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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京某部委家属大院,一个上了年纪的、沙哑的声音叫着:“306,江路!接电话!”

  “来啦!”江路一边答应着,一边匆匆穿过院子,朝小卖部跑去。

  正在二楼阳台上晒棉被的钱淑华撩了撩自己齐耳的花白头发,探头朝院子里瞅了一眼,瘪了瘪嘴道:“一早上就是叫她的电话!大礼拜天的,街坊四邻连个懒觉都睡不了!”

  钱淑华的孙女宋征闻言,也跑到阳台上,朝楼下望去。当她看见衣着时髦的江路,目光便不由自主被她的紧身长风衣和飘拂的长发吸引住。

  看见宋征发呆的模样,钱淑华生气地低声嚷道:“一把岁数了,捯饬得跟个妖精似的!”

  宋征似乎没有发现钱淑华的神情不大对头,反而赞叹道:“姥姥,那件风衣够飒的!”

  钱淑华心头火起,一把抓住宋征朝屋里推去,“赶紧去厕所做大扫除!”

  宋征溜进厕所,顺手关上了门,随后从衣兜里掏出一支唇膏抹到嘴唇上,看着自己的嘴唇由绿变红,她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重重的敲门声和姥姥钱淑华的问话声:“征征,干吗呢?”

  宋征赶紧答道:“您不是让我打扫厕所吗?”

  厕所门外的钱淑华又说道:“你在打扫你的脸吧?我告诉你啊,给我把那绿口红擦干净!”

  宋征吐了吐舌头,嘟囔道:“玩玩都不行啊!”钱淑华虎着一张脸,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快着点儿!马桶里里外外都得刷,听见没有?做工作得有责任心,领导在和不在都一个样儿。”说到这儿,钱淑华突然想起了什么,侧耳听了听厕所里面的动静,随即便怒吼起来:“还有,不准用我刚挂的那两条新毛巾,听见没有?”

  厕所里的宋征听到姥姥的话,从镜子里瞥了一眼挂在铁丝上的两块颜色艳丽、折痕锋利的崭新毛巾,撅着嘴说道:“每回给我爸相亲,您都弄这些假大空!”

  钱淑华在门外说道:“让你别用你就别用。”

  宋征装作没有听见姥姥的话,故意说道:“哟,这新毛巾就是软!”

  钱淑华伸手猛拉门闩,气急败坏地嚷嚷道:“让你别碰它你还碰!”

  宋征躲在厕所里乐不可支,她美美地看着镜子里自己鲜艳的嘴唇,慢条斯理地说道:“看您急的!没碰!还给您留着接待我爸的下一个对象呢!”

  宋宇生戴着一顶黄色头盔,全身黑色的皮衣皮裤,骑着一辆摩托车轰然而来。风掠过他的脸庞,让他感到无比惬意,但他根本没有想到,前面等待着他的是什么。

  街角,两个老太太蹲在一个卖大白菜的摊子前挑着大白菜,她们一边翻检一边将挑出来的大把烂叶子和菜帮子往身后扔着。

  就在这时,宋宇生的摩托车拐了个弯,丝毫没有减速的车身大大倾斜,几乎跟地面成四十度夹角。

  轰的一声巨响,摩托车应声倒地!倒了的车和人在烂菜帮、菜叶上“溜冰”……

  过了好半天,宋宇生才费劲地爬了起来,弯腰去检查自己的摩托车,好在除了车灯被摔得粉碎外,没有其他大碍。

  买白菜的老太太们看到宋宇生站了起来,都松了口气,其中一个说道:“送电报也别那么急呀!”

  旁边的小男孩笑着说:“他是宋征他爸,不是送电报的。”

  另外一个老太太说道:“那急什么呀?!”

  宋宇生听到她们的对话,尴尬地对她们一笑,“没事儿,呵呵,一不留神、一不留神。”随后将摩托车扶了起来,跨上车开始猛踩引擎。

  这时,先前说话的老太太从身后一个宣传栏上撕下一片纸,递给宋宇生道:“给,擦擦!”

  宋宇生顺着老太太的目光瞧去,发现自己的皮裤上沾了一摊烂白菜。他接过老太太手里的纸,不好意思地说道:“谢谢大妈!”

  老太太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而是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的皮裤看,一边看还一边称赞道:“这裤子好!要不腿该摔烂了!”

  另外一个老太太也接嘴道:“帽子也好,脑袋没开瓢儿!”

  说完,俩老太太都看着宋宇生笑了,“不送电报把电驴儿开这么快干吗?不惜命啊?”

  宋宇生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他指了指地上那处结冰的地方,“我哪知道这白菜帮子底下还有埋伏啊!”

  宋宇生的笑容很烂漫,皱纹和胡茬儿都挡不住。

  江路站在小卖部外面,拿起放在窗台上的电话话筒,用手捂着话筒打了个哈欠,然后对着话筒说道:“……不是推辞,陈先生,今晚真的没空儿……星期三也不行,晚上团里彩排。再说吧,好吗……等忙过这些日子再联系……谢谢了。当然得谢了,饭不吃,心领了!”

  江路挂断电话后,随即飞快地拨了一个号码,“姐,我不想再见那个DavidChen了……什么?那好吧,你煎完鸡蛋给我打过来,我就在这儿等着,快着点儿啊!”

  与此同时,钱淑华走进宋征宋隽姐弟俩的卧室,一把撩开床上的被子。躲在被子里的宋隽猛一翻身,把脊梁冲向她。

  钱淑华戏谑道:“哟,这大扁头是谁呀?”

  宋隽一下子转过脸,“哪个大扁头?”

  钱淑华指着他道:“这不?脑袋睡成大烙饼了!来,咱穿上新衣裳!”说完,随手把一件灯芯绒夹克抖开。

  宋隽不屑地看了一眼,“这又不是新的,梅阿姨来的时候就穿过了!”

  这时,宋征走了进来,见状说道:“不会吧?穿山甲又要来了?”

  钱淑华不解,“什么穿山甲啊?”

  宋征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转身在小书架上找自己的参考书。宋隽坏笑道:“就是那个梅阿姨。”

  钱淑华皱了皱眉头,“谁给人家起的外号?宋征你干的吧?”

  宋征朝宋隽挤了一下眼,宋隽赶紧心领神会地抢答道:“是我起的。”

  钱淑华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说道:“你少给你姐打掩护。你们俩都给我听好了——今儿来的阿姨姓赵,你们叫她赵阿姨。记住喽,别叫错了,啊?”

  宋宇生把摩托车往树干上一靠,一只手摘下头盔。他的腿显然在刚才的车祸里受了点伤,走路一蹿一蹿的。

  此时,百无聊赖的江路正翻着一个精美的小通讯录,被急匆匆走来的宋宇生挤到一边。她使劲地看了他一眼,希望他注意到她的抗议,而宋宇生却浑然不觉。

  宋宇生抓起电话便拨号。

  少顷,电话通了,他肩膀抽紧,吞咽一大口唾沫。

  宋宇生:“喂!喂,我到了!”

  电话里传出钱淑华的声音:“这儿没有叫‘喂’的!”

  宋宇生:“对不住对不住,妈,您老早安!”

  一旁的江路觉得他的语态姿态都有点奇怪和滑稽,她仔细打量着他——皮夹克的袖子上挂着一片糟烂的白菜。

  电话里继续传来钱淑华的声音:“谁跟你贫嘴啊?四十大几的人了,还不学学礼貌!”

  钱淑华的声音很大,连一旁的江路都听见了。她看到宋宇生把话筒从耳朵上挪开,心里暗自觉得好笑,不由得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宋宇生——靴子上厚厚的尘土。

  宋宇生继续对着话筒说道:“我今天不是没迟到嘛,对不对……我呢就不进去了,省得您见了我更来气。我在小卖部这儿等着,劳驾您让俩孩子带上牙刷毛巾,明儿晚上我再送他们回来。”

  钱淑华回答道:“今儿他们不去你那儿了……”

  宋宇生急了,“不是说好了这礼拜孩子们在我那儿住一宿的吗?您怎么说变卦就变卦呀?”

  看着宋宇生的模样,连江路都忍不住为他紧张起来。

  钱淑华道:“是我变卦还是你变卦?那我问问你,俩孩子这月的生活费你怎么到现在还不给啊?”

  宋宇生一下子就沉默了,电话那头,钱淑华依旧不依不饶,“我问你话呢?”

  过了片刻,宋宇生嗫嚅道:“我……我买了个镜头,下、下个月我一定给补上。”

  钱淑华说道:“你听听啊,为了你那点儿个人爱好,你连孩子的饭钱都敢贪污,你还有点责任心吗?”

  宋宇生极力忍耐着申辩:“这是两码事儿!”

