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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等赞叹的生物学家“陆大傻子”

作者:叶笃庄





  1957年是知识分子遭难的一年。先是《人民日报》4月10日发表社论《继续放手,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社论说得非常明白:“目前的问题不是放得太宽,而是放得不够。”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5月8日,中共中央统战部首次召开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座谈会,统战部部长李维汉特别强调,要党外人士多发表“批评意见”。
  但是,有谁知道这是“阳谋”而不是“阴谋”,鼓励知识分子大鸣大放,乃是“引蛇出洞”、“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的策略,其真实目的是,“牛鬼蛇神只有让它们出笼,才好歼灭它们,毒草只有让它们出土,才便于除掉”。
  到了“文化大革命”,李维汉也在浩劫中落马沦为阶下囚。他经过认真而冷静的反思,于耄耋之年,写下了一百多万字的《回忆与研究》,其中这样谈到1957年“这场反右派斗争的后果很严重,把一批知识分子、爱国人士和党的干部错划为右派分子,使他们和家属长期遭受委屈和打击,不能为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这不仅是他们本人的不幸,也是国家、民族的不幸。据统计,全国共划右派分子55万余人。其中,相当多的人是学有专长的知识分子和有经营管理经验的工商业者。全国55万余被划为右派的人半数以上失去了公职,相当多数被送劳动教养或监督劳动,有些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少数在原单位留用的,也大多用非所长”。
  读到这里,我不禁想到了这55万右派分子中的一位,生物化学家陆钦范同志。
  
  陆钦范何许人也
  
  陆钦范,苏州人,其父是民族资产阶级,苏州振亚丝织厂老板。陆钦范1936年于南京金陵大学农学院毕业,优等生;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生物化学博士。在美当过产业工人,参与过制酒、合成橡胶以及加速发酵、贮藏和制酒副产品利用等工作。曾任联合国粮农组织首届会议中国代表团顾问。1945年12月回国。
  回国后,任中农所北平农事试验场研究员,兼土壤肥料研究室主任。由于国民党的腐败,从回国到解放,正如他自己所说,“搞了一些不切合实际需要的农产品化学利用的研制”。解放以后,他任华北农业科学研究所理化系主任,在他成功制成DDT之后,他又大力支持该系助理研究员陈昌柏,研制生产六六六农药的设备,获得成功。据说,在我国还没有能力生产六六六之前,多由美国卜内门公司进口,他们得到我国研制六六六消息后,马上降价;按当时我国的技术和设备的水平,其产品价格要远远超出美国货。但我国农业部不理会这种阴谋,拨出巨款,花了约一百万斤小米的经费,试制六六六,所出产品一下子占领了市场。当时还传说,在抗美援朝中美国实行细菌战时,“六六六”起了极大的杀害带菌昆虫的作用。
  六六六制造成功后,陆钦范又着手研制当时最新、最有效的农药一六○五。制造一六○五要比制造六六六的工序复杂,而且毒性也比较大。即使在反右斗争大事批判陆钦范时,他也没有停止他的研制工作,群众到实验室批判他时,他就用棉球塞住耳朵,照常工作。在他被划为右派分子后的1958年,他仍经常夜以继日地从事一六○五的试制。一次意外事故使他的头部被火焰燃烧,头发被烧光,脸部皮肤全部脱落,但他休息几天之后,又上班了。这种敬业精神,就连他的专案组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我们对你的工作还是满意的”。
  一六○五的研制工作完成之后,把小批量产品送往农村试用,颇受欢迎;其后又把工作中采用的生产雏形介绍给两个农药厂,投入大量生产。这对农业增产和化学工业的农药生产的发展,都起了促进的作用。然而,有谁能料到,就是在他完成了一六○五的研制工作,理应受到褒奖的时候,被无情地踢出农药研制领域,先下放到甘肃,后又发往新疆劳动改造。
  三十余年后的1990年,到古稀之年的陆钦范,才得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化工部授予的“化工老专家荣誉证书”。
  
