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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广久与“傻子瓜子”的两次沉浮

作者:□ 邱 健




 
  前十多年,安徽出现了名闻全国,远销港、澳和北美地区的“傻子瓜子”,一时风靡全国。“傻子”也就成了改革初期人们交口议论的新闻人物。“傻子”年广久前后两次沉浮,却又神奇地与我国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的关怀分不开。年广久每当与人津津乐道回味他的发家史时,总是从心底发出肺腑之言:“邓主席是我的恩人,是他指引我走向发家致富的光明大道!”

市场经济的冲浪儿

  位于芜湖市大戏院40号的大杂院,是“傻子”年广久的老屋,也是“傻子瓜子”最初的大本营。1984年笔者去芜湖首次访问他,去那儿参观他的“旧战场”。在那零乱的大杂院里,他指着一个旮旯告诉我,他过去就在这里炒瓜子,院门被好心的房主时时插着,“打办”的人一敲门,他就从院角的平台上翻到邻院,一溜烟地跑掉了。他很恢谐得意地对我说:“这还是我从电影《地道战》中学来的游击战术呢。”
  年广久大半生命运多舛。他最早是做水果生意的,60年代受到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冲击,水果摊多次被查抄。后来又搞长途贩运,又被没收了自行车和现款,还以投机倒把罪被判有期徒刑一年。获释后,谋生无路,只好再次重操旧业,偷炒瓜子,提篮小卖,怕被“打办”干部逮住,便每天换一个地方,和工商人员“捉迷藏”,度过了多少凄惶岁月。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个体经济如雨后春笋般生长起来。不少人都原以为小商贩对政治是麻木的,眼里只装着钱。其实他们在长期的求生中锻炼出高度的敏感和迅疾的反应力。他们一只眼盯着市场行情的起落升降,一只眼注视着改革的细微变化。他们本小利薄,经不起折腾,懂得每项政策都关系着他们的身家性命。当年广久开始重炒瓜子时,芜湖瓜子行业还一片萧条。国营商业出售的瓜子又苦又咸,其他一些小贩偷偷摸摸地炒的瓜子也都质量平平,基本上无技术可言。但是南方人喜欢吃瓜子,年广久这个生意老手,以他殊于一般小贩的眼力,看到这桩生意的远景,他琢磨如果真的要靠炒瓜子为生,就非得炒出个与众不同的品位来。
  他尝遍了芜湖名家瓜子后,又背上挎包钻进“东方红”江轮的大通舱,溯江而上奔南昌、武汉,顺水下苏州、上海,了解各地瓜子行情,将各地瓜子都买上一包。回到家中,他把瓜子摊了一桌,手把一杯清水,轮换品尝各种瓜子的滋味儿。每品完一种就嗽口再品。年广久终于悟出窍门来了:要想瓜子炒得好吃还又好嗑,一是配料,二是火候。于是他就边炒边摸索,每炒完一种,便揣上几包上街,悄悄拦住过往行人求他们帮助嗑嗑这瓜子的口味和生熟程度如何?满意不满意?
  就这样,年广久博采众议,反复改进,大锅小炒,精制配料,逐渐形成了风味独特的“傻子瓜子”:甜中带辣,咸里透鲜,融南北口味于一体,一嗑三瓣。终于把“傻子瓜子”卖出了名气,撒向全国各地。1984年,“傻子瓜子”日产18万斤,雇工103人,远销全国二十多个省市和香港市场。1985年4月,美国驻上海领事馆副领事访问安徽,特意要求安排在芜湖参观“傻子瓜子”工厂,其后英国《金融时报》,美国VOA电台等相继在海外为“傻子瓜子”扬名。

  “傻子”的头脑和生意经

  全国许多报刊都相继刊登过“傻子瓜子”的报道,可寄来的文章,“傻子”从来一篇不看,也没法看,因为他是地道的文盲,一天学也没上过,总共会写五个汉字:“年广久”、“同乙(意)”,“意”字不会写,只好写成“甲乙丙丁”的“乙”,不过不识字也难不倒他,目睹不行靠耳闻,他可以从收音机、电视机中感知中央精神,可以靠秘书处理文牍协议。别瞧他不识字,他头脑中装的东西一套一套的。新奇的见解层出不穷。他说:“在中国做生意光有经济头脑不行,还必须有政治头脑,要长两个心眼”。他还说:“现在中国瓜子市场才开发了一半,没有一个真正的瓜子市场。台湾只有十来个瓜子厂,可面对全世界销售。台湾商人有眼光,他们在江苏淮阴县与农民订约,种了5万亩瓜田生产瓜子,赚了很多钱,
  我们还在睡大觉,思想没开放,经济头脑赶不上,中央精神就落实不了。”
  年广久虽是大老粗出身,目不识丁,但他做生意却鬼灵鬼精。人们问他怎样才能当一个合格的经营家时,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年轻时在瓜果摊当过学徒,跟在老板后头跑,看着他们怎么说话,办事,长见识,这些都懂了,才能正式上岗位。”
  年广久也曾短期在饭馆、油行、布行等行业干过,对炒货行业的一招一式,他更是内行。他做生意是凭他的直觉和经验来处事的,思路十分敏捷。有一年当他听到大西北生产瓜子的地区遭灾的消息时,他第一个本能的反应,就是立即派人去抢购原料,因为他尝过货源枯竭的苦头,没有了货源,也就没有了他的“傻子瓜子”。
  1984年,江西吉安食品厂厂长四次来芜湖,与炒货行业商议联合办厂,均未有结果。年广久得知后,直接到当地考察了一次,当下即拍板定案。江西吉安县地处山区,交通不便,经济不发达,别人认为是劣势,但他却看到有发展的潜力。他常有一句口语,“越是困难越能见胜利。”他说这些地方交通不发达,外边的商品运进去很困难,但越是买不到的东西,就越好卖,这是潜力很大的市场。人们都佩服他有长远的商业眼光。

