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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江路对两个孩子说:“车太难坐了,人那个多哟!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挤上车!抱歉啊,害得你们久等。”

  宋隽看着姐姐。

  宋征站起身,从旁边拖来一个椅子,放在江路腿边。

  宋征:“我去拿杯水。”

  宋隽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我也去!”

  宋宇生:“隽隽,你这不是有可口可乐吗?”

  宋隽跟在宋征后面往柜台方向走去,“我陪姐姐去!”

  现在两个孩子和宋宇生、江路调换了位置。

  宋征回头一看,弟弟紧跟在身后,“你跟着干吗?回去!连礼貌都不懂?快回去啊!”

  宋隽:“我不!”

  江路和宋宇生长长地对看一眼。

  宋宇生在桌下握了握她的手,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

  宋宇生:“挺好的,挺自然的。”

  江路焦虑地说:“是不是我的打扮太……太不朴实了,让隽隽看不惯?我出了门,不踏实,又回去换了件衣服……”

  宋宇生:“真挺好的。我们得给孩子们一点儿时间,他们会喜欢你的。”

  江路不自信地问:“会喜欢我吗?我觉得你安排这种突然袭击,隽隽可能更会抵触我……”

  宋宇生:“早晚要见面,晚不如早。”

  宋隽十分紧张,又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宋征比较沉稳,但也看得出,她对四个人出现在这里没有心理准备,也感到不适。

  宋隽:“怎么办?咱们要不要报告姥姥?”

  宋征:“报告姥姥干吗?”

  宋隽:“姥姥跟我说,只要发现爸爸跟那妖精在一块儿,就马上向她报告。这儿有电话没有?咱给姥姥打个电话……”

  宋征轻蔑地说:“原来姥姥找了你这么个小特务!我可不当狗特务。”

  宋隽:“你骂我!”

  这时一个女服务员把两杯白开水放在柜台上。

  女服务员:“你们要的水!”

  宋隽:“姥姥说了,她是个妖精!”

  宋征:“那也不能跟姥姥打小报告啊!我最瞧不起打小报告的人!”

  女服务员冲着姐弟俩指点,“哎哎,别堵那儿,人家还点餐呢!要两杯不花钱的白开水,没完没了,在那儿待半天!”

  宋征端起一杯水,手渐渐抖动起来。她突然爆发了。

  宋征:“要点儿白开水怎么了?!”

  女服务员非常意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宋宇生和江路观察着姐弟俩的行动。

  江路:“宋隽好像跟我特别对立……”

  宋宇生:“只要争取到宋征,宋隽没什么问题。他挺崇拜姐姐的,什么都跟着姐姐学。”

  江路:“你不是说,他是他姥姥的心头肉、姥姥的眼珠子,半点沙子都别想揉进去?”

  宋宇生:“孩子其实最善良,心里也最有数。他们本能上就能识别真假,你真心对他好,他哑巴吃元宵,心里有数。他们装不了假,就跟装不了病似的。”

  看见柜台那边的冲突,江路正要站起来,宋宇生把她按住。宋征清脆激烈的嗓音隔着人群也能听得很清楚。

  宋征的声音远远传来:“我们怎么白喝了?!我们占你什么便宜了?!”

  宋宇生:“你别动,我去看看。”

  江路不安地看着宋宇生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还是按捺不住地起身,向柜台方向走去。

  宋征对着服务员喊道:“你想干吗?不就一破快餐吗?牛什么呀你?”

  宋宇生低声但严厉地说:“征征,干什么?!”

  江路也走了过来。

  一个男服务员说:“出去,小丫头片子,够能闹的!”

  江路对男服务员说:“你这人太不像话了,怎么上来就骂人呀?”她转向女服务员,“不就跟你们要点儿开水吗?我们买了那么多吃的,你供应点儿开水不是应当应分的吗?”她动作激烈,把肩上搭的丝巾掉在了地上,“你们让谁出去啊?我们花了钱,你就没权利让我们出去!”

  有人帮腔道:“大礼拜天的,人家一家人在这儿高高兴兴吃一顿饭,受你们那么多气!就这还香港老板开的店呢?这位孩子的母亲说得对,花了钱,你们凭什么撵人家出去!”

  宋隽瞪了那男顾客一眼。

  一个女顾客捡起围巾,递给站在局外的宋隽,“喏,给你妈拿着。”

  宋隽不接,“她不是我妈!”

  江路回过头,被男孩的话刺了一下。

  宋征回头,“隽隽,咱们走吧。”

  宋宇生:“哎,征征,怎么就走了?”

  宋征转过头,不温不火地说:“你们吃吧。反正我们吃饱了。”

  宋征和宋隽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路沮丧地说:“我就说别这么突然嘛。这下把局面弄僵了吧?其实我跟征征本来都发展得挺好的了……”

  宋宇生:“我是想,公共场合,人多热闹,不容易尴尬……”

  “那你至少也该跟孩子们预先打个招呼啊。你们父子仨一礼拜聚一次,肯定是孩子们最开心的事。突然冒出个我来,当然让孩子接受不了。你妻子去世这么多年,多少个礼拜日都是你们仨过的,孩子们对礼拜日肯定特别盼望。换了我,我也会觉得这个陌生女人特别讨厌,半生不熟的,存心跑来破坏嘛!人家一周里头最幸福的一天都给破坏了!”

  宋宇生哄着江路:“没那么严重,啊。”

  江路:“对孩子来说,这就够严重的。接下去怎么办呀?”

  宋宇生:“我觉得征征还是向着我们的。”

  江路:“对啊。我们本来差不多都交上朋友了!我还给了她两张内部电影票呢!那票特难弄!我告诉她,说我们团突然接到演出任务,没法去看了。”

  宋宇生:“她可没告诉我!”

  江路:“允许人家有一点秘密吧。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应该有自己的社交圈子。”

  宋宇生:“看来你还挺懂青少年心理的。”

  江路:“你不是打青少年过来的?青少年的时候,多少秘密呀,梦想呀,没法跟人说,你还记得吗?”

  宋宇生笑了,“咱现在也有好多秘密梦想,没法跟隽隽他姥姥说呀!”

  宋征拉着弟弟刚刚穿过了马路。

  宋隽:“哎哟,你别拉那么紧啊!疼死我了!”

  宋征撒开手,“怪你太胖了!”

  宋隽甩着手,“每回过马路,都往死里掐我!有一回都给掐青了!”

  宋征:“就掐青了一回!我还不是怕拉不住你,让车撞着吗?”

  宋隽:“我又不是五岁!”

  宋征:“你比五岁那会儿,也没长进多少。连礼貌都不懂。你不喜欢她,至少也该讲点礼貌吧?瞧你刚才那样儿,眼睛都不朝人家看!”

  宋隽:“你呢?叛徒!”

  宋征厉声地说:“怎么说话呢?”

  宋隽:“好好好,对不起,说错了……”

  宋征不理他,一个劲儿往前走。

  宋隽屁颠屁颠跟在后面,“都跟你说对不起了!敬礼,还不行?”

  宋征慢下来说:“谁稀罕你敬礼?警告你啊——算了,你爱跟姥姥报告就报告去吧!”

  宋隽:“我保证不报告!姐,你真愿意那个妖精给咱们当后妈?”

  宋征没说话。

  宋隽:“我告诉你啊,我可不乐意!”

  江路和宋宇生正走出快餐店的玻璃门。江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在玻璃上的投影,下意识地理了理头发,“我今天肯定穿得不得体,让隽隽反感了。要不他不至于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宋宇生有一点疲惫地笑笑,“没有!男孩子一般对漂亮阿姨的印象都好,而且你今天是我认识你以来最朴素的一天……”

  江路:“我平常都特别不朴素,是不是?”

  宋宇生:“你在穿戴上独树一帜,我就喜欢你这样。”

  江路:“哎,要是我天天都特别朴素,孩子们是不是会跟我接近得快一些?你的压力也会小一点……”

  宋宇生:“你要这么思前顾后,以后日子怎么过?我都跟着紧张死了。”

  江路:“我看出来了,你在我和你孩子之间挺紧张的。”

  宋宇生:“我哪儿紧张了?”

  江路:“你手上的烟卷儿都在抖。”

  宋宇生:“我的手抖了?”

  江路:“啊!我一看见你的烟卷在抖,立刻就觉得气提到了嗓子眼儿。”

  宋宇生:“你心理作用吧?我根本没觉得我紧张啊。就是宋隽站起来走的时候,我有点儿没想到。”

  江路:“今天的失败,主要还是怪我。”

  宋宇生哭笑不得地说:“这谈得上失败吗?不就是假装跟孩子来一场不期而遇,让你似乎很随意地就进入了一种家庭格局……”

  江路:“又是假装又是似乎,还说自己不紧张!”

  宋宇生:“好好好,我紧张……”

  江路:“你干吗那么烦呀?”

  宋宇生:“咱俩谁在烦呀?”

