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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纨袴奢靡






  ●谁也没想到,王涉竟会突然抽出佩剑,把御赐宝马汗血神驹的一只前蹄生生削断。
  ●几位侯子一边浅酌泛着绿沫的新酷酒,一边听着歌姬们的低唱,美食与佳色,醇酒与妙音,一齐为哥儿几个效劳。
  ●成帝此刻翻出汉文帝诛杀亲舅父薄昭的历史归案,其用心明确无疑。
  ●汉成帝本身就是一个荒淫奢靡著称的浪荡天子,打铁先得自身硬,无道的昏君又怎么能够整饬吏制?


  王涉击毙了万金宝马,很是为自己的壮举感到骄傲,说话的口气也硬了许多。
  王况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追风骕骦,对王涉淡淡一笑:
  “涉兄弟,果然豪气干云!不过,你舍了这匹追风骕骦,日后出门游玩岂不是更乏脚力?这样吧!愚兄就把御赐的汗血神驹转赠贤弟,你看如何?”
  王涉心里倒是挺乐意,但如果就这么收下来,岂不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况堂兄.小弟怎好夺人之美?再者说,汗血神驹是御赐之物,小弟焉敢受之?”
  “这有什么?皇上家的东西,还不就是咱们家的东西?来人,卸套!”
  “别卸!谁要敢卸我跟他玩儿命!况堂兄,您这不是寒碜我吗?挤兑我没本事,弄不来御马?我还跟您说,别说一匹御马了,就是禁宫里的小宫女,只要我看上了,跟皇上张嘴,他也得赐给我!”
  “别吹了!谁不知道万岁最心疼漂亮妞儿,赐给你?我才不信呢!得啦,别推让了,快收下这匹汗血神驹吧!我也跟你说,你要是不收,我,我,我他妈是大伙儿的孙子!”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王涉也不好再行推让,他盯住王况的眼睛:
  “当真要送我?”
  王况也盯住他:
  “有假是王八!”
  “好!”王涉一咬牙,快步走到已经属于他的汗血神驹跟前,伸出手贪婪地梳理着神驹的长鬃。
  神驹似乎通灵,亲呢地用马头蹭着新主人的胸口。
  一切眼看都要趋于正常了。
  可谁也没想到,王涉竟会突然从腰间抽出佩剑,手起剑落,把汗血神驹的一只前蹄生生给削了下来!
  神驹咆哮跃起,冲出有好几支,终归抵不过钻心的疼痛,颓然仆倒。
  王况大笑:
  “好兄弟!这才是咱五侯子弟的本色呢!好!削得好!”
  王涉用靴底拭着剑上的血迹,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咱五侯子弟,要的就是这个份儿!小弟不愿占堂兄的便宜,要比,咱们明天再比!”
  “干吗明天呀?咱现在就比!来人!回成都侯府,给大爷再牵几匹好马来!”
  俩人又叫上板了,就在这时,府门两端的大道上,又驰来几驾豪华马车。
  “哥儿俩这是干什么?涉兄弟,把我们约来饮酒宴乐,你自己倒要开溜?这也太不像话了吧?要赛马,改天再说行不行?咱们先进去瞅瞅这新扩建的侯府啊!”
  哥儿俩一看,来的都是自己弟兄,有阳平侯王凤的世子王襄,平阿侯王谭的世子王仁,红阳侯王立的世子王柱,高个侯王逢时的世子王置,五侯子弟全来了。“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王政君八个兄弟的后人,除了二弟王曼的儿子王莽那个白丁和四弟王崇的遗腹子那个去年还在吃奶就袭了安成侯泣的王奉世。现在曲阳侯府聚集了六位,这都是列侯的世子——简称六个猴(侯)子。
  六个猴子全齐了,赛马的事自然搁置一边,先举行派对,庆贺装修竣工之喜。
  既然是庆贺装修竣工的派对,自然要先参观一下,于是,六个猴子按年龄大小鱼贯而行,在美仑美奂的曲阳侯府里饱览秀色。
  曲阳侯府这一番扩建,工程委实不小,曲曲折折,几乎是一步一景,侯子们边看边走,边走边看。不觉花去了将近一个时辰。
  红阳侯王立的世子玉柱,是六个侯子里性子最急的一位,早就嚷嚷起来了:
  “我说几位堂兄堂弟,咱们就这么干遛啊?还是找个地方米西米西吧!”
  “柱堂兄,你怎么光惦记吃啊?你看这景致多漂亮,不比那大鱼大肉的还解馋哪?”
  “就是嘛!俗话说秀色可餐,再者说,看看风景,溜溜腿,待会儿不是吃得更香嘛!”
  说话的这两位,一个是平阿侯王谭的世子王仁,一个是高平侯王逢时的世子王置。
  王仁问走在身边的成都侯王商的肚子王况:“况老弟,你看涉兄弟家这个园子怎么样?还有点儿意思吧?”
  王况指指点点:
  “倒还行,看一个园子美不美,首先得看布局是不是得体,曲阳侯府的布局,讲的是远山近水各有所依,奇石异本各有所据,还行,倒还行。”
  王置在六位侯子里头年纪最轻,他紧走两步,追上王况:
  “况堂兄说倒还行,想必是还有可挑剔之处了?”
  王况笑笑:
  “你没听市井流传的民谣?‘五侯初起,曲阳最怒。坏决高都,连竟外杜。土山渐台,西象白虎’。”
  王置陪着也笑笑:
  “听倒是听说过,就是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您给小弟讲解讲解,让小弟也长长学问。”
  “‘五侯初起,曲阳最怒’。这个‘怒’字,在这儿应当念上声,也就是‘努’,使拙劲的意思。”
  后面的王涉不乐意了:
  “明明是怒,是说我们曲阳侯家最厉害,况堂兄怎么会解成使拙劲呢?”
  王况不理睬他,仍然对王置进行解说:
  “为什么说是使拙劲呢?下面两句是关键,你听,‘坏决高都,连竟外杜’,这是什么意思知道吗?这就是说,曲阳候府里的湖池之水,是引的杜陵那边的高都河水。这高都河,水质虽佳,但毕竟离长安太远,水势到此已然力尽,没有那种连波接流的劲头,说到底,不过是小桥流水人家而已。”
  王涉忿忿不平:
  “你说我们这水不好,那你们成都侯府的水又有汁么两样呢?”
