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认真栈

 

  一 那年,那时,那儿
  三姑大师向温柔提过“夺命斜”、“猛虎闸”、“摧命直”等几个地方,他就没有提到“认真栈”。
  可是问题就是出在那儿:
  认真栈。
  “认真栈”是一家客栈。
  ——一家“认真的”客栈。
  说它认真,是因为它的一事一物,从床褥枕被到起居饮食乃至沏茶的时序、痰盂的摆放、蚊帐的钩挂、窗纸破损随即黏好、砖瓦破裂马上修补等等种种大节、细节都十分仔细讲究之故。
  在这样一个风雅、认真、讲究、一丝不苟的地方,温柔却经历了一场比黑森林更黑、比美梦还甜、比中伏还惊险的情节,就在此地、此际、此情。
  当然,日后他们的故事成了传奇,后人就会说:
  那年,那时,那儿。
  ——就在“认真栈”。
  王小石和温柔。
  还有温六迟。
  “认真栈”的老板姓温,字米汤,自号“六迟先生”,久而久之,江湖上人人都称之为“温六迟。”
  他的“六迟”是有来由的。他认为自己半生有六种比别人迟的:
  一是他结婚迟。尽管他很早已有亲密之女友,但从来好事多磨,情海多波,每次共结连理之时,总有事祸,不是男的劫难在身,潜逃他去,不欲牵累他人,就是女的变心转向,或遭逢意外,总是不能成亲成事。
  二是他年届四十而犹未婚,而其双亲、家人,多已故去或远离,所以他的家也成得迟。
  三是他既然成家得迟,就连生儿育子,也得一并迟了。迄今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幸他广结人缘,兄弟朋友、手足亲信倒是不少。
  四是他虽闯江湖得早,但成名得甚迟。以他的人材实力,别人没他三成的早红透半片天了,但他还是半红不紫,江湖上的人听过他的名字的算是不少、知道他厉害的倒少有;在武林中按照理、照辈份他绝对该有一席之地,偏是他不喜跟人酬酢,不喜与人交往,口碑、宣传他一概不沾手,所以威名也仅在“认真栈”前后方圆数百里能叫得响。四十出头不过争那么一点名儿,不管是虚是实,总是太迟。
  五是他不但成名迟,连立业也比别人迟。他曾做过不少轰轰烈烈的事,加起来恐怕一百个江湖上享有盛誉的名侠都办不到,办不来,他以一人之力都办了,但别人既不知是他办的,知道的也佯作不知,他自己也一样,甚至也忘了是他一手办妥的了。直至十年前,他才开始挣得点钱,开了这家店子,在这之前,游荡的多,帮人也多,但既不是什么盖世功业,更非立德树位的功名,就算“认真栈”渐成气候,已是这十年来的事。对温米汤而言,这可是一迟。
  人要出名趁年少,越早越好,越早成名、成功、成事,越享受得了,享福得起。老了就算功成名就,却已无福消受,耳际只听得自己骨头打鼓之声渐近了。
  却还有第六迟。
  这一迟是他个人的习性:床起得迟。
  他不习惯早起。
  早起很辛苦,没精神,何况他鼻敏感,每逢早上,猛打喷嚏不止,一打两三百个哈啾,居然还是等闲事耳。
  他虽然自叹命舛,祥样比人迟,但他有个同姓叔父,却告诉他事情想不通时,不妨倒过来看。要是还想不明白,还可以局外人去看、局内人来想;再要看下透,解决不了,不妨把“问题”推一推,看它倒不倒?踢一踢,看它有没反应?还大可以打它一拳、顶它一肘、咬它一口,淋它一身湿、烧它一屁股烟,看它会不会变形遁走、自动消失?
  那位叔父的说法是“六迟其实是六多:婚结得迟,是自由自在,多快活。无儿无女,不必为养儿育女烦缠,多省心。成家太迟,可谓了无拘束,多逍遥。名成得迟,如此正好可免盛名之累,多方便。立业太迟,实在是件好事,大器晚成总比中年破败的好,多稳实。起床过迟,更是好事,这叫有觉好睡,自求多福。”
  这六迟先生听这位同姓叔父这么一劝,想想也挺有理的,他却有个姓戚的侠义之交,情同兄弟,说法近似,却更离谱,他说:
  “就算是人生三大悲事,亦可作喜事看。可不是吗?少年丧父,大权独揽。中年丧妻,送旧迎新。晚年丧子,以绝后患。你这才六迟,算啥?”
