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白回来了?




  客厅中突然静了下来,一时之间,谁也不说话,乐天后悔刚才一时冲动,他不敢望向父亲,只是向方婉仪望去。
  可是方婉仪却一直低着头,只是紧握着乐天的手。
  难堪的沉默,大约维持了一分钟,才由乐清和的一下“哈哈”打破。
  乐清和接着问:“那你看到我,做了些什么?”
  他的“哈哈”声,和他的笑声,多少都带着干涩,乐天直到这时,他咽了一下口水:“没有什么。”
  一直不出声的方婉仪,这时突然叫了一声:“小天!”
  乐天心中苦笑,他知道自己要说谎,或是要掩饰什么的时候,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自己的母亲。
  但这时,他又绝不想说出他“看”到过去的情形来!
  他假装没有听到这一下叫唤,急急地道:“我觉得,空间转移的可能是存在的!不管我遇到的那个人是什么人,空间转移的理论,一直存在!
  ”
  乐清和淡然地道:“小天,你说了半天你的遭遇,究竟想说明什么?
  ”
  乐天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说,当年失踪的那架滑翔机,——”他才讲了一句,方婉仪就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小天,你是说,滑翔机突破了空间的界限,到了另一个空间之中?”
  乐天又吸了一口气:“是,这是我的结论!”
  方婉仪仍然紧握着儿子的手,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那……就是说,如果空间的界限再被突破,他……他会回来?”
  乐天道:“理论上是这样!”
  乐清和提高了声音,他的声音听来低沉而尖锐,与他平时的声音不同:“婉仪,你有没有想过,真要是这样,他回来了怎么样?”
  方婉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封白失踪的三年之后,在她已成了乐清和的妻子之后,她从来也未曾再想到过封白有可能会回来!
  但是造化弄人,在隔了三十多年之后,虽然还很虚玄,可是这个问题,竟又被提了出来!方婉仪的情绪,实在无法承受这一点!
  她只是张着口,急速地喘着气,乐清和又道:“照小天的理论,空间和时间是相对的,他……一直超越着时间的限制,要是他真的回来了,在我们来说、是过了三十多年,但对他来说,只过了一下子,他……他会比小天更年轻!”
  方婉仪发着抖:“别……再说下去……我……我……受不了……”
  乐清和却一直说着:“只是说说,可能性也不过是万万分之一,你已经受不了!”
  他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柔和,来到方婉仪的身前:“想想,如果那真成了事实,你会更受不了!”
  方婉仪一面低着头发抖,可是泪水却已一滴一滴,落在她月白色的绸旗袍上,化了开来,成为一团一团深色的乐清和取出了手帕,轻轻去抹拭方婉仪的眼泪,乐天在一旁皱着眉,方婉仪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抬起头来,她甚至又现出了一个淡然的笑容,幽幽地道:“人到老了,总会怀旧的……”
  她顿了一顿,才又道:“小天的遭遇,十分奇特,是不是?”
  乐清和闷哼了一声,没有表示什么意见,方婉仪又道:“我想,那对玉瑗,未必真能够使我知道什么,法国南部的天气很好,既然已经来了,没有理由不去走走,想想当年的情形。”
  乐清和转身走了开去,讲了一句很富有哲学意味的话:“世界上大多数事,不知道真相,比知道真相更好得多!望知之环,如果真能使人知道一切真相的话,那它不是带来快乐的法宝!”
  方婉仪听了之后,低声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她说得声音十分轻,乐清和根本没有听见,连就在她身边的乐天也没有听到。
  事实上,方婉仪也不想任何人听到她说的那句话,她是说给自己听的,她说的是:“快乐?早就没有了!”
  乐天有点心急:“妈,你还是要去?”
  方婉仪十分优雅,但是却也十分坚决地点着头:“是,小天,你想得太多了,我从来没想到要什么人再出现,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只不过想怀念一下过去。”
  乐天向他父亲望去,乐清和皱着眉,他心中十分恼怒,但是他在表面上却并不显露出来,只是淡然道:“既然这样,我们明天就出发。”
  乐天叹了一声,他已经尽了力了。他把自己在地洞中的遭遇,讲了出来,希望可以令母亲不再前去当年的伤心地,因为到时可能会有可怕的事发生。
  可是方婉仪是那么坚决,看来再也没有什么话可以打动她。乐天的心中,甚至感到,他母亲在听了他这番话之后,更加想去,更加想“望知之环”能发挥神秘的力量,想封白会回来。
  一直双手互握着,神情十分难过的乐清和来到他的身前,在他肩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父子二人,慢慢地来到了花园中。
  当他们站定之后,乐天看到父亲的脸色,十分阴沉,他心头剧烈地跳动起来,果然,乐清和已开始问:“刚才你说在地洞中,由于空间的转移,看到了一些事……你看到了什么?”
  乐天并不善于说谎,开始时,他只是紧抿着嘴,一声不出。
  乐清和却在向他施加压力,冷笑着:“你想用一个例子,来证明你在地洞的遭遇是真实的,不是幻觉,可是你却说不出这个例子的内容!”