  “那当然不一样了!我们成都侯府,是引的沣河之水,那个水势,那叫个汹涌澎湃!而且我们没绕道,凿穿了长安城墙,直接引过来的!哪天哥儿几个去䁖䁖,我们那水可以行驶大船!往船上一坐,有羽盖遮阳,有帷帐挡风,让壮汉们摇动橹桨,命美姬们哼起小曲,再弄点小酒那么一喝,嘿,那才叫个滋润!”
  “哼!那有什么!有本事你再往下说,说说‘土山渐台,西象白虎’这两句!”
  “好,那我就说说,这两句呀,是说曲阳侯府陆地上有上山,水泊里有渐台,那构筑,那状态,就像宫里的白虎殿一样。”
  “怎么样?怎么样!嘿嘿,我还以为况堂兄不明白这两句的意思呢!置兄弟,听清楚了吧?我们曲阳侯府,就像皇宫一样呢!”
  王况看着得意洋洋的王涉,不失时机地当头泼了一瓢凉水:
  “就‘像’皇宫一样,才只是一个‘像’字而已!你们记不记得,我们老爷子成都侯,前些日子闹病,要避暑,愣是跟皇上那儿借了明光宫住住!真的皇宫都住了,你这一个假冒伪劣有什么了不起!”
  唇枪舌剑,谁也不让谁。
  还是阳平侯王凤的世子王震明白:
  “况兄弟这话说的有点过了,其实平心而论,咱们五侯——不对,加上我们阳平侯,再加上安成侯,应当是七侯,咱们王氏诸侯的府第,各有各的特色,哪一个也不含糊!就说涉兄弟这曲阳侯府吧,你们是没看全!我听我们老爷子说,府里还设了东西二市,有买有卖的,跟真的一样!是不是?涉兄弟。”
  王涉真想拥抱一下王襄,感谢他慧眼识真金:
  “是是,大哥说得太对了!几位兄弟要是有兴趣,咱这就上两市走走?咱这叫缩微景观、仿真公园!整个儿把长安城搬我们家来了!”
  王襄接着介招:
  “再说府里的渐台吧,据说完全照着宫里白虎殿的图纸施工的,用的材料也都跟宫里的一样!紫石丹墀,青琐门户,就差一把盘龙交椅跟一位皇上了!”
  王涉傻呼呼地笑着:
  “嘿嘿,咱们王家不趁皇上,趁侯爷!今天的派对,就在渐台大殿上举行!请几位少侯爷光临指导!”
  说着闹着,哥儿几个已经步过九曲三栏桥,转到了渐台大殿。
  所谓渐台,是泛指建筑在湖心岛上的殿宇楼阁,在西汉,皇宫未央宫里有渐台,一般王公府第里大多也有渐台,只是规模大小有区别。曲阳侯府的这座渐台,由于是仿照白虎殿而建,气势相当恢弘,内部陈设也异常精美。
  不过,更恢弘的还是酒宴,更精美的还是乐舞。
  哥儿几个一边浅酌着泛着绿沫的新酿酒,一边听着歌姬们的低唱,美食与佳色,醇酒与妙音,一齐为哥儿几个效劳。
  这几位侯子,都在二十郎当岁,架不住醇酒美人两面夹击,一个个都有点儿昏昏然飘飘然了。
  尽管这样晕头涨脑费眼神,王况还忘不了挑剔:
  “我说涉兄弟,你这儿还有没有更顺溜点儿的妞啦?要实在没有,我把我们成都侯府的二三流货色叫几个过来,也好助助咱哥儿几个的酒兴啊!”
  王涉也是酒劲上来了,拍着桌案:
  “我说况老兄你今儿是怎么了?干嘛尽挑眼!你还别尽挤兑我!你们府里二三流的货色就比我们的强?吹什么牛你!我还真不骗你,我这儿有一妞,是我们老爷子新近花了三千两金子打南边弄来的,她要一出来,准迷得你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是吗?叫出来咱开开眼?”
  那哥儿几个也一劲怂恿:
  “就是嘛,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呢!到底妙不妙,一看就知道!”
  王况火上浇油:
  “不成吧?你们老爷子的心爱之物,你怎么敢动?”
  “有什么不敢!来人.唤越姬可人儿!”
  不到三杯酒的工夫,渐台大殿里来了一位世界级美女,顿时倾倒了众生。
  她就是越姬可人儿。江南水乡赋予了她一副姣柔秀丽的容貌:瓜子脸,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小酒窝,在腮边,两道秀眉弯又弯。杨柳腰,美人肩,一双小脚赛金莲。头上高盘乌云髻,耳边双垂翡翠环。玉体朦胧龙舌香,雪肤隐约桃花颜。当真是倾国倾城貌,好一似嫦娥下广寒!
  可人儿婷婷袅袅,移到厅前,轻启朱唇,微绽口齿,一声吴浓软语,把几位见惯了秦川峨眉、陇原巾帼的侯子,挑拨得心乱如麻、魂不守舍:
  “阿拉好好呆在屋里困一歇,浓把阿拉唤得来,匆晓得有啥格事体呀?叽哩咕噜叽哩咕噜,……”
  “这是什么外国鸟叫哇?哥儿几个,你们谁懂外语?快来翻译翻译!”
  可人儿一笑倾城,珠落玉盘:
  “哟,瞧您说的,唔们不就是伺侯老少爷们儿的嘛,唱个歌儿跳个舞,又有什么肯不肯的呢!”
  “太棒了嘿,敢情她会说中国话!”。
  “可人儿,这位况少爷愣说咱们曲阳侯府没有出色的人物,怎么着,你就蝎了虎子伸爪儿——一给他露一小手!”
  “好格!格么以在唱把依一首乡土气息格家乡小调,名堂叫作‘采莲花’,勿过阿拉来得匆忙,晤吗带雅器,就用阿拉格喉咙伴奏,呀勿晓得来赛勿来赛?”
  “刚夸她呢,怎么又来啦?”
  “这回我听懂了,她说她没带乐器,要用嗓子伴奏,也不知道灵不灵。——其实这吴浓软语就是好听,越是似懂非懂还就越有味儿是不是?”