  江路克制了自己一下,然后以夸张的动作四处张望。

  宋宇生:“找什么呢?”

  江路:“找面镜子,让你看看你自己的脸,看看那叫不叫烦。”

  宋宇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看来咱俩以后吵不起来。我这人啊,也就你能治。”

  江路:“为什么?”

  宋宇生:“这你都不知道?你可爱呀!”

  两个人经过一个卖家具的商店,江路慢下脚步,“这个柜子挺好看的……”

  宋宇生看一眼,“不错。太贵了。”

  江路高兴地说:“你喜欢咱就买。我这儿还存了点儿钱。”

  宋宇生:“那也太贵了。”

  江路端详那个柜子,“……不光漂亮,也实用。房间就在于布置、打扮。找一天我去看看你的房间,至少也得把墙刷一下,再把我的那个单人沙发搬过去。”

  宋宇生:“我跟我们领导已经说了,他答应等我们一拿到结婚证,就再多分给我一间房。就在我现在住的那个楼上。条件你可别指望,就是筒子楼,不过房间特大,过去的大仓库改成的办公室,又改成了单身宿舍。”

  她自言自语,“要摆上这个柜子,墙就要刷成米黄色。”

  宋征拉着宋隽来到商场外汇柜台前,原先放得高高的那辆红色女式自行车不见了。

  宋征有点发愣:“哎,怎么不见了?!”

  宋隽不明所以地问:“什么呀?”

  宋征:“车!我的车!”

  宋隽:“你的车?”

  宋征一把抓住售货员的胳膊,“同志,那辆车呢?”

  女售货员被她吓了一跳,眉毛马上立起来,“瞎抓什么呀?!”

  “对不起!我姐太急了,她的车没了。”

  女售货员:“她的车?”一回头,认出了宋征,“是你呀!”

  宋征:“那辆车呢?”

  女售货员:“前两天来了一个男的,把它给买走了!”

  宋征失望过度,瞪着眼,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半天她才说出话来。

  “他一男的,干吗买女车呀?!”

  女售货员:“他说买了是送礼的。送给他未婚妻的!”

  宋征慢慢转身走开,突然又想起什么,回来叫住那女售货员:“同志,谢谢了。”

  售货员安慰她:“说不定还会来新货的啊!”

  宋隽:“就是,肯定还会来新货的。”

  宋征失魂落魄地走着。

  宋隽问:“姐,你怎么了?”

  宋征:“真倒霉!我本想今天晚上就骑上这辆车的!”

  宋隽:“至于吗?”

  宋征白了宋隽一眼,快步向前走着。

  宋隽气喘吁吁地追着她,“姐,我都累死了,咱坐车行吗?”

  宋征:“那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宋隽:“什么事儿?”

  宋征:“今天晚上,我要出去看电影,姥姥要是问你,你就说你和我一块去的。”

  宋隽:“什么电影?”

  宋征:“反正你得跟姥姥说,我们俩一块去的。”

  宋隽:“你带我去,我就跟姥姥说。”

  宋征:“少年儿童不让进。”

  宋隽:“好啊,黄色电影!”

  宋征:“你嚷什么?!”她看看左右,“你懂什么叫黄色?”

  宋隽:“我怎么不懂?刚才爸爸在桌子下面偷偷摸那个妖精的手,就是黄色!”

  宋征:“你看见啦?”

  宋隽:“啊!当然看见了!”

  宋征:“别打岔了,我的事你答不答应?”

  宋隽讨价还价地说:“我要是答应了,那你怎么谢我呀?”

  宋征斩钉截铁地说:“一篇作文!”

  江路和宋宇生走到一家理发店门口,江路拉着宋宇生停下来,看着橱窗里的一个个发型照片。

  说:“哎,我要是剪一个那样的头,你岳母对我,会不会就改变印象?”

  宋宇生看看照片上保守的老气横秋的烫发头,又看了看江路的长波浪,“你疯啦?”

  江路:“她给你找的那个对象,不就是这样的发型吗?”

  宋宇生:“你可别去弄这么个头发啊!”

  江路咯咯地笑起来。

  江路看着橱窗里的相片,“看你吓得!这样多好啊,一看就是个模范继母!”

  姐弟俩刚进家,钱淑华从客厅走出来。

  钱淑华就像没看见姐姐,只冲着弟弟说话:“哎,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你爸爸不是说晚上送你们回来吗?”

  宋隽:“不想玩了呗。”

  钱淑华看着宋隽的脸,猜测着,“怎么了?闹什么矛盾了?你姐姐跟你爸拌嘴了?”

  宋征:“没有,就是吃得太饱,困了,想回来发会儿呆。”

  钱淑华没有答话,仍然只跟宋隽说话:“她跟谁说话呢?连姥姥都不带叫一声的,就跟我说上话了?”

  宋征不理她了,往自己卧室走。

  钱淑华:“我话还没说完呢!”

  宋征:“您干吗呀?人家不能睡会儿午觉啊?一礼拜都没睡够!”

  宋征往自己床上一倒,拉开被子,对姥姥大声地说:“我听着呢,您说吧。”

  她打开了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戴上耳机,又打开一本英文书,嘴巴无声地念着英文。

  钱淑华对宋隽说:“你给我把你姐姐叫出来。她干的好事儿我还没清查呢!清查完了,我还得处理!叫她出来。去叫啊!”

  钱淑华拉着宋隽往姐弟俩的卧室门口送。

  宋隽挣扎着说:“姥姥,您自个儿去跟她说吧!干吗老让我传话呀?我姐又不是耳背!”

  钱淑华:“我不跟她说话。她什么时候跟我说对不起,我什么时候答理她。”

  宋征从床上爬起来,仍然戴着耳机,走到门口。

  宋征油腔滑调地说:“姥姥,您就跟隽隽说吧,您想清算我什么,我这儿洗耳恭听。”

  钱淑华对宋隽说:“你问问你姐姐,她为什么要在同学中做小买卖,投机倒把?”

  宋征一下子摘下耳机,“谁投机倒把了?”

  钱淑华:“不是投机倒把,那是什么呀,啊?一双穿过了的溜冰鞋,倒卖给同学,还卖了个黑市价!”

  宋征:“那怎么是黑市价呢?今年溜冰鞋涨价了您知道不知道?不信您去西单商场看看。再说,我那双还是出口转内销的呢!当时爸爸给我买的时候,是内部价钱,因为他给那个运动员拍照片,运动员帮我买的,要不然根本不止那价钱!我还当什么事儿呢,要查办我!”

  宋征说着,走进了客厅。

  宋隽十分钦佩地凑到姐姐身边,“姐,你真把溜冰鞋给卖啦?”

  宋征:“那当然。”

  钱淑华:“她还得意呢!你这姐姐呀,要当掌柜的了!多会做生意啊?穿过好几次的鞋子,卖的价儿比买的价儿还高,你说她是不是比自由市场的菜贩子肉贩子还会坑人?咱家该发财了!”

  宋征:“有人卖,有人买,人家也没觉得我的买卖不公平吧?现在改革开放了!这就叫做健康的供求关系。”

  宋隽:“对呀姥姥,干吗非得吃亏才是好人呀?有人买就证明买卖公平啊。”

  钱淑华:“有人买?人家里的老人昨晚上跟我说了——你们家宋征多聪明啊,我们家兰兰太傻了,把自个儿存的那点儿钱全给了宋征,换了一双旧鞋子!看见了吧。”她指着那杯冷茶,“我给人家沏的茶,人家都没喝。”

  宋征:“她妈妈不愿意,没用啊,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钱买的。”

  钱淑华:“叫你姐姐马上给我把钱退回去!”

  宋隽:“姐你听见了?”

  宋征:“我不退!”

  钱淑华:“还有,你姐姐还跟班上同学借了钱,还借了不少。”

  宋征:“我会还的。”

  钱淑华朝着外孙女儿倔犟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把宋隽拉到门外。

  宋征警惕地听着,她向门边靠了几步……

  钱淑华压低声音询问宋隽:“你知不知道,你姐姐她打算用那么多钱干什么去?那双鞋卖了几十块,还借了钱,她买什么要花那么多钱?”

  宋隽:“她什么也不买……”

  钱淑华:“我信吗?我是昨天才当你们姥姥的吗?没把你们琢磨透,那么容易就受蒙蔽?她弄那么多钱,肯定不是去干什么好事儿!”

  宋隽:“不是的,姥姥!我姐就是想买那辆车!”

  厨房门突然开了,宋征出现在门口。

  宋征:“宋隽!”

  钱淑华:“什么车?!”

  宋隽:“一辆红颜色的女式自行车,出口转内销的。”

  钱淑华:“好好的,买什么车啊?”

  宋征:“好好的,怎么就不能买车了?”

  钱淑华转过身,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宋征,“你告诉我,学校离家这么近,你买车干吗?”

  宋隽:“英语老师搬家了……”

  宋征面红耳赤地说:“宋隽,多什么嘴呀!”