  温六迟见这挚友曾遭断臂之劫、失恋之苦、而又曾饱经一手创下的大业却一夕之间叫亲信知交一手加害毁败,语锋难免偏激了些,便不忍深责,但这曾叱咤风云、号令侠道绿林大帮的落难剑侠却指指自己没有臂膀的袖子说:
  “你别同情我,看我断臂残废。我少一只胳臂,正好可练‘独臂剑法’.我身畔既无美妻、红颜,正好可尽情放浪形骸,夜夜狂欢。我给众叛亲离,家破门毁,正好可孑然一身,逍遥快活,做我要做的、该做的、喜欢做的事去!”
  温六迟是个温和的人,他当然没他这位朋友的偏激心情、激越意气,还有激动语态。
  他志向很小,小得只希望能开好一片客栈,他已觉得不虚此生、不枉这一辈子了。
  他对别的武林同道争的什么个奇书、宝物还有天下武林第一、什么一统江湖、天下无敌的封号,心里头看不起,口里头也忍不住嘲笑:
  “争这个作甚?秦始皇也争不死药,结果死了没有?连命都保不住,天下还有啥是宝物?学了秘笈又如何?还不是要死!万一给人横抢强夺,倒连命儿都早些送掉。武林第一?
  要来作甚?天下无敌?关我屁事!这时候还争这个,不如争点银子,让自己和大家活好一些才划算!”
  他是说给一手载培的亲信、兄弟、手足、挚友:孙黄豆、余扁豆、何蚕豆、梁绿豆、詹黑豆、余绿豆、陈大豆、罗小豆、谭红豆这些人听的。
  ——这些人当然不是自出娘胎就叫什么豆××豆的,姓倒当然是原姓,那“×豆”只是昵称。
  昵称就是一种亲切的称呼,就像你身边熟悉的亲近的人叫“老陈”、“小方”、“老猴子”、“小倩”、“阿猫”、“猪小弟”一样。
  因为相熟、相亲,才会昵称,才有小名。不熟不悉陌不相干的,你敢劈面叫他大头、龟囡、鸭屁股么!
  就是因为熟悉,所以这干兄弟们都很愿意听这“温老板”的话。
  原因无他,也有六条:
  一是听了他的话有道理,听了不但可以有好处,也可以得到益处。
  二是他的话是经验之谈。大凡是过来人的话,听了可以作借鉴,至少可减免错误。
  三是温六迟口才不错,一向把闷话说的很好听,很有趣,一点儿也不闷。他们都喜欢听。
  四是温六迟本就是他们的老板,有时候拍着桌子大骂,他们想不听都不可以。
  五是温六迟跟他们私交甚笃,他们极乐意去听这样一个良朋益友至交长辈的话。
  六是他们心底里本就同情温六迟孤家寡人,让他信口开河的发泄一下也好;再说,六迟的话他们在同感之外,大都十分同意。
  四十以后的温六迟也别无大志,纠集了这些人,便开了这家客栈。
  开这家客栈可以说是他由来已久的心愿,亦不为过。
  主要原因是,温六迟早年游浪江湖、闯荡岁月,去过不少地方,住过不少客栈,从京华名楼到露宿街头,不管马上休歇或餐风饮露,他都试过。
  他发现旅人想打一歇息安枕之地,实在太不容易的,就算大都名城的客店住处,尽管门面装饰工夫到家,但里面却不见得能使旅客安息歇脚,反而常是应有的没有,不应有的尽有。
  有什么?有时候,客店房里居然有的是蟑螂、虱子、蜈蚣、老鼠、甚至两双乌龟和一条大蟒蛇!
  别的不说,要香皂,没香皂,只有一大团黏黏糊糊还冒着泡湿漉漉的胶乳物,听说便是肥皂——你教人怎敢把那不知年前鼻涕还是过时精液的事物涂在身上?