  “行了别说了,演出开始了。”
  可人儿双手虚拟地弹拨着琵琶,亮出了曼妙软酥的歌喉:
  “董地东董地东,东格底格董……”
  “这琵琶不错啊,省弦——可是费嗓子。”
  “我依相伴〔董地东,董地东〕上花[喔喔喔喔喔喔〕溪,[董地东董东〕我在东来[哎哎哎哎董地东董地东〕侬〔嗡嗡嗡嗡〕在西,〔咦咦咦董地东董地东东格底格董〕东边有莲依勿采〔哎哎哎哎董地东董地东〕,西边无花〔喔喔喔喔董地东董地东〕把依〔嗡嗡嗡嗡〕迷,[咦咦咦咦〕把浓迷,[东格底格董]有心寻浓过溪去[吁吁吁吁董地东董地东董〕,又怕溪水湿〔呃呃呃呃〕我衣〔董地东东东地董〕摘把莲子抛过去〔董地东董地东〕哎哟哟惊醒了鸳鸯〔昂昂昂昂〕两分离。〔咦咦咦董地东东格底格董〕阿拉唱格不来赛依多多格包涵哉!呀勿晓得依有唔吗听懂格!”
  “听懂了,听懂了,懂地东东地懂!”
  “唱得还是真不赖!正宗的东北二人转!”
  “外行了不是,这哪儿是二人转哪,这是京韵大鼓!”
  “二人转!”
  “京韵大鼓!”
  “京韵大鼓哪是这个味?那是‘干里依刀嗷光昂昂影’……”
  “二人转也不是这样的,她没耍手绢啊?”
  “得了得了二位兄弟!你们真懂假懂啊?人家这叫苏州评弹!对不对?可人儿。”
  可人儿微微一笑:
  “都对都对!唔们这是革新的,东北京韵带评弹!其实形式并不重要,您几位听着顺耳就得!”
  “顺耳,顺耳!顺极啦!”
  王涉摆出一副全在行的架势;
  “可人儿不光能让咱们顺耳,还能让咱们顺眼哪!告诉你们几位,就刚才这首‘采莲花’,那得载歌载舞才有意思!前两天可人儿给我们老爷子表演,就是那么来着,嘿,甭提多好看了!”
  “真的啊?那刚才怎么没舞啊?”
  “她不是尽顾了董地东了嘛!可人儿,辛苦一趟,再给这几位来个蝎了虎于脱鞋——露完小手再露一小脚!”
  “哎呀少爷,您哪儿淘换那么多蝎了虎子!好吧,唔们就载歌载舞一回——不要伴奏啦?”
  “要,要哇!我们哥儿几个伴哪!不就董地东嘛,董不好,瞎董呗!来,预备——董!”
  一帮侯子全都在那儿瞎董起来。
  王涉说的还是真没错,这“采莲花”让可人儿这么一载歌载舞,比刚才那么干董地东可就又高了一大截!
  可人儿不愧是江南美人儿,不光歌喉里透出清凌凌的水音儿,就连舞步也轻盈无比,就像一朵莲花在碧波上悄然滑过。
  表情就更是丰富,秋波频送,俏眉含春,把个妙龄少女与意中人相伴上花溪的那种又羞又喜又怕又爱的心境发挥得淋漓尽致,惹得那帮董地东顿生遐想,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位在溪边采莲的少年郎,更恨不得一步跨过花溪,也省得可人儿在那儿着急上火。
  唱到“有心过溪寻侬去,又怕溪水湿我衣”两句的时候,可人儿当真提起裙,一双小金莲欲进又退、左右逡巡,仿佛在寻觅哪一处水浅.好涉水而过。纤秀的金莲,轻轻点着地面,那劲头儿,不亚于小猫的爪子在轻挠侯子们的心,一个个哈拉子都流了下来,恨不得抱住那双小脚丫子当红烧小猪蹄猛啃一通!
  唱到“惊醒了鸳鸯两分离”一句的时候,可人儿仿佛当真被惊飞的鸳鸯吓了一跳,秀目追随着并不存在的鸳鸯上下翻飞,脚底下也来了个小圆场,提起裙裾嗖嗖嗖嗖,沿着大厅在侯子们的食案前飞跑了一圈,莲步那叫个轻灵!上身不动,下身不摇,只看见两只小脚踏雪无痕般地掠过,直看得侯子们眼都直了,一齐目送着可人儿施施然退入后堂。
  “好!”王况打破寂静,率先喝起彩来!
  “况堂兄,你不是说我们曲阳侯府的歌姬舞娃比不上你们的二三流货色吗?怎么也叫起好来了?”
  “我当然得叫好!不为别的,就为七叔的好眼力也得多叫几声好!三千两金子,就买两只小脚!”
  “堂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涉兄弟还不明白?可人儿浑身上下,其实就这双金莲还值点钱,别的嘛,恕愚兄不敢恭维!”
  “你就真那么狂?难道你们成都侯府的歌姬当真个个是天香国色?”
  “欸!你不信?不信问问那哥儿几个去!”王况用下巴一比划,王涉非常不愿意地看到那几位都肯定地点着头。
  王况轻蔑地一笑:
  “哼!井底之蛙,你见过多大的天啊!”
  王涉脸色发紫,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有三寸来高,他愤然拍案:
  “来人!”
  一个家人应声趋前,王涉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家人面露难色:
  “这恐怕不成吧?侯爷回来了怎么交待?”
  王涉勃然大怒:
  “混蛋!叫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侯爷回来有我顶着呢!快去!”
  “是,是,小的遵命就是。”
  家人恭诺着退入后堂,众人正在不明所以,王涉却恍若无事了:
  “来呀,干嘛都愣着?喝啊!别着急,慢慢喝,一会儿还有好菜呢!”
  众见王涉怒气已消,心也就都放下来了,一个个端杯举著,开怀畅饮。
  又饮了几巡,先前退下去的那个家人忽忽走了过来,向王涉点了点头。
  王涉双掌一击:
  “诸位堂兄堂弟,咱们今天唱得都挺痛快,为了让诸位彻底喝好,我让厨子准备了一道红烧熊掌,请诸位品尝!”
  侍女们穿梭而至,给每位侯子的食案上端来一具带盖的金碗,大家启盖一看,果然每人都得到了一只焖得松轻的肥嫩熊掌。
  王涉搛起自己那只熊掌:
  “来,诸位自便,这东西得趁热,凉了就不好吃了!”
