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4期

鲁迅心目中的改革和开放

作者:□王景山





  谈到五四新文化精神,我以为和爱国、民主、科学三者同时展现的,还应有改革、开放和批判精神。这在“五四”前后鲁迅身上也是非常明确而突出的。
  鲁迅的改革思想,源于他早年坚信的进化论,源于他对外国的识见,特别是源于他对历史的洞察和对现状的思考。从中国的历史和现状出发,鲁迅坚信中国若求前进、发展,必须改革。在鲁迅看来,改革不是一时一地的权宜之计,而是历史前进的需要,社会发展的必然。早在他留学日本时期所写的《摩罗诗力说》中就指出,社会进化是希望所在,是从“星气既凝,人类既出而后”就开始了的。“进化或可停,而生物不能返本”,因为“进化如飞矢,非堕落不止,非着物不止”。如果“拂逆其前征,势即入于零落”,所谓“发展既央,隳败随起”。1927年他作《黄花节的杂感》一文,复指出“所谓‘革命成功’,是指暂时的事而言;其实是‘革命尚未成功’的”。因为“革命无止境,倘使世上真有什么‘止于至善’,这人世间便同时变成了凝固的东西了”。直到他逝世前一年即1935年,他在《从‘别字’说开去》一文中仍然坚持他的“从古迄今,什么都在改革”的看法,认为“改革如长江大河的流行,无法遏止。假使能够遏止,那就成为死水,纵不干涸,也必腐败的”。
  鲁迅一生身处的社会现实,更使他深感改革的极端迫切性。1925年他一再指出:读历史,“就愈可以觉悟中国改革之不可缓了”;看现状,更感到“无论如何,总要改革才好”。同年他尖锐提出:“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我们都反抗他,扑灭他!”1934年他又作重要补充:“人固然应该生存,但为的是进化;也不妨受苦,但为的是解除将来一切的苦;更应该战斗,但为的是改革。”他从来认为:“不革新,是生存也为难的”。
  中国是文明古国,有悠久的文化传统,其精华部分足以自豪,亦为世界各国所钦佩。但正因为它古老,留存的糟粕也不少,历史的积淀也厚,因袭的担子也重,因此惰性也就较多,改革也就更困难一些。鲁迅对此是十分清醒的。他在《两地书·四》中指出:“中国大概是太老了,社会上事无大小,都恶劣不堪,像一只黑暗的染缸,无论加进什么新东西去,都变成漆黑。”他在《华盖集·补白》中进一步指出:“谁说中国人不善于改变呢?每一新的事物进来,起初虽然排斥,但看到有些可靠,就自然会改变。不过并非将自己变得合于新事物,乃是将新事物变得合于自己而已。”他在1934年发表的《偶感》一文中再次指出:“每一新制度,新学术,新名词,传入中国,便如落入黑色染缸,立刻乌黑一团,化为济私助焰之具。”鲁迅说到“改革一两,反动十斤”,是感慨系之的。
  鲁迅深感改革之不易,他在《热风·随感录三十五》、《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华盖集·忽然想到(六)》、《华盖集·北京通讯》、《华盖集·这个与那个》、《二心集·习惯与改革》、《且介亭杂文二集·从‘别字’说开去》等文中深刻批判了阻挠改革的种种论调 ,但他认为最不易的则是“国民性的改革”。这是深层次的改革,较之表层的改革当然更重要,但也更困难。他在《两地书·八》中指出:“最初的是排满,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国民改革自己的坏根性,于是就不肯了。”而他认为“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
  为进行改革,他在著作中大声呼唤“闯将”,主张革新者内心应有“理想的光”,提出“认真,热心”,“沉着,勇猛,有辨别,不自私”等项要求,推崇“一往无前”而又“不耻最后”的“韧性”精神。于此我们大致可以看出他心目中的改革者的形象。
  纵观鲁迅一生,从学海军,学开矿,求兵强国富;到改治医学,寻求日本维新成功的原因;到从事文学运动,以便改变人们的精神;再经过主张个性解放,进行思想革命,直到确认“改革最快的还是火与剑”,最终接受马克思主义;无一不说明他正是以自己的行动,实践着自己的改革主张。
  如果说“民主”和“科学”,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反封建的两面大旗,那么“改革”和“开放”就不妨说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求中国之现代化的两个不可或缺的轮子。改革需要开放,开放促进改革。一个闭关自守的国家,一个闭关锁国的民族,一个闭目塞听的个人,是谈不到改革、进步的,因为他没有比较物、参照系。有比较才能鉴别,有鉴别有斗争才能发展。正是为此,鲁迅在《坟·摩罗诗力说》中一再指出:“欲扬宗邦之真大,首先审己,亦必知人,比较既周,爰生自觉”,“故曰精神之发扬,与世界识见之广博有所属”。更在《坟·论睁了眼看》一文中指出:如不睁了眼看世界,“这闭着的眼便看见一切圆满”,“于是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平,也就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