  钱淑华判断其中有蹊跷。

  宋隽:“我没说什么呀!姚老师住他爸妈家去了,上英文课得换两趟车……”

  宋征转身就走。弟弟急忙跟着姐姐走了。

  江路和宋宇生在一个小店铺前喝着那种大肚瓷瓶的北京酸奶。

  江路问道:“你说,他们俩不会把刚才的事儿告诉老太太吧?”

  宋宇生:“应该不会。隽隽虽说跟姥姥好,可遇到事儿还是听他姐姐的。哎,你说你给了征征两张电影票?”

  江路:“美国的《音乐之声》,原版的,听说还拿了奥斯卡呢。哎,你说宋征会跟谁去啊?”

  宋宇生:“约个要好的同学呗。”

  江路:“男生?女生?”

  宋宇生:“当然是女生。”

  江路突然紧张起来,“你那么确定?我有点儿害怕呢。”

  宋宇生:“怕什么?”

  江路:“万一她约了个男孩,那我不就是成心让她早恋吗?”

  宋宇生:“别疑神疑鬼。我了解征征,她是挺有个性的,但出格儿的事她不会做。”

  两个人放下喝干的瓶子,继续前行,忽然宋宇生拉住了江路。

  江路:“干吗?”

  宋宇生用下巴指了指一家店铺——国光照相馆。

  江路:“干吗呀?”

  宋宇生:“咱进去拍一张?”

  江路:“走走走,守着这么棒的摄影师,我还花钱找别人给我照相,你当我是冤大头啊……”

  宋宇生:“我说的是结婚照!”

  江路突然反应过来,笑了。

  江路色迷迷地说:“你怎么不早说呢?”

  江路和宋宇生坐在了照相馆摄影棚的一张双人凳上。

  江路侧过头来,给宋宇生整理了一下衣领。宋宇生则伸手把江路额前的几缕头发挑了一下,让它自由落体,显得更加生动。

  摄影师紧张地说:“好了,看这儿啊。这位女同志,您的头再向这位男同志靠一点,再靠一点,多了多了,再回去一点,一点点。”

  江路顺从地听从着摄影师的指导,调整着脑袋的方向。

  忽然宋宇生发现了什么——摄影师握着快门线的手在发抖。

  江路悄声地说:“他好像挺紧张的?”

  宋宇生:“师傅,我们都好了,您好了没有?”

  摄影师急忙又掀起罩布,看了看取景框——江路和宋宇生倒置的影像。

  摄影师从罩布里钻了出来,再次握紧了快门,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宋宇生:“师傅,我们好了。您……”

  摄影师脑门上淌下汗来。

  宋宇生:“您歇会儿?”

  摄影师掏出手帕,“宋老师,不好意思啊,让您见笑。”

  江路:“你们认识?”

  宋宇生:“想不起来是谁了。”

  摄影师:“宋老师,去年这个时候,我在摄影家协会听过您的讲座,底下百十来号人呢,您肯定想不起来。我啊,刚才一看见是您坐在这儿,我这脑袋一下子就蒙了,手也不听使唤了……”

  江路很崇拜地看了看宋宇生。

  宋宇生笑了,“呵呵,那您听我的行吗?”他转身对江路说:“坐好。”然后对摄影师说:“握好快门线,我说‘一二三,笑一下’,您就在我说‘笑’的时候按快门。”

  摄影师点了点头。

  宋宇生:“一二三,笑一下!”

  咔嗒一声!

  宋征在房间里对着小镜子在整理头发。她的辫子被拆开了,长长的头发用硬的电线卷了起来。现在她正在一个个地拆开发卷。

  门外有人敲门。

  宋征:“等会儿!”

  宋隽在门外说:“姐,是我。”

  宋征一慌,把头发和电线拧乱了,“你也等会儿!”

  宋隽:“我得取本书!是借的,同学跟我要呢!”他扒在姐弟俩的卧室门上,从钥匙孔里偷看,“你在干吗呢?”

  宋征:“你不是都偷看见了吗?”

  宋征的头发越弄越乱,脸憋得通红。她跑到门口,把门打开。

  宋征:“快进来!”

  宋隽刚进来,姐姐就把门关严,又别上门闩。

  宋隽:“哟,你干吗呀?”

  宋征手指搁在嘴唇上,“嘘……快,帮我把这个摘下来……越弄越拧巴……”

  宋隽笨手笨脚地在姐姐的头发上翻弄。

  宋征:“哎哟!别扽头发呀!”

  宋隽:“不扽头发怎么能解开呀?”

  弟弟用力一拉,发卷子被拽了下来。

  宋征捂着头,“疼死我了!头发都让你拔光了!”

  宋隽:“没拔光。还有那么多呢!”

  宋征又转向镜子,“废话!”

  宋隽突然留意到姐姐的头发,围着她端详了一阵,“你这叫什么头啊?真难看!”

  宋征:“你懂什么呀?还没弄好呢!”

  钱淑华正在给晾着的被子翻个儿,无意间瞥见了楼下停着的那辆摩托车。

  她想了想,觉得不大对劲儿,然后转身进了屋,她大声喊道:“隽隽,隽隽?”

  宋隽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干吗姥姥?”

  钱淑华:“我问你,你爸爸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呀?”

  宋征紧张地贴着房门偷听着外面的动静。

  宋隽说:“我爸有事。”

  钱淑华:“什么事啊?”

  宋隽:“遇到了一个朋友。”

  钱淑华:“什么朋友?”

  宋征有点慌了,她急中生智地喊道:“宋隽!”

  宋隽扭头就跑,却被钱淑华一把拽住。

  宋隽:“干吗呀姥姥?”

  钱淑华小声地说:“你问她什么事。”

  宋隽:“那您松开我呀!”

  钱淑华:“你先照我说的做。”

  宋隽:“干吗呀姐?”

  宋征:“给我倒杯水来?”

  钱淑华:“让她自己出来倒!”

  宋隽:“姥姥说,让你自己出来倒!”

  这时,门铃响了。宋隽跑过去打开门——宋宇生出现在门口。

  宋隽:“爸爸,你回来了。”

  钱淑华:“把孩子交给你了,你倒好,怎么让他俩自己回来了。”

  宋宇生尴尬地说:“遇上了一个朋友……”

  宋隽:“姥姥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宋宇生听罢,一块石头落了地。

  宋宇生:“你姐呢?”

  宋隽:“睡觉呢,她累了。”

  宋宇生:“那好,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

  宋征烦躁地离开屋门,走到窗前。忽然,她发现——

  宋宇生已经戴上头盔,打开了引擎开关。

  宋宇生回了一下头,一眼看见了宋征。宋征连忙躲到窗帘后面。宋宇生觉得有点纳闷,他皱了皱眉毛,然后踏响引擎,开到了门口,江路正等候在这里。江路跨上后座,搂住了宋宇生的腰,摩托车轰鸣而去。

  这个情景,被驾车而来的钱伟德看了个满眼!

  钱家的门铃响了。

  宋隽问道:“爸,你怎么又回来了?”

  宋隽打开门——钱伟德拎着一袋水果出现在门口。

  宋隽:“舅舅,你怎么不言语一声啊?”

  钱伟德:“那你怎么不先看一眼啊?”

  钱淑华:“隽隽,叫你姐姐出来,烧水沏茶,舅舅来了!”

  宋隽走了进来,带上了门。

  宋征:“你去烧水。”

  宋隽:“你不去看看舅舅?”

  宋征还在弄她的头发,“我不去……”

  宋隽:“我知道了。你怕舅舅和姥姥看见你的头发,说你跟那个妖精后妈学的!”

  宋征:“胡说!”

  宋隽:“我不骗你,姐,你这头发特像她!”

  宋征:“去你的!我会像她?!出去出去!”

  宋隽出去了。

  宋征把镜子拿到光线强的地方,仔细照着自己。可以看出她的确是在模仿江路的长波浪。

  钱淑华问钱伟德:“你来的时候,看见你宇生哥了?”

  “啊?碰上了,他没看见我,我看见他了。哎,今天他没带孩子出去啊?”

  钱淑华:“他还顾得上孩子?!”

  钱伟德:“不是每个礼拜天都带俩孩子出去玩玩吗?”

  钱淑华:“你别跟我提他。一说他我心脏就不得劲!”她转头冲着屋里喊:“水烧上没有啊?”

  宋隽回答:“烧上了!”

  钱淑华大惊失色,小跑着进了客厅,一面叫喊:“谁让你烧的?烫着怎么办哪?!”

  宋隽回答:“水还没烧热呢!”

  钱淑华:“谁让你烧水的?啊?我说过多少遍,不准你碰火的!你姐呢?”

  宋隽:“我没烫着呀?”

  钱淑华:“烫着还了得?!”

  宋隽:“那我姐不是十岁就会做米饭了吗?”