  大家也全都效法,人手一掌,稀里呼噜地品尝起来,边品边赞:
  “哞呀哞呀曲阳侯府的厨子哞呀哞呀手艺还不错,焖得呼噜挺烂乎。”
  只有王况一个人在那儿呲牙咧嘴地跟手里的熊掌叫劲:
  “谁说烂乎?我怎么咬不动啊!这是熊掌吗?”
  低头细看,不对呀,怎么比别人的都小啊?
  “涉兄弟,你别是拿猪蹄蒙我吧?”
  王涉冲他一翻白眼:
  “得了吧我的况堂兄,您又不是我们这井底之蛙,猪蹄什么味儿您还吃不出来?再说了,有三千两金子一对儿的猪蹄吗?”
  “什么三千两?啊?这,这是可……”
  “对喽,您抱着正啃的,就是可人儿那只右脚!还有左脚,正炖着呢,怕您着急,先上了一只!不太烂是不是?没法子,火候不够你对付着吃……”
  还吃哪?王况早就翻肠倒肚吐了个天昏地暗倒海排山了!
  王襄看不过去:
  “涉兄弟,你怎么能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况堂兄胃浅,干嘛还冤他,勾他的恶心?”
  “大哥,这您就冤枉死小弟了!这真是可人儿的脚,真是况堂兄为之喝彩的那双脚!您想啊,况堂兄对我那么好,御赐的汗血神驹都送给我了,我能不投桃报李吗?三千两金子,算个狗屁!况堂兄喜欢的东西,我有什么舍不得的!怎么,您还不相信这是真的,还以为我是冤他,吓唬他?行,我让您看看,来人,搭上来!”
  这种生烹美人足的血腥场面有点让人不能相信。不过,作者只想提醒大家注意两点:第一,在那个人吃人的社会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极有可能的,作者写的是小说,不是新闻报道,应该允许有一些夸张。何况,历史上豪门贵族草营人命的事情几乎俯拾皆是,第二,王氏外戚集团,在登上西汉政治舞台之后,的的确确可以说是权倾朝野,他们的子弟,甚至包括他们本人,在这种权力高度膨胀的情况下,为非作歹、恣意横行,种种劣迹,即使只在封建统治阶级编纂的正史中,也有充分的暴露。对于王氏诸子弟来说,杀个人比捻死个蚂蚁还轻松,剁去一个歌姬的金莲,那简直更是微不足道了。
  闲话少说,咱们还是言归正传。
  王氏诸侯及其子弟的横行胡为,身为天子的汉成帝刘骜并不是没有耳闻,甚至可以说,有些情况成帝是亲眼目睹,有着第一手材料的。就说王氏诸侯大治第室的事吧,至少成帝就掌握两件。一是成都侯王商穿城引沣的事,一是曲阳侯王根仿造白虎殿的事,这两件严重犯规的事情成帝都当场抓住,也都曾引起过他的愤怒。有一次.他甚至当面表示自己的愤慨。王商王根知道捅了漏子,“欲自黥劓谢太后”,就是打算自己给自己施点刑罚到太后面前去请罪。“黥”,就是在脸上刺成记号或者文字,并涂上墨,有点像今世的“纹身”,“劓”,就是割掉鼻子。这黥和劓都是古代的肉刑,而且带有耻辱的性质。成帝听说自己的两个舅舅竟然有这种打算,更是火不打一处来:
  “怎么着?一个擅自凿穿帝城、决引沣水,一个骄奢僭上,使用皇帝专用的建筑材料,犯下这样的罪过,不说低头认罪,还敢用自伤自残的办法到太后面前去!这不是成心要羞辱大后吗?不是在向朕示威吗?”
  一气之下,下诏给尚书省,让他们把文帝时诛杀将军薄昭的故事一一奏来。
  尚书们赶紧调阅历史档案,终于弄清了薄昭的问题。原来,这薄昭是文帝生母薄姬的兄弟,也就是文帝唯一的嫡亲娘舅。汉文帝刘恒,因为只是偏妃所生,在刘邦的七八个儿子中根本排不上号,本来是没有什么希望当皇帝的,只是由于刘邦平息了代国陈豨的叛乱之后,急需一位刘氏宗亲去镇守代国,刘恒才被封为代王,在山西做了诸侯王。高祖刘邦死后,吕后专权,诸吕乱朝,眼看着刘氏江山就要改变颜色。
  当时的太尉周勃,凭着一腔热血,要为刘家尽忠,他趁着吕后宾天的大好时机,到北军去进行策反活动,打算借用北军的力量,诛灭诸吕。虽说身为太尉,但要指挥军队造反却也不那么容易,北军的警卫硬是不让他跨进辕门一步。幸亏当时掌管符节的襄平侯纪通,让周勃高举着符节冒充奉了天子之命,这才混进了北军营门。
  周勃登高一呼:
  “忠于刘氏的,光左膀子!追随吕氏的,光有膀子!”
  全军上下,全都光了左膀子,表示愿意为刘氏效命,这就是有名的“左、右袒”的故事,直到现在,我们还经常使用“袒护”、“偏袒”这些来源于这段历史逸事的词儿,来描述对某人或某事带有明显倾向性的行为。
  几千几万条光溜溜的左膀子,终于把吕后的几个兄弟送上了断头台,也把正在山西的大山里吃着山药蛋的代王刘恒推到了这场政治旋涡的中心,请他赴京即皇帝位。
  代王刘恒对这块天上掉下来的特大号馅饼感到难以取舍:吃吧,怕烫着,噎着,不吃吧,又怪可惜了的。
  谨慎的臣子劝他别吃:
  “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美事!朝里陈平、周勃那帮人,都是高祖时的大将,兵法娴熟、老奸巨滑,说是迎接殿下去即皇帝位,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以他们的本事,哪是甘于久居人下的主儿?现在他们喋血京师、诛灭诸吕,正在势头上,臣等以为他们很有可能以此为借口,想对殿下不利,殿下虽然庶生,到底也是高祖的骨血,有殿下健在,谁想另搞一套就不那么硬气!可万一您这一去。被他们害了,大汉不就彻底完蛋?所以,您最好推说有病,拿病假条当挡箭牌使唤……
  也有胆大的臣子认为不吃白不吃:
  “你们说的全都不对!当年秦亡其政,群雄并起,自以为能够得天下者,何上万计?可最终登极坐殿的,还不是刘氏?这是一;高祖封子弟为王,封国犬牙交错,坚如盘石,天下谁敢与之争锋?这是二;大汉立国以来,废除了秦朝的繁琐政令苛刻律条,使国家的政治清明、制度简约,又普施恩惠于万民,大大地安定了民心,国家根本难以动摇,这是三。正因为有了这三条,虽然吕太后以严命强立清吕为王,擅权专制,却被太尉以区区一柄节杖就调动了北军的千军万马,将士们都左袒效忠刘氏,终于灭了诸吕。这是老天爷所赐,岂是人力所能办到的?就算那些社稷重臣有心叛变,老百姓又怎么能够曾受驱使?何况高祖诸子中,只有大王和淮南王健在,大三年长,品德又高尚,贤圣仁孝的美名播于四海、闻于天下。臣等敬请大王不必多疑,趁热吃了这块老天爷专门为您定作的美味馅饼……”
  代王刘恒听听这个,有道理,听听那个,也有道理,一时也弄不清哪头炕热了,只好求教于神灵,卜上一卦。卦文倒挺吉利,说什么“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
  刘恒觉得不好理解:
  “寡人早就是王了,还说什么为王?”