  在鲁迅看来,开放是一种胸怀,是一种度量,是一种魄力,是一种自信心的表现。他在1925年写成的《坟·看镜有感》中,热情赞美了汉人的“闳放”,唐人“也还不算弱”。“汉唐虽然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因此他们“取用外来实物的时候,就如将彼俘来一样,自由驱使,绝不介怀”。而有些朝代,“一到衰敝陵夷之际,神经可能衰弱过敏了,每遇外国的东西,便觉得仿佛彼来俘我一样,推拒,惶恐,退缩,逃避,抖成一团,又必想一篇道理来掩饰,而国粹乃成为孱王和孱奴的宝贝”。同文中又说:“无论从那里来的,只要是食物,壮健者大抵就无需思索,承认是吃的东西,惟有衰病的,却总常想到害胃,伤身,特有许多禁条,许多避忌;还有一大套比较利害而终于不得要领的理由,例如吃固无妨,而不吃尤稳,食之或当有益,然究以不吃为宜云云之类。但这一类人物总要日见其衰弱的,因为他终日战战兢兢,自己先已失了活气了。”
  基于强烈的开放意识和广阔的开放胸怀,鲁迅一向强调向外国学习。他认为:“一切事物,虽说以独创为贵,但中国既然是世界上的一国,则受点别国的影响,即自然难免,似乎倒也无须如此娇嫩,因而脸红”,“即使并非中国所固有的罢,只要是优点,我们也应该学习,即使那老师是我们的仇敌罢,我们也应该向他学习”,鲁迅在这个问题上,不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权宜主义者。他主张追本求源,而不可舍本求末。鲁迅所重视的是“能播将来之佳果于今兹,移有根之福祉于宗国者”。因此鲁迅的“开放”和“全盘西化” 论是毫无共同之处的。
  早在1907年所作《坟·文化偏至论》中,他就反对在向外国学习时的“偏至”,亦即反对在这个问题上的片面性、绝对化。开放,向外国学习,自然首先是为了“洞达世界之大势”,但何取何舍,何去何从,却须经过仔细的“权衡较量”,要“去其偏颇,得其神明”,这样“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不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意”,我们的国家才能“雄厉无前,屹然独立于天下”。而在1934年所作《拿来主义》一文则可以说是集中而精确地表述了他对“开放”的看法。他强调:“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因此,首先是要“拿来”!但他同时强调的是:“我们要运用脑髓,放出眼光,自己来拿!”“占有”之后,要“挑选”。“或使用,或存放,或毁灭”。鲁迅的这一态度,实际上也就是批判地继承,批判地吸收。
  批判的态度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是十足显示着的。有人认为,五四新文化先驱没有学过辩证法,存在极端片面性,所谓“好的一切都好,坏的一切都坏”,不会区别对待。更有甚者认为十年“文革”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恶性发展,再次造成了文化的断裂。我以为,把假民主、毁科学、倡愚昧的“文革”和高举“民主”、“科学”大旗坚决反对封建主义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相提并论,实在是最荒谬不过的了。单看鲁迅,就可发现他当时所进行的批判,决不是怀疑一切,更不是全盘否定,而是不迷信偶像,不盲从权威,不唯上,不唯书,对在上者和世俗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不可改变的所谓传统,通通要问个“为什么”,予以重新审视,重新鉴别,重新论证。
  勿庸讳言,鲁迅对中国古老的传统文化及作为其代表的所谓“孔孟之道”,是采取了极为严峻的批判态度的。但也不是“大军一到,玉石俱焚”。即使对我们山东同乡孔二先生,他还是把真正的孔夫子和被当做“敲门砖”的孔夫子区别开来,同时肯定了孔子值得肯定的地方,例如孔子对鬼神的看法、孔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实干精神等等。又如对于所谓“孝道”,我以为鲁迅也没有全盘否定。他认为“二十四孝”的孝子事迹中,有的“可疑”,有的“甚至于发生反感”,因而予以嘲笑和谴责,但有的却是可以“勉力仿效”的。而鲁迅自己对待母亲,实在堪称一大孝子。至于他撰写《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等,他整理、编辑的《古小说钩沉》、《小说旧闻钞》、《唐宋传奇集》等,肯定都是研究传统文化的极为重要的著作,和他因反对将青年脱离现实的道路而批判胡适倡导的“整理国故”,其实是并行不悖的。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鲁迅一生大力批判的是传统文化中的消极部分,特别是其中的糟粕部分,而对其中的积极部分,特别是其中的精华部分,鲁迅不但不予否定,甚至是身体力行的。五四新文化和鲁迅共同具有的这种批判精神,和“文革”奉行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信条,毫无共同之处。说五四先驱们没有学过辩证法,必然存在片面性,这样的逻辑我看不一定符合事实。没有正式从书本上学过辩证法的,未必不能从实践中学会并掌握和运用辩证法;而自以为娴熟辩证法理论的,办起事来有时竟难免也会陷入片面性的泥坑。这样的例子,有目应可共睹。
  五四运动距今80年了。在对五四新文化精神和鲁迅精神,毫不例外地同样予以重新审视,重新鉴别,重新论证之后,我以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和鲁迅留给我们的改革、开放和批判这三个方面的精神,也都未过时,在今天仍然值得我们学习、继承和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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