  上茅坑,不自行取块砖头垫着下边,你便形同将屁股蹲在粪水上,这还不打紧,横空还飞着粪坑苍蝇,什么绿头的、红头的、蓝头的、金头的全都到齐了,连最新品种色彩斑斓的花头苍蝇,都老实不客气的,各带异味也各揣(它们)“食物”在你脸上、唇上乃至眼珠子上才一驻足,就地大啖起来。
  这还不要命,要命的是要厕纸没厕纸,在那种荒疏的年月里,在那种时分,在那儿那样子的地方,你只有三个选择:
  一就地取材,用裤子、衣服还是袜子什么。
  二还是就地取材,用手解决。
  三仍是就地取材,就是用别人用过的“纸”。
  不过还有一种方法,倒不必“就地取材”的,甚至是完全“不取材”。
  那就是疴了就算了。
  不清洁只是脏,一时三刻只是臭,倒不会死人的。
  住这种客栈,其惨情可以想见。
  温六迟却一一尝遍。
  二 山雨欲来猪满楼
  当然,也有些旅馆、驿站、客栈是有管理的、优良一些的。
  但好一些不代表就满意。温六迟住过些客店,总算有草纸、肥皂了,但一口喝送上来的茶,才发现满嘴都是酸的。打开壶盖一看,还没看到茶叶尸,已见浮满了厚厚一层的小虫尸。
  就算茶叶是新的,水也不够开;有家茶叶好、水也够沸,但茶杯里的白瓷黏上一圈又一圈的污渍,磨烂指甲刮也刮不去。
  茶水都好了些的,也知客人怕蚊子叮,还挂了堂蚊帐。到了入夜,以为有场好觉可睡了,谁知一跳上床去,床板塌了,老公跟女儿还有孩子都跌了个半死不活的;这才把蚊帐一放,谁知天罗地网,连同三百一十二年前的灰尘,一齐罩落在自己一家子的身上,那时始知什么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说起不漏,温六迟还遇过有面相貌堂堂的蚊帐,像喜帐一样,红堂堂的,又新又稳固,一放落下来,却见破了屁股连腰大的一个洞,到了适当时候(譬如帐内人困着了之际),蚊子都从那儿大军杀到,你翻身坐起,堵洞血战,真是寸土必争,一步不让——那蚊帐经历人世沧桑二三十年下来,红彤彤的都终变作灰孱孱的了,偏就是这破洞没修好,让每一夜每一床每一代的客人持续人蚊大战。
  这漏洞还不是要害,要害的是瓦顶漏水,遇上夜雨(更不必说是连夜雨了),张嘴睡的客人喝了一口天降甘霖,不张嘴的客人却几乎给溺毙——原来一夜无话却有雨,房里水涨床高:淹水了。
  这还不打紧,同样是“漏顶”,同是个张嘴困着的客人,第二天起来,还装了一口尿:
  当然不是他自己的,他自知射程不致如此劲急,而是楼上房客有位童子尿床还是痰盂破了个洞,他是承先启后、久旱逢甘霖的一位而已。
  就算是京城豪栈,也不见得就完美无缺。
  像温六迟那么迟睡迟起的客人,他睡的时候已开始听见楼下叫卖、喧嚣、一场觉连场梦里尽是市肆里的臭话粗话连遍,连某婶买那块布三缗三老板说三缗六阿婶说三缗四多过三缗四就不买老板说三缗五啦三缗五就可以卖……全入了梦也入了脑更入了神,你叫他第二天怎能做事、算帐、头脑清清醒醒?
  睡的时候,甚至连楼上的屎味、楼下的烧包味和街上的人骚味都嗅得一清二楚,甚至店老板有理没理、已找人晨早拍门、看隔壁工匠修瓦装棂的,砰砰膨膨,教他怎睡得安稳?一觉睡来当真是干军万马,血肉横飞,直个世界如一场大梦,醒来可不知人生几度秋凉,而十分悲凉了。
  温六迟还有个红粉知交,叫做陈张八妹,曾跟他投宿住店,因有洁癖,睡下去,便发现了枕头有血渍(不知是牙血还是吐血)、被褥中下部位也有褐迹(不知是经血还是处女血),席上沾满一块块、一粒粒,既似是耳垢又像是老泥(人体身上的皮层脱落之物)的东西,抹扫之时,才发现竟是蠕蠕会动的!
