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神授的权杖》在线阅读

 

第三卷 莫古里亚的溃灭 第3章 疾风的回归









  希格蒙德·布隆姆菲尔德的心路历程之七

  盛夏的鲁安尼亚北方平原,满地都是葱绿色,延绵到不可知的远方,由一条模糊的直线分隔,直线上方是耀眼的蔚蓝色,大片大片半透明的云彩,如草间的野花般,点缀在天的原野中。如此开阔的景色,却似乎被一层淡淡的忧郁,阻隔在我的身外,无法如清新的空气一般渗入脏腑……

  在我的眼前,是几排乱草掩盖下的坟丘,坟墓上都插着木牌,潦草地书写着亡者的姓名。几乎所有的木牌都是面向东南方向的,面向与圣河尼伦一样被称为母亲的圣湖,只有一块木牌的方向是正北,朝向神秘的紫森林,木牌上写着:“在他临终前,我才发现他有多么的可贵。愿他安息,愿他回归真神的怀抱,我亲爱的朋友,元素魔法师斯威特·哈克。”

  库罗·卡米诺半跪在斯威特的坟墓前,和三年前重逢时不同,他现在的服装简朴却隐显高贵,外罩绘有盖亚皇家持剑狮鹫徽章和卡米诺家长矛与城堡家纹的淡紫色披风。已经是盖亚皇帝禁卫军百骑长的库罗,和三年前那个衣着破旧到接近可笑的卡兹鲁侍从,仿佛完全是两个人似的。

  鲁安尼亚之战结束后,库罗就前来赫尔墨投靠我,我介绍他加入了风骑兵军团,靠着正规士兵不薄的薪金,他终于在半年后参加了职业考试,并以优异的成绩晋升为见习骑士。他忠诚、勇敢,细致而有条理地执行上级交付的所有任务,很快就融入了新的环境,在禁卫军中获得普遍赞赏。今年春天,他被破格提升为百骑长。

  那天,就在我回到赫尔墨的第三天,库罗突然来找我:“做军官和做士兵完全不同啊,布隆姆菲尔德先生,相关事务,千头万绪,才半个月,我已经感觉非常疲累了……”

  我知道,以库罗的性格,不会见难而退,也不会简单地来向我诉苦,果然,他真正的意思是:“我想请一趟长假,回伊姆普洛去看看我的舅父,顺便去哈克先生的坟上看看……军官的工作真的很累人,我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空闲的机会……”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但立刻答应向乔转达他的请求,并且和他一起来到了这个鲁安尼亚北方的小村庄中。

  库罗在舅父家里只呆了不到半天,留下几千第纳尔,安排一下老人以后的生活,就离开了。但在斯威特的坟前,他却静静地半跪着,凝望着坟上的木牌,一连数个小时动也不动。

  我站在他的旁边,抱着双臂,也不动。很久,我才突然问道:“你很崇拜斯威特吗?”库罗微微点了点头:“三十多岁就晋升为元素魔法师,很多人都会崇拜他的啊。但我……看到了紫森林中的那一幕,咱们都吓得掉头就跑,不但再也不敢前往探查,甚至希望把这段记忆从头脑中彻底抹去。而只有哈克先生,他先后进入紫森林六次。他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财宝吗?不,对未知领域的探索,他比咱们都要勇敢得多……”

  是的,库罗说得一点也不错。那天我从紫森林中狼狈地逃了出来,当时不觉得怎样,但在重遇斯威特以后,却突然间感觉自己不过是一只胆怯卑微的小老鼠。许多人都敢于面对已知的恐惧,那能算是勇敢吗?象斯威特那样敢于面对未知的恐惧的,才真的可以被称为“勇士”吧……

  我所遭遇到的未知的恐惧,也许比斯威特更多,但几乎每一次都惊惶失措,只想逃避而不敢去探寻究竟。我曾经在斯威特身上看到太多的缺点了:自私、冷漠、贪婪……但是,他这些缺点深处,隐藏着一些最可宝贵的品质,相识那么多年,我却竟然没有发现。

