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7期

获罪易 辩诬难

作者:□ 吴介民





  “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是人妖颠倒的岁月,全民浩劫的岁月,不堪回首的岁月。
  1966年5月5日,我被告知:你被撤职了。通知是中央组织部下达的,还明确地讲,是陈伯达点的名。这晴天霹雳,所为何来,叫我莫名其妙。因为前一天,5月4日,我还受交通部团委的邀请,做发扬五四传统的报告哩。
  
  “文革”伊始飞横祸“三反”帽子戴头上
  
  怎么一回事呢?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1959年2月,我从广东调到《红旗》杂志社工作,任编辑委员、党委书记、副秘书长。当时,《红旗》杂志总编辑为陈伯达,副总编辑是邓力群和胡绳,邓力群兼秘书长。由于我主管编务、党务和行政日常工作,邓、胡轮流当班,平时不来。陈伯达一个月来机关一两次,大多找我汇报工作,问这问那,交办一些有关事务。可是,在1965年我从广西乡下搞“四清”返回机关以后,陈伯达不再找我,有意对我冷淡了。我感到不对头,同时也察觉到陈伯达对邓力群、胡绳不满。于是,我正式向组织提出,要求调动工作。1966年2月由中央组织部分配我到交通部,任办公厅主任。后来了解,我被撤职的背景是,“文化大革命”将要开始,陈伯达在《红旗》杂志社宣布,编辑部里有三个坏人:邓力群、胡绳, 还有吴介民。显然,陈伯达要整的对象主要是邓力群、胡绳,我不过是作为他们的陪衬而已,但不管怎样,被陈伯达点了名,我作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性质,是不容置疑了。就这样,我被撤了职,靠边站了。
  这突如其来的横祸,给我的打击,一时难于承受。我想知道究竟起缘于什么?问领导,问组织,问周围的同志,都说不清楚,一脸茫然。我苦闷已极,悄悄跑到街边小店买了瓶二锅头,从来不沾滴酒的我,张大嘴往里灌,瓶空了我也倒下了,迷迷糊糊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一夜。
  1966年5月16日,报上发表《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这是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性文件,标志着“文化大革命”运动正式开始了。
  “文化大革命”的任务,就是在各个文化领域实行“专政”,打击对象是“资产阶级代表人物”,重点是整“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为此,各单位的“革命群众”成立了“红卫兵”组织。不几天,《红旗》杂志社的“红卫兵”来到交通部把我揪回《红旗》杂志社去交代问题。罪名是“三反分子”(即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
  从这个时候起,残酷的批判斗争开场了。造反派要你交代“三反”罪行,你说不出来,就打态度;你对抗,就说你“赖账”;你让他们提示,就说你想摸底。他们动手动脚,推推搡搡,强迫你九十度弯腰,叫做“坐飞机”。如此这般,大小批斗达二三十次。
  要我交代“三反”罪行,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按当时搞大批判的口径,从我过去发表的文章和平时的言论中,对照《五·一六》通知,鸡蛋里挑骨头,寻找那些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东西,上纲上线做检查。结果非但满足不了造反派的要求,还落了个“避重就轻”、“企图蒙混过关”的罪名。渐渐地从批斗会和大字报的揭发中,看出我的问题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反对陈伯达,一是反对林彪。
  
