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3期

追忆胡绳同志

作者:●马仲扬





  2000年11月5日,胡绳同志的秘书从上海突然打来电话告我:“胡绳同志于今日8点10分逝世!”遽失良师,令我悲痛不已。
  11月11日,我乘飞机到上海,参加12日举行的告别仪式。当“沉痛悼念胡绳同志”的黑底白字横幅映入眼帘时,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随着排列得很长很长的胡绳的老友和新友,步入告别室,在哀乐声中,我听到了人们的抽泣。胡绳同志安祥地卧在翠柏丛中,我凝视这位对理论事业鞠躬尽瘁的无畏战士,向他致最后的敬礼。
  胡绳与我第一次相见,是1942年在国民党统治区的核心——重庆,现在算来已经60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占领了香港,胡绳经东江游击区辗转返回重庆,任中共中央南方局文委委员,兼任《新华日报》编委,在生活书店主编《读书月报》;我当时在读书出版社门市部工作,南方局青委刘光交给我的任务是联络职业青年。我也经常去红岩村和新华日报馆联系。
  在那种矛盾复杂交错的危险局势下,地下工作者的生死难以预测。国民党顽固派,积极反共,消极抗日,实行封建法西斯统治,中统、军统特务横行,对共产党员或明打或暗杀。出入红岩村、周公馆、《新华日报》和生活、读书、新知三家进步书店的人,常常被特务盯梢。
  当然国民党也不是铁板一块,有反对法西斯又坚决抗日的民主革命派,有开明的中间派,有各据一方的实力派等。那时既然国共合作,国民党顽固派也不能不受到国内和海外的某些条件的制约。
  文化战线上的特点是,明暗都付之于书刊和新闻,谁也不好越过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因此当时我们党提出:除了汉奸以外,都是争取团结的对象,真正做到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这就要求我们在工作中,精细准确,分寸得当,耐心说服,不能以势压人。在理论方面,既坚持原则,又态度温和。据我所知,胡绳在这些方面是出色的典型,人们公认他是勇往直前奋斗不息的战士,又是广大青年亲切敬服的导师。他不仅在国统区是这样,在建国后的50多年仍然是这样。所以新华社对他逝世的报道说他是:“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无产阶级革命家,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历史学家”,这是他当之无愧的。
  闻名于国统区的生活、读书、新知三家进步书店,是中共中央南方局直接领导的。周恩来对三家领导人经常面示并帮助其解决困难,平时联系三家的是文委领导人。解放战争时期,三家逐步合为三联书店,总店先由重庆迁上海,后又迁香港。胡绳曾任生活书店期刊编辑、主编、直到总编辑。1948年,三联书店在香港正式成立后,他又是三联书店的最主要的领导人。我出席在上海的告别仪式,看到了方学武、岳中俊、丁之翔等不少老一辈“三联人”,不由忆起与胡绳在白色恐怖中共同战斗的岁月。
  皖南事变后,国民党特务疯狂摧残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新华日报》和生活、读书、新知三家进步书店首当其冲。韬奋愤怒辞去国民参政员,秘密离开重庆,胡绳名为伴行实为护送,先到达贵阳后分途转达香港。当南方局指令大批文化人撤离香港时,长途跋涉,陪同韬奋生活和活动的,仍然是胡绳。我读过胡绳写的有关韬奋的所有文章,文字虽有长有短,共同特色是结合当时的具体历史环境,着重对韬奋思想的分析,既是韬奋人生之旅的真实记录,又是韬奋由民主主义者成长为共产主义者的发展过程。