  钱伟德也来到厨房,“没事儿吧?”看了看宋隽,“隽隽有进步啊,都会烧开水了!”转而对钱淑华,“姑姑,不是我说您啊,您疼隽隽,就该让他锻炼锻炼。这么大个小子,烧烧开水什么的,不是起码的吗?他爸爸也跟我说,隽隽什么都好,就是懒。这懒可不能怪他……”

  钱淑华抓住钱伟德的手,按在外孙的胳膊上,“他爸爸好意思?孩子我给他管着,他倒来评头论足了?你看看我把这孩子养得多棒?来,你掐掐看,你掐得动不……”

  宋隽:“哎呀姥姥!”

  钱淑华坚持把钱伟德的手按在那里,“掐呀!一掐你就知道了,是真结实还是假结实!”

  钱伟德:“结实!真结实!”

  这时候宋征已经打扮停当。她简直就是江路的翻版。她从柜子里取出一条围巾,企图把长波浪包住。

  宋隽:“天挺暖和的,姥姥看见你戴这么厚的围巾准怀疑你。”

  宋征也心虚了,又把围巾解下来。

  宋隽:“你到底跟谁一块儿看电影啊?”

  宋征:“同学。”

  宋隽:“肯定是男的。”

  宋征:“不准胡说。哎,你掩护我,把姥姥和舅舅的火力引开,我突围出去。”

  宋隽:“你不是让我跟姥姥说,是咱俩一块儿看电影的吗?”

  宋隽:“嗨,迟钝!先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再出来呀!”

  钱伟德在往茶壶里沏水,热气蒸腾,钱淑华对他说:“要让他爸爸自己去带这俩孩子,还不定什么样了呢!光是品德,我就得操碎心!就看他交的这个女人吧!说句不好听的话,我看着就跟社会上的渣滓没什么两样!”

  钱伟德:“您看人不能光看表面。”

  钱淑华:“她除了表面,还有什么?”

  钱伟德:“姑姑,有件事儿我得提醒提醒您了,我说了,您别生气!”

  钱淑华:“你说吧,我有什么气可生啊?”

  钱伟德:“我看宇生哥那架势,那事儿恐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钱淑华:“你这儿七绕八绕的跟我躲猫猫呢?有什么话直说!”

  钱伟德:“我刚才开车到大门口的时候,看见宇生哥跟那个江路一块儿骑车出去了。”

  钱淑华:“刚才?简直是不要脸!”

  钱伟德:“您看您看,您又生气了吧?”

  钱淑华:“我说错了吗?她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勾搭你哥,啊!这不是欺负到我头上来了吗?哎哟哎哟哟,一提她,我立马心脏就不对劲了!伟德,走,你开车带上我,我去找那个妖精!”

  钱伟德:“那可不行,您要是跟她见了面,万一话赶话嘴顶嘴地掐起来,您这心脏病一发作,您后悔都来不及!”

  钱淑华:“那你就眼看着那个妖精把我这半个儿子给拉过去了?是啊,我还剩多少日子?哪天我这心脏不得劲,我就觉着,什么时候都可能一闭眼,一撒手走了,撇下我这俩外孙,隽隽才多大呀?还没满十二岁……”她眼睛红了,掏出手绢擦着。

  钱伟德赶紧劝慰:“姑姑您别急……您不会的……”

  钱淑华索性哭起来:“我苦命的莉莉啊……”

  钱伟德:“姑姑,要不我替您走一趟?”

  钱伟德正从宋宇生宿舍的楼梯上走下来,突然看见宋宇生和江路走来,手里提着网兜,里面显然盛着熟食。

  宋宇生对江路说:“咱们有不速之客了,啊。”

  钱伟德有些不自在,“我刚才给你留了张条儿,贴你门上了。我这正要走呢!”

  宋宇生:“肯定算好了,找个我不在的时间,往门上贴张纸条,就算首长已经对我们关怀过了,是不是?”

  钱伟德:“你就冤枉我吧。”

  宋宇生说:“你们还没见过面吧?来,介绍一下!这位是……”

  钱伟德主动伸出手,“钱伟德,征征和隽隽的舅舅。”

  江路笑了,“您好,我是江路。咦,我怎么觉得有点儿面熟啊?”

  钱伟德狡黠地说:“您见过我?”

  江路:“想不起来了。”

  宋宇生:“伟德,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钱伟德看了看江路,那意思是现在说话不方便。

  她快步上楼,“我先上去了,这儿好像有点穿堂风,挺冷的。”等江路的身影消失在楼上,宋宇生拉了一把钱伟德,把他拉到外面,“你干吗来了?”

  钱伟德:“她可够懂事的,看见我来了就回避。”

  宋宇生:“知道你来没什么好事呗。”

  钱伟德推他,“走吧走吧,咱们还是先上去吧,别让她多心,真以为我来搞什么阴谋呢!”

  宋宇生:“你这一脸的阴谋,连我这么迟钝的人都看出来了!”

  江路在一个炉灶前面忙碌,她弯着腰,使劲拧着煤气罐的开关,拧不动。她四处看看,从铁丝上扯下一块毛巾,包在阀门外面,继续用力。

  宋宇生的宿舍陈设简单,一边搁着一张单人床,另一边搁着一张上下铺的床。窗前放着一张办公桌,桌上放着宋征姐弟俩的照片。墙上贴了许多放大的摄影作品,其中有各种人脸,各种表情,看起来此地更像一间摄影展示室。

  钱伟德指指门外,“老太太让我去找她谈话,告诉她,说咱家除了你,没有一个人欢迎她。我想我还是先跟你说说……”

  宋宇生大怒地站起,“谢谢!太谢谢你了……我告诉你,她现在是这儿的女主人,还得看她欢迎不欢迎你!”

  钱伟德:“别那么重色轻友好不好?我是把你看成我老哥,才应了老太太,来干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老太太是为你的孩子们着想,身体都快不行了!”

  宋宇生:“老太太怎么了?”

  钱伟德:“说她心脏不得劲……我是对你老哥说句男人的话,啊,天下女人多得是,女人怕老嫁不出去,男人像你这岁数正当年呀,你急什么?”

  江路推开门,站在门口,钱伟德马上不说话了,“宇生,煤气我怎么打不开呀?”宋宇生快步走过去。

  江路对钱伟德笑笑,“抱歉啊,水一会儿烧开了,就给你们沏茶!”

  宋宇生一把就把煤气阀门拧开了。江路看看他的脸色,明白他的阴沉跟屋里的客人有关。

  江路指着几个罐头瓶,“这里面哪个是盐?”

  宋宇生指着一个瓶子,“这个。那个是火碱,千万别用!”

  钱伟德也跟出来,“别麻烦了,我已经吃过了,弄点水喝就成。”

  宋宇生瞪他一眼,“你还想喝水呀?”

  钱伟德做了个狠狠的眼色。

  江路看见了俩人的“眼谈”,“进去说话吧,水一会儿就烧开!”

  钱伟德把宋宇生拉进了屋子。

  钱伟德小声地说:“能不扩大事态咱就不扩大事态,好不好?老太太的出发点、用心,都是善意的,这点你不能否认吧?”

  宋宇生心里接受了这句话,叹了口气。

  钱伟德:“她这么多年帮你带两个孩子,没有功劳,苦劳总是有的吧?你看看那姐弟俩,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很优秀吧?征征多要强啊,又礼貌,往一群孩子里一站,打眼一看,她就是不一样!你不能说这跟老太太平时的教育没有关系吧?现在这个时代,什么都变得很快,特别是十六七岁、十二三岁的孩子,跟着好人就学好人……”

  宋宇生指着门外,“你什么意思?!你说她不是好人?!”

  钱伟德:“小声点儿!老太太看不惯她。”

  宋宇生:“她看得惯的东西越来越少,连征征她也看不惯了!”

  钱伟德看看门口,更加压低声音,“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儿呢?”

  江路在外面叫:“宇生你来一下!我不知道这黄瓜该切丝儿还是片儿啊?”

  宋宇生又跑出门去,门在他身后开着,钱伟德能够听得见两个人的话。

  宋宇生:“凉拌黄瓜拍拍就得了。”

  钱伟德走出去,“哎,我再告诉你们一声,我不吃。”

  江路笑笑,“少吃一点儿吧。”她见宋宇生要走,拉住他,“哎别走啊,黄瓜怎么拍呀?”

  宋宇生接过刀,“来,我来吧。”他拍一下黄瓜,江路就往后撤一步。

  江路:“好了好了,我会了!你们进去接着聊吧。”

  钱伟德对着走进来的宋宇生说:“按说我不该掺和你们的事儿。不过我今天来了,恶人也做了,就好歹劝你两句。你看这位。”他指门外的江路,“连黄瓜都不会拍!以后你能指望她伺候老的,伺候小的?我看他连你都伺候不了!”

  宋宇生:“我一个人习惯了,不需要女人伺候。”

  钱伟德:“那你是不是娶个女人进门,就图伺候她呀?”