  斯威特的死,给我极大的震撼,此后的三年中,他的身影经常会出现在我的梦中。我也许梦到战场上的千军万马,也许梦到令人恐惧的奥斯卡,也许梦到紫森林中的幻象,我紧张,我惊惧,而就在这个时候,斯威特临终前的微笑会突然在梦境的虚空中出现,然后一切恐惧就都消失了,在我的四周,只有蔚蓝的天,青绿的地,就象现在眼前的景色一样。而我的心中,也变得象现在一样的平和,仅带着淡淡的忧郁。

  鲁安尼亚之战结束后,参加完斯库里的婚礼,我就离开了朋友们,前往东方的龙族沙漠,探访沙漠游牧民族。我在那里流浪了整整两年,交了许多朋友,也遭遇了许多次的危机。游牧民族倏来倏去,风一样的战术运用,是轻骑兵作战的最好范本。其间,听说了斯沃结婚的消息,新娘当然是已故柯里亚斯公爵的小姐,但我并没有回去。

  我并非不愿意为朋友庆祝,但我觉得婚礼那种东西,只是华而不实的装饰而已,就象斯沃经常穿戴的那套沉重的黄金铠甲一样。要为朋友的婚姻祝福,什么时候都可以,何必一定要在婚礼上呢?

  何况,以斯沃的性格,以他目前的地位,皇帝的婚礼一定是极度奢华和喧闹的,我讨厌这样的环境和氛围。当初,简朴的鲁安尼亚女王与大魔法师的婚礼,已经让我多少有些不自在了,斯沃的婚礼,我真的不想参加。

  直到今年初夏,我才终于回去赫尔墨,向皇帝和皇后致上迟到的恭贺。看起来,他们的关系挺融洽的,果然先前的哀怨、仇恨,都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淡漠了。时间,真的可以冲淡一切吗?为什么却冲不淡我心中对人生的疑惑和对所谓“心之光”的追寻呢?

  起风了,风吹起了我的长发。我以前有在战斗前修剪头发的习惯,但自鲁安尼亚之战结束后,几乎没有碰到过什么真正的战斗,与沙漠游牧民族战士一对一的较量,倒是发生过几次。我已经很久没有修剪自己的头发了,黑色的头发已经超过了肩膀,随意地披在脑后。

  “哈哈,你终于也了解了长发之美了,你正向着我所追求的华丽的极致而前进啊!”那个傻瓜皇帝,两年不见,见面第一句话竟然说的是这个。

  站在斯威特的坟前,我随手从草丛中摘下几朵不知名的红色的野花,插在木牌旁边。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小女孩的身影,一个捧着一大束淡蓝色的萨伯斯花,献祭在知名和不知名的亡者坟前的小姑娘的身影。那个小姑娘,现在是否仍活在人世呢?她到哪里去了呢?

  在前往赫尔墨的途中,我先去了趟卡基拉村,斯库里夫妇最近隐居在那里。在斯库里家中,我见到了他们收留的一个名叫乔素娅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的相貌,隐约和我记忆中的相吻合。我问他:“你认识我吗?你还记得曾经见过我吗?”小女孩眨着清澈明亮的眼睛,摇了摇头,躲到玛丽艾尔女王身后去了。

  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她,但这并不重要,我就当是她好了。年龄相仿,出身相仿,身世相仿,我就当那个献祭萨伯斯花的小女孩,就是小乔素娅好了。知道她已经有了相当不错的依靠,我的心中要舒服很多。

  三年来,不,包括更长时间以来的遭遇,我的时而探寻,时而随波逐流,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这蓝天白云和碧绿的平原,引发了我无穷的感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库罗终于从斯威特的坟前站起身来。“走吧,”他说,“邦德诺将军才给了我半个月的假,我得赶紧往回走了。”

  六天以后,我们回到了赫尔墨城中。我陪着库罗前往皇帝禁卫军总部销假,乔沉稳地向他点头,说道:“很好,卡米诺百骑长,回到你的岗位上去吧。”可是等库罗才刚出门,乔就突然卸下了军官应有的威严,笑着走上来拥抱我,并且说:“快傍晚了,咱们叫上杉尼,一起喝酒去吧!”

