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5期

忆吴大猷大陆之行

作者:□柳怀祖





  我第一次见到吴大猷老是1992年5月17日,他在李政道教授和夫人陪同下,从台北经香港来北京。这是他时隔46年后第一次重返祖国大陆。我当时负责大猷老来大陆访问的接待工作。当时他是海峡对岸来访的职务最高的人,而且是一位患病的87岁的老人。我感到压力很大,生怕有闪失。在机场上,我见他虽然坐在轮椅里,但精神很好。除李政道教授夫妇外,仅有一位学者谢云生教授作为秘书陪同,并无前呼后拥的随从。大猷老面对记者们的提问,谈笑自如,可算是神采奕奕了。见此,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此后,大猷老在大陆的二十余日,我一直陪伴着他,几乎朝夕相处。越来越感到他不但是一位博学睿智、胸怀宽广的学者,而且是一位平易近人、热情正直的长者。
  大猷老那次来北京是李政道教授花了很大力气,使台湾最高当局同意他来参加在北京举行的首届东亚和太平洋地区的超导超级对撞机的物理实验和技术研讨会。大猷老在会上,不但认真听了一些学术报告,还同与会的科学家进行了讨论。会议期间他专门去参观了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他坐在轮椅上,沿着长长的加速器隧道十分认真地看着、问着。他亲眼目睹了大陆科技人员主要依靠自己的科技和工业力量,用短短四年时间建成了这样一个世界一流水平的高科技设备,兴奋不已,感慨万分。他对比了台湾的同步辐射装置主要靠买外国的设备和技术后说:“大陆在高能物理方面已取得了世界水准的成就,太了不起了。”他还坦诚地讲:台湾没有科学人才,所以只能靠买。因此,他特别和李政道教授等讨论了台湾参加这个国际合作科学项目的问题,以此来促进台湾地区科学技术水平的提高和人才的培养。
  在北京时,大猷老多次与科技界的老友和新朋严济慈、周培源、赵忠尧、王淦昌、王承书、周光召、卢嘉锡、贝时璋、汤佩松、黄汲清等欢聚,或促膝谈心,或举杯共庆,分外亲切。在周培源先生90寿辰的宴会上,他与他的得意门生李政道、杨振宁、朱光亚、黄昆等一起为周培老的长寿、为中国物理学的发展频频举杯。
  5月31日,大猷老参加了在钓鱼台国宾馆举行的有三百位中国物理学家参加的中国物理学家联谊会。在这次中国物理学界空前的盛会上,江泽民、杨尚昆、李鹏等领导人亲临祝贺,并与包括大猷老在内的老一代中国物理学的开拓者们亲切会晤,共庆中国科学的繁荣昌盛。
  大猷老在北京时,还访问了他60年前执教的北京大学。在那里,他见到了59年前他创建北大光谱实验室时从美国购回来的凹面光栅,至今保存完好。睹物生情,老人百感交汇。1934年他在北大任教时北大的寒酸景象,至今历历在目。然而在那样的情况下,大猷老写出了《多原子分子的结构及其振动光谱》一书,至今仍是世界学术界公认的该学科的一本经典之作。现今大猷老目睹北大学科那么齐全,设备那么先进,怎么能不兴奋不激动!
  在北京大学授予他名誉教授的会上,李政道教授用生动的语言,丰富的图片资料介绍了大猷老的生平和学术成就,激起了北大学子们对这位老前辈的崇敬。当李政道教授展示大猷老一张两岁时的照片时,引起了在场所有人极大兴趣,老人也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大猷老还不顾身体的不适,乘车数百里到他青年时代求学的天津,重返南开母校。母校为这位65年前的校友举行了十分隆重的仪式,授予他名誉博士。母国光校长还把大猷老1925年至1929年在南开读书时的成绩单送给了他,使老人回想起了65年前风华正茂时在南开校园中的情景。
