得注意方式……然后很客气地握握手,走了。这给我一个突出的印象:王丐告了我的状,而区委书记是站在王丐一边的。便不由地想:这支连伪军都叫他“地狗子”的队伍,还真的挺难弄!
  这中间,敌人已“扫荡”过几个回合,是偏师佯动性质,未大动干戈。而区小队在“扫荡”中钻来钻去玩“油”了,依靠着老乡、亲友提供的消息,发挥人少、地理极熟的优势,灵活的穿插机动,跟敌人捉迷藏。滏阳河北情况一紧,我们就跳往河南,河南敌情重了,我们又跳回河北。敌人没有碰到我们一根毫毛。这地区水足地肥,青纱帐发育得很快,眼看大棒子已长到三尺高,红高粱挺到与人头齐,更增加了我们迂回转移的方便。
  敌人终于动了真格的,忽地四面都出现了敌寇大队,情势骤然危急。我们区小队赶紧钻了青纱帐。一日,正在青苗地里穿行,刷拉拉迎面插来一支部队,脚下生风,声威虎虎,很吓了我们一跳。细看,原来是自己人——警备二团开上来了。我们连忙闪在路旁,让他们通过。未久,一副门板扎成的担架过来,我一眼便认出躺在上面的旷伏兆,便扑上去叫“旷政委”——旷伏兆我很熟。原锄奸科长来自江西苏区。锄奸科掏汉奸的时候,得了一副“麻将牌”,我们把它改造成“军棋”。旷伏兆爱棋而争胜,常来锄奸科同我们杀几盘。此时,他问我:“你在哪里?”我答“束冀七小队”,并指指我的伙伴。他把手一挥:“跟到后面!”
  区小队的战士都英挺起来了,大部队就是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靠山,早晨逼来的紧张,一下子全变成了轻松。待到二团的队伍过完,我们区小队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把枪扛在肩上,雄赳赳地跟在了后面。
  又走了三四里,快到滏阳河了,侦察员报告,前头不远处的大堤后面,窝有大股鬼子,暂时动向不明。部队于是戛然而止。旷伏兆从担架上爬下来,上了坟头,拿望远镜向远处望,一脸的严峻神色。恰好旅部作战股的王参谋过来了,他身高马大,面目俊伟,腰插红绿两面小旗,阔大的步伐把土块踢得冒烟。我拦住他问:“旷政委负伤了吗?为什么坐担架?”他一笑说:“没!痔疮犯厉害了。”说着,在后卫兜了个圈子,又匆匆往前赶。我便随了他赶到前面去。
  旷政委从坟头上下来,跟二团林海清团长及王参谋低声说了几句。团长立即给后卫三连下命令:你们改作前卫。三连长立地转身叫:“七班,头前开路!”七班战士刷地站出来,“咔嚓”一响,齐齐将刺刀插上了枪头。王参谋抽出小绿旗,挥臂向北一甩:“走喽!”然而正北没有路,只一洼齐人高的玉米,但部队一个蛟龙摆尾,直朝玉米地冲去,随着泼剌剌一阵响,玉米大洼立即踏出一条三尺宽的道路来。整个部队风涛翻滚样一直向北卷去。
  这天夜晚,我奉旷政委之命,告别束冀七小队,回归警备旅来了。部队当夜跨过石德路,向着我们在深南的“人头”疾进。这时候,旷伏兆大约已经知道:在这颗“人头”上,已发生了地覆天翻的变化。他是来火速救急的,而我还在完全的懵懂之中……
  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我曾有机会路过束冀七区,就在南土路口附近的一个村庄(可恨村名忘记了),突见墙脚下立着一块小小的石碑,高只三尺,刻着歪七扭八几行字:在“五一扫荡”中以王丐为首的七区小队,被数百强敌在此包围,激战竟日,无一人投降,全体壮烈牺牲!……我站在碑前,默立良久,铁一样沉重的心在下沉、下沉。呜呼!我为之撅嘴了二十多天的那支散漫拖沓的区小队,竟是如此悲壮地结束了生命的!对于我们的人民,我们的战士,对于他们品格的伟大崇高,往往连我们自己都小瞧了,低估了!今天,又过去了50多年,那块三尺小碑,还立在原处吗?但愿这代表我们民族精魂的标志,未能被轻忽而冷落……
  