  于是她睡不下,只好寅夜起来打扫抹拭,务要弄干净才睡,结果:她收拾好床铺便抹桌子,揩好台子去擦窗子,拭好窗子就去洗床单,洗完床褥之后天已大亮了。
  她没睡过觉。
  只为那家客栈做了一夜苦工。
  第二天她可学乖了,也听了温六迟的劝解:这是别人的房子,你洗洗来作甚?今天弄干净了,明儿却还得是要脏的。
  她决定这回连窗帘子破了也不管,躺下去就不再动手动脚了,但脚踝上却叮了条虫。
  给虫咬总不能袖手不理吧?何况吸的货真价实是她珍贵的血,果来肥肥白白像条屎咀,吸了就像咒了血,就像男人的那活儿。
  所以她再困也只好打起精神,挑灯夜战,掀被敲板,果然发现这蛆虫是有队伍的,一直追索到墙边,竟然还发现了除了虫道之外,还有一条蚁路,从墙这边一路通到隔壁房去,于是,陈张八妹又只好到处“打点”(半夜要找到这些杀虫粉/水/药的,还真不容易),翻墙撬砖的,好不容易才断了蛇虫鼠蚁的来路(她进步了,这回不管它们的去路了),扯下蚊帐,总算没破没烂,以为可睡上鸡鸣后大约一个时辰的好觉,却猛一眼,瞥见蚊帐的纱网中只见破窗帘里有一对眼正在偷窥!
  她顿时尖叫起来。
  ——虽然那双眼睛的主子到底是人是谁,到底在尖叫发出的刹那便已消失、不见了,无从追究,但陈张八妹从此以后,是怕了客栈这两个字。
  可是温六迟却不然。
  他是个旅人。
  浪子。
  尽管他是个“超龄”或是“高龄”的浪子,但浪子毕竟是浪子,他仍喜欢客栈、旅驿、酒店(有些“酒店”,倒不定卖酒,但可让人住店)——尽管名几或有不同,可全是一个意思。
  让旅人有个落脚的地方。
  温六迟认为这里边就有了意境,且意境很美。
  可惜这些客栈旅店气氛却多不如何的美,纵有美处也教不善经营的人一手破坏无遗了。
  小旅馆是毋庸置疑了:那是个用来考验人是不是能回归到野兽、洪荒时期生活的地方。
  比较中级、优秀的客店也不必有期望:只要能当客人是人,那已经是慈悲为怀的了。要当是客?除非有大把的银票——自然还得小心到入夜后没个蒙面匪给你喝蒙汗药吹迷香一刀把你砍个人头落地才行。
  就算是驰名远近的客栈,装璜华贵,气派非凡,却也不必一厢情愿的以为它客似云来就受到热情接待,有的著名客栈,却地处偏远,也就是说,它之所以名闻遐迩,是因为该处只有它最好(或只有它一间)。
  温六迟就住过在草原上的一家“名店”,有次风雨前夕,风没来就来了一屋子的飞蛾,温六迟几不能呼吸,差一点就被飞蛾呛死了,另一次是在沙原上遇暴风雨,风雨未至,这回几乎呛死他的不是蛾,也不是蚊子,而是大粒大粒像蚕豆一般的沙子。
  他也有次夜宿于大原上亨誉已久的客店里,又是遇上风雨交加,这回没虱子、飞蛾或沙子,而是满店子都塞满了:
  猪。
  原来这家名栈同时也在附近养了不少猪,怕猪受不了雨打风吹,故在山雨即临时将大猪小猪,全赶入店里,避风躲雨。
  这回猪可好了,人呢?
  就算大地方的名客栈又如何?它的气派只气派给它自己的气派看,也就是说,它的样子和规模唬人、吓人,但唬的是客人,吓的是客人的钱囊。
  它并不是为客人服务的。
  这规模大,并不代表服务好,反而是用以瞧不起客人的。
  要在山野小客店,瞧不起人的只是小伙计。一般较好的客栈,瞧不起你的却是店老板。
  在这种豪华、高贵的大客栈里,瞧不起你、看不起你的却是店老板、小伙计乃至同住店的其他住客!