  在天津,大猷老十分高兴地见到了几十年未见面的堂弟吴大任教授和专程从广东肇庆老家赶来的堂姐吴明韶、堂妹吴明玖等亲友。漫漫岁月,茫茫海峡,隔不断、挡不住手足之情。今朝相逢,虽都已满头华发,但情殷殷、意切切,老人们都激动不已。兄弟、姐妹向他讲述了家乡的巨变,大猷老听了十分高兴,表示他一定要回故乡去看看。
  大猷老在北京还抽时间重游了天坛、北海、中山公园和香山卧佛寺等处。在天坛回音壁前,老人贴墙倾听回音,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在香山卧佛寺,他兴致勃勃地撞击古钟。在天坛和中山公园参天古树的林荫之下,李政道教授为他推着轮椅,漫步而行,亲切交谈,师生情谊绵绵。
  大猷老还要我陪他去寻找当年在北大教书时的旧居。但这里早已旧貌换新颜了,旧居被新的、宽敝的马路所代替。著名的地理学家侯仁之教授得知大猷老寻根未果,专门送来一本侯老主编的《北京历史地理集》,使大猷老在书中圆了旧居梦。
  大猷老的大陆之行引起了人们极大关注。海峡彼岸的不少记者赶来采访,对大猷老紧紧跟踪。那时甚至曾谣传大猷老是带着“政治任务”来与大陆最高领导人接触的。其实,大猷老是不会接受谁什么任务的。他既不是国民党,更不是民进党,他只是一位对台湾当局腐败、黑暗和台独都敢于怒骂的正直学者,他“不搞政治”。台湾民众都十分尊敬他。我们在天坛游览时,正好遇到一群台湾来的游客。他们认出大猷老后,都拥过来问候致意,十分真情。
  原计划大猷老还应在大陆多住几天,多看看。但因身体不好,医生们都很担心,大猷老不得不提前返台住院治疗。在北京首都机场,送行的亲友依依不舍,很多人流着眼泪和他告别。大家都盼望他身体康复后再来北京、天津。大猷老回台后,在医院中一再努力最终促成谈家桢、吴阶平、赵忠尧、邹承鲁、汤佩松、黄汲清、张存浩、李林等大陆第一批科学家顺利访台。
  1998年12月大猷老利用霍英东基金会在广东南海给他颁发“杰出成就奖”的机会,返肇庆故乡,以实现他近七十年的梦想。我仍负责接待他的工作。我从深圳的皇岗口岸迎接了他,几年不见,老人虽精神尚好,头脑清楚,但终归显得更加老弱了。他告诉我,这几年,每周还能乘车百里去新竹的清华大学讲课,一讲就是半天,并自己编讲义。在年初得病后,虽不再去新竹了,但仍在台北每周去台大讲课。他认为,李政道教授建议他和王淦昌先生等把中国近代物理史初期情况写下来是非常对的,再不搞,将来的人是讲不清楚的,他正抓紧做此事并请人帮助整理。
  从深圳到南海市,老人对一路景象目不暇接,无不新鲜,忆起他少年时期在这里的情景,几乎兴奋到了极点。
  在南海市领奖以后,我陪大猷老一行驱车赶往肇庆,在肇庆受到了当地政府和几十位亲友极为热情的迎接。回到故乡,他不顾路途疲劳,在亲友们的簇拥下就在接待厅里热烈交谈,问这问那。
  在肇庆,他参观了西江大学,还欣然为该校题写了校名。在同部分老师举行座谈时,大猷老再三强调:育人要特别注重质量,质量为本。
  大猷老原本拟去高要乡下祭扫祖坟,但他自感体力不济,只好派儿子代他前往了。
  此时正值隆冬,大猷老无法承受北方的寒冷,因而不能北上了。大猷老和我们相约,来年春暖花开时,再去北京、天津小住,把中国近代物理史搞完。1999年春暖花开时节,我们已做好了大猷老再次来北京的准备。然而,突然得悉他因病住进台北的医院,更没有想到的是,他这次进医院就再也没能出来,再次北上完成书稿的愿望无法实现,老人带着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
  大猷老,您没有走,您的英名将永远铭刻在中国的近代科学史上。 (责任编辑 洛 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