  “怎么叫两码事儿?就凭你这态度,就说明你连最起码的责任心都没有!”钱淑华的声音比先前更大了。

  宋宇生不禁心头火起,也忍不住提高了嗓门,“我怎么没责任心了?”

  “你嚷嚷什么?!”钱淑华也毫不示弱。

  宋宇生赶紧把话筒挪得离耳朵更远些,冲着话筒吼道:“是您在嚷嚷!”

  “我能不嚷嚷吗?啊?我莉莉都让你那摩托车给摔死了,我还没好好跟你嚷呢!这些年,我一直憋着呢,我跟你嚷嚷过吗?”钱淑华的声音更大了。

  宋宇生无奈地妥协道:“好好好,您嚷嚷,您嚷嚷!我听着呢,您慢慢说。”

  那边反而安静了。

  一旁的江路看着他的表情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心里越发地紧张了。

  宋宇生下意识地拿起窗台上一瓶牛奶攥着,显然这是谁家尚未领走的牛奶。他的手紧紧捏在牛奶瓶上,指关节死白死白的。江路怕他把奶瓶打了,轻轻伸出手,把奶瓶抽出来。

  宋宇生突然醒悟,冲江路点头哈腰道:“对不起对不起!您的奶?”

  江路先是一阵窘迫,随后又突然笑起来,“胡说什么呢你?”

  宋宇生这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语言有些不雅,忙不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不是那意思!”

  江路笑道:“快打你的电话吧!”

  宋宇生举起话筒,继续对江路说:“真是对不起!”

  电话里的钱淑华还在说着话:“你当然对不起我了!那天晚上,要不是你让你那浑蛋同学骑你的车去接我莉莉……莉莉走了以后,你怎么跟我赌咒发誓的?你说你再也不碰那辆摩托车了!”

  宋宇生尴尬地说道:“妈,这儿有人等着打电话呢……”

  钱淑华根本就不买账,继续吼道:“又不爱听了?不爱听我也得讲。我就莉莉这么一个闺女……”

  宋征和宋隽姐弟俩在客厅门口听姥姥和父亲通话,宋征小声地说道:“我莉莉才三十二岁……”客厅传出钱淑华的声音,果然说的是宋征刚刚预言的话。

  宋征继续小声地说道:“她要是活着,今年整四十……”钱淑华立即也说出了同样的话。宋征转过头,悄悄对弟弟宋隽耳语道:“下边该说当教授的事了……”

  屋里的钱淑华果然说道:“……肯定给提拔成副教授了。”

  宋征看弟弟宋隽一眼,意思是:怎么样?我猜得一点不差吧?

  钱淑华继续说着:“看着这俩孩子,我成天就怕啊,他们那没正形的爸爸可别给他们找个恶婆子后妈……”

  宋宇生站在小卖部窗口,对着话筒说道:“谁给他们找后妈了?不是您整天给我操办,左一个右一个给我介绍对象吗?”

  江路听见,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悲哀。这时,就连小卖部的老头都听不下去了,他从窗子里伸出手来,拍拍宋宇生的背,说道:“我说你这人没完了?人家还等着接电话呢!”

  宋宇生看看老头,又看看江路。江路同情地一笑,笑容也像是知情者似的。他忽然发现这个女人很好看,接着对着话筒说:“有人等着用电话。反正我就在这儿等征征和隽隽,我等定了!”说完挂了电话。

  与此同时,一个穿着蓝色西装的中年女人从小卖部旁边走了过去。

  那女人径直走进了钱淑华家的门洞,和迎上来的钱淑华寒暄起来。

  屋里,宋征连忙关上了门,对宋隽说道:“哎,待会儿你见了这个赵阿姨,就叫她梅阿姨。”

  “为什么呀?”宋隽不解。

  宋征说:“姥姥肯定会说,叫错啦,这是赵阿姨!你就说,咦,上次不是梅阿姨吗?您给爸找这么多对象,谁记得过来呀……”

  这时,外面的门铃响了。钱淑华在门外叫道:“征征,开门啊!”

  宋征一边起身一边叮嘱弟弟宋隽:“记住了?”

  宋隽不满道:“你自个儿怎么不说?”

  宋征瞪了他一眼,“我说了姥姥准得骂我。”

  宋隽说道:“噢,我就不怕姥姥骂了?”

  门铃又响了,宋征最后给宋隽说了一句:“姥姥那么疼你,你说什么都挨不了骂。”说完就赶紧跑去开门。

  宋宇生站在小卖部外,看着江路不紧不慢地拨号。

  少顷,电话通了。江路对着话筒说道:“姐……刚才一直有人用电话。”她看了宋宇生一眼,又说道,“嗯……那个……是,是不太方便。”说完又看了宋宇生一眼。

  宋宇生听出味儿来了,往远处走了走。

  江路这才又说道:“你就叫他别再给我打电话了……我推三阻四,他装傻!你直接跟他说就完了呗……就这么着了啊!”

  宋宇生远远地看着江路,留神到她的对话。江路挂了电话,把话筒递向宋宇生的方向,问道:“还打吗?”

  宋宇生客气地推辞道:“你打你打。”

  江路说:“你先打吧。”

  宋宇生继续客气地推辞,“你先打你先打。”

  江路无拘无束地笑了起来,“不是挺有礼貌的嘛,怎么说你没礼貌?对不起啊,老太太中气忒足了,不想听也听得见。”

  宋宇生无奈地笑了,“我丈母娘。”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前丈母娘。”

  江路点了点头,“知道。”

  宋宇生奇怪道:“你怎么知道?”

  江路朝着小卖部的窗内扬了扬下巴,“连大爷都听见了。”

  宋宇生一阵尴尬,赶紧从江路手里接过话筒,埋头拨号。

  江路突然又说道:“等等!”宋宇生转过脸看着她,她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小药瓶,从里面取出一块酒精棉球,又从他手里拿过话筒,用棉球擦着话筒。

  宋宇生戏谑道:“爱委会的吧?”

  江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宋宇生笑道:“你单位啊?在爱国卫生委员会上班?”

  江路也笑了,“公用电话最不卫生了。再说,我感冒刚好。”

  宋宇生道:“我这人一辈子也没得过几次感冒。”

  江路说:“才多大呀你就一辈子?”

  宋宇生扬了扬眉毛,“反正比你大多了。”

  两个人对看一眼,眼神都有点特别。

  江路面对着宋宇生赤裸裸的目光,有点自持不住了,她转身朝向窗口,向小卖部的大爷问道:“大爷,方糖来货了吗?”

  “来啦。”大爷随即把一盒咖啡专用的方糖放在了隔板上。

  江路问:“加上刚才的电话费,一共是……”

  “两块六。”

  江路一摸口袋,发现钱包没带,尴尬地对大爷说道:“对不起大爷,我忘带钱包了。”

  “没事儿,你先拿走用着,有空再说。”大爷豁达地挥了挥手。

  “别价啊,反正我也没事儿,我这就给您拿过来。我还有电话要打呢。”江路说完,转身走了。

  宋征正往茶壶里灌开水。她手脚麻利,一看就是个很会做家务的女孩。

  钱淑华进来说:“这个赵阿姨还是个科级干部呢。”

  宋征淡淡回道:“咱家有您一个科级干部还不够?”

  钱淑华不动声色地继续说:“我看挺不错的,你也帮着你爸看一眼?”

  宋征说:“姥姥您可真逗,给我爸找对象吧,得您先跟人约会,得您先看得上。您看上管什么用啊?”

  钱淑华说:“我不把关行吗?将来吃苦的还不是你们姐儿俩?有几个好后妈呀?后妈都是妖精!”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

  钱淑华揉着心口说:“肯定又是你爸,还想接着气我。哎哟,气得我心窝子直疼。”

  电话那边的宋宇生愁眉苦脸,“妈,坐摩托车是孩子自己提出来的,求我求了一年了,就想坐一回,去一趟香山……您要是不放心,我就不骑车带他们去,还不行?”

  这时,江路手里拿着方糖又回来了。

  宋宇生朝旁边让了让地方。江路走到窗口,她瞥了一眼宋宇生。宋宇生的脸上显出不耐烦的表情,“好吧好吧,您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宋宇生挂了电话。

  江路走过来问:“大爷,您这儿有没有老虎钳子借我用一下?”

  大爷回道:“我这儿只有一把斧子,冬天劈劈柴用的。要老虎钳子干吗呀?”

  江路说:“出来得急,钥匙给反锁在屋里了,我想把锁给撬开。”

  宋宇生自然地问了一句:“什么锁呀?”

  江路看了看他说:“最普通的那种。”

  宋宇生跟着江路走到她的宿舍门口,把头盔放在了门口旁边的杂物柜上,然后用改锥对准了锁扣的连接处,他吸了一口气,忽然转过头来和江路说:“撬啦?”

  江路点了点头。

  宋宇生一发力——锁扣带着两个螺丝钉被撬了出来!