  连番浴血
  
  以后的几天中,警备旅二团一直贴住石德路,在它的两侧辗转潜伏,所驻村庄都距据点很近,多则三、五里,少则一、二里,听得见火车的嘶鸣,晚上望得见一溜溜岗楼上的灯火。我们一进村,便掘壕备战,严密封锁消息,禁止任何人外出。敌寇重兵都入根据地“扫荡”去了,他的巢穴地带倒成了我们最安全的地方。
  一天,忽听说宣传科长刘子英来了。他原是跟着旅直及一团在深南活动的,而今忽来二团,该是为加强路南指挥部的政治工作吧。我急忙去看他。谁知很让我吃了一惊:他一身“紫花”裤褂,换上便衣了!方圆脸上,箍条旧毛巾,看上去很刺眼。他一见我便极亲热地叫:“哈哈徐光耀!你从哪里来呀?”我答:“从束冀七小队。”他随口问:“情况怎么样?”我一听,以为他要听我检查工作的汇报,忙掏出小本儿,按照写好的提纲,把七区小队怎么自由散漫,怎么不成个队伍的样子,很郑重地说了起来。但我很快发现,他精力完全不集中,刚听了七八句,便摆手说:“好啦,我还有点事儿,改日再说吧。”迳自去了。
  当夜,就听到参谋们悄悄说:我旅直及一团在深南遭到巨大损失,旅长王长江和参谋长叶楚屏下落不明,一团团长被俘,副团长牺牲,队伍溃散。同时被敌人搞垮的,还有四十地区队和深南县大队等等。真像天塌了一样,震得我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又实在不能不信。怪不得刘子英那么的惊魂不定,他是刚从九死一生的大难中逃脱出来的呀!怎么会有心听我的汇报呢。同时也感到,我在束冀七小队的二十多天中,实在混得过于轻松和懵懂了。
  多年之后,我才从战友的叙述及资料中感知:警备旅旅直及一团的那次遭际,那个战斗历程,是绝不应浑浑沌沌不向历史作个交待的。那确乎是一次溃灭性失败,它失败得多么惨烈悲壮,又失败得多么灿烂辉煌啊!
  在急难中打的第一仗,发生于深南县西河头。八千鬼子精兵,附坦克四辆,飞机三架,将我警备旅直属队及一团二营(欠一个连)团团包围。这是以一对十的苦战。在旅长王长江、参谋长叶楚屏的掌握下,二营营长林子元具体指挥,与大炮、坦克、飞机,鏖战竟日,打退敌寇波浪式冲锋30余次。在敌四辆坦克冲进街里横冲直撞的时候,我战士怀抱手榴弹,滚上去,将其一辆炸毁,吓得其余三辆掉头就逃。战士们还用步枪将俯冲的一架敌机击伤,拖着长烟溜掉。一仗下来,我伤亡60余人,却毙敌四百多名。入夜后安全突围。敌我力量如此悬殊,敌我伤亡也如此悬殊,难道不是非常难得的漂亮仗吗?然而,我们当时正处于被歼的命运,连续转战,极度紧张,“能突出来已算侥幸”的心理,使人们很难把它当作胜仗看待,以致一直沉没在大环境的凄怆中。
  紧接下来是第二仗:5月12日,警备旅一夜奔突近百里,来到了沧石路北饶阳县的大小尹村,恰恰陷入敌人精心谋划的大包围圈中。鬼子主力几个师团,早在这儿布好了天罗地网。因情况不明,为敌人假象所迷,懵懂上当的部队,差不多都被赶到这里来了。七分区、八分区,军区直属队,以及回民支队、骑兵团等等,都跑了进来。敌人已完成“铁壁合围”,他们不慌不忙,只待13日拂晓,发起总攻,便可将我们一网打尽。
  敌炮火很猛烈,警备旅以疲惫之师,在小尹村抵抗一天,入夜,相关领导决定:部队分散突围。所谓分散突围,就是能突的尽量突,突不出的就听天由命了。