  乐天立时道:“我可以说出来,但不想说!”
  乐清和冷冷地道:“事情和我有关?你看到的事情,令你很不舒服?
  ”
  乐天用力点着头,乐清和仰起了头:“你究竟看到我在于什么?我看那也是你的幻觉?”
  乐天急速地喘着气:“或许是,我看到……看到你的脸上,你的全身,充满了恨意,用一柄小刀,把一个人的画像,刺得稀烂,那画像中的人,就是封白。”
  乐清和站着,一动也没有动过,完全看不出他听了乐天的话后,有什么想法。他又问:“没有了?”
  乐天有点僵硬地回答:“没有了。”
  乐清和不屑地笑了一下:“小天,我说一切全是你的幻觉!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封白是我最好的朋友,在他失踪之后,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为什么当时在滑翔机上的不是我,我宁愿替代他失踪!”
  乐清和一面说着,一面轻轻拍着乐天的肩头。他的话是那么诚恳,令得乐天也迷惘起来。一切,全是自己的幻觉吗?
  像变成野狼一样
  乐天并没有注意到,乐清和的神态语气,看来都是那样镇定,他的手也没有发抖,可是他手背上的血管,却凸起老高,而且在隐隐跳动着。
  外表镇定的乐清和,心中的惊惧,实在已到了极点!
  他把方婉仪替封白画的那幅速写像要了来,放在桌上,每天受痛苦和恨意煎熬的时候,就用小刀刺着画像来发泄。
  当时,他甚至毫不怀疑自己,如果面对的不是封白的画像,而是封白本人的话,他手中的小刀,一样会刺出去!
  可是这件事,除了自己之外,绝不应该有任何人知道的!
  他住的那个小阁楼,根本没有人愿意上去,连房东也不愿上去,他在那个小阁楼之中,一个人做的事,绝不会有人知道的!
  就算不小心,被人知道了,那知道的人也不可能是乐天,因为乐天那时,根本未曾出世!
  乐清和听得乐天那样讲之后,全身的血液都快凝结了,他表面上看来,十分镇定,可是内心的害怕,却到了难以形容的程度!他可以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手发抖,但是他却无法控制体内的血管,因为血液急速奔流,而变得粗大!
  当他看到自己的手背上,血管呈现着如此可怕的扩张时,他又吃了一惊,连忙缩回手来。
  乐天吁着气:“爸,当时我真吓坏了,我曾叫道:这不是我的爸爸!
  ”
  乐清和的支持已快到了极限,他的喉际,干渴得如同火烧一样,他勉力道:“别再讨论这种无咖的事了,陪你妈妈去!”
  乐天答应了一声,缓缓走了开去,乐清和半转过身,汗水已经循着他的额头,直淌了下来。他看出去,所有的东西,都在急速旋转,令得他站立不稳,他连忙闭上眼睛,伸手扶住了一株树!
  不是幻觉!乐天在地洞中的遭遇,不是幻觉!乐清和立进感到了这一点,要不然他不可能知道自己当年在小阁楼中做过这样的事!
  乐天在地洞中,真的曾突破过空间,而且,遇到了一个可以在空间中自由来去的人!
  这一切,全是事实!那样说来,这两只“望知之环”,真有可能具有某种力量,使人知道想知的事!
  乐清和感到全身都被汗湿透了!通过“望知之环”,方婉仪能知道他的秘密?如果方婉仪知道了他的秘密的话,那么……
  乐清和又感到一阵昏眩。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再一次告诉自己:“不,不会的,这个秘密绝不会有人知道,幸而乐天看到的,不是这个秘密!
  ”
  当他这样告诉了自己几遍之后,他心境又渐渐平静了下来,在花园中踱了片刻,才走进屋子去。
  屋子里,看来很平静,方婉仪在弹着琴,节奏相当特别,乐天在一旁听着。乐清和也坐了下来,不一会,他就明白方婉仪在弹奏的,是日本音乐家彼原真的作品,节奏十分奇幻、激动,这是方婉仪用钢琴奏出来,一个个音符,像是直敲进人的心坎中一样。
  乐清和想在方婉仪的神情中,看出她在想些什么,但是方婉仪完全沉醉在音乐之中,她修长莹白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敲在琴键上。当年,屋子之中全是年轻人的时候,喧哗声可以震聋人的耳朵,但只要方婉仪一在钢琴前坐下来,揭开琴盖,所有的喧闹声全会静下来。
  乐清和记得很清楚,每当这时,封白一定在方婉仪的身边,而他则一定躲在楼梯的那一个角落,尽量不引起人的注意,掩饰着他内心的感情。
  只有一次,一个同学告诉他:“清和,刚才你是在听音乐?可是你的眼光,简直就像是饿狼一样,我真有点害怕你会忽然化成野狼,扑出来把封白咬死!”