  1948年,胡绳离港转奔解放区,在西柏坡就任中共中央宣传部教材编写组组长、华北人民政府教科书编委会副主任。1949年9月,他作为社会科学界代表成员,出席第一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参与创建新中国的筹备工作。
  建国以后,胡绳出任政务院出版总署党组书记,人民出版社社长、中央宣传部秘书长和当时最受青年和干部欢迎的《学习》杂志社主编。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无论与胡绳相识或不相识,凡受过他直接或间接教益的,对他都会终生难忘。
  我接受马列主义的启蒙,是在国民党统治下的重庆那一段。自参加读书出版社起,业余的主要任务是读书学习。那时大环境险恶,小环境却很自如。时间靠挤,学什么靠自选,读书出版社的领导都是鼓励和支持的。
  我通过胡绳的通俗哲学著作,学习世界观方法论。胡绳介绍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从中国实际出发,针对青少年的思想问题,语言生动,资料翔实,使哲学从迷惘中解放出来,成为具有魅力的亲切读物。
  他的《辩证唯物主义入门》就曾经引起我对哲学的兴趣,成了我难忘的入门著作。他不仅从著作中诱导,也在行动上示范,我目睹他在红岩村和读书出版社之间的奔波,也看到他胸怀豁达,笑迎战斗的活力。我称他为启蒙老师,是发自心声的真实话。
  1952年,我从中南新闻出版局调到中共中央马列学院干部班(9班)学习,并当了三年的学习委员。胡绳任马列学院一部主任,我们主要课程之一的中国近代史,由他讲授,他的《中国近代史提纲》,就来自这次讲课的讲义。
  胡绳同志从我的启蒙老师变成课堂面授的教授,内容则由哲学变成历史。我每向胡绳反映学员对讲授提问和意见时,就见他房间里有几位辅导员在场(那时不称助教)。我称他老师,他却向在场的人介绍是“老相识”。他对我的反映静静地听,有时还要记下来,以便及时解答。
  他的讲课之所以吸引人,不仅因他掌握了准确而丰富的资料,而且重要的是紧密结合时代的需要,联系历史实际和学员的思想实际,进行各种深入的分析,结论让学员思考和讨论。他对学员一向是亲切的平等的,从不居高临下,他不搞教训人的一言堂,即使有不对的意见,也是启发学员自己讨论解决。目的就是让学员逐步掌握历史唯物主义。
  1955年,我在马列学院毕业后,被调到中央政治研究室,地址在西郊万寿路。
  政治研究室是毛主席倡议重建的单位,延安时期曾有过政治研究室,撤离延安时就解散了。当时到马列学院去选调人的同志曾向我们传达说,毛主席拟着重研究理论,并亲自带领省委书记共同研究。调一些青年来作为助手,帮助书记查查资料。大家当然很高兴。
  陈伯达是主任,胡绳、田家英是副主任,下设哲学、经济、历史、党史、党建等若干组,还有图书资料等部门。主持实际工作的是胡绳和田家英。
  在办公楼里还专设了毛主席、陈伯达、康生的办公室。毛主席始终没有来过,也很少看到陈伯达来,倒是在政研室不任职务的康生经常来。他来干什么,同谁联系,我都不知道。刚来时就向我们传达了一条纪律:在中央机关工作,不关自己的事不许乱打听,就研究自己的业务。
  我分在哲学组,由胡绳分管,党的小组,胡绳参加,我是党小组的组长,胡绳和其他党员一样按规定过组织生活会,若有事就事先请假。胡绳曾问我在马列学院过组织生活的情况。我说:我们一个支部60多人,我是学习委员,主要任务是学习,交流学习体会是自由讨论。他说:我们整个机关,还没有你们那个支部的人多,机关新建,前几年主要任务也是学习,要有连续性。
  从此以后,我在业务上由胡绳领导,又在一个党的小组过组织生活,接触、交谈就多起来,我一再向他说,我基础太差,哲学没有系统学过,欧洲哲学和我国古代哲学都不大懂,我们组的10多人,有的比我强。他鼓励我:我们都曾经受过磨难的考验,只要发奋,把搞地下工作的那股劲头拿出来,没有攻不下的堡垒!