  宋宇生说:“好了,把钥匙拿来。”

  江路进了门,微微弯下腰,拿起钥匙并递给了宋宇生。

  宋宇生打开锁,看了看门框和房门,然后在锁扣原有位置的下方,重新安装锁扣。

  江路说:“你还挺在行的呀。”

  宋宇生略带自豪地说:“嘿嘿,小意思……”

  江路忽然笑了起来。宋宇生也突然觉得自己的话很有歧义,不好意思地说:“哎,撬别人家的门这可是头一次啊!”

  江路微微笑着,“你怎么这么敏感啊?”

  宋宇生理所当然地说:“这么说话容易让人误会。回头啊,让你们那口子找点腻子和油漆,把这几个钉子眼儿补上,要不挺难看的。”

  江路迟疑了一下,“我没那口子……一个人。”

  宋宇生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

  宋宇生试探地说:“要不,我来帮你弄?”

  江路说:“不麻烦了,回头找一下房管站就行了。”

  这时,宋征的喊声从外面传了过来,“爸——爸爸,你跑哪儿去了?”

  宋宇生脸色一变说:“叫我呢,我先走了。”宋宇生急忙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江路小声说了句:“谢谢!”

  宋宇生头也没回地摆了摆手,眨眼间消失在拐弯处。

  宋征在摩托车跟前转了一圈,忽然发现了匆匆而来的宋宇生。

  宋征叫了一声:“爸!”

  江路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的宋宇生和宋征说着什么……

  宋征带点怨气地说:“爸,你跑哪儿去了?”

  宋宇生微微一笑,“爸学雷锋去了,给人帮了个忙。”

  宋征说:“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女的从这儿进去?”

  宋宇生摇了摇头。

  宋征有点儿鄙夷地说:“就是穿一身特土特土的蓝西服,长得特像考拉的……是姥姥给你找的新对象!”

  宋宇生不自然地说:“没看见。你弟弟呢?”

  宋征低声说:“姥姥把他给扣住了。”

  宋宇生问:“为什么?”

  宋征说:“姥姥说,你上月才给了一半生活费,所以只让你带我一人走。”

  宋宇生着急地说:“哎,我跟老太太说了呀!我说这月我买了个新镜头,手头紧,下月一定补足!我找她去!”

  他气冲冲地就要上去。

  宋征赶忙拦住他,“爸,你这会儿找姥姥打架不合适,她正给你相对象呢!”

  钱家客厅内,钱淑华和赵女士面对面坐着。赵女士年近中年,还算面目端庄秀丽,遗憾的是一副宽边眼镜过分厚重,再加上古板的“四联”烫发,深蓝西服,翻出洁白的衬衫领,显得十分中性。

  钱淑华指着一本相册上的照片对她说:“这是宇生刚跟我女儿谈恋爱的时候,嗨,说是女婿,其实也是半个儿子。我老伴儿去世前,在床上躺了一年多,都是宇生伺候的。”照片上的宋宇生穿着军装,看样子也就二十来岁。

  钱淑华自顾自地说着:“我这女婿吧,真没别的毛病,就是爱玩车,还有就是照起相来什么都忘了。”她随手搬过一大摞早就预备好的杂志接着说道,“翻翻吧,这里头有不少照片是他照的,还得过国家大奖呢。”边说边把那摞杂志放到赵女士的膝盖上。

  赵女士的膝盖一沉,有点尴尬地说:“哟,这么多!”

  这时,钱淑华听到宋宇生在楼下喊:“宋隽……宋隽……”

  钱淑华脸色微沉,“隽隽!不准答应他!”说完,她自己推开阳台的门对着外面的宋宇生说:“……干吗?宋隽病了,歇着呢!”

  不一会儿,敲门声响了起来。

  钱淑华应了一声走到门厅,一回头,见外孙眼巴巴地从卧室里探出头。

  钱淑华脸色阴沉,压低声音道:“回你屋去。”

  宋隽有点委屈地说:“那我姐凭什么去香山?”

  敲门声愈发急促,宋宇生在门外气鼓鼓地敲着门。

  门打开了,钱淑华沉着脸站在门里。

  钱淑华一副领导的腔调说:“来得正好!该换煤气罐了,给我跑趟腿儿吧。”

  宋宇生有点儿着急地问:“宋隽什么病?”

  钱淑华自顾自地说:“我还等着用煤气烧开水给客人沏茶呢。喏,这是本儿。”

  这时,宋征气喘吁吁地追赶上来。

  宋征说:“爸,还走不走啊?再晚干脆甭去了,野餐改夜餐算了!”

  宋隽听到声音从卧室里走出来。

  宋宇生赶紧问他:“你发烧了?”

  宋隽生气地说:“谁发烧了?我也要坐摩托车去香山!”

  钱淑华吼了一声:“敢!你妈就是坐他这辆车摔死的!”

  宋宇生听了心里一震,赶紧安慰孩子说:“给姥姥换了煤气我就带你们去。”他转头对着钱淑华说:“一礼拜我才见孩子们一次,您还横加阻拦?您老这么拆开我们父子,忍心吗?”

  钱淑华急了,“我拆开你们?我问你,隽隽五岁那年,你把这俩孩子带到北海,让他俩等在大太阳底下,说是照两张照片就回来,结果让孩子等了几个小时?要不是征征机灵,自己找到路回家,非中暑不可!照个相都能把孩子照忘了!我告诉你,在给孩子们找到个好继母之前,你甭打算带他们出远门!”

  宋征嘟囔道:“再说了,香山又不远!”

  钱淑华挥了挥手说:“行!要去,我跟孩子们一块去。”

  宋征哭笑不得地说:“姥姥您爬不动山!”

  宋隽跟着说:“就是,您不是还得给我爸包办婚姻吗?”

  钱淑华瞪了一眼宋隽,“胡说什么!这词儿哪儿来的?”她回头看着宋宇生说,“这都是你教的吧?”

  宋宇生委曲求全地说:“妈,您饶了我吧!您看看您给我找的那一个两个的……”

  宋征小声嘀咕道:“对啊,不是穿山甲,就是考拉!”

  钱淑华转而盯着她厉声道:“你住嘴!”

  宋宇生轻轻地说:“妈,我要是想找女朋友还用得着您张罗吗?我是不想让孩子跟着后妈受委屈!”

  宋隽也跟着嘀咕:“可不,后妈都是妖精。”

  钱淑华冷冷地说道:“住嘴!我告诉你们,我不答应,今天谁也别想出门儿!”

  宋宇生说:“那好,不出门了。”他转过身,对两个孩子说:“把吃的拿出来,铺上塑料布,爸爸就带你们在客厅里野餐。”

  姐弟俩大声抗议,“不干!”

  宋宇生根本没理他们的抗议,“渴死我了,征征,还不给我倒杯水。”

  他推开客厅的门就往里走,正好看见赵女士正端着茶壶往一个杯子里倒茶。

  赵女士抬起头,一脸尴尬地说:“茶行吗?”

  宋宇生顿时僵住了。

  江路拿着宋宇生的摩托车头盔来到小卖部前。

  江路说:“大爷,钱给您放这儿了。”

  大爷探出头来关切地问:“门打开了?”

  江路微笑着说:“打开了。大爷,您知不知道刚才那人住哪儿?他头盔忘在我那儿了。”

  大爷略微思索了一下说:“不知道。”

  江路说:“我也才搬来没多久。那人他常来这儿?”

  大爷说:“一礼拜来一回。没事儿,你就搁我这儿吧,一会儿他准会回来找,车不还在那儿吗?”

  江路说:“他不是这部里机关的?”

  大爷笑着说:“哟,这一个部好几千人呢,我可弄不清。”

  江路拿着头盔,表情有点尴尬,有些进退两难。

  钱淑华家楼下,几个孩子围在门洞前玩魔方。一楼有个老太太在杂乱的封闭阳台上码大白菜,人们称她“小光奶奶”。另一个胖老太太在阳台外跟小光奶奶进行喊话式闲聊。

  江路拿着宋宇生的摩托车头盔走过来。

  老太太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紧盯着她。

  胖老太太低低地说:“……小车送回来的就是她。”

  小光奶奶看着江路风衣下露出的一截蕾丝边,“一早上净听见喊她的电话!都快中午了,睡衣还没换呢。”

  江路不知道老人们议论的就是自己,她问孩子们:“你们谁叫宋隽呀?”

  孩子们立刻围上来。

  孩子甲:“找胖子的!”

  孩子乙:“他爸的头盔……”

  孩子丙指着楼上,“就那儿,二楼,201!”

  江路微笑着说:“谢谢啊。”

  等江路走进门洞,胖老太太立刻问孩子们:“是找宋隽他爸的?”接着又转过脸对小光奶奶说:“这下热闹了。当爹的要给姐弟俩找上这么个后妈,钱大姐得吐血!”