  化学家偏爱了人口论
  
  学化学的陆钦范,却一生关注人口论的研究。早在30年代他就在《密勒氏评论报》发表过两篇这方面的文章。概括他的观点是:人口无限制增长,一定会引起就业难;影响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影响物质和文化水平的提高;影响资源相对减少。
  1957年初,一些爱国民主人士,如邵力子、马寅初、陈达、吴景超等,为我国人口猛增(1953年达到6亿)表示忧虑,并为此发表意见。这时陆钦范也来劲了,花了三百余元,印刷一万册名为《人口问题抛砖集》的小册子,准备送给有关部门和关心这一问题的同志和朋友。他成了在我国第一个提出节育指标的人。他说:“我的出发点是:中国六亿人口(1953年统计)已是太多,绝对没有必要再增加了。因此,一家应以两个孩子为标准”。
  因为当时学生突增,学校不得不实行“二部制”,于是他提出一个口号:“学校二部制;家庭二孩制;若无二孩制;徒然二部制。”他还把这几句话刻了一个图章,打在发出的信封上。如何实现二孩制呢?他提出的方案是:“女方25岁结婚,节育两年,怀孕一年,节育三年,怀孕一年,再节育三年,这时已35岁,或则继续节育,或则由男方施行绝育。”
  他曾把《抛砖集》送给马寅初一册,马建议他送给当时正在召开的人民代表大会三千份,请代表们讨论。第一次陆钦范是坐三轮车去的,卫兵挡驾,连大门都未能进去;第二次,他换上了笔挺西服,雇了一辆出租车,进是进去了,但秘书处拒收。他被划为“极右分子”之后,结合他日常的表现,人们给他起了一个外号:“陆大傻子”,说他花了三百余元买来一个“大右派”。
  陆钦范被中国农业科学院作为第一个“极右分子”揪出来以后,这位“陆大傻子”在全院开他批判大会的头一天,还向五人小组提出,开会时要配备一台录音机,以免说了不算数。那时录音机并不普遍,还是从外面借来的。他真的以为是开辩论会,手提一个玻璃瓶,装满白开水,满脸笑嘻嘻地缓步走入大会场。一进门,就来了一阵“碰头好”,“打倒右派分子陆钦范!”的口号声此起彼伏,接着就是轮流念写好的大批判稿,说陆钦范以“人口问题”为幌子,企图在我国挑起“匈牙利事件”。说他把新社会描写成“一团糟”。诬蔑说,“解放以前是三个人的饭,五个人吃,现在生活改善了,四个人的饭,八个人吃”。
  他在《抛砖集》里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但其精神迥异,他的原话是:“解放以后,估计人口长了一亿,对国家人民都是一个极重的、极困难的负担。以一个家庭来说,那时是三个人的饭,五个人吃,现在生活改善了,有了四个人的饭,但是成了四个人的饭,八个人吃。”原话的前提显然是人口增加了,即使“生活改善了”,也会导致人民平均得到的粮食反而减少了。陆的错误在于没有看到生产也会大踏步增长,现在人民的生活水平比50年代不知要高出多少,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但要说他的这个论点是为了攻击新社会,攻击社会主义制度,也确实是断章取义,瞎扣帽子。
  在这样的压倒一切的气氛中,当然是不容陆钦范辩解的。整个运动中陆不能开口,耳朵里听到的则是革命群众对陆钦范反共、反社会主义、图谋资本主义复辟的揭发。说他阴谋复辟有三个步骤:“第一步:以造谣手法挑拨党群关系;第二步:制造“人口问题紧张”的空气,并且号召群众去找党的领导人争吵,企图掀起“匈牙利事件”;第三步:“要求让地主、资本家夺取政权,达到资本主义复辟的罪恶目的”。
  真不知道当年究竟有多少人会相信,陆钦范除了农业化学外,还会玩这一套政治把戏;但这个捏造出来“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终于套在了这位外号“陆大傻子”的头上,他成了一个“有目的、有计划、有步骤”的“极右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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