  平平常常四件事构成反陈一大罪
  
  先说反对中央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问题:
  一、我说过,陈伯达不愿人家说他身体好。陈有时到编辑部来,我碰见他时,出于礼貌,跟他打个招呼,偶而顺口说:“你近来身体不错吧,红光满面呢。”听到这话,他往往瞪起眼睛,板着脸孔,哼哼几声,令人尴尬。这种场合,我遇到多次。于是,我私下告诉编辑部,特别是同他经常接触的同志:陈伯达不愿人家说他身体好,他听了会不高兴的。你们别惹恼他。
  对这一点,造反派在批斗会上上纲说,这是对陈的污蔑。传播陈听说身体好,不高兴,不就是说“我们敬爱的伯达同志”经常装病吗!
  二、我说过,陈伯达注重生活小事。陈在1961年到广东进行农村调查时,我参加了。为总结此次调查,也是为起草农村工作六十条做准备,中央把各路调查人员集中在广东省委招待所——小岛。住在那里的有胡乔木、邓力群、田家英、许立群等。有一天,负责陈伯达警卫工作和料理生活的小王,神色紧张地找我,说陈要挪动住地,让我去劝劝他。我问为什么?原来陈伯达和胡乔木同住一幢小楼,陈在楼上,胡在楼下。陈在夜间行走有响动,乔木同志在早餐桌上,随意对陈讲了。他却认真起来,非要搬开不可。当我到小楼时,陈伯达正在楼下服务员活动室,比划着要在那里放床,准备从楼上搬下来。我觉得这样做不妥,对他说:“这是服务员的休息、放什物的地方,你怎么能住这里呢?”他板起脸说:“这里好,安静,我住在楼上妨碍人家(指胡乔木)。”我说:“不要这样做。楼上楼下有点意见可以沟通,不难解决。挪动住房,就牵涉到招待所的安排问题。我们是客人,不知底细的,以为招待不周,对省委有意见,反映到陶铸同志(广东省委第一书记)那里,发生误会,就不是小事。请好好考虑考虑。”听了我的话,陈伯达不吭气,我趁机退了出来。随后听小王说,他不再提挪房的事了。
  这件事,我对一些同志说过,提醒人们,陈伯达有时耍小孩子脾气,同他相处时要注意点。
  类似这样的生活小事,还有一些。我并无恶意地向别人讲过。在“文革”中的批斗会上,这些成了我破坏领导威信的罪行,造反派责问:“你把敬爱的伯达同志看成什么人了?!”
  三、没有顺从陈伯达的意图整垮邓力群同志。陈伯达对邓力群同志有成见,认为邓不听他的话,想找岔整整邓。1964年开展“四清”运动的时候,陈伯达把我叫去,要查查《红旗》杂志社的财务情况,他说杂志社有“四不清”的问题。我虽然是副秘书长,但财务上的重大开支,都是由兼秘书长的邓力群同志批的。对陈伯达的提问,我说不明白,答复可以查一查。当着他的面,叫来办公室负责人和财务科会计,让他们去审核杂志社的收支账目。几天后,结果出来了,账目清楚,没有任何不合规定的私用或挪用的情况。我向陈伯达如实做了汇报,他无可奈何。这样,“四清”没有把邓力群同志整垮。现在“文化大革命”的机会来了,陈伯达给我加了“包庇邓力群”的罪名。
  四、传过陈伯达的绯闻。陈和某一位女同志关系暧昧,引起大家议论。有人向我反映。我作为党委书记,向党委办公室同志讲了,要他们做做那位女同志的工作,注意影响。同时,从维护个人隐私和领导威信出发,叮嘱要绝对保密,不要扩散。“文革”中这事被揭发出来,断定我是造谣。虽然在批斗大会上不能公开讲,却成了我一大罪状,使陈伯达怀恨在心。
  