  这时从三楼阳台探出身子的吴大妈接上了话茬儿:“那天晚上用小车送她回来的那个男人,一看就是港澳同胞。”

  钱家客厅内,钱淑华从茶几的玻璃板下拿出两张票,撕下一张递给赵女士,“明天晚上七点,你们去看场演出。”

  赵女士愣愣地接过票。

  钱淑华把另一张票递给宋宇生,“宇生,这是你的。”

  宋宇生也默默接过票。

  钱淑华说:“别的我请不起,请你俩看场戏什么的还行!你们俩呢,先有个初步了解。成了好,不成呢也是好同志、好朋友,啊?”

  英俊洒脱的宋宇生让赵女士不敢面对,而正经古板的赵女士则让宋宇生不忍面对。

  赵女士有些慌乱地从皮包里拿出两盒蜂王浆,对钱淑华说:“这是我妈叫我带给您的。”

  钱淑华客气地说:“你妈可真是的,同事几十年了,还弄这些客套!”

  赵女士看了宋宇生一眼说:“那我先走了。”

  钱淑华挽留道:“哎,吃了午饭再走吧,我让征征到食堂小灶要俩炒菜!宇生,还不赶快去换煤气!”

  宋宇生如释重负地起身对赵女士说:“您先坐着啊。”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宋征从厨房直接去开门。

  江路站在门口,把头盔递给宋征,“这是你爸爸的。”

  宋宇生在里面听到江路的声音,赶紧往门厅走——正迎上江路的目光。

  江路指了指头盔,“你走得太急了。”

  这话有点歧义,所有的人都警觉地将目光转向宋宇生。

  宋宇生有点心虚地说:“太谢谢了!”

  赵女士的脸上显出某种疑惑的表情。这个明显的变化立刻被钱淑华看在眼里,她急忙起身快步走到门厅,把宋征推进屋并反手带上门,她的身体挡住了宋宇生,形成了与江路的单兵对峙。

  江路有些紧张,微微鞠躬说:“伯母好!”

  钱淑华盯着江路的风衣下摆,里面的睡裙露出一截蕾丝边。

  钱淑华刻薄地说:“您不冷啊?看着您我都冷。”

  江路不在意地转向宋宇生一笑,“我就不打扰了,再见!”

  宋宇生早被钱淑华的举动惊得魂飞魄散,干涩地说了一句:“哎,再见……”

  江路转身离去,高跟鞋在楼梯上清脆地敲打着。

  钱淑华毫无表情地转过脸对宋宇生说:“别在这儿愣着了,赶紧换煤气吧。”

  江路朝自己住处的方向走去。小卖部的电话铃声再度响起。

  大爷大声喊:“喂……等会儿啊,江路!正好,还是你的!”

  江路返回身说:“谢谢啊,大爷!这一大早儿的您尽为我忙乎了。”

  她抄起电话,“喂……怎么了姐……谁不思悔改?谁顽固不化?怎么说话呢?”

  宋宇生戴着头盔,拎着一个脏兮兮的煤气罐朝大树下的摩托车走去。他看到了正在打电话的江路,他的视线再次被这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吸引。

  江路转头一瞥,发现脚步匆匆的宋宇生快要撞到大树了,连忙喊了一声:“看路!”

  宋宇生立刻停下脚步,看着江路不知所措。

  江路指了指前方,“树!”

  宋宇生转过头来时,头盔正好撞到了大树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江路捂着嘴笑了。

  宋宇生尴尬地晃了晃脑袋,他冲江路笑了笑,然后把煤气罐捆绑在摩托车后座上。

  电话里传来姐姐江沛的声音:“喂?江路!江路!你在吗?”

  江路回过神儿来,边盯着宋宇生,边漫不经心地说:“……我听着呢……”

  宋宇生动作麻利地跨上摩托车,一溜烟儿地消失了。

  电话这头的江沛正坐在自家客厅里拿着电话:“跟谁说话呢?什么路啊树啊的?”

  江路那边回答道:“没事儿没事儿……”

  江沛说:“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江路重复道:“不思悔改,顽固不化!你看你用的这些字眼儿,简直就是跟阶级敌人,哪像对自己的亲妹妹……”

  江沛厉声打断她,“你少跟我油嘴滑舌的,我跟你说正事儿呢!”

  江路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我实话告诉你,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没感觉就是没感觉,这事我骗不了自己,你总不能逼着我跟人登记结婚吧?”

  窗口里的大爷看了江路一眼。

  江路压低了声音,“姐,你别让我站在院子里跟你说这事儿行吗?回头咱家里聊……好,挂了。”

  江沛挂断了电话。江沛的丈夫王一涤把一杯茶放在了她的手边,他系着围裙,挽着袖子,显然正在厨房里忙乎。

  王一涤说:“说通了?”

  江沛气鼓鼓地喝了一口茶,发觉味道与以往不同,她皱着眉看着茶。王一涤赶紧解释道:“八宝茶,兰州朋友带来的。到了秋天,女人就要开始进补了。”

  江沛的表情这才缓和下来。

  王一涤自顾自地说:“我这小姨子啊就是太较真、太固执!沛沛,我把话提前给你放在这里,她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

  江沛有点儿不高兴,“行了行了啊!你还嫌她不够背的吗?”

  王一涤说:“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也是恨铁不成钢。可话又说回来了,感情这东西是不好勉强的……”

  江沛一听来气了,声音不由得提高了,“我不勉强行吗?江路今年三十七了,还一个人在那儿傻了吧唧地晃悠呢,这哪天算一站啊?”说完气呼呼地进了卧室。

  她打开了衣橱,翻找衣服。

  王一涤跟了进来,“你去哪里,沛沛?”

  江沛低着头说:“找她去!”

  王一涤说:“红烧肚不吃了?”

  江沛带着怨气说:“我还有心思吃吗?我吃得下吗?”

  王一涤递过一件外套,“穿这个好了。”

  江沛接过外套,急匆匆走出卧室。

  王一涤追了出去,“马上就到中午了,吃了饭再去也来得及!”

  江沛并没有回头,只是说:“你先自己吃吧!”

  几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女孩憋着笑、憋着坏悄悄地来到江路家门口,猛敲一下门就一哄而散,然后在楼梯间齐声叫起来:“臭美带辣椒,一走一扭腰……”

  江路倚门站立着,也不生气,也是憋着乐、憋着坏,等待孩子们的再次袭击。当轻轻的脚步声和轻轻的喘息声再次响起,江路突然大声唱起歌来:“百灵鸟——在蓝天飞过……”

  孩子们愣了,然后伸头窃笑。

  这时,赵女士从楼洞里走了出来,脸上是满意的表情。听到歌声,她朝歌声传来的地方看了看……

  敲门声响起。

  江路正坐在小沙发上织头套,突然听到敲门声,她眼睛一转,顺手把头套套在了一个木制的头颅雕像上。

  敲门声再度响起。

  江路拎起木头脑袋蹑手蹑脚走到门前,一只手抓住门把手,突然开开门,大声喊道:“臭美带辣椒,一走一扭腰!”并且举起了手中的木头脑袋摇晃起来,带着线团的头套舞作一团!

  门外的江沛发出了一声尖叫,“啊——哎,你干什么呀你?”

  江路看到是姐姐,愣了一下,随即笑得前仰后合。

  江沛把江路推进了屋里,“干什么呀你?神经病!老大不小的了,发什么疯啊!”

  江路笑得流出了眼泪,“我又不知道是你,我还以为那帮小坏蛋又来跟我起腻了呢……”

  江沛对江路说:“在电话里你怎么说话的?”

  江路不留情面地说:“我说的就是正经话!”

  江沛苦口婆心地说:“人家DavidChen脑袋上没毛儿那是遗传,是美中不足,看惯了就不是问题了。你这是鸡蛋里挑骨头,存心跟我作对!”

  江路拉长着脸说:“姐,你是来跟我打架的,还是跟我谈心的?”

  江沛摇摇手说:“好好好,你接着说。”

  “那个DavidChen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要是按征婚启事的那些条款来抠吧,人家一点儿毛病都没有,样样都挺吸引人——第二代的美国公民、美国会计师,单身、美籍华人,有洋房有汽车,年龄虽说大了我七八岁,可配我这三十七八的大龄女青年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可我就是没感觉。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你要什么感觉?”

  江路脱口而出:“爱!”

  “呸!老大不小的了,还整天爱呀爱的,你当你是十七八的大姑娘啊?我不拦着你爱,可你爱来爱去的结果是什么,你自己不清楚?还不长记性哪?”