  胡绳值得学习的地方很多,治学严谨,勤奋笔耕,平易可亲,以理服人,清廉朴素。他虽然当过许多领导,从来没有人称他什么官衔,他是具有学者风度的楷模,也是遵守纪律的共产党员。据我所知,政治研究室一些新人的作品,好多都是经他修改推荐给报刊发表的。
  1958年《红旗》创刊之后,政治研究室迁入沙滩五四大院,与《红旗》合署办公,陈伯达、胡绳为红旗杂志总编和副总编,政治研究室原领导未动,同中宣部同院同楼,三家的关系就更加密切起来。政研室下边的机构和人员有些变化,大部分人分到《红旗》各编辑组。政研室还保留三个组,原哲学组改为“思想界动态组”,“逻辑”组由胡绳分管,党史党建组由田家英分管。1958年秋起,我负责“思想界动态组”。这个组的主要任务是向中央领导反映思想理论界的新的动向,编辑内刊《思想界动态》,其资料来源是大量的报刊和书籍,每星期五召开一次座谈会,主持会的有胡乔木、陈伯达、康生,参加会的是专家、学者和教授,名单报送胡绳和田家英批准,我和丁伟志是会议的司仪,介绍会议的主题或代读重要的文件,红旗杂志的业务组长和中宣部的理论处负责同志都是参与者。这个内刊是由我和其他两位同志轮流编辑,送胡绳签发付印。胡绳在《红旗》上开辟的《思想评论》专栏,署名“施东向”的是经胡绳定稿刊出的。后来的“施东向”变成胡绳为首的共同笔名。在中苏两党论战中,胡绳布置给《思想界动态组》的20来位同志分头查阅《列宁全集》,摘出大量卡片。胡绳告诉我:这是为中共中央代表团备用的资料。要下力气编好,要有针对性,生动活泼,引人喜读,不要枯燥乏味,时间较急,务必抓紧。为此,我特请了姚锡华同志与我共同编选。我们紧张地、精力集中地忙了几十个日日夜夜,终于把列宁反对修正主义的论述在代表团赴苏之际赶了出来。先在《动态》上发表,胡绳很满意,很快地得到了毛主席批示,全文在《红旗》发表。人民出版社出书时书名叫《列宁反对修正主义的斗争》,署名为“郑言实”。
  这一段的工作,对我以后从事马列主义研究,是很有帮助的。记得有一次要我查“山穷水尽疑无路”出自何经何典,说毛主席要这个材料。我发动了动态组的近20位同志,访问了许多文艺单位,还探询了何其芳主管的文学研究所,都无准确的答复。后来我去绍兴酒厂调查,对于陆游的“山重水复疑无路”作了一番实地考证。陆游是绍兴人,绍兴酒的水源是鉴湖,那一带的确是山水相间,觅路很难,所以陆游才写下“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诗句。那时,估计可能误传而出。但我仍没有找出“山穷水尽”的原始来历,至今每看有人用“山穷水尽疑无路”,都感到内疚。
  1964年中央决定以政治研究室为基础,扩建为中共中央马列主义研究院,陈伯达任院长,胡绳任副院长,我负责哲学组,党小组长是丁伟志。从全国各综合大学中选调了大学毕业生和研究生,另从中央党校和写作班子中调了一批骨干。人到齐,就到农村搞“四清”,接着又到工厂搞“四清”,“四清”未了,“文革”就起来了。胡绳未到研究院就被批斗了。从此,我与胡绳不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了。可是师生之情没有断,他确实是我的良师益友。我与他相识60年,从来没有见过他愁眉苦脸,他的面容总是呈现青春活力,高兴起来谈笑风生,平静下来不是分析情况,就是议论理论。我们都喜欢游泳,时常在游泳池里谈健身,他说我游的好,我说不过快一点。他自患重病起,就少游和不游了。我到医院和他家中去探望他,我总对他的病愈满怀信心,还曾向他推荐过一位老中医。现在看,我的预想落空了。
  当我写这篇稿子时,心情是沉痛的。从上海到北京,写写停停,仍在迟迟进行。初稿放下后,我听说了关于不久前胡绳在南方出游的故事,又看了胡绳的孙女胡云珠写的《怀念我的爷爷》一文。感到有以下几点补充的必要。
  一,胡绳带病出游,是外出调查,特别到他熟悉的地方,他了解改革开放以来的变化,以便作纵的历史比较和横的差距比较。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一向是他思考的理论问题,他的文章之所以具有新意,实际上是探索、是创新,根据是正在步入现代化建设的中国,他的调查,出于结合具体实际和时代的需要。
  二,今年春节,我曾与胡绳留影,但胶片冲洗出来,前几张全是空白,不知是什么原因。当我发现要补时,他已外出,这是无法弥补的遗憾。
  三,看了小云珠的《怀念我的爷爷》一文,使我感到惊奇,文中说到祖孙二人在书房里背诗测试的故事。胡绳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唐诗选》上册,告诉她:你随便抽一句,我对下句,云珠说一句,胡绳对一句,结果,无论抽到哪里,他都对到那里,甚至页码胡绳都说得出,云珠问爷爷为什么这样熟?回答说:在干校一边打扫厕所,一边读唐诗,这是当‘臭老九’的“成绩”。
  我惊奇的是胡绳偌大的年纪,记忆力不衰,智力不减,若他能增寿的话,会为马克思主义理论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
  (责任编辑 洛 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