  正当半夜突围时,老天忽刮狂风,飞沙漫天,乌云滚滚,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部队只得解下绑腿,大家拉着带子牵扯前进。哪知迷了方向,转到天亮,竟不曾离开大小尹村多远。这样,他们就赶上了在冀中腹心地区,最惨重的大屠杀。在敌人撑圆的大网中,被兜住的还有数万名群众,他们随同部队一起,遭敌炮火轰、机枪扫,死伤、被掳,都在万数以上,可谓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部队不得不化为零星小股,在犬牙交错的混战中,撕皮剥肉,死打硬拼,损失之巨大,是可以想像的。
  然而,奇迹依然发生了。在人民群众血肉包裹、舍死掩护之下,身边只剩十余人的分区王、楚首长,回到了深南。当即派人四出联系,各处寻找,全力收容失散部队。先是二营副营长带一个排回来了,宣传科长刘子英带一个连也回来了,至于三五不等的流落战士,更是源源不断,闻讯而归。仅仅五天当中,警备旅路北部队又成军了。
  但是,敌人是不会容我们稍事喘息的。从19日开始,对石德、沧石二路之间的深南县,又组织了新一轮大“扫荡”。日伪军纠集一万八千人,汽车二百余辆,用一个骑兵联队将沧石路日夜卡死。我们这块纵横不及百里的“人头”,又落在他们铁圈阵之中了。
  5月23日,是个令人难忘的日子,就在这一“人头”的圈圈内,同时爆发了两场大战。两个战场仅仅相距20里。一场,被称为王家堡战斗:本来已转到外线的一团一营及冀中区党委政卫连,刚刚转回来,便于此被围。从早晨激战起,紧张搏斗13小时,击退敌人冲锋无数。子弹打光了的战士,不得不把重机枪拆成碎件,沉入水井。最后,在敌大炮、毒气、坦克的猛攻下,阵地终被突破,营长徐月波带一个排率先突围,与拦路之敌肉搏,当面射杀日军小队长等十余人,拼死突击。后续突围的同志则大部牺牲。副团长郭慕汾同志亦光荣殉职。
  与此同时,一团团直和一营二连,在野外与敌周旋,最后被困于崔氏村南苜蓿地,失去依托,除副政指霍耀祥率一个班,从敌人汽车缝隙中杀出外,余皆战死。军区宣传部长张仁怀(1941年我在冀中锄奸部受训时听过他的课,是一位十分优秀而精明的干部),一团政委陈德仁,均在此光荣牺牲。
  另一场恶战,被称作李家角战斗。23日凌晨3时,王长江司令员率二营在转移途中,遇到冀南五分区指挥机关并二十七团两个连,他们是为躲避敌对滏阳河东的“扫荡”,刚刚跳过来的。恰在此时,周围发现大量敌情。两面的分区首长紧急商定:赶紧抢占村庄,就地固守:冀南部队去了任家角;我们,则直趋李家角。两村相隔二里,互为犄角之势。相约顶到天黑,共同突围。
  营长林子元只带一个班,首先将逼近李家角敌之骑兵打散,率部队占领村庄,随即划分区域,掏通民房,用树杈、大车堵塞街道,墙壁挖出排排枪眼,屏气凝神,严阵以待。听到枪声,四面敌人铺天盖地涌来,大战于是展开。
  这是一场双方都不摸底的遭遇战。而力量对比绝对悬殊。我们是伤残疲兵,子弹少,轻易不敢开枪,常常把敌人放至30米处,才用手榴弹把他砸回去。几个回合的交锋,敌人发现是块难啃的骨头,胆怯了。便转移去猛攻任家角。中午时分,任家角枪炮的发射好似狂骤的大风,“呜呜”一阵又一阵。三个小时的恶战,冀南部队被迫突围。然而,在白天舍弃村庄,与强敌野战,是很犯忌的。同我们的一营一样,他们虽然拼死冲杀,粉碎了敌人多次阻拦和冲击,终因寡不敌众,全部壮烈捐躯。
  下午四时,敌人又将重兵集中到李家角来,一面施放毒气,一面轮番狂炸猛攻,在调整队伍的间隙中,还逼着老百姓送来劝降书,声称任家角你部已被消灭,限一小时内缴械投降。我们则尽量拖延答复,抓紧时间,将已毁阵地加固。敌人三次劝降,我们三次坚拒。待敌人老羞成怒,再次发起攻击的时候,战士们将整砖破开,运上房去,拿砖头迎击敌人,恨不得把指甲和牙齿都亮出来跟敌人缠磨……
  终于昏天黑地地杀到太阳落山,不再是敌人的天下了。部队乃于半夜顺利突围。被打软了骨头的鬼子,甚至没有阻挡。此役,我以伤亡23人的代价,使敌寇精锐伏尸四百。又一场以少胜多,堪称经典的村落固守战。