  没办法,一只狗跟一只猫在一起,猫得要让那狗。一只狗跟另一只狗在一道,至多大家互瞧不顺眼。但一只狗落入一群高贵、好种的狗群中,这只狗还不如那些狗的身上的一块癞痢。
  可是不管怎么说,温六迟总是爱客栈。
  他认为客栈是予游子驻足之地、让浪人有个暂时的归宿。
  每家客栈都是一个天天变化、奇情、有趣的大家庭,每间房的每一天晚上,都有它的故事、主角和艳遇。
  他喜欢客栈。
  所以他开客栈。
  他的客栈有特色:收费不贵,丰俭由人,一天到晚,从夜入旦,全提共食品、炊事、茶水、服待,且还在每间房提用墨砚、刻章、信封、用笺,客栈还有邮驿、保镖、巡城、甚至贵重物品代为保存之服务,更令温六迟多年旅次生活所感悟切需的提供:冷温热水全日提供,必要时,这可在隔壁同属温六迟经营的“红潮新筑”里挑个如花似玉的去暖被暖枕暖身子。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他自己不兴作这个,他可不认为其他的来客(且八成以上都是男子,而这些人中六成以上都是独身汉子)也不兴这个。
  他连每天沏的茶都讲究。
  他甚至连来客的家眷都特别请人看顾:所以在这东南名城里,没有小偷鼠摸能人这“认真栈”抢劫偷窥,甚至连稚童子儿也不会遭人拐走、迷失。
  是以信誉佳。
  他这么一个人,在这这儿开了一家客栈,似乎是不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可是,无巧还真未必不成书——因为信实写来,生活就是一本本精彩的书——但没有了温六迟这个人和这家客栈,往后的还真不成书了。
  因为他虽然折腾了大半生,是争了些银子,但不致富有到可以独营这偌大一间客店。
  这“认真栈”是有人合资的。
  与他合作经营或付钱投资的,当然都是他的朋友。
  好友。
  前文提过他的两位好友:姓温的叔父和姓戚的挚友,自然都在其中。
  而就在这一日,王小石等一行十人,正好去投店。
  投了这家店。
  三 没有会赚钱的傻瓜
  王小石这一行人抵达“认真栈”,是“黑森林”遇袭后三天的事,这几天他们跋山涉水的,特别累。
  他们生火野宿,栖树眠洞的,连月来都几乎没好吃的、没好睡的、没好歇息的。
  终于他门来了此处:
  认真栈。
  三姑大师与温六迟是素识。
  王小石与“认真栈”也似有段渊源。
  所以他们来到这里,如回了家、返了乡。
  实际上,这儿离王小石的家乡确也不远。
  谁都知道过了金宝县就是美罗镇,到了美罗,以前天衣居上教王小石学艺之地:“白须园”还会远吗?
  ——难道王小石取道“六龙寺”、“黑森林”、“认真栈”等地,为的就是要重返他出生和出身之地,在那儿重温他的栖息?
  人在世间,总会有个地方让他栖止,让她休息。
  只是这栖息之处何在?哪怕只是方寸之地,只要有,便在风雨凄其、山长水远的人生路上,可以放下重担,卸下行囊,好好的休歇养息,好好的思省松弛自己,养精蓄锐,再重新去面对挑战打击。
  要是你已有了这方寸之地,哪怕在家里、心中还是脑海里,那都是好事,恭喜你。但若是你还没有,请赶快培养/找出/寻觅/经营那么一个所在,否则,在过度的压力与冲激之下,你的心力迟早难免要衰竭。
  人最宝贵的是健康。
  人最重要的是快乐。
  人要轻松才能快乐。
  人最快乐时在施予。
  王小石现在就很快乐。
  因为他一向能保持轻松。
  而且此际他正在施予。
  施予的方法有很多种,以金钱解人之穷困是一种,以武力保持弱小也是一种,以智慧学识为人排难解忧,亦是一种。
  这种事,王小石常做,且还做得不亦乐乎。
  此际他做的,只是语言上的开导,因为罗白乃在思省了几天之后,终于忍不住过来问他:
  “我有一事,憋在心里已久,你可不可以为我解一解?”
  说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一眨,又眨一眨,很真诚可爱的样子。
  王小石看了就笑了:“你说说看,我解解看,你考考我看,我试试看。”
  罗白乃就说:“那天‘大四喜’突击我们,三姑一面应敌,一面大声叱喊什么:‘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的,那到底是啥意思?是咒语吗?还是气功?狮子吼?在那时喊出来,有什么意思?那什么这儿来那儿打、那里来这里打的,可有特别的意思么?”
  王小石道:“你当他说了句白话、空话,也无可不可!”