  卜人解说:
  “您现在只是诸侯王,卦中说的是天王,天王盖地虎,那是天子呀!”
  刘恒这才下决心吃这块馅饼,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得先派一位心腹去打打前站,跟周勃等人会谈会谈,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这位心腹不太好找,必须具备相当强的决策能力和外交水平。最关键的,还得无限忠于代王。
  这副历史的重任,不容推辞地落在了代王娘舅薄昭的肩膀头上了。薄昭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在裤腰带上掖紧了脑袋,直奔长安城。
  周勃把他们几位的初衷和盘托出,薄昭反复掂量了他的言辞,认定没有任何可疑迹象,飞马回报,代王这才坦然入京,龙登九五,成了汉文帝。薄昭自然是探营有功,劳苦功高,根据功高必赏的原则,他被封为轵侯,任命为将军。如果这位轵侯、将军能够保持晚节,一切就都完美了。可惜这位老舅自恃有功,慢慢地翘起了尾巴,最后竟然狂妄到把皇帝的特命全权代表“汉使者”给一刀杀了。
  这是大逆不道之罪,就算是开国元勋,也要依法追究刑事责任。可薄昭毕竟是皇上的嫡亲娘舅,冲着薄太后的“薄”面,也不能像平常人一样拉去枪毙,得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最好是“安乐死”。
  在这方面,伟大的统治者们有的是主意。文帝刘恒先是让公卿大臣们一起上薄昭家去喝酒,洒热话多,慢慢用言语启发他自觉自绝,可薄昭当年单骑入长安的豪气此刻已荡然无存,硬是来一个假装没听懂,还装模作样地规劝公卿们:
  “酒还是要少喝,喝多了会失礼,像你们今儿个说的这些醉话,也就是我吧,不往心里去,换个别人,早该跟你们急了!你们说这酒是他妈好东西吗?”
  得,他还有理了!
  文帝刘恒到底是一代明君,文景之治的领导者之一,不是后人说着玩儿的,马上决定:
  “准备丧服挽幛,原班人马披麻戴孝,给朕去生祭轵侯!”
  一大帮吊客进门儿就哭:
  “轵侯哇!安息吧!我们代表皇上祭您来啦!您是大汉功臣哪!识大体顾大局呀!虽然说是晚节不保吧!犯了严重错误啦!可您改正的决心大呀!自个儿把自个儿给宰啦!人死如灯灭呀!既往不咎啦!呜哩鸣,哇啦哇,黄泉路上您走好哇!我们给您送行啦!您这算是安乐死呀!二十年后再来吧!您要还是不肯走哇!别怨皇上不客气啦!磕头吧!烧纸吧!再见啦!回见啦!骨朵白外带洒油拿啦!……”
  昏天黑地一通折腾,薄昭算是明白了,这糊涂是没法再装下去了,一咬牙、一跺脚,冲着未央宫老泪纵横:
  “好我的亲外甥!你这招也忒损了点啦!好好好!我就死给你看!我就不信,离了我看你们地球还怎么转!我可真死了啊,别拦着我!我可说死就死,说死就……”
  死了。
  这也算是封建帝王“大义灭亲”的一件突出事例,文帝这种举动,当时也的确博得了群臣的拥护。
  成帝此刻让尚书翻出这段历史旧案,其用心明确无疑。
  这下可吓坏了与薄昭同样身为皇帝娘舅而又同样犯有不赦之罪的成都侯工商和曲阳侯王根。哥儿俩商量了半宿,最后决定第二天早朝时上殿请罪,是死是活就看这一下子了。
  王商、王根身穿粗布短衫,蓬头垢面,一副待罪之臣的装束,每人背上,还背负着一柄行刑的利斧,一大早就来到了未央宫。
  在宫门外,他们遇见了同样装束的老六红阳侯王立。
  “六弟,我们哥儿俩这是上殿请死,你干嘛也凑这份热闹?”
  “五哥,您老不知道!您那个不争气的侄子,王柱,给我惹了大漏子啦!这小子不是爱交际吗?弄了一帮倒霉孩子,胡作非为,竟然在长安城里打家劫舍,在天子脚下干起盗匪的勾当!万岁龙颜大怒,说我们是‘父子藏匿奸猾亡命,宾客为群盗’,也要治我们的罪呢!这不,我琢磨一宿,没别的招儿,只有上殿请死一条路了,就知道您二位也得这么着,干脆,咱们哥儿仁一块堆去得了,万岁爷再狠心,也不能一天之内弄死他三个亲娘舅啊!”
  “六弟,你这就想差了,万岁既然能一日封五侯,为什么不能一日诛三舅呢?你有这种侥幸的想法,只怕今天这请死一举,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五哥!您可别这么说!这是做出最坏的打算,争取最好的前途!古语说得好;置之死地而后生,哀兵必胜,舍不了孩子套不了狼!什么侥幸的想法?其实我的准备比您二位充分多了!二位看看,我这儿背的是什么?是‘锧’,就是砧板!您二位光背了斧子,也不想想,咱们罪臣的污血,弄脏了万岁的金銮宝殿可怎么办?所以我特地背了这块砧板,也让万岁瞧瞧,我们不是闹着玩的!他要是真打算动刑,连刑具都不用公家现预备,有斧有锧,您就剁起来啵!”