  江路看了江沛一眼,两个人随即陷入沉默……

  江沛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言重了,缓和了一下脸色。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有点尴尬。

  江沛看了一眼小茶几上的闹钟——十二点整。

  江沛温和地说:“走吧,到外面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江路显然还在气头上,硬邦邦地说:“没胃口。”

  她默默地坐在床上,双手机械地织着头套。江沛从小沙发上站起身来,坐到了妹妹身边,一把揽住了她的肩,“你得往前走,不能让那件事儿恶心你一辈子,对吗?”

  江路手中的活停了下来。江沛接着说:“咱不是挑三拣四的岁数了,咱得面对现实,对吗?”

  江路愣愣地看着姐姐。

  江沛继续说着:“你交往过的男人都接受不了那件事儿,对吧?”

  江路点了点头。

  “叫你瞒着不说,你也做不到,对不对?”

  江路又点了点头。

  “中国男人就是过不了那道坎儿!别人不说,就说你姐夫,对我那叫一个百依百顺、无微不至吧?我呢,一个黄花大姑娘嫁给了他,一门儿心思相夫教子过日子,对吧?可他心里头还是觉得遗憾,特别遗憾!”

  江路有点儿不解地问:“遗憾什么呀?”

  江沛说:“我跟他认识以前,不是跟中文系的纪禹江好过几天嘛。”

  “知道,没几天不就散了吗?”

  “总共就看了两场电影,拉过一次手。你猜你姐夫怎么说?”

  江路来了兴致,盯着姐姐。

  “他说我就好比是一个青花瓷的碗,很精致、很好看,就是碗口给碰掉了一丁点瓷儿……”

  江路有点吃惊地说:“他敢这么说你?”

  “那天喝多了……我逗他,他也是借着酒劲儿才敢说出来。”

  “照你这么一说,我这辈子就甭想嫁人了?”

  “中国男人过不了这道坎儿,可美国男人不在乎啊。听老姐的没错——过了这个村儿,也许就没这个店了。爱是什么?爱就是过日子、生孩子,把孩子养大了再盼着孩子生小孩子。”

  江路放下头套对江沛说:“我饿了。”

  “别打岔!我的话你记住了?!”

  江路使劲点了点头。

  钱家客厅里,趴在窗口的宋隽转过身来说:“姐,你觉得那个赵阿姨怎么样啊?”

  宋征想了想说:“像考拉。”

  宋隽调皮地笑了起来,“嘿嘿,赵阿姨像考拉,上礼拜来的梅阿姨像河马。”

  宋征也微微笑道:“咱爸说她更像穿山甲。”

  “姥姥把咱家都弄成动物园了,好玩!姐,你说咱爸会看上谁?”

  宋征想了想刚才那个,“考拉?”

  “一点儿想象力都没有。”

  “到底是谁啊?”

  就在这时,钱淑华把门推开了一道缝——姐弟俩吓了一跳。

  钱淑华厉声说:“征征,你爸是怎么认识那个妖精的?”

  宋征微微一怔,“什么?”

  “那个妖精,是不是你拉的皮条?”

  宋征拿起了耳机,饭盒式的录音机前有一本英文书,“您说什么呢?这么难听!我怎么会认识她?”

  “以后再看见你爸跟那妖精来往,立刻向我汇报,听见没有!”

  “行。”

  钱淑华刚转身,又停住对着宋征说:“你听见姥姥刚才说什么了吗?还是根本没听见?”

  宋征立刻说:“听见了!”

  “那我说什么来着?”

  “要是我爸跟那妖精来往,就立刻向您报告!”

  宋征拧了一下录音机的键,里面全是英文课文。再看姥姥,只见她嘴巴很夸张地张合着,却完全成了无声默片了。

  宋征心里偷偷地说:录音机里传来的英文朗读正配姥姥的口型,好玩!

  这时候宋宇生正在连接煤气灶与煤气罐之间的阀门。

  钱淑华试探地问道:“宇生,你觉得小赵怎么样?”

  宋宇生没说话,只是低头把耳朵伸向阀门处,一拧开关——随即传来“哧”的一声。

  宋宇生关上阀门直起身,“好了。”

  钱淑华递过一杯水,“我问你话呢。”

  宋宇生没说话,接过水一饮而尽。钱淑华依然看着他,显然是等待答案。宋宇生有点犹豫地说:“说实话?”

  钱淑华点了点头。

  宋宇生不客气地说:“像考拉。”

  钱淑华有些不悦地说:“老大不小的了,你能不能说句正经话?宇生啊,其实人家小赵不难看,就是那副眼镜戴得有点老成。你说呢?”

  宋宇生直接说道:“没感觉。”

  “你以为你还是跟我莉莉谈恋爱的岁数?现实一点吧,再过几年你就奔五十了。”

  宋宇生有点不高兴地说:“妈,这事儿您往后能不能不操心了?”

  钱淑华认真地打量着女婿,想了想,终于下了决心说:“好!可这一次你得答应我,我跟小赵她妈是几十年的老同事了,咱不能匆匆见个面就把人家给打发了,你让人家这面子往哪儿搁?往后我跟她妈还怎么见面?”

  “那您说怎么办?”宋宇生有点生气了,丈母娘这些年总是这样。

  钱淑华说:“今天晚上的演出你得去。往后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行了吧?”

  晚上宋宇生骑着摩托车来到剧场门口,他把车停在一溜儿自行车后面。

  看车老大爷过来了,看了看车子,“哎,大灯可是坏的啊!”

  宋宇生说:“我知道。”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不远处一闪而过。宋宇生的目光立刻给吸引了——是江路!江路走到剧场边门,似乎亮了一下什么证件,然后进去了。

  宋宇生来了精神,他随即朝边门走去。

  这时,身着蓝色西装的赵科长走到了宋宇生面前,她的“四联烫”像旗帜,迎风招展。

  宋宇生只能停下了脚步,客气而无奈地笑了。两个人一起走入了剧场。

  一大束红玫瑰插在一个后台的玻璃缸里,搁在化妆室门口。

  演员们进进出出,来来往往,都朝花投去目光。一个声音叫着:“江路!江路!有人给你送花来了!”

  江路正在给女报幕员化妆,听见叫声并不理会。女报幕员轻声说:“江老师,有人给您送花呢。”江路端详着镜子里女报幕员的脸,目光专注,还是没有答话。

  女报幕员继续说:“听说还是个港澳同胞?”

  江路回答了一句:“美籍华人。”

  女报幕员有点艳羡地说:“可以啊江老师!哎,什么时候办事啊?”

  江路淡淡地说:“没想过。”

  女报幕员有点酸酸地说:“别得便宜卖乖了。”

  江路笑笑,“我还真不稀罕。”

  “要是你真的不稀罕,哪天给我引见引见?”

  “行啊。”

  “不开玩笑?”

  “当然不开玩笑。”

  这时候江路画完了最后一笔,“看看,行不行?”

  女报幕员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神采飞扬,“江老师没得说。”女报幕员起身离去。

  江路一边用纸擦着手,一边走向角落的一部电话,她飞快地拨了号。

  江路声音压得很低,“姐,你别让他送花了好不好?我一个化妆的,献什么花呀?不是成心让我难堪吗……我知道外国兴这一套,可这儿又不是外国……”

  后台监督直奔江路而来,边走边喊:“江路,来来来,你跟老郑排练排练。王静娜刚刚崴了脚,大变活人变不成了……”

  江路低低对着电话说:“先这么着啊,我这儿有事了。”

  江路看着后台监督有点不高兴,“怎么想起我了?都一把老骨头了,我怎么钻那箱子?”

  后台监督说:“不是说你钻过吗?”

  江路冷冷地说:“都是哪辈子的事儿了,那还是在云南插队时钻的呢!”

  后台监督擦着汗说:“试试吧!实在拉不开栓了!”

  悠闲的民乐曲子在剧场中回荡,舞台上的演员在顶盘子。

  赵女士坐姿端正地看演出,宋宇生在一旁打瞌睡。过了一会儿,宋宇生换了个姿势,头一歪靠在了赵女士的肩头上。赵女士一下子紧张起来!她偷偷看了看四周——

  四周的人正看着舞台上的表演,无人注意到他们。

  宋宇生好像有感觉似的,抬起头来,晃了两下,又重重地靠在了赵女士的肩上。赵女士显然适应了,而且还有些受用……这时候宋宇生发出了动静不小的鼾声。

  背后一个观众不满地捅了捅宋宇生,“嗨,嗨,说你呢——回家睡去行吗?”

  宋宇生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的脑袋正枕在“四联烫”的肩头,慌忙直起身来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啊!”

  赵女士有点儿不好意思,“没事儿,你……可能太辛苦了。”

  舞台上传来女报幕员的声音:“下面是魔术,表演者王刚、江路!”

  宋宇生揉了揉眼睛,朝舞台望去,发现魔术师正从侧幕里搀出一个古代美女,古代美女面向着观众转成正面。

  宋宇生仔细一看——正是别样风情的江路!