  然而,环境太险恶了,几乎没有一个村庄没有敌人。我二营迂回到莲花池一带,部队换了便衣,再次化整为零,出没于敌人大网中。
  就在此一时期,一团团长张子元被俘投敌。这给部队造成的心灵创伤,远远大于他的实际损害。解放后,此人落在人民手里,在石家庄坐了许多年牢。而司令员王长江,参谋长叶楚屏,又再度陷于流落状态,身边只剩六、七个人了,幸好遇到深南县委书记刘露洗,在他安排下,钻入魏家庄老乡地洞中,藏了三、四天。以后又摸黑辗转,四向寻觅,直到六月初旬,才突过石德路,与率领二团的旷伏兆政委会合。
  王长江本是个国民党的总队司令,在我地下党张存实同志引导启发下,于1938年脱离张荫梧的河北民军,率部投到共产党来。从警备旅编成时就任旅长。他年近五十,生得矮矮胖胖,每日晨昏,必打八卦掌,身体一直保持着健壮灵活。他从严要求自己,认真追求进步,常说:“不是张存实老弟开导我,照旧日混下去,不定会变成个什么王八蛋呢!”这次“扫荡”,他屡屡被围,屡屡冲散,说得上挫跌频仍,一生九死,却一颗红心,咬牙到底,坚守着以身报国之志,若没有“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的气概,是守不住那样一副精神的啊!
  还须对二营再说几句:这支已经“破破烂烂”的队伍,重新集中后,与分区司令部失掉了联系。5月26日晚,转移到中央村。天亮,又被三路日军包围,他们集中有限的火力,杀开一条血路,突入了青纱帐。27日,在深泽县高家庄,找到了失散的八连。然而,又遭敌人合击。打到天黑,由老百姓带领,从两个地道口安全冲出。此时,二营仅余百多人,自缩为一个连。却在6月8日,同七分区二十二团两个连在一起,打了一场驰名中外的宋庄之战:以300人的兵力,同逐渐增来的2500鬼子,血战14小时,毙敌坂本旅团长以下1100名,最后破围而出。造就了又一束平原村落战的灿烂之花。
  此后,这个“二营”,在柳条等同志的带领下,东奔西突,转战数月,越过平汉路,进入了北岳区。又过一段时间,跨越正太路,在太行地区,与由冀鲁豫转回来的警备旅会合,归还了建制。就是这样一支“残兵败将”,在30天内,历经西河头、小尹村,李家角、中央村、高家庄、宋庄等六场恶战,粉碎了再三再四的灭顶厄运,真可谓“下了碾子上磨,过了筛子过箩”,却仍能巍然地英挺在世上,表现了人民子弟兵战斗精神的极致。
  
  爱惧交织的眼神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旷伏兆政委带领警备旅二团,从束冀那颗“人头”,跳回了深南。他最迫切的任务,便是收容冲散兵员,恢复部队建制,抚慰群众,稳住根据地的大局。深南,警备旅从1939年起就在这儿活动,为创建这块根据地,打过千百次仗,单是为阻止敌人修筑石德铁路,就付出了多少生命和血汗啊。这儿的人民,从那时起就同我们并肩作战,作出了巨大牺牲。所以军民之间,不仅是血肉至亲,也是生死与共的关系。可眨眼之间,她变成什么样子了呢?我在长篇小说《平原烈火》的开头,曾有这样的描述:
  鬼子“皇协”到处跑,到处发横,爱杀就杀几刀,爱打就打几枪,抗日的政权都不见了,穿军衣的八路一个也没有了,妇救会,青抗先,还有哪个胆大的敢提一提?各村都成立了“维持会”,都给敌人“挂上钩”了。看吧,满眼尽是敌人的势力:白天,满天都是膏药旗;黑夜,遍地都是岗楼灯……老百姓都耷拉了脑袋,眉头上锁起两个大疙瘩。上三十的汉子都留了胡子,剪了发的姑娘又蓄起了辫子,菩萨庙里的香火整天不断,算命先生的生意骤然变得兴隆——时间好像几天之间就倒退了二十年!