  哥儿仨在殿外嘀咕,殿内的汉成帝刘骛心里也正在思忖:
  “唉!这几位舅爷也忒不注意影响了!你说你们吃喝玩乐腐朽靡烂,关上门悄悄去靡去烂啊!这倒好,弄得满城风雨,当着群臣的面,我能怎么着?不理不睬?别人还不说我纵容外家?我到底是一国之主,得树立公正无私的光辉形象!再说了,就你们这么弄下去,朕的江山还坐不坐?不行,今天说什么也得打击打击这股歪风邪气,还反了你们了!”
  正在下决心,三位舅爷一路爬进殿来,冲着成帝一通号啕,顿首捶胸,痛不欲生:
  “万岁呀!我们实在对不住您哪!您对我们真正是恩重如山,封侯赐爵不说,还委以国家重任!可我们真是不争气呀!给万岁丢脸跌份哪!我们这三个当舅舅的,没尽到责任哪!历朝的帝舅,哪一个不是玩了命地保着外甥坐江山?就我们不是东西,还得让皇上外甥为我们操心受累,您说我们还活着干什么!趁早死了得了!也省得让您瞅着别扭,还得给我们开工资!说我们吧,好赖我们也算是长辈,您得给我们留点面子,不说我们吧,又怕别人说您护短!万岁呀,我们的好外甥!本来我们昨儿晚暮晌就打算抹脖子的,可是不行啊,我们都是国家重臣哪!不能连个屁都不放就这么翘了辫子啊!要死,也得死在法律面前!要用我们肮脏的血,去惊醒世人!也让天下都知道,万岁您是大公无私的明君!为了不让我们的死给国家带来负担,我们连刑具都自备啦,万岁,您别犹豫了,赶快召集群臣,举行公判大会吧!罪臣们最后再给您磕几个头,万岁您就多保重吧,您的舅舅可不多啦,我们几个只好在阴曹地府为陛下的江山日夜祈祷啦!……”
  一边哭,一边说,鼻涕眼泪甩得满地都是,还特地把背上的斧、锧弄得叮当乱响。
  成帝心里这个烦哪!心说怎么着?老几位这是将朕的军哪!朕不过是让人给讲讲故事,你们这就绷不住劲啦?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甭管是真是假,你们总算承认错误了,这就好嘛!其实,别看朕的舅舅不少,那也不能说杀就杀呀,今天杀仁,明天杀俩,有多少也不够杀的呀!都杀完了,谁还能帮着朕稳坐龙庭?吓唬吓唬你们就算得了,什么诛薄昭的故事,那不过是堵堵别人的嘴罢了!你们还真没完没了啦?真要把朕将得支不了士、上不了象,那你们的斧,锧就真得用上了!
  成帝这番心里话没法明说,可那三位舅舅还在一个劲儿地跳马、拱卒、进车、摆炮,眼看成帝就要给将得喊出一个“斩”字,救命的星来了。
  “太后驾到!”
  太后王政君一路小跑,从养老宫赶到前殿。
  君臣母子草草见过礼,王太后单刀直入,径插主题:
  “皇儿陛下,朕听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陛下你这几个舅舅,罪犯不赦,论法当诛,可是就这么诛了,连个改正错误的机会都不给,不是更会让天下人误会么?他们会说陛下为了自己的明主名誉,不借诛杀从小对陛下有养育之恩的嫡亲舅父,说陛下不仁不孝!”
  成帝正盼着有个人来打打圆场,可巧老娘就来了,说的话又是那么有道理,于是乐得顺水推舟:
  “成都、红阳、曲阳三侯,尔等罪大恶极,本不容赦,念在尔等对朕前有养育之恩、后有效国之劳,今太后又亲为说项,朕特贷尔等不死!死罪既免,活罪难饶,罚尔等一年俸银,回府思过去罢!”
  三侯鬼门关里抽身返,别说罚俸一年,就是十年八年也划得来呀!叩谢万岁、太后,怎么来的还打算怎么回去。成帝不答应了:
  “转来!”
  “莫非万岁有追悔之意……”
  “胡说!君无戏言,朕既亲口赦免尔等,焉有追悔之理!不过,尔等不能就这样回去,将背上斧、锧留下!”
  就为这个呀?留就留下,背着还挺沉的呢!
  “内侍,将斧、锧列于殿前,作为警诫!日后三候再有违法行为,定诛不赦!省得下次还得背来!”