  一个“傻子”带动一座“瓜子城”

  1978年末,那个事关中国大命运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以后,全国的新闻媒体都在寻找能够体现时代特征的典型,“傻子”年广久炒瓜子致富、他的传奇经历以及年广久的独特个性,令许多新闻界同行趋之若鹜。笔者也曾在1984年专程去“瓜子城”——芜湖市进行了专访,后于1985年在《新观察》杂志上发表了“年广久和他的傻子瓜子”的长篇通讯,当即由《读者文摘》转载。由于媒体的介入,年广久在公众面前的形像也开始越加透明起来。
  芜湖这座瓜子城的崛起,缘于“傻子”年广久的带动。有不少芜湖人从事炒瓜子是步了年广久的后尘的,年广久在前面探路,他们只是他的尾随者和合作者。曾经有过“米市”这个光荣称号的芜湖市,在年广久和他的“傻子瓜子”的带动下,才再一次辉煌了起来。
  从1981年秋天起,沉寂了多年的芜湖瓜子行业骤然复兴。四年中,瓜子市场异军突起,名牌林立,涌现出一群声名显赫的瓜子大王,出现了57家瓜子公司、工厂、商店,其中38家是个体户。据当时芜湖工商局个体科科长介绍:这38家是领取了专营瓜子营业执照的,至于大量的兼营瓜子的个体户,就无法精确统计了。市场上有20家亮出了牌号:“神农”、“春光”、“康健”、“龙凤”、“玉兔”、“双虎”……。到1985年,芜湖终于形成以“傻子”、“迎春”、“胡大”、“友谊”四大瓜子公司为支柱,而以“傻子”和“迎春”为两大巨头的“瓜子城”。
  这些瓜子厂家都没要国家一分钱投资,而是自筹资金,不断扩大生产。1981年全市瓜子产量不到一百万斤,到1984年就猛增到3240万斤(其中不包括与外地联营加工的1500万斤),创造了五千六百多万元的产值,当年上交国家税利达五百多万元,其产值居全市第三位,而创造这笔产值的从业人员还不足一千人。

  邓小平与“傻子瓜子”