  在魔术师的指挥下,江路钻进了箱子里。

  宋宇生的兴致高昂起来。

  两个着古代服饰的女助手转动着箱子。

  宋宇生聚精会神地看着。

  音乐戛然而止。

  箱子停止了转动。

  魔术师夸张地打开了箱子,箱子里空无一人!

  宋宇生和观众们兴奋地鼓起掌来!

  天幕后,江路狼狈地从一个狭窄的暗道里爬了出来。舞台监督在天幕的另一头,边挥手边低声喊:“江路,快点!快点!”江路一边整理着头饰,一边小跑而来,站定在侧幕里。

  舞台总监凑过来说:“行啊!江路,够利索的!”

  江路扭着腰,喘息着说:“谁说的,差点儿闪了我的腰!”

  掌声中,魔术师正朝侧幕走来,他向江路伸出了手……

  魔术师牵着江路走到舞台中央,同时鞠躬。

  掌声再度响起。

  宋宇生边热烈鼓掌边扭头对赵女士说:“确实不错!”赵女士报以矜持的笑容。

  散场了,宋宇生和赵女士保持着二十厘米以上的距离从剧场走了出来。

  赵女士有点儿害羞地对宋宇生说:“老宋……这么称呼不介意吧?”

  宋宇生有点儿尴尬地讪笑着说:“呵呵,挺合适的。”

  赵女士一脸严肃地说:“你觉得演出怎么样?你怎么评价?”

  宋宇生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呵呵,睡了大半场,不好说。您怎么看?”

  赵女士话语清晰地说:“我也不太懂艺术……怎么说呢,整场演出可以说是百花齐放,异彩纷呈,很有教育意义!”

  宋宇生皱了皱眉毛,显然,这种八股腔调以及驴唇不对马嘴的说辞让他难以忍受。

  宋宇生有点儿敷衍地说:“要不我先送您回家?”

  赵女士真诚地说:“不方便吧?”

  宋宇生没有多想,开口就说:“有什么不方便的,一脚油的事儿。”

  赵女士又说:“让邻居看见了还得做解释工作。再说,摩托车太危险了,钱阿姨跟我说……”

  这时候江路抱着那束红玫瑰从侧门匆匆走出来。宋宇生忽然走神了,盯着江路看过去。

  赵女士顺着宋宇生的视线,也发现了江路。

  赵女士说:“我好像见过她?”

  宋宇生大方地说:“对,在我们家,她来给我送头盔,你不也看见了。”

  赵女士有点惊讶,“你们早就认识?”

  宋宇生迟疑着说:“哦……怎么说呢?”

  赵女士冷冷地说:“老宋,我们都是成年人,虽说您是搞文艺的,但感情的事……”

  宋宇生听了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心想这哪儿跟哪儿啊,就涉及感情了!于是说出的话就有点支吾:“您……误会了。”

  赵女士一板一眼地说:“能解释一下吗?”

  宋宇生有点儿不高兴了,“解释什么呀?”

  赵女士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冷冷地说:“请好自为之吧!”

  这边的江路忽然看到了一个女士跟宋宇生说了一句什么,然后那个女士就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江路身后,不少年轻演员在上一辆大轿车。女报幕员朝着一辆开着大灯的桑塔纳跑去,超过江路时拉了她一下。

  “江老师,搭一段儿顺风车吧?”

  江路笑笑说:“不用了……”

  旁边的女演员甲开玩笑说:“你别操心江老师,那献花的马上就来了!”

  江路特别开得起玩笑,沉稳地说:“没错!”

  女演员乙接道:“让他别光献花,再献点儿实惠的!”

  大轿车缓缓驶动,与江路擦身而过。

  这时,宋宇生的摩托车突然开到江路身后。车上的年轻演员们看到后大失所望,一个女演员喊了起来:“江路,让他换一辆车再来献花!换个伏尔加!”

  一个小男演员叫道:“伏尔加早就过时了!换辆丰田皇冠……”

  宋宇生没有理会车上的叫喊声,对着江路说:“我送你回去吧。”

  江路疑惑地说:“你知道我在这儿?”

  宋宇生挠挠脑袋,“我算是说不清了。”

  江路笑着盯着他问:“把女朋友气跑了?”

  宋宇生答道:“那我就更说不清了。”

  两个人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宋宇生瞥了一眼江路怀里的红玫瑰,试探地说:“呵呵,男朋友送的?”

  江路笑了,“轮到我说不清了。”

  宋宇生指指后座,“上车,我送你回去。”

  江路故作惊恐地说:“你们家老太太那么厉害,我可惹不起。”

  宋宇生有点儿尴尬地回应道:“呵呵,老太太是刀子嘴豆腐心。”

  江路显然对这样的回复并不满意。

  宋宇生盯着江路说:“其实吧,人活着,做什么事儿,得相信自己的感觉,犯不着想东想西的难为自己。”

  江路盯着宋宇生问:“你指什么?”

  宋宇生笑嘻嘻地看着江路。

  江路恍然大悟,“我不上你的车就是难为自己?”

  宋宇生笑了,“你看,自己说出来了。”

  江路也笑了,追问了一句:“那……你呢?”

  宋宇生迎着江路的目光坦然地答道:“我想送你回去!挺晚的了,你一个人路上也不安全。”

  这时候江路又迟疑了。宋宇生看着江路的迟疑,有点儿不确定地说:“你在等人?”

  江路说:“没有啊!”

  宋宇生说:“那还愣着干吗?!”

  江路跨上了摩托车后座,摩托车冒出一股青烟,载着江路走了。

  稍后,一辆崭新的皇冠出租车驶来,停在了剧场门口。后座上,是一个西装革履、头顶无毛的中年人(DavidChen)。DavidChen向前欠了欠身,对着司机说:“等我十分钟,我接个朋友。”

  DavidChen下了车,一溜小跑奔向剧场。

  宋宇生载着江路,在大街上飞驰而过,摩托的大灯是坏的,照得前面的路有些昏暗。江路在后座上冻得直打哆嗦,一张卡片从怀里抱着的红玫瑰中飞了出去。

  宋宇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随即减速,停车。

  江路牙齿打战地问:“怎么了?”

  宋宇生摘下头盔扣在江路的头上,随即脱下自己的皮夹克。

  江路急忙喊道:“有这个戴就行了。”

  宋宇生自责地说:“怪我粗心,等到了家也把你冻感冒了。”

  “真的不用。你在前头不是更冷吗?”

  宋宇生不由分说,把皮夹克裹在了江路的身上,然后跨上了车。

  宋宇生再次发动摩托,忽然发动机熄火了,连续打了几次火,发动机哼哼了几声后便再无动静。

  这时,一道雪亮的灯光照过来,一辆警车停在了摩托车的跟前。两个警察下车走了过来。江路有些紧张地问宋宇生:“你违章了?”

  “没有。”

  警察过来了,“怎么了?”

  宋宇生说:“呵呵,关键时刻掉链子。”

  警察甲说:“是你自己的车?”

  宋宇生说:“是。”

  警察乙说:“大灯怎么不开呀?”

  宋宇生恍然大悟,“哎哟,我给忘了,早晨摔了一跤,碎了。”

  宋宇生又踹了一脚油门,车点着火了。

  警察甲觉得有点不对劲,伸手拧下了宋宇生的车钥匙,“先等会儿。驾驶证,行驶证。”

  宋宇生急忙在口袋里翻找起来。

  警察甲接过宋宇生递上来的驾驶证和行驶证翻阅着。警察乙看了看江路问:“你们什么关系啊?”

  宋宇生一愣。

  警察乙问:“两口子?”

  宋宇生有点迟疑地说:“是……两口子!”

  警察乙问江路:“是吗?”

  江路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警察乙看着江路突然问:“他叫什么?”

  江路灵机一动,笑着说:“瞧您这话问的,结婚十几年了,我连自己丈夫叫什么都不知道?您可真逗,警察叔叔。”

  警察乙接着说:“知道就说呀!”

  宋宇生对江路说:“你看你——平时张嘴一个宋宇生闭嘴一个宋宇生……”

  警察甲转过脸对宋宇生严肃地说:“我没问你,让她自己说!”

  宋宇生解释道:“警察同志,我们这口子啊天生胆小,看见警察就害怕。江路,你把你工作证给警察同志看看。”

  江路连忙掏出证件递给警察乙。

  警察乙接过江路递来的工作证看了看,然后对警察甲点了点头。

  警察甲开出了罚款单:“罚款二十。”

  宋宇生一个劲儿叫屈:“凭什么呀?我没违章,大灯碎了又不是我故意的!”

  警察甲慢悠悠地说:“你要是故意的,这车你还就开不走了!”

  江路连忙拉过宋宇生,“警察同志,我们这口子的心眼直口儿冷,您别跟他置气。俗话说不知者不怪罪。这次您就别罚了,明天一大早儿我们就去换大灯。再说了,都是吃工资饭的,这二十块钱能顶多大事儿啊?您说是不是?”