  当时乐清和心中也十分害怕,但是他是那样善于掩饰,所以很容易地就应付过去。自那次之后,他更加小心,不使自己的感情泄漏半分。
  这时,乐清和坐在沙发上,点着了烟斗,徐徐喷出烟来,方婉仪成为他的妻子已经三十年了,他终于达到了当时认为不可能达到的目的,得到了方婉仪,得到了一切。已经得到的一切,是不是会再失去?
  看情形,乐天并没有对他的母亲说什么。要乐天相信他在地洞中的遭遇全是幻觉,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也不会向别人说起。那么,秘密就可以永远保持下去,他,乐清和,仍然是幸福的、快乐的人,这一切幸福快乐,全是由于封白的失踪而引起的。
  乐清和也曾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封白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开始的时候,人人都认为封白和他的滑翔机,在阿尔卑斯山区坠毁了,乐清和也这样想,而且,一个月、两个月找不到封白,乐清和心头狂喜,那是他想象之中,最好的结果!
  几个月后,就算再发现滑翔机的残骸和封白的尸体,由于时间隔久了,山中的鹰和野兽,会残害封白的尸体,那就万全了。
  可是在几个月之后,一年之后,封白和他的滑翔机还没有被发现,这事情就有点古怪了,封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没有人可以提出答案来,有的,只是种种的假设。
  几年之后,乐清和反倒不担心了,没有一个人可以失踪了几年,仍然生存在世上的,封白若是还生存,一定早就出现了。
  乐清和生命中的障碍已完全没有了,他放心地享受着一切,包括美丽得如此令人心动的妻子。
  可是,如今乐天却提出了“空间转移”的解释!本来,这是全然不可信的,但是乐天又曾“见”过他用小刀刺封白的画像!
  这使得乐清和不能不考虑到空间转移的可能性!
  当年封白的滑翔机,由于偶然的因素,穿破了空间的界限?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许多年来,他和他的滑翔机,一直在另一个空间中飘荡?在那个空间之中,如果是没有时间限制的,那么,封白是死,还是活?
  封白是死,还是活?这个问题,只存在于乐清和的心中,不会存在于他人的心中。
  因为乐天的理论如果成立,三十多年,对封白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在封白而言,他可能只是过了三小时,或者更短,如果再能突破空间的界限而“回来”,当然不存在生或死的问题。
  可是乐清和却不同,因为在三十多年之前,他所做过的事情,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乐清和一想起,握着烟斗的手,手心在冒汗,他努力想不去再想它,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努力不去想它,可是如今,看来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琴音还在一下又一下敲击着,乐清和记得,终于使自己下定决心的那个晚上,也是方婉仪在弹奏了一曲之后,在众人的掌声之中,封白凑过去吻方婉仪,他们两人的嘴唇互相接触的那一刹间。
  乐清和在楼梯下的角落中,看到了封白和方婉仪的四目交投,四唇相接,他的心中,如同被利刃刺进去,又在拧转一样。
  在那一刹间,他下定了决心:要是世上还有封白在,我就不必活了。
  而我还想活下去,所以唯一可以做的是,把封白除去!
  周全的杀人妙计
  要令得一个人在世上消失,有两种意思。一个是:这个人整个都不见了,变得无影元踪。另一个是:令得这个人死亡!使他的生命消失,使他的身体变成尸体。
  心思缜密的乐清和想的,他要封白不成为他的障碍,只要令封白的生命消失就可以了。
  用一句最简单的话来说:他要封白死!
  每一个人都会死的,可是自然的死亡,什么时候会降临在封白身上?
  三十年后?五十年后?那时候,他也已经度完了一生了。
  所以,乐清和知道自己,一定要做一点事,使封白的生命,早日结束,尽快的结束。
  也就是说:他要杀死封白!
  要使一个人的生命提前结束的方法,有上千种,乐清和几乎每一种都考虑过。有几次,他和封白两个人,封白已经有了六七分酒意,乐清和只是看来有酒意,而使自己保持着清醒,他们在巴黎的小巷子中歪歪斜斜地走着,夜深人静,乐清和知道,只要一下动作,就可以使封白倒地不起。
  要使封白倒地不起容易,要使封白死,一千多种杀人方法之中,每一种都可以用,问题在于,他,乐清和,一定要和封白的死,一点也扯不上关系!
  他可不想除去了封白之后,自己在监狱之中,度过剩下来的日子。
  乐清和要找的,是一个十全十美的计划,这个计划,不能有半点破绽,要在封白死了之后,没有一个人怀疑到封白的死,和他有关!
  十全十美的谋杀,这只怕是有人类犯罪史以来,每一个凶手都梦寐以求的方法,可是好像没有什么人求到过。乐清和开始在图书馆中,寻求犯罪的记录,那使他的信心加强,他从统计数字上知道,即使是很明显的谋杀案,凶手被捕的,也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十。
  不过他当然不会去冒这百分之五十的险,他连万分之一的险也不冒,他一定要万分之一的破绽都没有。
  封白的死,必须是任何人看来,都是意外——这是乐清和订下的第一个原则。
  当乐清和订下这个原则之际,完全没有人知道,封白更不知道,那时,封白和乐清和之间的友情,正越来越深,任何人看起来,都会认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