  宋宇生:“那人家就不能学了?怎么做饭做菜,可以学,做个可爱的女人呢,就学不了了。”

  江路推开门,手上端着一盘凉拌黄瓜和一只熟食店买来的烧鸡。盛黄瓜的盘子周围,摆了一圈红色的图案。盛烧鸡的盘子周围,摆了一圈绿色图案。

  钱伟德:“哟,还挺漂亮的!”

  江路脸红了,看了宋宇生一眼,“他肯定心里说,哼,菜不会做,花里胡哨的东西倒挺会弄的!我长到这么大,最怕的事情就是做饭。一个人好凑合,一瓶酸奶就是一顿饭。这花边儿能吃的啊,红的是果丹皮剪的,绿的是香菜末儿……你们先吃,我去把另外两个菜端来。”

  她退到门外,笨手笨脚,全神贯注地切着一块卤豆腐干。

  宋宇生跟出来,“菜够了,别切了。”

  江路:“你够了,还有客人呢。那只烧鸡那么小!”

  钱伟德的声音传出来,“我真不吃啊,来之前随便吃了点儿!”

  江路:“那多没劲啊!陪着我们吃几口,我们也高兴啊,是不是,宇生?宇生这寒窑好不容易开一次席。”

  她把切好的豆腐干装在一个盘子里,交给宋宇生,然后两个人一块进到屋里。

  钱伟德:“不是跟你客气,我真吃不下。”

  宋宇生:“江路你别劝他了,他是怕吃了你的嘴短。”

  江路把三双筷子摆在办公桌上,“怎么呢?”

  钱伟德紧张地说:“你瞎扯什么呀?谁嘴短啊?”

  宋宇生:“因为今天你是说客。”

  钱伟德:“谁是说客?”

  江路打开一瓶啤酒,又拿出两个茶杯。她看看两个人,不知道将发生什么。

  宋宇生:“哎,你不是要跟江路谈话吗?正好,就在这儿谈吧。”

  钱伟德恼又不敢发作,“哎你这人,二百五呀?”

  宋宇生接过酒瓶,“你跟江路谈,我在这儿绝对不碍你们的事。我相信她说什么都不背着我。是不是,江路?所以你呢,伟德,别觉着有什么不方便。老太太让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

  江路往茶杯里倒啤酒,“不好说的话,喝一杯啤酒就好说了。来,这杯是你的。”她把第一杯递给钱伟德。

  钱伟德端起啤酒,喝了一大口。

  江路看了一眼手表——七点整。

  江路:“你看我差点忘了,你们先聊着,我有点事儿得出去一趟。”

  宋宇生:“什么事啊?”

  江路:“你就别问了,回来告诉你。”

  宋宇生:“那也得先吃两口东西啊。”

  江路:“不了,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这时候宋征头上裹着围巾,和宋隽走到了门洞。

  宋征:“别忘了我教给你的话。”

  宋隽:“你就好意思让我骗姥姥啊?”

  宋征:“我走了!”

  宋征摘下头巾,宋隽说:“别说,真有点像那个妖精。”

  宋征瞪着宋隽,宋隽连忙说:“我多嘴我多嘴!”

  宋征大步流星地朝院门口方向走去。

  宋征站在电影院门口,冷风里一副翘首以待的样子,精心做成的大波浪头不断缭绕到她的脸上。门口围着一群一群等退票的人。

  几个男青年朝着宋征围上来。其中一个高个子、长头发、长相漂亮,但流里流气的男青年走到宋征旁边,打量着她。

  男青年甲:“还没等到人哪?那张票卖给我得了!我出高价!”

  宋征理也不理他,从他身边躲开。

  男青年乙用假嗓子学女孩子的腔调,“讨厌!”

  所有男青年都笑起来。

  宋征傲慢地挺直身体,看都不看他们。这时她眼睛突然亮了……

  宋征朝人群外走去,“姚老师!这儿!”

  男青年甲用假嗓子喊:“姚老师!”

  男青年乙:“这么漂亮的妞儿,等了半天是等老师啊!”

  男青年甲大声地说:“糟践了!糟践了!”

  姚健惊讶地看着迎面而来的宋征——她的波浪式发型与她稚嫩的脸庞有些格格不入。

  姚健说:“你今天好像跟往常不大一样。”

  宋征:“是吗,那我今天是什么样?”说着,他俩已被挤到了检票口。

  灯已经黑了。

  英语老师姚健和宋征摸着黑找座位。宋征脚下绊了一下,姚健赶紧拉住她,他拉着宋征侧身走进座位。两个人坐下后,两只拉在一起的手不知道怎么放开了。

  电影开始放映了,是美国原版影片《音乐之声》。银幕的右侧,还有一个现场翻译,磕磕巴巴地解说着……

  江路来到电影院门口,这里已是空无一人,大门紧闭,江路拉了拉门,显然门已被反锁。江路使劲地拍着门。

  少顷,一个检票员走了过来。

  检票员隔着门缝说:“都几点了?票呢?”

  江路:“同志,是这么回事儿,我跟您商量商量,您能不能让我进去,我找一下孩子。”

  检票员:“孩子?我们没放一个孩子进去。”

  江路:“是这么回事儿,我……我女儿背着我偷偷地把电影票拿走了,她今年上高三……怎么说呢,我担心她约了不该约的人出来,您能不能让我进去看一眼,就看一眼?”

  检票员不耐烦地说:“要是都像你这样的,里头的人还怎么看电影啊?”

  江路:“要不,您帮我看一眼……”

  检票员:“我没这个义务……”

  江路:“你什么态度呀?”

  检票员想发作又忍住了,“我什么态度啊?算了,你一女的,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一句话,有票就进,没票走人!”

  检票员走了,江路被晾在了门前。

  银幕上,正在唱着那首经典的《雪绒花》。姚健激动地看着,嘴里还在无声地哼唱。宋征看到姚健专注的样子,开心地笑了。

  吴大妈来到钱淑华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玻璃瓶。

  吴大妈:“这才得点儿空,赶紧把这红茶菌给你送来。我这胃病吃了还真见好!”

  钱淑华:“哎呀太谢谢了!快进来!”

  吴大妈:“不了。还泡着一大盆衣服呢,今儿晚上得把它洗出来。还是您有福啊,女婿给买了洗衣机!征征又那么勤快、懂事儿!”

  钱淑华:“那丫头,除了不懂事儿,别的都挺好。”

  吴大妈:“您是怎么教育的?多有礼貌啊!那天我见她在小卖部打电话,说:劳驾您了,请您叫一下某某接电话。瞧这嘴巴,谁听了不喜欢?”

  钱淑华:“家里就有电话,她干吗花钱打公用电话呀?”

  吴大妈:“我也琢磨呢。一个电话五分钱呢,这花得不挺冤枉的?”

  钱淑华满脸疑惑,“她给谁打电话呢?”

  吴大妈:“那我怎么知道?人家孩子有孩子的事儿呗。噢……好像是一个姓姚的。”

  钱淑华:“是什么事儿您听见没有?”

  吴大妈:“这怎么能听呢?不成了偷听了吗?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看电影的事儿,好像是请姓姚的看电影。”

  钱淑华:“进来进来,陪我坐会儿,我这儿可有好茶啊!征征和隽隽都看电影去了……”

  吴大妈:“我刚才还看见隽隽呢!”

  钱淑华:“不会吧?他姐姐带着他下午就走了。”

  吴大妈:“我见他在小光家呢……那我走了?”

  钱淑华猜测着,“哎,慢走啊。”

  她站起身,想了想,快步走到门口,又是一番迟疑,打开门,走出去。钱淑华沿着昏暗的楼梯慢慢下楼,她来到一家大门口,敲了敲门。

  门内有人应声:“谁呀?等一下!”

  钱淑华:“小光他奶奶,我们宋隽在你家吗?”

  门打开了,露出小光奶奶的脸。

  小光奶奶:“在在在。哎哟,一会儿不见这大外孙,就找来喽!进来吧,几个孩子正看电视呢!”

  钱淑华进了门,小光奶奶说:“坐会儿吧?”

  钱淑华:“不了,我叫隽隽回家。”

  小光奶奶:“隽隽在我们家您就放心吧,我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也磕不着碰不着的,您担心什么呀?”她转脸朝里面喊,“隽隽,你姥姥来啦!”

  宋隽从屋里出来,脸色非常紧张。

  钱淑华:“跟奶奶再见。”

  宋隽尴尬地说:“奶奶再见。”

  钱淑华:“谢谢您了啊!”

  小光奶奶边关门边说:“谢什么呀!慢走啊!”

  楼梯上,钱淑华审问宋隽:“我问你,你姐姐呢?”

  宋隽:“看电影去了。”

  钱淑华:“那你怎么没去?”

  宋隽:“……去了。不好看,就回来了。”

  钱淑华:“先搀着我上楼去。”

  宋隽:“哎!”他赶紧巴结地上来搀扶姥姥。

  钱淑华:“你们俩就合着伙儿撒谎骗我吧。”

  宋隽急了,撒开手,“没撒谎啊!”