  “皇帝呢?”我问他,“我也许先去看看他。”乔耸了耸肩膀:“陛下又巡游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找到了杉尼,我们前往西区的卡兰登俱乐部,在酒店中找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了下来。

  “我不喜欢这里的气氛,”杉尼皱皱眉头,“死气沉沉的,这不是喝酒的地方。”乔苦笑一下:“没办法,以咱们现在的身份、地位,赫尔墨城里只有这里可以痛快喝酒啦。我也很怀念过去呢……”

  “三年,一切都变了,国家走上正轨,在咱们这些军人看来,自然死气沉沉,”乔顿了一下,又突然笑了起来,“还好酒的味道没有变--还用问吗?三瓶上等勒度酒。”后一句话,他是对侍者说的。

  侍者端上装饰精美的瓶装酒和高脚酒杯来。杉尼仍然不满意地摇头:“酒的味道?我却觉得直接从酒桶往陶杯里倒的酒才更有味道。”乔凑近他,低声说:“是啊,现在喝高兴了可不敢摔杯子呢,这些酒瓶和酒杯,咱们可赔不起啊。”

  三个人都一起大笑了起来。侍者才要帮忙倒酒,却被乔挥挥手阻止了:“你下去吧,我们自己来好了。”他帮每个人都倒满了酒,举起杯来:“为了布隆姆菲尔德先生的归来,干一杯!”

  我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道暖流直线般渗入脏腑。才刚放下杯子,又被乔斟满了。“对了,皇帝这回又去哪里玩了?”我随口问道。

  “去东方山脉附近,”乔挠挠头,“一个叫卡什么的村子,据说他有个好朋友住在那里……”他一定是去看斯库里了,我笑笑。乔继续说道:“随身还带着那个巴尔万·巴尔巴尔柯尔做护卫啊……”

  杉尼喝了一大口酒:“我不喜欢那个家伙……嗯,自从那个家伙信奉了法伦克教派以后。那个教派竟然主张苦修、禁欲和禁酒。别人是不是苦修和禁欲,我管不着,可是全然禁酒……我不会和这种人做朋友的。”

  我笑笑,问乔:“他只带着巴尔巴尔柯尔吗?没有带皇后去?”“皇后陛下已经怀孕了,可能再有小半年就要生产,”乔左右望望,低声说道,“在这个时候大张旗鼓地出去巡游,可真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啊……”

  “大张旗鼓?”我皱了皱眉头。不会吧,虽说那个家伙向来粗疏,可不会连这点都想不到吧。斯库里夫妇定居在卡基拉村的事情,很少有人知道,他如果大摆仪仗前往,不就暴露了他们隐居的事情吗?他会给朋友带来多少麻烦啊,不会这样没有头脑吧?“是的,”乔回答,“有五百名禁卫军随从护卫,我亲自挑选的人,都是精锐。”

  我有点坐不住了。

  当晚,和他们分手以后,我立刻快马离开赫尔墨城,前去追赶斯沃。三天后的正午,我在皇家驿道上遭遇了那雄壮华丽的队列。

  “什么人?下马!”几名禁卫军士兵挺着长矛向我冲来。我急忙跳下马,那些士兵看清楚了我的相貌,急忙单膝跪地:“原来是布隆姆菲尔德阁下,我们马上前去禀告陛下。”

  我有点尴尬地笑笑。斯库里曾经对我说过,“阁下”这个词汇,语源可以上溯到神圣纪元时代,原意是“智者”,而“先生”的语源则是“掌握知识的人”。现在,在魔法师职业的体系中,仍然只有元素魔法师才能被称为“先生”,而要大魔法师才能被称为“阁下”。可是在世俗的领域,凡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人,都可以被称为“先生”了,比如那个暴发户商人艾德里安·罗兹。“阁下”的称呼也被普遍使用,竟然连我这样一个雇佣兵出身的客卿也被人称呼为“阁下”了。想起来真是好笑。

  队列很快停止了下来,扎下营帐,斯沃把我迎进了他华丽的帐幕中。“你回来了啊,”他喜出望外,高兴地拍着我的肩膀,“好啊,咱们一起看斯库里去。”

  我左右望望,最近的侍卫也在数丈以外,于是压低了声音,向他表示自己的不满:“你疯了,这样公开地前往卡基拉村,你想打破朋友平静的生活吗?!”斯沃耸耸肩膀:“没有办法啊。全怪我看错了人,那个梅尔瓦……”

