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贫涸无存
作者：郭尊先
一场悄然而至又倏忽而逝的春雨，把大自然那浑浊的阴霾一扫而光。公路两旁，轻轻摇曳的枝条吐着新绿，阡陌泛绿的麦田一望无垠。下了高速公路，我轻轻打开车窗，渐起凉爽的风夹杂着泥土的芳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那种回家才有的感觉即刻涌上心头。我和爱人、儿子此行，是为了给逝去的亲人扫墓。
祖父是在我参军3年多后谢世的。祖父没上过一天学，但在他的身上，真真切切地体现出农民那种耿直刚强、宽厚本分、乐于助人的秉性。祖父的品德对我的成长影响很大。解放前，他曾为摆脱苦难与恶霸相斗，也曾在抗日时期掩护过八路军、解放战争时冒死支前……
往事如烟。我从军已整整30个年头。每逢我回到家乡，面对那用黄土堆起的座座坟茔，祖父、母亲为那苦日子而忧愁和劳碌的身影便历历在目，苦难的日子又仿佛梦魇一般浮上心头。
我的家乡在京南一百多公里的霸州，从霸州城再往东南便是九河下梢、海河下游的“东淀”溢流洼。3年自然灾害期间，淀水枯竭了，人们的生活一下子跌入低谷。我朦朦胧胧地记得，生产队食堂每天给每人两个小小的黄窝窝头，着实填不饱肚子。一天，叔叔从很远的野外挖来一些被家乡人称为“甜萑萑”的野菜根，疼爱叔叔的祖父母只吃了少许，可令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种野菜竟然毒性很大，叔叔“饱餐”后，上吐下泻不止，抢救无效，就这样永远睡去了。
叔叔去世后的那些年里，掩埋叔叔的黄土堆成了祖父最常去的地方。本来性格爽朗的祖父从此变得少言寡语。我清楚地记得，那些年月里，他总是半夜起来喂好牲口后，就难以入睡了。有时我一觉醒来，见他还面对着窗户，独自不停地抽烟，或者长吁短叹。
让祖父痛苦的还远不止是叔叔的离去，在那个接下来既贫穷又疯狂的年代，他又受到了莫名其妙的折磨和打击。“文革”初期，他的亲侄子被莫须有的罪名诬陷为“知识党”而入狱。因堂伯被诬陷，祖父和父亲受到牵连，他也被调离饲养员的岗位挨批斗。
1977年年底征兵的时候，我向家里提出参军的请求，看到我执意要去参军，祖父尽管心里舍不得，但他没有再拦我。我清楚地记得，村里送我到县城报到的那天早上，祖父早早就离开了家，没有到村口送我。我知道，他老人家是不愿意亲眼看见我远离家乡而伤感流泪。
我当兵的那年年底，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了。直觉告诉我，冬天就要过去了，充满生机的春天就要来到了。很快，父亲在信中告诉我，祖父听到这个消息后，昏花的老眼噙着泪水，嘴里一直念叨着：“这下老百姓可有盼头了！”
这以后的每一封家信，父亲都会告诉我家中是如何如何的好，生产队多分了多少粮食。祖父也一再让父亲在信中叮嘱我，不用操心家里，要一门心思地干好部队的事儿。
参军后的我，知道那时家里生活的艰难，懂得要为改善这个家尽一点绵薄之力。1978年3月到部队，到年底9个月，每个月拿6元津贴费的我，给家里寄去了50元钱。收到我寄回去的钱，母亲的眼圈红了，她的的确确不忍心花这钱。
我常常想，艰苦的经历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也是一部无字的教科书。在部队的这些年，我始终没有忘记入伍前在农村的那段苦日子，也正是有了这些作积淀，才有了我知难而进、坚韧不拔、开拓进取的经历和不断的进步。
1981年底，提干不久的我终于踏上探家的归途。坐在公共汽车上，我难以掩饰心中的激动，心里盘算着，很快就能见到最疼爱我的祖父了。村北的小路上，我一眼看到前来接我的父亲脚上的旧棉鞋镶着白布，我一下怔住了，谁过世了？沉默良久的父亲低沉地告诉我，祖父一个月前就已过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远远看到新堆起的那座坟茔时，我直奔而去，趴在坟上痛哭不已。
从家人的口中，我知道父母几次想让我回来看望病重的老人家，但心性坚毅的祖父却执意不肯。我知道祖父认为让我回来会使我分心，干不好“部队的事儿”。他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却清楚并始终坚守着这样一个念头，就是不能因为自己的身体，而影响了晚辈们的工作。
1982年，也就是祖父去世半年多以后，老百姓才真正迎来了发家致富的春天！先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行，后是国家一系列富民政策的推出，人们的热情和智慧刹那间被充分地激活了。
这些年，我的家乡也和全国一样，发生着深刻的变化，改革及富民政策犹如一股清风和暖流惠及千家万户。80年代末，村里的土路都变成了柏油路，村子也成为县里屈指可数的亿元村。到了90年代初，雨后春笋般的乡镇及个体企业就有400多家，我们村以及方圆几十里内的村庄，形成了华北地区最大的、以胶合板为主的几十种板材交易市场，我们村成为市里的明星产业村。
现在，村里的一处处别墅式的楼房拔地而起，一辆辆小轿车随处可见。近年来，村里还修建了大型变电站，盖起了小学、中学教学楼，还在村旁建起了在省里都数得上的“农民公园”。
天还是那片蓝莹莹的天，地还是那块黄澄澄的地。生我养我让我眷恋的土地，为什么过去人们劳作奔波，却仍然食不果腹，而现在却能够过上红红火火的日子？原因就在于实行了改革开放，使“文革”10年濒临崩溃的中国经济起死回生，并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1978年，既是改革开放的开始，也是我军旅生涯的起点。这30年，正是我精力最充沛、一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也是我从军受党和组织教育培养、奋斗成长最难忘的一段岁月。期间，我不仅经历和投身于这场兴我中华、震撼寰宇的伟大实践，我和我的家人、父老乡亲也着着实实地享受到了改革开放的丰硕成果。
站在祖父的坟前，放眼望去，披上薄薄绿装、经过雨水冲刷的冀中广袤的大地，正勃发着无尽的生机。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细细品味着艾青的这句饱含深情的名言，敬仰、怀念抑或告慰的思绪闸门霍然打开。依稀中我仿佛又看到了祖父那难以舒展而紧锁着的眉头。我思念的祖父，让远离您身边的游子再次欣慰地告诉您：祖国的贫涸已成为历史，父老乡亲们的贫涸已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