  钱淑华大声说:“搀好了!姥姥让你们气得腿都软了!”

  宋隽赶紧又巴结地伸出胳膊,“哎!”

  到了家钱淑华继续审问宋隽:“你姐跟你一出咱家大门,你们就分手了,姥姥说得对不对?”

  宋隽:“对。”

  钱淑华:“她跟姚健看电影去了?”

  宋隽:“姥姥,我真的不知道……”

  钱淑华:“我全知道了,你也甭包庇你姐姐了!我再问你,谁给她的电影票?”

  宋隽:“是……是三号楼的那个……306的那个……”

  钱淑华:“你说是那个姓江的?!”

  宋隽:“……啊。”

  钱淑华沉默了,似乎在认识这急剧发展的严重形势。

  宋宇生宿舍里,钱伟德正在说:“老太太是我姑姑,女人再老,好像都得有个娘家人,有什么事儿她能靠一靠,也能给她撑撑腰。我也不过是在尽一个晚辈的责任,或者说扮演一个娘家人的角色。所以你要恨我,就恨吧。”

  宋宇生看了一眼钱伟德,没有吱声。钱伟德说:“哥,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你听了可别生气。”

  宋宇生:“你说。”

  钱伟德:“前些日子,我见过江路。你猜我是怎么见着的?”

  宋宇生:“我怎么知道?”

  钱伟德:“她跟一个秃顶的华侨上了我的车,好像正在商量结婚登记的事儿。我可真没想到,那秃头又换成你了。”

  宋宇生火了,“你他妈找揍是不是?”

  钱伟德站了起来,“你别火啊,这话也就是我跟你说,别人我犯得着吗?哥,该说的我都说了,往后怎么着,你自己掂量,我先走一步了。”

  钱伟德起身走了。

  宋宇生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这时候江路匆匆走来,迎面碰到了正在下楼的钱伟德,她问:“怎么走了?不再坐会儿了?”

  钱伟德:“呵呵,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说的也都说了。”

  江路:“宇生答应你了?”

  钱伟德顾左右而言他,“我想起来了!我知道在哪儿见过你了——民政局门口!你和一个秃顶的华侨上了我的车,你姐姐就坐在我旁边,对不对?”

  江路:“那又怎么样?”

  钱伟德狠下心来,“我听说你是一个人过,自己吃饱了狗都不用喂,是吧?你可以玩双保险,我姑姑这一大家子可玩不起,也赔不起!我哥那人直,还有点缺心眼,可你是个聪明人……”

  江路:“说完了吗?”钱伟德被噎住了。

  “走好!”江路说罢扭头上了楼,把钱伟德晾在了一边。

  江路气冲冲地进了门,她看见宋宇生正坐在桌子跟前发愣。

  宋宇生:“你到哪儿去了?”

  江路:“去我老师家了。昨天同学说她病了。”

  宋宇生:“你是想给我们腾地方,让我们好说话吧?”

  江路:“是。”

  宋宇生:“还饿着了吧?”

  江路:“是。”

  宋宇生:“我给你下点面条?”

  江路:“不用。”

  宋宇生起身出了门,拿出一个铝锅,放在煤气灶上。这时,江路进来了。

  宋宇生提起暖瓶,把开水倒进锅里,然后打开煤气灶。

  江路:“我说过了我不想吃。”

  宋宇生:“人是铁饭是钢。生了一肚子气,就更得吃点热的顺顺气。”

  江路:“谁说我生气了?”

  宋宇生:“五官都变形了,还没生气。”

  江路:“你是怎么想的?”

  宋宇生:“想什么呀?”

  江路:“人家来了,不就是劝你跟我吹的吗?”

  宋宇生:“他能做得了我的主吗?”

  江路:“你打算顽抗到底?”

  宋宇生:“你要是想打退堂鼓你就撤,大不了我后半辈子接着打光棍。”

  江路:“我要是舍不得呢?”

  宋宇生笑嘻嘻地说:“那就跟我凑合吧。”

  江路:“臭德行!你怎么这么大把握啊?你以为我离开你就活不成啊?”

  钱淑华和宋隽在家僵持了半天,有点饿了,他在厨房啃着半个剩的豆沙炸糕。

  钱淑华的声音传来,“不准吃凉东西!小心吃坏了肚子!”她打开煤气灶,摆上一个铁锅,“姥姥给你热热再吃!”宋隽继续撕咬着又硬又黏的冷炸糕。

  钱淑华:“我问你,你姐姐怎么跟她认识的?那姓江的。”

  宋隽:“我哪儿知道。好像她俩早就认识,还挺好的……今天我爸带我和姐姐去吃汉堡包,我姐还跟她笑呢!”

  钱淑华:“你爸爸让你俩跟她在一块儿?!”

  宋隽:“哎姥姥,我爸是不是快跟她结婚了?他俩可好了!在桌子下面,两个人还手拉手呢!我都看见了!他们肯定要结婚了吧,姥姥?”

  钱淑华一把夺下只剩了一口的炸糕,“哎哟,你这孩子,让你别吃凉炸糕……怎么这么不听话呢!讨厌!一个个都这么不听话,还跟着我干吗,以后跟你爸走吧,让你那妖精后妈治你去吧!”

  宋隽从来没见过姥姥跟他这么凶,吓坏了。

  音乐剧散场了,宋征和姚健一块儿走着,姚健推着一辆自行车。

  姚健忘情地唱着:“Edelweiss,Edelweiss,Everymorningyougreetme.Smallandwhite,cleanandbright,youlookhappytomeetme.”(雪绒花,雪绒花,每天清晨迎接我。小而白,纯又美,总很高兴遇见我。)宋征崇拜地看着他。

  姚健:“谢谢你啊,宋征!”

  宋征有些矜持,“有什么好谢的?”

  姚健兴奋地说:“这首歌以前只在收音机里听过,这次在大银幕上看见原版的了,感觉完全不一样!太棒了!”

  宋征:“第一次看原版片,我的眼睛和耳朵都不够用的。”

  姚健:“别说是你了,我也一样。对了,我送你回家。”

  宋征:“不用,那么远!”

  姚健:“远才要送啊。你一个女孩子,还要倒一趟车,你不是存心让我提心吊胆吗?”

  宋征满眼梦幻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年轻英俊的老师。

  姚健:“上来吧。”

  宋宇生骑着摩托而来,他身后坐着紧紧搂着他的江路。

  江路大声地说:“行啦,就送到这儿吧!”

  宋宇生听不清,“啊?”

  江路更大声:“停车!”

  宋宇生减速,停下车,但不熄火。

  江路:“到这儿就行了,别送进大门了!”

  宋宇生:“干吗?现在你就怕成这样,以后怎么活呀?老太太迟早得接受你,接受之前呢,反正会天翻地覆,你做好思想准备就成了。坐好喽!”

  钱淑华端着一盆水,放在隽隽脚下。隽隽眼睛还在电视上,手开始懒懒散散地解鞋带。

  钱淑华蹲下帮他解鞋带,“快点儿,明早上学又该起不来了!”

  宋隽马上加快速度,把鞋子蹬掉,扒下袜子,脚放进水里,“不热姥姥!”

  钱淑华打开暖壶,往盆里倒热水。

  一阵摩托车马达声由远而近。钱淑华警觉地听着。

  宋隽提起脚丫子,“啊哟!烫死了!”

  钱淑华赶紧放下暖壶,“哎哟,我看看!”摩托车的声音已经来到了楼下。钱淑华吃力地朝着存车处的方向瞭望。宋宇生和江路走了过来。两个人走到对面楼洞门口,宋宇生拥抱江路。

  江路:“行了,来人了!”钱淑华看着昏暗路灯下的一对中年恋人。

  宋宇生说:“楼道黑,当心点儿!”

  江路:“知道。回去骑车别骑那么快,啊?”

  宋宇生:“哎。快进去吧。”

  两个人难舍难分。江路摸了摸他的脸,“冻坏了吧?口罩都忘了戴!”她摘下自己的口罩,“戴我的口罩吧。”

  宋宇生:“不用,我不冷。”

  江路把口罩套在他脖子上,“我又没感冒!戴上。走吧,别傻站这儿了。”

  宋宇生:“我看着你进去。你的灯亮了,我再走。”

  江路咯咯地笑起来,“怕楼梯上有劫道的?”

  宋宇生:“那没准儿。”

  钱淑华还在看着楼下,宋宇生在原地踱步。

  三楼的灯亮了,宋宇生正要离开,窗子打开了。

  江路把一包东西扔了下来,“接着!”

  宋宇生问:“什么?”

  “牛肉干!团里一个朋友给的!路上嚼嚼,省得你犯困。”

  钱淑华从阳台上回到客厅,拿起电话,手指打战地飞快拨号,“喂,请你让伟德接一下电话。伟德呀,我求你的事儿,你得赶紧……”

  钱伟德:“哎,姑姑,我已经去过啦,谈过啦……”

  钱淑华:“你是怎么谈的?”