  这段话写于1949年,距“五一扫荡”只隔七年,完全是我亲见亲闻的写实。而尤为格外刺心的,就是老乡们的眼神,那原本一见我们就亲切含笑迎上来的眼光,猛然间换了,换成闪烁不定的惊怖神情,那是多日不见,忽然患难相逢,又想亲你,又怕亲你,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爱惧交织的凄惨之情啊!我真不知道世界上是否找得出一名大演员,能把这副表情重现?这实在是刻骨铭心的凄凉与可怕!敌人的血腥屠杀,几天之间,就使民主自由之花的根据地倒退回中世纪去了。
  就在这天晚上,旷伏兆把两个人叫到他的面前,一个是宣传干事何作涛,另一个就是我,他冷峻地说:“深南县大队已经叫敌人搞掉了,一部分人牺牲,一部分人回家,一部分人失散隐藏,听说还有一挺机枪‘插’起来了,你俩的任务就是,找到深南县委,在他们协助下,利用一切可能,把失散的人员找到,把机关枪挖出来,恢复深南县大队的建制。”他的话斩钉截铁,没有商量余地。
  何作涛(此人至今健在)当时二十二三岁,我17岁。当即换了便衣,赤手空拳,沉进了这块水深火热的深南大地。
  遍地是公路、封锁沟,平均五个村子便有一个岗楼或据点,各村的“维持会”门上都日夜悬着日本旗,找不见民兵,找不见村干部,也找不见任何的抗日组织和团体。多年情同骨肉的群众,彼此本是极为熟悉的,他们一眼就能认出我俩是“八路”。然而,眼下却把我俩视为“灾星”了:我们在哪儿出现,哪儿就会招来杀身毁家的灾祸。大家的心闭锁着,紧缩着,仿佛老天真向我们闭上了眼睛。
  然而,那时的共产党确实是一个好党,她的英勇顽强,她的无私无畏,她为人民为祖国的一腔热血,她同人民的战斗情谊,人民看得太清楚了!你是“灾星”吗?好,我可以躲着你,可以视而不见,却绝不会去报告敌人。白天,他们向你背过脸去,晚上,却又管你吃饱喝足,然后把你赶走。在敌人面前,他们把嘴巴闭紧,转眼敌人不在了,他们又会告诉你:县上或区上的某某,还没有死,就在某处藏着。我们俩就是靠着这个,一个一个找,一处一处问,串了不知多少门户,终于找到了县委成员,成员再同我们遍地寻摸……
  有了县委的协助,日子好过多了。逢着敌人又“拉大网”的时候,我们常常被安排到岗楼下、或干脆住到有据点的村庄去。白日,藏在山药窖里,牲口棚间,晚上,则穿墙越户,小贼似的去敲窗找人。情况遭遇紧时,连我俩也只得分开活动。
  有一次,我被单独坚壁在赵邢村,住在村副家里。那时村政权已是“两面”的了,正村长,也叫保长,专管应敌;而村副,则是抗日村长,名义不公开,基本上不与敌人照面,只在暗中与我党接触。村副小名“狗替儿”,当然是名党员。他的妻子,则是个地道农村妇女,从我一进门,她便感受着丈夫被杀、房子被烧的惨祸快要降临在头上了。她毫不隐瞒对我的冷淡与烦厌,说些酸酸辣辣的风凉话。若不是“狗替儿”哥护着,她早就把我赶跑了。
  一天中午,太阳正毒,村副不在家,已是做午饭的时候,“狗替儿”嫂指使我到街上抱麦根来烧火。我在大门外的麦秸垛上刚刚撕下一抱麦根,忽听得背后人马哄嚷之声,回身一瞧,见一支队伍打个蓝旗走了过来。旗沿上标一行字:“深县警备——”我希望下面飘个“旅”字出来,不想飘出来的却是个“队”。我立即意识到伪军进街了,连忙抱起麦根,压住步子,回进家门。
  “狗替儿嫂,伪军进街了。”我小声告诉村副夫人。
  “在哪儿?”
