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端正对异文化的态度
作者：□ 费 孝 通
我接到了通知,我们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要开个会,讨论“21世纪中华文化世界论坛”的事情,同时叫我想一想“论坛”首次会议的主题。
昨天我还在火车上,今天早上到大连,赶上我们这个会的开始。对于会议的议题,我没来得及准备,事先也没和有关同志交换意见。我想,我就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筹办的“21世纪中华文化世界论坛”以什么为主题的问题,谈点意见。
我想,现在正是世纪交替之际,风云激荡难测,需要审慎察看,这时还没人敢说下个世纪会怎么样,看来下个世纪什么都可以变得出来。现在,前苏联在起变化,欧洲也在起变化,到处都在起变化。特别是我们两岸之间的问题,到现在还不能解决,看来最近还会更严重。说到21世纪,我们还未进去,风云已经很厉害了。在这个时候来讨论中华文化的未来发展问题,我们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呢?我们当然相信人类是会继续发展下去的,相信人类不会就此完了,而且要一代比一代强,不能在我们这一代结束。这是我们的信念。人类的发展,就是世界文化的发展。人类应当要持续发展下去,但现在碰上一些问题,我们应当想一想,怎样保证人类能持续发展下去?从回顾历史来看,有很多教训。经济全球化、文化多元共处就是历史所给我们的一个客观的局面。在历史发展过程中,人类的整体是逐步扩大的。当前,科技的发展,交通的发展,信息的发展,使我们的视野扩大得很快。这里,我想到电脑。电脑是近二十多年来发展起来的。记得七十年代我到北大去参观,见到一部计算机,体积极大,整整装了两个房子。没有经过多少年,即本世纪80年代,我到美国去,有人送给我一台录音机,体积像打字机那么大,不能随便带来带去。到现在,经过二十多年,那样的录音机已陈旧了,不要了,现在的录音机可以放在口袋里,电脑也很小了。我的一个印象,也许因为我年纪大了,感觉到这个世界变得太厉害,我是赶不上了。到现在我还不会操作计算机,写文章还是用笔写,不会用计算机打字,还要请人家打印;由此可见,我已是个淘汰中的人物了。淘汰是难免的,但也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我有较长的经历,我这一生差不多有一个世纪的时间。我是1910年出生的,现在已快90岁了。回顾这90年,有什么经历可以说呢?刚才我讲了,现在经济上的全球化,已成为事实了,已不用多说了。这些事实过去是不可能想象的;不仅我小时候绝对想不到,就是我大学毕业后到外国去留学时也想象不到这20年发生的事情;这20年真是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这种变化中,我们的文化,包括人和人的关系也发生了重大变化。
我们知道,文化还是靠历史养成的,人们从历史中总结出了一套文化。文化就是人想出来的为人服务的东西,包括物质方面的东西,思想方面的东西。人要求生,要传代,要继续下去,就继承和创造一套文化。这套文化是历史形成的,是人造成的。一代一代地由人组成的各个团体传下来的,都有它自己的历史。因此产生了文化多元的现实。没有共同历史的人群,他们的文化因之也不同。所以现在世界上人类文化是多元性的。而在当前多元文化的世界里边我们却占据了个大头。我们中华文化可以说是老大,年纪最大,同时人也最多,普及面最大。可是这个文化也存在于多元文化的世界之中。现在我们要解决人类持续发展问题,必须解决一个“一”和“多”的矛盾,就是经济全球化之下的文化多元性的矛盾问题。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大概还要几个世纪的时间,也就是说要我们今后的几代人去解决这个问题。我自己已是过时的人,老实说不能希望自己能出多少力量了。可是我可以贡献我长达近百年的经验,把我对这个问题的想法,同大家谈谈,讲讲老话,还可能有些用处,因为人总是要在历史中吸取教训的。
现在我提出一个题目请大家想一想:经济全球化之下,多元性的文化世界怎么能持续发展下去?我们相信人类文化是要持续发展下去的。不能说,有这么一天地球与其它星球碰了,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不能把它作为我们考虑的一个因素。其实这个问题的提出还是很近的事,因为上一辈人不会想到这个问题,那时文化不同的人可以各自划地自处,不相往来。现在经济正在向全球化发展。不同文化的人不可能不发生接触。这时不同文化的人怎样能各自发展各自的文化,就成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另一种提法就是多元性的人类文化怎样持续发展下去?