  这回罗白乃倒是奇道:“这里边不是有大学问吗?怎么又可当是废话了。”
  王小石笑道:“不是说过了呜?平常心就是道,大道理常就是废话。可不是吗?大概你师父必然曾谆谆劝导过你:好好练功,他日基础才能深且厚吧?”
  罗白乃点了点头,“但我不一定听得进去。”
  王小石又说:“那么教你认字的夫子也必然教诲过你:好好读书,他日才可有大作为吧?”
  罗白乃只好答:“有的。可我不一定相信:许多做大事的、发大财、练成绝世武功的人,都不一定念过很多书。”
  王小石道:“这就是了。你师父和老师教你的话,你都不一定听信,可是,里边却有着大道理啊。不能令人信服的大道理,岂非与废话无异?这样说来,六龙三姑边打边说的话,也可能只是些毫无意义的赘词而已。”
  罗白乃眼里的两朵星光又霎呀霎的,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听到了什么、别人做了什么、彼此之间能悟得了什么才是要害。”
  王小石含笑道:“你可说着要害了,不过,其实,也无所谓要害不要害的。要说要害,哪儿都是要害。你说只斩我一只手指,那不是要害吧?但对我的手而言,那是要命的要害了:少了一只手指,便连拳头都握不成了,还拿什么剑?写什么字?你随随便便的站在这儿,既不是山海关,也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当然不是要害,但对一只蚂蚁而言,那就是大大的要害了。因为你可能正踩在他的身上。同样的,说是要害,也言尽不实。你一刀搠我心口,当然是我的要害了,可是就算我死了,这世间没少了我不行的事,日出月落,星移斗转,黄河依样汹涌澎湃,泰山依然一柱擎天,又有何改变?那又算是什么要害?所以,没有要害,也没有什么不要害的。
  罗白乃又听得似懂非懂,却听一人道:“说起要害,你看到我那要命的要害了吧?”
  说话的温六迟。
  他是向王小石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罗白乃开始进入“认真栈”的时候,对这店和这店老板都很不以为然。
  他以为这只不过一家随随便便的客栈罢了。
  他也以为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客栈老板而已。
  直至他住下去了,才渐发现有些不一样:
  一般店家只对住店里花钱付账的大爷恭敬巴结,对随从、家丁却瞧不进眼里。
  ——如果说这一行王小石、三姑、温柔等是“主”,那么,自己师徒两人则绝对是作不了“主”的“随员”了。
  这点罗白乃心知肚明,十分清楚。
  不过这店里的人却很不一样。
  店里的人上上下下都无分“尊卑”、“长幼”、“大小”、富贫”,只要住进店里来的,他们都视如贵宾,待之一样的好。
  且殷勤有礼。
  这点可谓少有。
  在江湖上原就最分名位、这种做法算是绝无仅有。
  再住下来,罗白乃就发现这儿有更多的不同。
  例如店家因顾虑到客人在房里舒适走动时的不便,所以准备好方便在房中趿行的布鞋,又在沐浴间、潮湿之地摆好了木屐,让客人不至弄湿或弄脏了脚和鞋子,这点便令罗白乃师徒首开眼界。
  细微之处,也照顾周到,这才令班师之和罗白乃叹为观止:
  譬如上茅厕方便,一般所用的手纸都十分粗糙,几乎可以说:多用几次,便要拉出血来。但这家客栈却连这个都照顾到了,所提供的是细软绵绵质地的纸,简直可媲美能在其上题字写字的宣纸和能在其间刺绣的绢帛。
  班师之师徒二人享受这客栈种种方便,乐陶陶之余,又发现住店的收费不算太昂贵,不禁笑骂低啐过这开店的人:
  “这店家都傻的!这样开店,怎么不去服侍自己的爷去!把客人都纵惯了,看他是不是还免费供吃供住的,还起座泥头塑像立座碑来纪念他!”
  “这下可好了,客人以为有便宜可占,把这儿当家了不走了,真是傻瓜蛋!”
  他们嘀咕多了,王小石听到了一次,就笑着问了一句:
  “你们看,这儿旺么?”
  班师之当然不用看便作了回答:“人可多呢,简直水泄不通。”
  王小石提示道:“店家只是细心一些,对客人多些儿关照,就招来了这么多的客人,而且辗转相传,口碑愈好,风评愈佳,这就赚了不少钱财,就拿这本儿来扩充营本,加强福利,到头来,客人受益,店家盈利,可不是两家便宜、大家高兴么?”