  这两斧一锧果然一直陈列在前殿廊下,但也仅仅是“陈列”而已,终成帝一朝,这斧、锧也没有伤过王氏诸侯的一根毫毛。
  成帝之所以对王氏诸侯采取了如此宽容的态度,除了碍于太后王政君的情面之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有两点:
  第一点原因完全可以公开。那就是汉成帝必须保持一个与自己具有血亲关系的外戚集团的强大力量,用以维护自己的统治。母后干政,外戚擅权,是二百一十年西汉政治史上的一大特点。高祖刘邦统治时期,他的妻子吕雉就已经掌握了中央的部分权力,开国元勋淮阴侯韩信,就是在吕雉的精心策划下,九月十三严霜降,一代枭雄丧未央。刘邦死后,惠帝刘盈更是形同傀儡,吕后成了实际上的第一把手、决策核心,惠帝碌碌无为地了结了一生之后,吕后益发不可抑制她以天下为“己任”的政治表现欲和为吕家耀祖光宗的家族虚荣心,违背了“异姓不得为王”的汉家成规.大封兄弟子侄为王,形成了汉朝第一个外戚集团。吕氏外戚集团最终被周勃、陈平等刘邦的功臣宿将平灭,但历史的教训并没有被后来的皇帝们所认真记取,相反,大部分皇帝登极之后,都要把自己的舅父们弄到朝廷来委以重任,这几乎形成了一种制度。即使是被历代封建史家不遗余力加以狂热讴歌的文景之世,以及接下来以文治武功被称为西汉历史巅峰的“一代英主”武帝刘彻,也同样摆脱不了母后干政以及与之伴生的外戚擅权的阴影。比如景帝刘启的母亲窦太后,就因为诗博士辕固对她的“好黄老之术”稍稍表示了一点点不同意见,硬是勒令辕固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下虎圈去同野猪举行无级别拳击赛。如果不是景帝有爱才之心,暗助他一柄宝刃,诗博士铁定会成为一具“尸博士”。汉武帝即位后,这位已经成为太皇太后的窦老奶奶,对自己的孙子也照样横加干涉,大肆挞伐武帝的尊儒主张,不仅丞相窦婴、太尉田蚣因为尊儒丢了乌纱帽,御史大夫赵绾和郎中令王臧,更是仅仅因为是儒生出身而被下狱逼令自杀。
  武帝对母后干政、外戚擅权因此而深恶痛绝,他也曾采取过一些措施,包括一些极端行动。继他而帝的刘弗陵,是因居住钩弋官而被称为钩弋夫人的赵捷好所生。刘弗陵之前,武帝曾立过一位卫太子,就是那位因巫蛊之祸倒了邪霉的废太子刘据,此外还有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齐王刘阏、昌邑王刘髆,一大堆龙子,不是因为有过失,就是因为早亡,才轮到刘弗陵这个五六岁的小娃娃做为太子的人选被武帝所考虑。而这时武帝的年事已高,他看到刘弗陵太小而他的生母又很年轻,担心吕后故事重演,犹豫再三也不敢贸然立刘弗陵为太子。后来他终于决定为了大汉江山而牺牲美人,硬是找了个岔子逼令他非常宠爱的钩弋自尽,这才放心地把刘弗陵扶上了太子的位置。应当说,这一招虽然损了点,但却的确防止了赵氏外戚集团的出现,昭帝刘弗陵即位后,赵氏家族虽然也享受了一定的待遇,却没有一个在朝为官的。
  但是好景不长,武帝死后不久,同受托孤重任的霍光和上官桀之间就开展了一场殊死的权力斗争。霍光是武帝卫皇后的外甥,上官桀是昭帝上官皇后的爷爷,闹来闹去,也还是外戚与另一家外戚在那儿掐起来。结果是霍光大获全胜,一个强大的霍氏外戚集团终于形成,这大概是武帝在逼死倒霉的钩弋夫人时所始料未及的吧!
  凭心而论,霍光作为外成,辅佐昭、宣两代皇帝,也的确是有一些历史功绩的,《汉书·霍光传》中说他“领受了扶助孤儿、维护汉室的重托,在朝廷里挑起了大梁,拥戴年幼的君王,挫败了燕王刘旦和上官桀另立朝廷的阴谋,善于因势利导制服敌人,显示了耿耿的忠心。在君主的废、立问题上,掌握原则,不随大流,才使国家社稷得以安定。昭宣两帝的拥立,霍光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就算是古代有名的贤臣周公和阿衡,也不能超过他了!”当然这里面不乏溢美之辞,但即使我们抛开后人的评价不管,单看他所担任的官职,也不难看出霍光在西汉政治史上的重要地位。霍光的正式官衔是大司马大将军,请大家注意,“大司马大将军”,是西汉后期、也是我们这部小说里非常重要的一个职务,有必要在这里叙述一下它的实际意义:
  在刘邦称帝以后,官吏制度基本沿袭了秦朝的作法,官员中以丞相为最高职务,一直由皇帝最信任的大臣担任。丞相一旦死去或因罪被杀被免.总是很快地任命新人来接替,决不能让这把椅子上缺着屁股。而大司马大将军或者太尉,不仅不是政权的中枢,也不是常设的官职,往往是因为军事需要而临时设置,军事行动结束后也就弃置不设,缺就缺着吧。汉武帝上台以后,为了提高皇帝的权威,有意压制丞相的权力,才改太尉为大司马,并冠以将军的称号,使其地位提高到丞相之上。同时,汉武帝还提拔了许多“贤良文学”或上书言事的人当高级侍从,即“侍中”、“给事中”等,这些人可以出入禁闼,参与国家的重要机密和决策,形成新谓“中朝”,以此来对丞相为首的“外朝”进行互相制约。而掌管皇帝书札的“尚书”,更逐渐成为权力很大的官员。所以,在汉武帝以后,不管是什么官职,只要兼领了尚书事,他就成为政权的中枢。霍光以前的一百多年中,西汉大臣中有七位先后担任过大尉或大司马的职务,除了卫青在任十三年、周亚夫在任七年之外,没有一个人在这个位置上呆过两年以上,可自从霍光于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担任大司马大将军之后,发生了三个重大变化:一是大司马将军成为一种常设的官职;二是担任这一职务的人大都兼领尚书事,使西汉中央政府的权力重心由丞相转移到了大将军大司马;而第三个变化最为重要,那就是,这个对于中央政府至关紧要的职务,几乎法定地要由外戚来担任,让娘家人给垄断了。根据作者的统计,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起至平帝元始元年(公元元年)止,一百二十年间担任大司马兼将军的官员,一共有二十人二十一人次(王莽一人两次),其中属于外戚的,竟有十六人十七人次,占了百分之八十!而从任职时间看,大司马兼将军这个职务在一百二十年中有一百一十八年是被外戚们盘踞着,也就是说,武帝以后的西汉政治史中,有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时间是由外戚把持着国家的中心权力!
  外戚专权,在最初的时候,有着它一定的现实意义,那是因为,与外威集团相对立,朝廷中还存在着一个官僚豪强集团,这两个集团,有时相互勾结,有时又相互斗争,在这两大权力集团夹缝中的皇帝,不可避免地要决定他自己的取向,要么依靠官僚集团,要么倚重外威集团,而从宗法观念出发,沾亲带故的外成集团无疑要更可靠!亲不亲,血统分嘛!那些和皇帝有着四分之一、八分之一乃至十六分之一相同血统的外戚们,就是沾了血缘关系的光,在西汉中后期的政治舞台上作着一次又一次的充分表演,而笃行“血浓于水”理论的一代又一代汉帝们,却直到西汉覆灭,也没明白自己是怎么上了血统论的当,让娘家人给玩儿了的!
  我们这位汉成帝,之所以容忍了舅父、表兄弟们的错误,原因之一就是打算坚定不够地依靠外戚集团来巩固自己的统治。
  刚才我们好像还说到有一个“原因之二”,不错,是有这个“原因之二”,不过这个当时不大宜于公开,至少对汉成帝来说是这样。好在成帝早已死了两千年了,现在公开这个原因应该说不算太早吧?