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在经济全球化的前提下,多元文化如何发展。而且即使要实现全球文化的一体化,也必须经历相当长的一段时期,而且在这个相当长的时间里,各国不同的文化都要继续发展,每个文化都要创造条件继续发展下去,不要互相排斥,互相消灭,互相做毁灭别的文化的文章。这一点现在这个世界还没做到。因为我们刚刚看到南斯拉夫的情况,这是一种文化还在企图把另一种文化毁掉的鲜明事例。这种情势的出现,值得我们好好想一想,好好讨论一下,要使多元文化能够和平共存,大家不被毁灭,要有什么条件。
我想到有这么几个条件。首先,在思想上要改变一下。今天参加我们讨论的,都是关心人类文化前途的人。我们这些人必须想办法使全世界的人在思想方面有一个正确的看法,即端正对异文化的态度。这个态度不正确的话,那就会发生早年印第安人和澳大利亚土著的结果。他们都被毁灭了。500年前,实际不到500年,曾出现过欧洲的人把另一个洲的民族,另一个洲的人毁灭掉的惨酷景象。几年前我看过美国建立的印第安人保留地。这是印第安人被大规模屠杀后仅存的少数人被关在一起养殖起来的地方;留下的人连活下去都很艰难,文化当然也就不能继续发展了。同样,澳大利亚土著民族,也在19世纪里一枪一枪地几乎全部被人打死了的。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尤为惨酷的是大批犹太人被放毒气窒息死了。今天在座的乐黛云同志编了“跨文化对话”这本杂志,汤一介同志也写了文章,我看后觉得很好。他们说,人们对待异文化可以有几种态度。第一种态度就是以美洲、澳大利亚作为例子来讲的,那是对异族人全部屠杀完,消灭掉,不把异族人当人看。当时,印第安人还有抵抗,而澳大利亚土著根本没有出去,人家就把他们打死了,打死一个人等于打死一只狼,一条狗。要知道不同民族的人都是人,可是有人硬要把其中的一部分人分出去,不把他们当人看待,把他们屠杀了。这种态度,不能说中国没有。我小时候,把外国人叫洋鬼子,说他们要挖中国人的眼睛;当时作为小孩,我是很害怕的。这是一种心理状态,在心理上总还是有一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观点,凡不是我一类的人,就不是人,“其心必异”,这种思想不除去不行。这是第一种情况,即在民族对民族的关系上,不把人当成人。第二种情况是,认为某一部分人虽不是人,但对我有用,可以剥削他,奴役他。如早期殖民者从非洲掠去大批黑人到美洲去,成为庄园里劳动的牛马。此外,殖民者更多的是把别的民族或地区的人作为奴役对象。这是殖民主义的典型情况。这种情况比把异民族的人消灭掉是进了一步,认为这些人对自己还有用,可以用来作牛马。这种情况,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已告一段落。现在各殖民地国家都独立了,殖民地基本没有了,这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我从香港、澳门的收回想到两个世纪的历史,一个是早期的,西班牙、葡萄牙海外扩张的结果,屠杀了美洲和澳洲的土人。然后,到19世纪,大批华工被掠往美国,到其西部修铁路、开金矿;修完铁路,挖完金矿,这些华工就遭到排斥。到21世纪,我们才有希望结束人类被奴役的时代。我的一生有近一半的日子在半殖民地上生活。这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不平等的,对异文化的态度总的是互相排斥。我们应把各个时期各族对异文化不同态度的变化,好好研究一番,分析为什么会有变化,找出一个规律来。这可以作为一个课题,进行研究和讨论。
回过头来说,就是要不同文化的人平等地对待异文化的人,还先得自己认清自己的文化,所以我们提倡文化自觉,自己认识自己,用科学方法对自己本身过去的文化进行研究,这是一种文化的反省、反思。通过回想,把整个发展阶段,人的心理状态,老老实实地讲出来,让下一代人能超越这一个时期,再前进一步,继续发展下去。
回顾我一生中还看到另一种对待异文化的态度,即基督教会的模式,是传教性的,他可能不是怀有坏意的,但认为他的文化比其他文化好一等,高一级,要把他认为好的文化传给不好的文化、高级文化传给低级文化。他们认为这是一种责任,优秀文化的责任,传播他自己的文化到别的文化里去。这种思想现在还很强。文化不平衡的发展,产生出好的和优秀的文化。文化有了高下、优劣,较高和较优的文化他就要求别人都跟他走。现在美国的一套做法还是以这种思想为指导的,他认为自己是对的,你得听他的才行,不听他的就不行。这还是早期的那一种以高对下,以优对劣的文化态度,这是对待不同水平文化的态度。霸权主义背后的一个真正的思想本质,还是看不起别人,西方中心主义以此为出发点,发展成为霸权主义。霸权主义有他的心态根据,他们认为他们的科学技术比别人发展得高些,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使自己不死,而叫别人死了,他们在科索沃进行了这个实验,对方死的人不少,他自己死的人很少。这种行为背后的思想基础是什么?我看还是出于对异文化不正确态度的一种,发展成了霸权主义。本质还是不把别人看作人。我们应该揭穿它,讲出来,指出这种态度的前途是危险的。
我过去写文章,用钢笔写,用毛笔写,自己还觉得很有意思。用笔写文章,同用计算机写文章,究竟哪个好,哪个坏,应客观全面考虑,讲清楚,不是随便说好和坏。不应当把文化不同的人分作两个世界,把人分两部分,互相对立起来。我在上面想讲我们必须端正对异文化的态度,从过去的人类历史里应当接受教训,决不能让欧洲人屠杀美洲和澳洲的土人这类事情,在今后的人类历史上再度出现。建立了不同文化的人之间互相以平等相待的态度之后,还要保证不同文化的人都有发展自己文化的权利,互相尊重,互不干涉,这就要在今后的世界上人们有个共同遵守的公约,就是和平共处。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有个国际联盟,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又有个联合国的组织,国际联盟和联合国都是争取各国间和平共处的全球性的组织机构。这些机构是有了,但是目前的联合国权威不够,美国不给它钱和权,这是当前的大问题。我们要坚持各国各民族必须能和平共处才能谈得到人类文化的持续发展。这个问题我们必须正视。我们的论坛应当谈,而且希望能取得舆论上的影响。
我认为,我们东方文化要继续发展下去,首先需要的一个条件就是各文化间的和平共处。大家不能不断地打来打去,不能继续20世纪的那些做法。因为现在杀人的技术越来越大了。站出来抵制这种做法,是一切有正义感的人的责任。这是使人类文化能继续发展的基础。我就说到这里。
我愿意在这会上提议,在计划中的世界论坛上不妨费一点时间讨论一下当前世界经济走向全球化的形势下,这个世界事实上存在的多元化今后的走向问题,因为我认为这是当前全世界人类应当关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