  警察甲收起罚款单,把钥匙递给了江路,“这话听着舒服。行,就这么着了。路上小心点啊。”

  宋宇生连连点头,“谢谢二位!慢走啊!”

  两个警察朝警车走去。

  宋宇生打着了火,长出了一口气,“好了,上车。”

  江路正欲跨上后座时,看了看那束已经在寒风中残败的红玫瑰,顺势把它扔进了路旁的草丛里,然后跨上后座,搂住了宋宇生的腰。

  摩托车一声怒吼,冲了出去!

  宋宇生骑着摩托车驶进大院门口,停下。

  宋宇生转过头对江路说:“我就不进去了。”江路下了车,摘下头盔,脱下皮夹克递给宋宇生。看到宋宇生的脸,江路有点不好意思,“瞧你冻的,脸都红成这样了……要不到楼上坐会儿,喝点热的?”

  宋宇生连忙摇头,“别别别,让人看见你可就说不清了。”

  江路没说话。

  宋宇生搓了搓红扑扑的脸,穿上了皮夹克。

  江路看着他,顿生怜悯之心,“有什么呀?不就是喝杯热咖啡嘛!”

  宋宇生抬起头问:“真不怕别人说闲话?”

  江路笑道:“有什么可怕的呀?反正说我什么的都有,我一概不解释。只要你不多想就行!”

  “我多想什么?”

  “刚认识的人就往屋里带,这是什么女人啊?”

  “这还真不是我的性格。”宋宇生一狠心拍拍车座对江路说,“上来吧,我把车骑进去!”

  夜深了,钱淑华接到了赵女士的电话,“你啊是多心了!宇生是什么样的人,我这心里是一清二楚!他要是那种人,我敢把几十年老姐妹的孩子介绍给他……对,我觉得呀你们之间是有误会……对对对!行了,不早了,你也该歇着了,回头替我问你妈好!等我有空了一定过去看看她。好,再见……”老太太放下电话,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这时候钱淑华突然听见摩托车的马达声。她起身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往楼下看了一眼——

  路灯下,宋宇生正在停车,旁边站着江路,两个人似乎有说有笑。

  紧接着,江路和宋宇生拐了个弯,不见了。

  钱淑华急忙走向孩子们的房间,悄悄地推开门——两个孩子已经入睡。

  钱淑华看了看座钟——差五分十点。

  她悄悄地出了门,来到楼道里。

  楼道里,江路在皮包里掏钥匙,怎么也找不着。她一急把皮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门口的一块踏脚垫子上。

  江路埋怨道:“自打住到这儿来,楼道里的灯泡换过好几个了,可总有人手那么欠……”

  宋宇生掏出系在裤子上的钥匙链,上面有一个袖珍手电筒,“我这儿有个小电筒。”他拧亮电筒,照见江路摊在地上的一大堆东西。

  宋宇生感叹道:“这哪儿是皮包啊,整个儿一杂货铺!”

  江路惊喜地说:“找着了!”

  她拿起钥匙,然后快手快脚、大大咧咧地把东西放回皮包。

  宋宇生把那个袖珍电筒递给江路,“这个给你吧。”

  江路朝他看了一眼,有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那就谢谢了!”

  门打开了,两个人走了进去。

  钱淑华站在楼道的阴影里,两眼放光。

  进门后,江路将一双拖鞋递给宋宇生。宋宇生低头一看,那是一双女式拖鞋。

  江路有点不好意思,“小了点,凑合穿吧。”

  江路拿出一个铝制的电咖啡壶,又从一个铁皮罐子里取出咖啡粉,忙碌了起来。

  宋宇生仔细打量周围,房间不大,却布置得非常独特,每个空间都利用起来伸张主人的审美。墙上挂了不少云南苗族的绣片,自制的沙发靠枕是毛线编织的,图案为虎皮纹路。

  宋宇生看着那些装饰忍不住问道:“你在云南待过?”

  江路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宋宇生指了指那些苗族绣片说:“我去云南采过风,这些东西我都见过。”

  江路说:“我在那儿插过队……唉,最好的时光都扔在那儿了!”

  “回来几年了?”

  “十年了。”

  “还是一个人?”

  江路淡淡地说:“离婚了。”

  宋宇生忽然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像查户口的。”

  江路笑了,“正常。”江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又笑了。

  宋宇生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你一说查户口的,我就想起警察来了。哎,刚才警察检查的时候,你怎么这么会接话茬儿啊?”

  “怎么了?”

  “人家问咱俩什么关系,你连眼都不眨,张嘴就是两口子,说瞎话都不带脸红的。”

  “你不也是说瞎话不带脸红的吗?”

  “我说什么了?”

  宋宇生有些夸张地模仿着那时江路的语气说:“哟,警察同志,我们这口子的心眼直口儿冷,您别跟他置气啊。”

  江路又笑了起来。

  宋宇生说:“别说,咱俩配合得还挺默契,跟真的一样!”

  忽然,楼道里传来一阵哗啦啦东西摔倒的响声。

  江路顺手抄起小手电,起身开门往外看去。

  一道还算明亮的光柱照射过来——地上,几辆自行车像多米诺骨牌那样顺着一个方向躺倒着。宋宇生从江路身后探过身来朝这边看了看。

  少顷,隔壁房间有人嚷嚷了:“谁呀?谁这么缺德呀?”

  斜对面房间的灯亮了,江路急忙把宋宇生拉进了房间。

  这个细节被钱淑华清楚地看在眼里,见有人朝这边看,钱淑华连忙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开了。

  钱淑华一瘸一拐地走回家,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

  老座钟响了,时间是十点半。钱淑华揉着自己的小腿,显然刚才在楼道里磕着了。

  此时,在江路家,江路和宋宇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你姐对你够好的。现在能借给你半个单元的人恐怕只有亲姐姐了。”

  “没错,姐姐嘛!姐姐当然对我好,不过有时好得我气都喘不上来。”

  “不早了,你该歇着了!谢谢啊。”宋宇生伸出手和江路道别。

  江路和他握手,“谢什么?”

  宋宇生说:“那么好的咖啡啊。”

  江路答道:“噢,好的就只有咖啡呀?”

  两个人对视,都笑了。

  江路送到门口,宋宇生说:“回去吧。”

  江路说:“慢点开啊。哎,别忘了明天一早修大灯。”

  宋宇生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了。只走了十几步,宋宇生又停了下来,他摸摸了口袋,然后又返身朝江路走去。

  江路问:“落什么东西了?”

  “我和几个朋友搞了个影展,你来不来看?”

  “影展?”

  “摄影展。”

  “你是摄影师?”

  宋宇生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展了十多天了,后天撤。你可以带个朋友来。”

  江路接过票说:“那我就带我姐来!”

  窗外传来一阵摩托车的发动声,一个身影出现在窗前。钱淑华看着楼下的宋宇生骑着摩托车走了。

  老座钟响了,老太太回头望去,借着窗外的光,依稀可见时针指向十一点。

  早上,一个上了年纪的、沙哑的声音叫着:“306,江路!接电话!”

  江路应了一声:“来啦……”今天她穿了一件手织的开襟毛线外套,下身是一条喇叭裤。

  钱淑华站在窗前望着由远而近的江路,她有些憔悴,连连地打着哈欠。

  江路微笑着说:“谢谢啊大爷!”

  她拿过电话,“喂……怎么了,人家刚睡醒,水还没喝一口呢,一上来就劈头盖脸的一通臭数落,我招你惹你了?”

  电话的另一端江沛说:“我问你,昨天晚上你凭什么把人家DavidChen给晾在那儿了?”

  江路委屈地说:“我没有啊!”

  江沛怒气冲冲地说:“DavidChen昨晚上有个应酬,就晚到了几分钟,你连几分钟都等不起啊?”

  江路:“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演出结束了,我就回家了,我怎么知道他来接我?”

  江沛:“人家明明给你留了一张小卡片,上面清清楚楚地写明了演出一结束就过来接你去吃消夜,你装什么傻呀?”

  江路有点惊讶,“哪来的卡片?”

  江沛:“你没收到花?”

  江路:“收到了。”

  江沛:“你没看到卡片?”

  江路:“没有啊,我对天发誓!”

  江路突然不耐烦地说:“我知道啦!今天晚上六点,北京饭店西餐厅……好,晚上见。”

  江路挂了电话,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包大重九香烟,放在了台板上。

  大爷有点儿不好意思,“您太客气了,老是让您这么破费。”

  江路:“您收着吧,要不,我都不好意思过来接电话了。”

  这时候,钱淑华拿着电话对着宋宇生怒气冲冲道:“你敢对天发誓吗?”

  对方沉默了。

  钱淑华:“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脚踩两只船,明着一套背着一套?”