  罗白乃听了,还要“死鸡撑饭盖”的说:“这家店和这傻店家的……都能赚呀?”
  王小石笑说了这么一句话:“能赚。当然能赚,每年还赚不少,且愈赚愈多呢。记住:
  世上是没有会赚钱的傻瓜的。”
  ——世上是没有会赚钱的傻瓜的。
  正如世上不会有白送给你的江山,从来未克服过困难的伟人,白吃的午餐……一样。
  但还是有例外的。
  世上毕竟会有瞪着眼的瞎子、事实摆在眼前也照样歪曲的谎言、有一张嘴却不能说(真)话的哑吧。
  有的。
  甚至偶尔也会有白吃的午饭。
  还有平白送给你的江山。
  ——像世裔承传的皇位便是一例:当然,也有的是似巴不得把自己本来巩固的基业砸毁砸烂方才甘心的皇帝和领袖,他们的作为也如同将江山奉手送人予人。
  可不是吗?
  四 逃花
  “可不是吗?那棵桃树开得多么盛,多么旺,多么美,多么香,多么灿烂,多么迷人;”这儿的老板温六迟感叹地道:“本来,我就是为它而来的,而今又得为它而去了。它就是我店子里的要害。”
  王小石当然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却颇能领会他的感伤。
  温六迟是和三姑大师一起走近来的。三姑大师在看那一树桃花时,脸靥也十分桃花。
  他似乎看得痴了。
  醉了。
  罗白乃仰首望她(她要比罗白乃高一整个头),也望得如痴如醉。
  玉小石虽然并不了解温六迟为何感慨,但十分明白:一个人要是有感触,你最好就让他有感而发的诉说一番。
  ——这样,他会好受些,你会明白些,他对你也会感激些。
  大家都好的事,不妨做,而且该多做。
  王小石此际的原则是:该做的,就做;该说的,就说。从前,他还年少,许多事未明、未懂,他的原则是:该学的,就学;该进的,就进。日后准备进入壮年时,原则就变成了:
  该放的,就放;该玩的,就玩。到了老年,原则就应是:该退的,就退,该闲的,就闲下来好了。
  人每个时朋,该做那时期的事;时候到了不去做,就会追悔;时机未到却硬要做,做了也无味。
  每个时季都有不同的情怀与旨趣,正如四季不断更递的风景和变迁。
  每个时候都有不同的契机,而且每个人都不同,每一次都不一样。
  刚才是该答的时候,所以王小石就回答了罗白乃的疑问。
  现在是该问的时候,于是王小石便问:“为什么?这儿这花发生了什么事?”
  温六迟悠然反问:“你觉得这桃花有何特别之处?”
  王小石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眨了眨眼,仿佛这就不只把这株桃花的香味儿吸进肺里,还把它的艳姿也关入了眼帘内,如此便可永志不忘,深心记取了。
  然后,他以刚才温六迟的口吻说:“这株花开得特别盛,特别旺,特别美,特别香,特别艳,特别灿烂,也特别迷人……”
  他以温六迟的语调如此形容,是因他知道:惟其如此,才能迅速勾起温六迟的深刻感受,以致产生契合共鸣,使对方更能说出他心底里想说的话。
  果然,温六迟道:“这花是很出色的,它除了花开特别多,特别旺、盛、香、艳之外,它还有一个奇事儿……”
  王小石问:“什么奇事?”
  温六迟道:“它开的是桃花。”
  王小石:“当然了,它是桃花树,开的当然是桃花,总不成开成桂花吧?”
  温六迟道:“但它长的是李子。”
  王小石叫了起来:“什么?”
  温六迟重复:“它开桃花,结李子。”
  王小石一时难以置信:“有这等事!?”
  温六迟道:“确是。我就是看中这桃花在此地开得如此艳盛,结得又是异果,所以才在此处设店。”
  王小石极为同意:“看来这确是风水宝地,才致有奇花异果。”
  温六迟更正道:“奇花苦果。”
  王小石不解:“是桃花李果。这应是桃李春风、桃李满门才合理。你这儿客似云来,客房常满,越做越旺,是吉花祥果才对。”
  温六迟叹道:“男儿不能太有志气,有者易受挫折。女人不可太美,太美易落风尘。连花树也不能太奇,太奇则易遭劫。”
  王小石不明白:“遭劫?”