  奇怪的是,当芜湖瓜子之路被年广久趟出来之后,给年广久带来的不是荣誉和赞词,不是更多受益者的感激,相反,更多的是责难。
  “傻子心太黑了,为了自己挣钱,不惜血本降价挤垮别人。”这是指年广久在1981年那次为保存自己实力,实行削价销售的竞争措施。
  有人说:“那小子家里到处是钱,连褥子底下铺的都是钱”。
  有的还说:“他还雇了不少长工呢!他从小就贩这捣那,心术不正,被割资本主义尾巴好几回了,到现在还死不悔改呢”。
  这个把自己也当成“傻子”的年广久,对这些话充耳不闻,别人越讲得凶,他就干得越欢,似乎是在赌气。一次,他对来访的记者诉出了自己心中的委曲:“我是挣了不少钱,可我为炒瓜子受过的那些苦谁知道?在芜湖,也不是我一个人富了,我的好多徒弟都跟我富了,是国家的政策让我们致富的,难道都没看见?”年广久在芜湖瓜子业的处境,虽然有些孤立,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坏,但他对炒瓜子这个行业的劲头并未受到太大的打击。
  “傻子瓜子”顺利打入上海和华东市场,起势之猛使年广久本人也始料未及。1982年下半年,小小的“傻子瓜子”,在上海人的家庭中已可与糖果、密饯、巧克力分庭抗礼了,据说上海糖果的滞销和许多人爱吃“傻子瓜子”有一定关系。1982年春节,上海竟吃掉了十万多公斤瓜子。上海人为了能买到“傻子瓜子”不得不在商店门前排起长龙,有时长龙竟达四五百米。出售“傻子瓜子”的商店不得不挂出“限量购买,每位一斤”之类的告示。
  然而,年广久的“傻子瓜子”工厂毕竟还是家庭作坊式的小工厂,面对大上海这个中国第一大市场,供求链条被日渐崩紧,告急消息频频传到芜湖总部,定货单如雪片般从各地飞到芜湖,求购的电报也接二连三地传来。如果说商家有货卖不出去是一大苦恼,但货源不足,供不应求,也是一种莫大的无奈。1983年3月,无计可施的年广久买了芜湖“迎春”瓜子10万斤,分别装进“傻子瓜子”的包装袋运到上海救急。莽撞独断的年广久只想先应付定货单,并从中捞到一个差价。他却没想到,这一着弄巧成拙的招数,却给他带来了灾难。
  精明的上海人很快就识破了其中的猫腻,立刻对这种假冒“傻子”品牌瓜子口诛笔伐。《解放日报》、《新民晚报》都刊登了批评消息,上海市工商局也立即立案,查清年广久以伪充真,并在销售伪“傻子瓜子”过程中偷漏税款43万元的错误。消息传出后,《人民日报》也给以极大的关注,在一版显要位置将此事向全国披露,并加了评论,对“傻子瓜子”存在的问题进行了批评。
  也正是这批冒牌的“傻子瓜子”,成了年广久一连串败走麦城的伏笔。年广久从此陷入了他人生的低谷,年广久和“傻子瓜子”的声誉在芜湖也一落千丈,在全国各地人们对“傻子瓜子”也逐渐淡漠了。
  就在这偷税风波尚未平息之时,前往安徽视察的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来到了芜湖。当车队经过年广久的瓜子摊前,市委书记向总书记指向窗外说:“这个就是‘傻子’的摊位,他的工厂雇了30多工人炒瓜子,群众有些反映。”
  总书记胡耀邦在去芜湖之前,安徽省委也有人向他提过这个问题,他说:“三十几个人嘛,不要动他,先看一看”。市委书记又试探着说:“年广久偷税的问题,群众反映也很大。”总书记回过头来答道:“偷税当然不行!”
  1983年12月,国务院有关领导在听取工商局汇报时,年广久偷税的事再一次被提出来。有人对年广久目前经营的规模很担心,问是不是要限制他发展。姚依林副总理答道:“现在全国个体户600万,还不到1000万,我们是不主张限制的。现在个体户比1949年少多了……,‘傻子’偷漏税不对,但他把瓜子炒起来了。以前有不少人炒,‘文化大革命’搞光了。有‘傻子瓜子’不是坏事,是拾遗补缺。再看一看吧!……”
  年广久没有去埋怨别人,他知道自己走错了这步棋,受到批评和经济处罚也是应该的。这时他想到了党,想到了组织。1984年3月,他请人代笔给当时的省委书记黄璜写了一封信:
  “尊敬的黄书记:我‘傻子’年广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个体户,我是吃安徽粮,喝安徽水长大的。虽然几经波折,但我坚信党是伟大的,党的路线是正确的。尤其是我每次从外地回到安徽,看到‘振兴中华,建设安徽’几个大字时,我就无比激动。这些年来,我以销售瓜子盈利的钱为芜湖捐款3万元,为安徽灾区捐款2万元,为敬老院捐款1万元,其余全部存入银行。我挣的钱是人民的,等我死后全部交给国家。……”
  一周后,黄璜书记给他的复信全文刊登在《光明日报》的一版显要位置上。信中肯定了他近年来对社会所做的贡献,也批评了他在“傻子瓜子”经营中所犯的一些错误,并且十分诚恳地希望他能继续抓住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奋力拼搏,不气馁,不消沉,为社会多做贡献。
  转眼到了中秋,被芜湖人称为“傻子”的年广久怎么也未想到,他炒瓜子的事不仅被捅到了北京,而且还惊动了日理万机的我国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
  10月22日,在北京召开的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全体会议上,邓小平专门提到了这件事:“……还有的事,用不着急于去解决。前些时候那个雇工问题,相当震动啊!大家担心得不得了。我的意思是放两年再看。那个能影响到我们的大局吗?如果你一动,群众就说政策变了,人心就不安了。你解决一个‘傻子瓜子’,会牵动多少人,人心不安,没有益处。让‘傻子瓜子’经营一段,怕什么?它伤害了社会主义吗?……”
  消息传到年广久耳朵里,他乐不可支,如沐春风。三年来,他天天都像是走在一条钢丝绳上。他心想你们不是要上告我吗,现在邓主席说我没有伤害社会主义。
  “傻子”年广久非但没因雇工和逃税的事重进班房,反而又一次成了一夜之间蜚声全国的新闻人物,这是年广久本人和要整他的人都没有想到的。年广久“傻子瓜子”的事,作为党在历史新时期的一项改革政策的体现,其意义是深远的。
  年广久苦苦思索之后,决定申请搞联营,为的是要进一步扩大经营。1985年4月,年广久个人与芜湖市新芜区劳动服务公司、芜湖县清水镇工业公司三家开始挂牌联营。年广久提供“傻子瓜子”商标,连同他个人的技术入股,那两家负责提供资金,由年广久出任总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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