  米德·梅尔瓦男爵是继科德莱尔之后的帝国首相,他是斯沃的最后一任王子辅佐官,斯沃登基后曾一度担任陪都沙思路亚的行政官,是一位精明强干的中年官僚。可是再精明强干也没有用,我听说,本来从王国宰相到帝国首相,职权已经被大幅度削弱了,而梅尔瓦的权力,比起当初科德莱尔执政时要更为削减。军政大权掌握在新任枢相列文·玛特手中,财政大权由潘掌控,而宫相佐拉亚·莫德兰斯,也日益将手伸向原本由首相全权负责的民政领域。就在剩下的仅有的民政领域内,科德莱尔在世时已经做好了全面而细致的规划,梅尔瓦也只好亦步亦趋,照章办事。

  “我本来以为那家伙挺机灵的,谁知道比科德莱尔还要唠叨……”斯沃不满地哼了一声。是啊,在这种情况下,梅尔瓦除了屡屡进谏之外,根本无从证明自己本人和首相这一职务存在的意义。“那家伙找了种种借口,不允许我再微服出巡,可是我真的很想见见斯库里啊……”斯沃向我诉苦,“他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当初党同维尔泰斯他们反叛的贵族,有几名还漏网在逃--哼,八成是跑到托利斯坦去了。在这种情况下,以皇帝的安全为名来劝阻,我也无法反驳他……好在我只说自己的朋友住在卡基拉,也没提斯库里的名字……”

  事实很快就证明了梅尔瓦首相的忧虑是正确的。就在当天下午,再次拔营北行的时候,突然从草丛中向皇帝的胸口射出来几支弩箭。担任护卫的巴尔巴尔柯尔立刻蹿了过去,用自己的胸膛挡住了箭矢。对这个皮粗肉厚的野蛮魔法师来说,这样距离的弩箭,顶多刺破他的油皮,但他的身法竟然如此敏捷,倒全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禁卫军们赶紧前往搜查,却一无所获,估计刺客早就在藏身处布设了魔法道标,一击不中,立刻便逃之夭夭了。斯沃大为恼火,一边挥着手,一边大声咆哮,要把那几名搜索落空的禁卫军绑起来治罪。我赶紧凑近他,故意用阴冷的语气说道:“是啊,皇帝的性命真是值钱啊!这几个家伙真是罪有应得!”

  “别说反话来刺激我,”斯沃突然降低了语声,双手抚脸,“别把我当成是暴君,我是……我是突然想起喀尼亚斯拉老爷爷来了……也是这样,他用胸膛挡箭,救下了我的性命--所谓值钱的皇帝的性命。”

  我默然不语。

  五天后,我们终于来到了位于东方山脉附近的卡基拉村。故地重游,我的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淡淡的怅惘。

  斯库里他们就定居在村外一座古老的贵族宅邸中,从皇家驿道直到宅邸门口,道路都被拓宽了,洒上了清水,甚至连两旁的草木也明显经过了修剪。这当然不会是斯库里做的,他就算有这种念头,也没有这种能力--我指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平凡的能力,而如果大魔法师为了迎接盖亚的皇帝,运用魔法来完成这一工程,那才真要贻笑大方呢。

  几名当地的贵族,以及卡基拉村的村长,一起单膝跪在村边恭迎皇帝。可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斯沃,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直接就来到了斯库里的家门口。围墙的门大开着,宅邸的门却微掩,看不到一个人。

  “我千里迢迢来了,总该来迎接一下啊。”斯沃有些不满地嘟哝着,跳下了马,吩咐从人都在围墙外等待,自己和我一起,向内走去。

  宅邸的门轻轻拉开,身穿居家常服的斯库里走了出来。这位年轻的大魔法师向我点头微笑,然后走近皇帝,低声说道:“迎接皇帝才需要走出大门,迎接朋友,我走出屋门,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斯沃夸张地扬扬眉毛:“我这么小声说,你都听见了?好吧,还把我当朋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说着,张开双臂,就要和斯库里拥抱。

  斯库里拦住了他过于友好的表示,继续轻声说道:“让你的人多等一会儿,你们赶紧跟我进来。有几位……正好想要见见你们--来得还真是时候啊。”

  斯沃和我都愣了一下,才要开口询问,斯库里已经转身向门内走去了。我们只好紧跟在他的身后,于是,见到了那几位真正的“阁下”--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