  钱伟德压低声说:“我还没张嘴呢,宇生就表明态度了。”

  钱淑华:“什么?大声点儿!”

  钱伟德:“姑姑,我看您就算了吧!”

  钱淑华:“你就不管了?长辈里头,你就剩我一个姑姑了,你这老姑姑的事还非你管不可!”宋隽看着姥姥,脚丫子在盆里懒洋洋地搅动。

  钱伟德嗓音压得更低,用手捂住话筒,“好好好!管管管,您的事儿我能不管吗?”

  钱淑华:“我让你去单独跟她谈,别让宇生知道啊!”

  钱伟德:“我怎么想也觉得不地道,就想着先跟宇生哥打个招呼,没想到那女的也在那儿!”

  钱淑华:“嗨,我就是跟你说了呀,要谈你只能找她一个人谈。宇生他当然护着她,向着她,那女人就是一张勾魂牌,宇生的魂在她那儿呢。宇生在里头一搅和,你当然没法谈,这我早就料到啦……”

  钱伟德:“姑姑,该说的我都说了,话也说得挺重的,这下算是把我宇生哥给彻底得罪了。”

  钱淑华:“这怎么是得罪呢?你这是为他好,等有一天他明白过来了,他还得请你喝酒吃饭,来不及地谢谢你呢!”

  钱伟德:“姑姑,我看这事儿就算了吧,想干涉也太迟了,姑姑……哎哟,宾馆有客人要车了,我不能跟您说了。挂了啊?再见!”

  钱淑华挂了电话,“哼,什么有客人要车?就是不想管我的事儿了!隽隽,水都凉了,还泡呢?”

  宋隽指着电视,“姥姥帮我换个台,这个不好看!”钱淑华帮外孙换了个频道,“快点儿洗,待会儿帮姥姥办点事儿。”

  宋隽打了个哈欠,“什么事儿啊?”

  钱淑华把暖壶提过来,“把脚拿起来!”她往盆里添了点儿热水,又用手试了试温度,“来,姥姥给你洗!哎哟,这大臭脚丫子!姥姥从这双脚丫子比饺子还小的时候,就给你洗啦,这双脚丫子就是在姥姥的手里长大的。瞧瞧现在,多大呀!脚盆都快搁不下喽。”

  宋隽:“姥姥您要我办什么事儿啊?”

  钱淑华:“你呀,待会儿去对过三号楼,306,敲敲门……”

  宋隽:“您让我去找那妖精?”

  钱淑华:“你可不能叫人家妖精,啊?听见没有?”

  宋隽:“那叫什么呀?妖精阿姨?”

  钱淑华:“胡扯!你叫她……干脆什么也别叫……”

  宋隽:“您不是让我们见了谁都得先叫阿姨叔叔吗?”

  钱淑华:“今晚上例外。”

  宋隽:“啊?您让我今晚上去呀?!我都困了!”

  江路在宿舍里,从包里取出通讯本,翻到了最后一页,那上面写着——DavidChen的尺寸。江路拿出一块绷子,套在了木制的头部模型上,开始干活。

  姚健骑自行车带着宋征。前面是一个公共汽车站。

  宋征:“我就在这儿下了。”

  姚健:“为什么?”

  宋征:“从这站坐车,一趟车就到我家了。要不你骑车带我多累呀?我那么沉!”

  姚健:“你还沉呢?你跳上车的时候,我都没感觉,还以为你没跳上来呢!”

  宋征:“我才不信呢!我体育差点儿都不及格!哎,就这儿,我下车了啊?”宋征跳下车,差一点儿摔倒。

  姚健赶紧扔下车来扶她。

  姚健笑起来,“现在我信了!”

  宋征:“信什么了?”

  姚健:“你体育差点儿不及格呀!”

  宋征:“不准笑!”

  姚健:“你知道吗,我笑是因为放心了。”

  宋征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姚健:“因为我终于知道你还是有一样事情做得不好,不如别人。而且自己也敢于面对,敢于跟别人提起来。不然,你样样都好,各方面都要强,追求十全十美,别人还活不活了?”

  宋征急了,“我什么时候追求十全十美了?”

  姚健:“那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没有追求十全十美?班级的英语课代表,区里数学竞赛的第一名,还是宣传委员,第一批入的团……”

  宋征:“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姚健:“我是你妈的学生,也是你的老师,我什么都知道不对吗?”

  宋征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姚健:“还是让我把你送到家吧。”

  宋征:“真的不用……你看等车的人挺多的,没事儿。”

  姚健:“那我陪着你,等车来了我再走。”

  宋征:“要不咱们再往前走一站?边走边聊多好啊!”

  宋征和姚健走着,聊得热火朝天。

  姚健:“我发现了,你在你们家是最得宠的。”

  宋征:“为什么?”

  姚健:“你看啊,你爸专门给你请老师辅导外语,还给你弄来这么好的电影票,让你听原汁原味的英语,连我这个教英语的都跟着沾光。”

  宋征不说话,而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姚健:“怎么了?”

  宋征:“你说,要是玛利亚先跟特拉普上校相爱了,他的孩子们还会跟玛利亚这么好吗?”

  姚健:“那……那应该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宋征:“所以,那些孩子都很幸运,他们是先接受了一个老师、一个朋友,然后才接受了一个继母,一切都是那么完美,那么自然。”

  姚健:“艺术都是虚构的,所以才让人向往……”

  宋征:“为什么现实就不让人向往呢?”

  姚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征:“我也不知道。”

  宋征一个人往前走去,姚健赶紧追上去。

  姚健:“哎,车站到了,你往哪儿走?”

  宋征不理睬他,从车站旁边走过。

  姚健只好跟了上来,“宋征,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告诉我好吗?”

  宋征沉默了很久后,“我想我妈妈了……特别想!你说,我妈要是活着该多好啊,我就不会有现在的这种……孤独,特别无助的孤独。一个人有妈妈,比有什么都好……”她的泪水落下来,年轻的老师慌了。

  姚健:“别呀……怎么会无助呢……我能帮你什么吗?”

  宋征摇摇头,眼泪落了下来。

  姚健赶紧拿出自己的手绢,递给了她,“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宋征擦了擦眼泪,强作欢颜,“没什么,就是……就是触景生情吧。没事了!咱们走吧!”

  姚健还是要把宋征送到家,他把车骑得飞快。

  宋征:“慢点儿!到了!”

  姚健:“我说你一点儿分量都没有吧?驮着你我都不带喘气儿的!”

  宋征:“不喘气儿不就完了?”

  姚健哈哈地笑起来,两个人的情绪显然转变了。

  姚健骑着车进来,一面还在和宋征大声说笑。

  一对中年男女拎着东西进门。

  中年女人:“这不是征征吗?”

  宋征漫不经意地说:“阿姨好!叔叔好!”

  姚健等那两个人走过去,说:“呵,嘴还挺甜!”

  宋征嬉闹地斜他一眼。

  姚健:“……你们家住哪个单元?”

  宋征:“就这个楼,二层。今天就不请你上去了啊!”

  姚健一转车头,跨上了车座,“行,我走了!再见了啊!不准胡思乱想啊!”

  宋征转身看他离开,眼里充满迷恋,“再见!”

  这时候宋隽步履迟疑地走上楼梯朝着江路的宿舍走去,钱淑华跟在他后面。

  宋隽:“姥姥,还是您自个儿去得了。”

  钱淑华:“快去!姥姥在这儿等你。”

  宋隽往上走了两三个台阶。钱淑华使劲打着手势,让他继续前进。

  宋隽:“咱们明儿再去成吗?”

  钱淑华也上了两个台阶,“明儿可就来不及了。你爸爸该把她领回来了,你姐儿俩要不要都不行了,那就得认她做后妈了。那姥姥可就真的得心脏病,去急诊室了!你怕姥姥去急诊室吗?”

  宋隽使劲点点头。

  钱淑华:“那你就快去。她不敢把你怎么着,啊!她敢怎么着,姥姥还在这儿呢!去吧,快去!”她像押壮丁似的,把外孙押着往上走。

  宋隽刚抬起手来敲门,又失去了勇气,往楼梯退回去。

  钱淑华小声地说:“忘了怎么说了?”

  宋隽使劲点点头。钱淑华在外孙耳朵边耳语了几句。然后推着他的肩膀,把他送到江路的门口,打手势让他敲门,见他不动,干脆自己替他敲门。

  敲门声极响!随即,里面立刻传出江路受了惊吓的声音:“谁呀?”

  江路赶紧放下手里的头套,披上大衣,下摆下面露出睡裙的蕾丝边。她在客厅里站住了,脸上带着惊慌。

  门外传出一个瓮声瓮气的男童嗓音,“是我,宋隽。”

  江路赶紧走过去,打开锁拉开门,看着门外的男孩。她太意外了,但转而又十分欣喜,“哟,我还当谁呢!快进来快进来,外头冷!”