  这个原因用句文雅点儿的词儿,叫做“已不正焉能正人”,用句通俗点儿的词儿呢,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一点不夸张。我们这位汉成帝,自己就是一个以荒淫奢靡著称的浪荡天子,打铁先得自身硬,这么一位无道的昏君,怎么能指望他整饬吏制呢?
  在前面《狗肉太子》一章中,我们曾经粗略地描述了一下成帝刘骛作太子时的荒诞行径。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如果说太子刘骜那时候还惮于父皇的管教不敢太过胡作非为的话,那么在他终于成为皇帝之后,先前的一切顾虑就全都灰飞烟灭了。朕已经是老子天下第一了,谁还能把朕怎么样?朕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了!当了皇帝之后的刘骜,更是玩了命的穷奢极欲,一副要把被父皇耽搁了的青春损失补回来的豪迈气概。
  刘骜既然决定要恶补一回,就不得不首先解决恶补期间国家行政事务由谁代理的大问题,毕竟一国之君不能就这么着置万民于不顾呀。好在已有成例可循,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的阳平侯王凤,春秋鼎盛,办事干练,又是嫡亲大舅爷,正好把一干政务推将过去,腾出朕的宝贵时间和精力,去干朕想干的美事、妙事、荒唐事。
  王凤就是王政君的大兄弟、王莽的大爷。早在元帝执政期间,他就担任了侍中卫尉的职务,位列九卿。多年的官场生涯,磨练了王凤的性格,也使他养成了指挥颐使的官老爷派头。元帝一死,皇帝从姐夫换成了外甥,他的官职也得到了飞速的提升,成了中央政府实际上的权力中心人物——大司马兼大将军。在其位,当然要谋其政,成帝既然把如此重任委托于他,他乐得为外甥多操一点心,也好在满足成帝游乐欲望的同时,满足一下自己的权力欲望。
  可是还没等王凤怎么施展自己的政治才华,老天爷就降下了不祥之兆,就在王凤刚刚拜受了大司马兼大将军的印缓、兄弟王崇被封为安成侯、其他五个兄弟被赐爵关内侯的那一年夏天,天气情况恶劣,昏黄的烟雾迷漫四城,终日不散。对于以农业立国的中华来说,天气一向被受到格外的重视,而且,历代帝王因为自诩为“奉天承运”,也就更是注意老天爷利用异常的天象所进行的警兆。
  成帝又没上过气象中专,除了知道下雪别忘穿棉袄,天晴别忘带草帽之外,对天气方面的知识几乎等于零。不过国家养着能人呢,有事问专家呀。
  就有专家启奏:
  “天时正复,本应四宇廓清,气朗风和,今黄雾四塞,属于气候反常,气候者,天之垂象也!据臣等分析,恐怕不是灵霄殿上哪一位值日星官喝多了玩忽职守,而应该从咱们朝廷里头找找原因!一定是朝内出了什么逆天之事,老天爷这才拿这种异象来告诫陛下的。”
  “那你们说说到底出了什么逆天之事?朕也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一天到晚老是这么乌烟瘴气的,叫朕如何出宫去玩乐……不,是去玩味民情呢!”
  “臣启陛下,黄雾四塞,恐是阴盛侵阳之气,联系到朝中政治,那就是外家蔽帝之象。高祖曾有约定,不是功臣不得封候,现在太后她老人家的几个兄弟,全都寸功未建而登侯位,这不仅违背了高祖的约定,也是外戚中从未有过的事呀!陛下,您可别拿这事不往心里去,这是老天爷不乐意了呢?”
  一个这么说,两个也这么讲,听得汉成帝有点含糊了。
  王凤一瞧,群众舆论还挺强烈的,想想也是,在自己之前的那些封候的外戚,还真多多少少都有那么点子拿得出手的“功劳”,不像自己王家,一没功劳二没成果,全靠着姐姐的裙带关系享上了荣华富贵。算了,咱也别等着皇帝说出口来,自己采取点儿主动吧。
  “臣王凤有本启奏!”
  “大司马请奏!”
  “陛下即位以来,为着追效古圣贤居父丧而不言治的‘思慕谅间’之举,才下诏命臣王凤典领尚书事,替陛下分忧代劳。可是臣才疏学浅,身无寸功,对上,不能昭明陛下圣德,对下,不能增益国家政治,才有如今天地赤黄的异象发生。过错全在巨王凤身上,臣理应接受制裁以谢天下。现在先帝的丧事已经完毕,陛下也已从悲哀的心情中恢复过来,正可以亲躬万机,以顺承老天爷的旨意,臣王凤愿交出军国大权,提前退休。”
  成帝一听,怎么着,大舅您不干啦?那哪儿成啊?朕这儿还没潇洒走一回呢,就叫朕亲躬万机,拿那些让人头疼的政务来缠着朕?不成不成!
  于是成帝狠狠地作了一通自我批评:
  “这哪儿是大司马您的错啊?明明是朕的责任嘛!朕继承了先帝的遗志,本当励精图治,振兴朝纲,可是朕没有什么经验,小毛孩子一个,难免做错一些事情。虽说这也是情有可原,可老天爷毕竟怪罪下来了,不过您放心,那些什么狗屁专家说的不对!老天爷怪的是朕,不是大将军您!您要是坚持引咎自责,还硬要交还权力,这不明摆着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是朕无德吗?噢,有了功劳就是朕的,有了问题就赖臣下,这算什么东西呀!朕既然对大将军委以重任,就是诚心诚意期望您有新建树,也好给咱大汉列祖列宗露露脸!您就别推辞啦!从今往后,朕有什么到与不到的,全仗大将军您加以弥补,这个责任可不轻哪!大将军就只管专心致志,一个心眼儿搞好工作,别想别的!真是的,听拉拉蝼叫唤还不种黑豆了呢!”
  稳住了大司马大将军兼领尚书事的大舅父王凤,成帝的心情立马轻松开朗,哼着小曲儿回到后宫。吃饱了喝足了,先瞇了一小觉,醒来之后头一件事,就是打发内侍瞅瞅外头:
  “快去看看,那倒霉的黄雾散了没有?”
  “启陛下,您那通自我批评灵验得很,老天爷他开了眼啦!”
  “真的?那好,给我赶紧召富平侯张放进宫,商量商量今天晚上的活动安排!唉哟,可把朕闷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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