  只言片语结文网罪名本来莫须有
  
  对学习毛主席著作,林彪提出要“活学活用,立竿见影”。1963年有人提议《红旗》应发表文章宣传阐发,我作为分管政治组的编委,提出自己的看法,认为学习马列主义理论和对毛泽东思想的运用,不那么简单,没有什么捷径,活学活用,不可能都立竿见影。因为根据马列主义的原理,理论的运用全在与实践的结合,而对事物的认识,有个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这在当时没有什么异议,不曾组织这方面的文章。
  可是,“文化大革命”一来,上述言论就成为我反对“林副统帅”的一条大罪。那时每日进行“天天读”,每逢翻读《毛主席语录》,都要先背诵林彪那几句经典式的话:“学习毛主席著作,要带着问题学,活学活用,学用结合,急用先学,立竿见影。”造反派在批斗会上,指着我的鼻子骂:“你像《三国演义》中的魏延一样,脑袋后面藏有反骨,早就反对林副主席了。”
  为了造神,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林彪献给毛泽东“四个伟大”的桂冠: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他宣称:“毛泽东思想是当代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顶峰,是最高最活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当时,人们把林彪的观点,叫做“顶峰论”。
  林彪上述这些谬论,是在1960年至1966年陆续地出笼的。1962年我在《红旗》发表了一篇文章《谦虚是恰如其分地反映实际》,文中谈到真理问题,说过一段话:“真理的发展是无止境的。人的认识从来都不可能到头。马克思列宁主义经典作家从不以自己的认识为极限。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他们的学说不过是提供了一些基本原理、原则,并不是说这种认识已经穷尽了真理,除了加以复述和赞叹以外,就没有事情可做了。”
  上面这段话,不过是阐述了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基本观点,到“文化大革命”时,造反派发挥了无限上纲的本领,居然把它作为我反对林彪“顶峰论”的又一大罪证:“你说真理是发展的话,那末,‘毛泽东思想是当代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顶峰’,不是就不能成立了吗!和林副主席对着干,简直是反动透顶了。”
  就是这篇文章,还成了我反对毛主席要赶毛主席下台的罪名。
  原来我在《红旗》《谦虚是恰如其分地反映实际》的文章中,在论证了谦虚的含义之后,举了无产阶级革命导师马克思如何极其谦虚的事例。写道:“革命的、批判的精神和实事求是的谦虚态度贯穿在马克思的毕生活动中间。在马克思担任《莱茵报》编辑的时候,对于物质利益问题,认为有发言的必要。但是,他感到自己对于经济问题缺乏知识。对此,他丝毫不加掩饰,在和《奥古斯堡报》的一次争论中公开承认‘我以往所学,还不容许我对法兰西思潮的内容本身作什么判断’。为了弥补知识上的不足,为了在经济问题上取得发言权,马克思决心要‘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引自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悉心研究政治经济学。从1943年开始,一直到逝世,马克思没有一天停止过对经济问题的研究。正是由于他掌握了大量的事实材料,并进行了长期的辛勤劳动,终于写成了科学地揭露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规律的《资本论》这样伟大的著作。”
  上述文中只不过讲了个事实。但是,造反派拣了里面一句话:“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马克思语),施展其惯用的影射哲学的本领,大做文章。在批斗会上,他们振振有词地说:“这篇文章是在1962年发表的。那时我国正面临异常严峻的形势:全国遭逢经济困难时期,苏联修正主义卡我们的脖子,美帝国主义企图进犯,台湾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 国内地富反坏右蠢蠢欲动。你选择了这个时机,将你的大毒草文章出笼,和国际国内的反动派一起,参加反华大合唱。现在,有人掀起一股逆流,受冲击的牛鬼蛇神集结起来,反对文化大革命,企图推翻无产阶级司令部。你的文章正好适应这种需要,说什么无产阶级领袖要‘从社会舞台退回书房’,不是要赶毛主席下台是什么?”
  我一再说:“我没有这么联系。丝毫没有要反对毛主席的想法。”
  这是我的真实思想。在这篇文章说到马克思主义者具有谦虚的品德时,在列举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之后,还着重讲毛主席在革命活动中,充分表现了谦虚精神,并引用了他对调查研究采取科学态度的一段话:“和全党同志共同一起向群众学习,继续当一个小学生,这就是我的志愿。”指明毛泽东同志是我们学习的最好榜样。
  这些敬仰毛主席、赞扬毛主席的段落,那些造反派视而不见,光摘取片言只语(连断章取义都谈不上)进行不着边际的联系,甚至上纲到“要赶毛主席下台”,其荒唐程度,不是神经正常的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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