  “就在当街……”
  “狗替儿”嫂满脸惨白,眼看要背过气去。好一刻,她忽用指头剜着我说:“那你还不快跑!”
  我本来指望她会把我藏起来,她却指着大门说:“出村口,往西!……”
  也怪我当时年轻,不懂得细辨情况,立马一头撞出院子,大步向村西走去,然而,西口已布了敌人岗哨,背后也有伪军跟上来。我进退无路,一扭身,闯进道北一家大门,钻过过道,院里一片空旷,没有人影,北房紧闭着门窗,唯东厢房是个牲口棚。急切里无可选择,我一钻,便伏在牲口槽下。胸腔里一阵咚咚响,心脏跳得十分猛烈。
  敌人没有跟进来,院里依然静静的。我看着眼前的四条驴腿,一片粪尿,却嫌那粪尿还不够臭,地方还不够脏。就这样,我伏了约一个多小时,在沉静的氛围中,忽有轻轻的脚步声进了院子,且响且近。我正绷紧神经,却听一个女人的声音道:“他大婶儿,你家圆笸箩在家吗?”北屋里回声说:“在家,进来坐吧。”这一问一答的从容,立地给我以敌人走了的感觉,一下子从槽底钻出来,向那女人问道:“大娘,敌人走了吗?”
  那大娘吓得身子一闪,晃一晃才站稳了,认出了我是“八路”,着急说:“你怎么在这儿?还不快跑!”我又问:“敌人呢?街上还有没有?”大娘说:“走啦。可谁知人家还来不来呀!……”北屋里也跳出个大婶儿,指着我说:“你什么时候来我们家的?把人吓煞了!快跑快跑!……”
  这回,我真的出了村子西口。这一带尽是盐碱地,远不及滏阳河边禾苗的高大,我在烈日下,在低矮的青苗地中,一直乱趟到天黑,口渴得几乎晕过去……这段经历,经我略加演义,后来写进了中篇小说《冷暖灾星》,那句“抗日抗日,就是你们这路子瞎抗,才把鬼子抗到炕头儿上来了”,便是“狗替儿”嫂的语言。
  经过近月的搜寻,我们终于找回了12名深南县大队的战士,那挺机枪也“起”出来了(必须说明的是:这些成绩,主要是何作涛努力的结果)。何作涛和我,带着这12名战士,扛着机枪,摸夜赶回石德路南,打算向旷政委胜利交待我们的任务。谁知旷政委没有了,我们找到的却是临时指挥部。指挥部告诉我们一个消息:主力警备旅已经离开冀中,“外转”到黄河边上的冀鲁豫去了。留下来“坚持环境”的,只剩了游击队。真是个晴天霹雳!自参军以来,我一直跟着正规部队转战南北,部队编制齐全,武器精良,能打能走,十分牢靠。可现今呢?我的天!警备旅走了,把我扔了,扔在这刀山火海般的平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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