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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周炳耷拉着圆脑袋,没有做声。姐姐周泉笑着对周铁和周杨氏丢了一个眼色。周铁咳嗽了一声道:“好,就这么办!”事情就决定下来了。不久,陈家跟何家都知道了这个消息。陈文雄亲自送了二十块钱港纸过来给周炳,并且和他做临别赠言道:“表台,你本是一个有恒心、有毅力、有性格、有风度的人,你应该站在时代的上风,做一个春风得意的骄子。过去的事情不说了。我看你这回不参加广州暴动,是第一个转机。你这回决定到上海去,是第二个转机。我大姐对你很有好感,她认识很多商业界、银行界、宗教界的大亨,你要她给你好好地找一个扎实的出身。可不要跟你大姐夫乱撞,他是政界,是空的!”何守仁也叫胡杏给周炳送了十块鹰洋来。周泉拿出自己的体己钱,也给了她兄弟五块毫洋。胡杏回去之后,何守礼把她叫到一个僻静的地方问道:

  “炳哥到上海去,为什么大哥哥要给他送钱?”

  胡杏想了一想,就肯定地说:“是你嫂嫂有对不起周家的地方!”

  何守礼说:“我嫂嫂有什么对不起周家的地方呢?”

  胡杏越发放肆地说:“她原来是炳哥的嫂嫂,如今却当了你的嫂嫂,这不是闪了周家?不是欺了周家?不是骗了周家?

  要在我们乡下,早动了刀枪呢!”

  何守礼点头道:“那就是了。文婷姐本来说要嫁给炳哥的,后来又嫁了那姓宋的大胖子。她也是骗了炳哥,不是么?”“可不!陈家的人尽是骗子!”胡杏显得更加振振有词了,“你嫂嫂骗了榕哥,文婷姐骗了炳哥,陈家大少爷娶周家姐姐的时候,说好了是姑换嫂的,后来又不换了,他白娶了周家姐姐,他也是骗了周家姐姐!周家几兄弟姊妹都叫人骗了,真叫人气不忿!”

  “唉,好人总要受欺负!”何守礼长长叹息道,“嗐,炳哥这个人多老实,多好玩儿,多会演戏,可惜他要走了!”

  胡杏提议道:“我这几年积攒下来的过年利市钱,也怕有一块几毛,我通通拿出来送给炳哥做盘缠,你拿不拿你的出来?要是我是你,我就把钱罂子打碎了,把所有的钱拿出来送给他。你干不干?”

  何守礼激动起来道:“干!怎么不干?你倒送他盘缠,我不送还成?”

  后来她又去问她母亲三姐何杜氏,何杜氏说随她自己的意,她果然把那个只有一道小口子,银钱能放进去,可倒不出来的瓦罂子敲碎了,一数,也有五块多钱。胡杏凑上自己那几个过年利市钱,竟是钞票、鹰洋、银毫、铜板一大堆,叮叮当当地一齐捧到周家这边来。周炳十分感激这两个小姑娘。别人给他送钱,他不怎么希罕,只有胡杏给他送钱来,他倒是激动起来了。他觉得别人的好心总有点掺假,而胡杏却是真情真意的。

  他握着胡杏的小手说:“好了,谢谢你,小杏子!我这回出门,是逼不得已的,不会去得太久。我叫杜发给你讲的那些,都是真话,都不是哄你的。今天就是办不到,明天一定办得到!你一定会自由的!那些凶神恶煞的日子不会长的!杜发不会白死的!你千万别泄气,别伤心,硬顶着活下去!哪天我要是回家,大半就是得法儿了!”说着、说着,胡杏又捂住脸哽哽咽咽的伤心起来。

  又过了一天,风声更加紧,许多街道都挨门挨户搜查,国民党的军队、宪兵、警察、侦缉,到处都在开枪杀人。周炳到西来初地去看了看何多多,何老太和那六个孤儿,把陈文雄送给他的二十块港纸送了给他们,又跟何老太说了许多安慰的话。随后他又到莲花井去看了看程德和程大妈,送了他们五块鹰洋,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

  最后他到长堤“名利客栈”买了一张到上海去的英商“太古洋行”的统舱轮船票,就回家收拾行李。到了下午四点钟左右,周炳右手夹了一个小铺盖,左手提着一个小网篮,离家出门去了。铁匠周铁在家,蒙起头睡觉,没有睬他。周杨氏,周泉、胡杏三个人,一直把他送出三家巷口。到离别的时候,又是千叮咛、万嘱咐,又免不了一番悲伤掉泪。一直到周炳去得很远很远,连影子都望不见了,周杨氏还舍不得回家,还说漏了什么话忘记对他讲。

  周炳乘坐的这只轮船叫做“苏州号”。三天之后,它经过了香港、汕头、厦门,贡隆、贡隆地摇摆着笨重的尾巴,向着上海游去。那天下午,天阴刮风,周炳觉着统舱里十分气闷,也不想再睡,就穿起卫生衣,在卫生衣外面加上了白珠帆学生装,爬上船尾的甲板上去看海。这真是一个茫茫大海,无岸无边。海是深蓝色的,天空是灰白色的。风浪很大,那远处的浪花好像在天空上翻滚着。船身在沙沙的水声中颠簸得很厉害,仿佛它每前进一步,都要花很大的气力。四围没有人,也没有其他的生物,周炳感到寂寞和空虚。他努力向南边眺望,但是故乡的一切都淹没在破碎的浪花下面,连踪影儿都看不见了。他情不自禁地唱起《国际歌》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刚唱了这一句,他背后忽然有人说话,打断了他的歌声。

  “你在这里干什么?”那个人大声喝问他。

  周炳回头一望,看见一个水手模样的人物,手里拿着一些绳索,对他神秘地,但是没有恶意地笑着。他漫不经意地说:

  “没有什么。我在这里看一看。”

  那人笑得更加有意思,连那红色的眼睛都眯上了,说:

  “没有什么!哼,没有什么!你站在这里很危险!唱歌更危险!”

  “我哪里唱过什么歌?”

  “我听见你在唱!”

  一阵北风把烟筒喷出来的煤灰打在周炳的脸上,他笑了,那神秘的水手也笑了。周炳忽然想起一个好主意,就问那人道:

  “有一个叫做麦荣的人,你认识不认识?”

  “谁?”那人用手兜着耳朵问。

  周炳也用手做了一个圆筒,放在嘴唇上,迎着海风大声说:“麦——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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