  宋隽回头看一眼楼梯口,似乎想看看自己还有没有退路。

  江路:“来,进来吧!外头多冷啊!”她一伸手,把宋隽拉进门。

  钱淑华紧张地看着外孙进了江路的门。

  宋隽低着头,手足无措地站在又小又拥挤的门厅里。

  江路把手表凑到宋隽面前,“明天不还要上学吗?怎么这么晚还没睡?你看,都快十点了!”宋隽更加拘谨了。

  江路:“有什么事儿吗?”江路摸摸他的头,他赶紧一躲。

  江路:“来,咱们坐下说。要不要阿姨给你冲一杯麦乳精?又暖和又催眠。”

  宋隽摇摇头。

  江路:“没关系,有什么话尽管跟阿姨说。碰到什么困难,阿姨尽量想办法帮你解决,啊?是不是有什么不想让爸爸知道的事儿?”宋隽点点头。

  江路:“你看,阿姨会猜吧?来,进来。”

  宋隽跟着她进到她房间里。宋隽看着这好看而温馨的环境,觉得十分怪异。

  江路拍拍单人沙发,又整理了一下那个虎皮纹路的靠枕,“坐这儿。咱们坐下,舒舒服服地说。碰到什么困难了?我知道,肯定是在学校里碰到了困难。”宋隽赶紧摇头。

  江路:“那就是,家里有困难。”宋隽点点头。

  江路:“家里有困难,你能来告诉阿姨,阿姨特高兴,你知道吗?你连爸爸都不想告诉,来跟阿姨说,这是你对阿姨的信任,所以阿姨特别高兴。那你告诉我,家里碰到什么困难了?”

  宋隽:“您得保证,不告诉我爸爸。”江路笑了。

  宋隽看着她的笑脸,那么温暖、亲近,一刹那间有点忘了自己的使命。

  江路举起一只手,做宣誓状,“你还信不过阿姨呀。我保证为宋隽同学保密,坚决不告诉宋宇生同志。好了吧?现在可以说了吧?到底家里有什么困难?阿姨一定想办法解决。”

  宋隽背书似的,“我爸爸欠了人家好多钱,人家刚才上我们家要钱来了。”

  江路吃了一惊。

  宋隽:“他连我和姐姐的生活费都付不起。”

  江路强笑一下,“是吗?”

  宋隽:“您要是想帮我们解决困难,就借给我们一些钱。”

  江路:“你爸爸欠了人家多少钱?”

  宋隽站起来:“四千块。那我走了。”江路愣在那里。

  宋征蹑手蹑脚地掏出钥匙,打开大门。

  客厅里的灯亮着。

  宋征踮着脚走进来,无声无息地拔下钥匙,关上门,又别上门闩。然后她解下围脖,挂在衣架上,眼睛始终盯着客厅。

  她走到弟弟的床边,借着外面的微弱光亮一看,发现床是空的,被子还叠着。

  宋征焦急了,站在黑暗里急速地判断着形势,悄悄走到客厅门口,从虚掩的门往里窥测,发现客厅里也没有人。

  她走进客厅,里面确实空空如也。她已经由焦急变成慌乱,赶紧走出客厅,推开对面的房门。

  宋征:“姥姥……姥姥!”没人应声。

  宋征跑到钱淑华的卧室,床上也是空的,一个老式座钟指着十一点。

  江路站在门厅里,宋隽的一场突然造访使她无法反应,她忽然转身进屋,快步走到窗前,撩开窗帘的一角,往楼下看去——

  宋隽正搀着姥姥走出楼洞,江路放下窗帘,慢慢转过身,思考着……

  客厅里宋征在打电话。她先拨给了宋宇生,听筒里传来电话拨通的声音,但没有人接。

  她挂了电话,马上又拿起,飞快地拨号,电话通了。

  钱伟德:“喂,谁呀?”

  宋征:“舅舅!我姥姥不见了!隽隽也不见了!”

  钱伟德:“不见了?!怎么会呢?!你爸爸知道吗?”

  宋征:“我刚才给我爸打电话,他那边的公用电话也没人接!”

  钱伟德:“姥姥和隽隽什么时候不见的?”

  宋征快哭了,“我刚看电影回来,他俩全不见了!姥姥没跟您打电话吧?”

  钱伟德:“打是打了……”

  宋征:“她是不是生病去急诊室了?”

  钱伟德:“没有啊!给我打电话那会儿还好好的呢!”

  宋征:“那就是我弟弟病了?”

  这时候宋隽搀着钱淑华上楼来。

  钱淑华:“隽隽,你可是帮着姥姥办了一件大事儿!”

  宋隽:“姥姥,她那屋里可香了,就跟洒了好多花露水似的,可好闻了!”

  钱淑华:“那就叫妖风!好闻?闻闻你就晕了!你爸爸不就晕头转向了吗?咱们这下可算把你爸爸给救喽!”

  屋里宋征正对着电话说:“哎,他们好像回来了!”她听了听门外,“回来了!对不起,舅舅,这么晚把您吵醒,再见!”她挂了电话,飞快地跑进自己的卧室。

  姥姥和宋隽走进了门厅。宋征衣服也不脱,赶紧钻进被窝。门厅里传来姥姥和外孙兴奋的谈话。

  钱淑华:“我说嘛,你跟她一借钱,她准傻了!谁会嫁给一个欠一屁股债的人呀?那种女人更不会了!那么虚荣,爱漂亮……”

  宋征听着姥姥的话,急速分析着那是什么意思。

  钱淑华得意地说:“隽隽,姥姥这计谋顶上诸葛亮了吧?”

  宋隽:“姥姥太厉害了!”

  钱淑华:“要是你爸当真让债主追到家里来,她就是嫁给他了,也得跟他离婚!这事儿也不准告诉你姐姐,啊?”

  宋隽:“哎。”

  钱淑华:“哎,征征回来没有啊?”

  她一眼看见宋征的围脖,显然放心了,然后走到姐弟俩的卧室门口,推开门,朝里面看了一眼。

  床上躺着的身影让她彻底松了一口气。

  钱淑华耳语,“千万不能告诉你姐姐,她已经让那女的给下了迷魂药了,今天就让她睡吧,明天我再跟她算账!”

  宋隽担心地说:“您想怎么跟我姐算账呀?”

  钱淑华:“嘘……”

  宋隽刚刚进屋,宋征已经从床上跳下来,冲到门后把门关严。

  宋隽:“哎哟,吓我一跳!”

  宋征:“你还吓我一跳呢!我都快吓死了!以为姥姥生病了,要不就是你生病了,去了急诊室!你跟姥姥上哪儿去了?”

  宋隽:“没、没上哪儿啊?”

  宋征:“大半夜的,还没上哪儿?!骗谁呀?”

  宋隽:“就是出去……串了串门……”

  宋征:“胡说!不告诉我拉倒。我什么都知道。去找三号楼306的去了,姥姥上人家那儿骂大街去了。”

  宋隽放大嗓门,“没骂大街!姥姥根本就没进她的屋,是我一人进去的……”

  宋征:“我知道——你进去代表姥姥把人家骂了一通,骂人家是妖精。”

  宋隽:“我没骂她妖精!”

  宋征:“谁信啊?得了得了,反正我什么都知道,你就甭跟我编瞎话了!当姥姥的死党去吧!”

  宋隽又急又委屈,“我哪儿编瞎话了?!姥姥叫我进去管她借钱!”

  宋征忘了压低嗓音,“什么?!借什么钱?!”

  钱淑华从厕所里出来,在姐弟俩的卧室门口听了听,“隽隽你不准跟姐姐说话,啊!明天一早还上学呢!等你们明天放学回来,我再处理你姐的错误!”

  宋征大声说:“姥姥您现在处理我得了!”

  钱淑华:“现在都睡觉,要不明天上课该打盹了!”

  宋征:“您这么一威胁,谁还睡得了觉啊!”

  钱淑华:“都睡觉,听见没有?”

  卧室的门已经打开,宋征仍是一副看电影的穿着站在门口。她卷过的大波浪头发余波未散。

  钱淑华打量着她,“好,厉害!英勇不屈!就凭你这副打扮,我就得严肃处理你!一看就知道你跟谁学的!”

  宋征往客厅里走,钱淑华说:“你干吗?”

  宋征:“等着处理呀。”

  姥姥跟在外孙女后面,走进客厅。

  钱淑华:“嗬,看电影还看出精神头儿了?我不跟你矫情,我还累着呢……”

  宋征:“您当然累了,搞阴谋诡计的最累了。”

  钱淑华:“我搞阴谋诡计?”

  宋征:“您一辈子最恨的事儿,不就是跟人家借钱吗?”

  钱淑华:“你倒来批判我了?看在你们明天要上课的分上,我现在不想答理你。马上给我睡觉去!”

  宋征不得不服,又不甘心,倔头倔脑地走回卧室,狠狠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