  宋宇生有点儿尴尬,“妈,我在单位上班呢,您这不是让我出洋相吗?”

  钱淑华言语严厉,“这个问题很好回答,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宋宇生:“不是。”

  “好,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妈,还有事吗?我正冲片子呢。”

  钱淑华拿起桌前的一张报纸口气一转,“听说你搞了个影展?”

  宋宇生苦笑,“是。”

  钱淑华:“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宋宇生苦笑,“我买个镜头您都把我骂得狗血喷头,要是看见我弄出那么大的照片,您还不活剥了我?”

  钱淑华:“我是这么不通情达理的人吗?让你单位的人听见了,还不知道人家怎么戳我的脊梁骨呢。”

  宋宇生不说话了。

  “好了,我不耽误你时间了,上班时间打私人电话不太好。这么着,你抽空给我弄两张票,我也去见识见识。”

  宋宇生傻眼了,“哦……哦……妈,那地方离咱家挺远的,您岁数大了身体吃不消,不如等出了画册我送您一本,您在家里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钱淑华:“就别跟我贫了,这个影展我还就看定了。我怎么去你不用操心,反正累不着我。”

  宋宇生着急地说:“妈,您听我说……”

  钱淑华挂了电话,她起身朝阳台门走去,望着楼下的江路。

  “车队值班室”的门口,钱淑华在敲门。一个年轻司机打开门,一屋子烟味扑面而来。

  年轻司机问钱淑华找谁。

  钱淑华探头往里看了看,“钱伟德,钱副队长在吗?”

  从里面立刻冒出来一个三十三四岁的男子,脸上贴着好几张纸条,一看就知道在打牌。

  钱伟德一面摘下脸上的纸条一边说:“哎哟姑姑,您怎么上这儿来了?”

  钱淑华:“我琢磨着,你昨天上夜班,今天该在家呀。可打电话到你宿舍,没人接!对了,我又把你车队的电话号码给弄丢了!”

  钱伟德给钱淑华倒了一杯茶。

  钱淑华接过来问道:“这礼拜怎么没到家里来呀?”

  钱伟德:“您专门跑过来就问我这事儿?”

  钱淑华一脸的鄙夷,“你要是来了,就看见她了,就知道我说得一点儿不过分了!”

  钱伟德:“谁呀?”

  钱淑华:“我就是来找你帮我调查调查,看看她到底是谁。嗨,勾引宇生勾到咱家来了!宇生四十五岁的人了,还这么人妖不分的。我反正没剩下多少日子了,将来我眼一闭,走了,她也气不着我,可两个孩子怎么办?”

  钱伟德有点儿狐疑,“您想让我干吗?”

  钱淑华:“调查一下,看看她在哪儿上班,在单位是不是个狐狸精。”

  钱伟德犹豫地说:“狐狸精又不是罪名……”

  钱淑华打断他,“这么大岁数一女人,干吗还单身啊?要是好的,能剩到现在吗?”

  钱伟德:“姑姑,您到底说的是谁啊?”

  钱淑华:“你是两个孩子的表舅!孩子要是落到那种后妈手里,你对得起你莉莉表姐吗?你莉莉姐对你多好,啊,你从老家刚来那会儿,莉莉给你补课,带你上少年宫看木偶戏……”

  钱伟德:“姑姑,这些事我都记着呢,忘不了。您说,您到底想让我干吗?”

  钱淑华斩钉截铁地说:“你今天就给我调查去,调查出来,咱管不了她,叫她组织上管她!”

  钱伟德:“哎哟喂姑姑,这件事儿的重要性和紧迫性我都知道了,您能告诉我这女的姓什么,叫什么,在哪个单位吗?”

  钱淑华:“她叫江什么……路?江路!耍杂技的。”

  江路和江沛坐在公交车上,江沛的服装显得有些隆重。正是下班高峰期,车里人很多。

  江沛有点儿感慨:“再坐两天北京的公交车吧,往后想坐也坐不着了。”

  江路:“啥意思?”

  江沛羡慕地说:“报上说,美国平均三个人就有两辆汽车,你看人家这日子过得!”

  江路:“羡慕啊?你也嫁过去呀!”

  “我是没这个福气了,有你代表就行了。”

  “你真忍心把我送到水深火热的资本主义社会?”

  “别不知好歹了啊!哎,说好了。等你拿到美国绿卡,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儿子接到美国读研究生。”

  江路有点儿懊恼地说:“我要是偏不去呢?”

  江沛看着妹妹,表情逐渐严肃起来。江路看着姐姐,忽然笑了。

  江沛生气道:“笑什么笑?”

  江路:“你看你那表情,我该拿面镜子让你照照——你怎么比我还急啊?”

  江沛悻悻地说:“我当然比你急了!妈要是活着肯定比我还急!三十六七的人,又是女人,还单身,人家都把你当怪物了。我就弄不明白了,人家DavidChen哪点儿不好?”

  江路沉思了一下说:“说实话啊,我一看见那个秃顶,我就有心理障碍,我真想送给他一个头套。”

  江沛:“这主意不错。”

  江路:“还是别了,这不是成心出人洋相嘛。”

  钱伟德提了一网兜苹果来到了钱淑华家。

  钱淑华:“来就来了呗,花什么钱啊?”

  钱伟德从钱淑华手里接过暖瓶,给自己泡茶,“姑姑,您托我的事,我还真给您打听着了。”

  钱淑华:“这么快就打听出来了?”

  钱伟德:“寸劲儿!我们车队小丁他丈母娘家邻居的女儿就是杂技团的报幕员,一问一个准儿!”

  钱淑华着急地问:“什么情况?”

  钱伟德:“这个江路啊今年三十七八岁,原来在云南插队,后来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回了北京直接进了杂技团,后来又到电影学院学了两年化妆。现在是团里的专职化妆。”

  钱淑华:“没成家?”

  钱伟德:“离了。”

  钱淑华:“有小孩吗?”

  钱伟德:“没有。”

  晚上,钱淑华、钱伟德在吃晚饭,谈话显然已经进行了一会儿了。

  钱伟德:“姑姑,我宇生哥真跟她好上了?”

  钱淑华:“我怕的就是这个呀!”

  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宋隽提着饭盒冲进来。

  宋隽:“姥姥,买了狮子头!”边说边准备打开饭盒。

  钱淑华着急地接过来,“姥姥来拿,别烫着你!”她一面打开饭盒盖,一面继续和钱伟德谈话:“云南的知青最野,我都听说了。哎,咱食堂也就这狮子头还行。”她夹了半个狮子头给钱伟德。

  宋隽问:“姥姥,我姐怎么还没回来?”

  钱淑华:“打电话回来了,你爸带她去看什么英文打字机去了。”她转过头来对着钱伟德继续说,“我听说云南那边的知青,男女作风问题特别严重,回城的时候在当地留了一群孩子,而且闹回城跟大暴动似的!哎,那个江路为什么离的婚啊?”

  钱伟德:“这就不知道了。”

  钱淑华:“肯定是不安分,让男方发现了。这种人,一看就不是踏踏实实给人当老婆的!在剧团里混了那么多年,好人都混坏了,且不说像她这种女人,本来不是什么好胚子。”

  钱伟德:“姑姑,您这话可有点欠水平啊。其实,您也用不着怕。”

  钱淑华:“为什么?”

  钱伟德:“听说,那个江路现在正跟一个美籍华人走着呢,看那架势肯定是要出国结婚。”

  钱淑华:“好!还是赶紧走了好,省得留在这儿祸害别人!”

  宋宇生带着宋征在商场的人群里穿行,宋征怀里抱着一台黑色的打字机。

  宋征:“爸,要让姥姥看见了,又该找你麻烦了。”

  宋宇生:“为什么?”

  宋征:“你买镜头刚挨了一顿骂,现在又给我买打字机……”

  宋宇生笑了,他拍了拍上衣口袋:“放心,待会儿我一分不少地如数上交。”

  宋征的目光被柜台顶端搁着的一辆女式自行车吸引了,非常精致漂亮,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罕见的珍品。几个年轻姑娘围着柜台议论。

  宋征也挤过去,宋宇生只好跟着她。

  一个女售货员正在对那几个姑娘说话:“不让试!”

  姑娘甲:“我买还不行?”

  售货员高傲地问:“有外汇券吗?”

  宋宇生看着宋征,“你也想试试?”

  宋征:“谁想试了?我就看看。”说完窘迫地离开柜台。

  宋宇生追着问:“想要自行车了?”

  宋征:“英语老师快要搬家了,我要再到他那儿上辅导课,得倒两班车,要是有辆自行车就方便多了。”

  宋宇生:“行啊,我再多拍点片子、多拿点奖,回头把那辆车给你买下来。”

  宋征紧紧地挽住了父亲的胳膊,激动地说:“爸,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