  温六迟道:“你听过这儿的‘花石纲’吧?”
  王小石冷哼道:“又是朝廷在这儿设应奉局,强抢天地自然、天下百姓的珍奇异物,说是奉献给天子的玩意儿?”
  温六迟也冷哼道:“都说是呈献给开封府,但中间到底给谁搜刮了,有谁知晓?哪儿知道?但这儿的官员恶霸趁机逞暴,挂着供奉天子名义,见奇的事物就占,见好的事物就抢,见珍见宝更恣意掠夺,只苦了天下黎民百姓!”
  王小石顿时已明白了一半,道:“这株桃花已给看中了吧?”
  温六迟道:“便是。你看,树身已加封了敕檄,谁也不得近前,谁也不可以碰。”
  王小石嘿声道:“这树献给皇帝?怎么个运法?连根刨起,还是砍为数截?这样的花还会开吗?果还能结吗?树还能活吗?这是人干的事吗?”
  温六迟道:“他们硬是不管。他们就是要花,要果,还要店。他们连这客店也给封了,说是十日之内就要结业迁离,说这店沾了皇上的祥气才能兴旺,而今要全归国有,朝廷自会派人接管。”
  王小石不禁勃然大怒:“他们这算献宝予天子?我看他们是趁火打劫,见这店能赚,想藉机侵占才真!”
  温六迟只冷笑不语。
  罗白乃侧垂着头,眼在上瞧,看树看花,忍不住道:
  “桃树结李子,哪有什么稀奇?龙生九子,生到第十就成了蛇了。我家乡雨宝镇还有只母狗生下了只小猫,有只猫产下了小鼠呢!敢情是他平时近猫多了,又或是那猫儿贪馋吞得多老鼠了呗!这树使得这儿封店结业,到底是祥物、宝树还是惹祸的东西呢!”
  温六迟道:“我这算好的了,至少先警后兵。在拉湾村里,有哈家池子,长了几株王莲,叶面上可以坐几个小孩,这儿的小人知道了,往上报,应奉局就马上派人来封了屋,逐走了哈大马一家大小,一家子本来融融乐乐,而今全成了流浪汉,闹得卖儿、卖女,妻离人散,苦不堪言。古打小屯还有一孙家,平常是做织机称著,他造的织布机拉活起来,连叫声也如音籁,动听过人,人称他为‘孙叫机’。就因为他女儿闺房里种了一盘吊兰,可长于高空之中,全不沾泥尘,只造茎胡长垂,吸大气水养而存活。应奉局的朱励父子一旦得悉,马上派人来封了那一株兰,见孙家女儿漂亮,也掳走了,说是献给皇上。孙叫机忍不下来,说了几句唬话,便给格杀当堂。一家子也从此破也。所以,这些异物说来只是原来物事的变裂,是祥物还是不祥,可也难说得紧。”
  王小石道:“我们这一路来,也听闻了、目睹了不少惨事。你说的至少还真有宝物异物,但这一带许多人家,可能只结怨于小人,可以只因有人要强取豪夺,便让人以献呈天子之名,进行掠夺侵害之事,真个不可胜数。”
  罗白乃仍好奇的问:“温老板,这花树‘蒙宠’了,你的店也给封了,你怎么办呀?”
  温六迟嘿笑一声:“天大地大,哪儿去不得?只是心里舍不得。我已委人说项,要真的事无回环余地,那就一走了之,留恋也于事无补了。”
  说着的时候,忽听一阵簌簌连声,院子里好像有什么掠过似的,可以来自天上,又似是自地下传来。
  大家听不仔细,但却觉余香仍在。
  三人心中惊疑,温六迟目注院落,忽然“咦”了一声,目中充满了感慨与感情。
  王小石与罗白乃随而望去,只见院静花香,除了一地嫣红的栖迟落花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遂而以询问的目光投向温六迟。
  温六迟笑了一下,笑容甚为感伤苦涩:“那花树。”
  二人又看那花树,却不觉有异。
  “那花树已走了几步。”温六迟用手比划原先那树的位置,“本来它在那儿,现在它在这里。它已经开始逃亡了。”
  他笑了一下又道:“许是它毕竟是灵物,不想落在杀人夺宝、为非作歹者的手里吧!”
  三人望着院子里的桃花,有的震动,有的惊诧,有的郁然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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