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封禅台上



  只见左冷禅身披土黄色布袍,率领了二十名弟子,拱手相迎。令狐冲此刻虽是恒山掌门,但先前一直叫他「左师伯」,毕竟是后辈,当下行礼,道:「晚辈令狐冲拜见嵩山掌门。」左冷禅道:「多日不见,令狐世兄丰采尤胜往昔。世兄英俊年少而执掌恒山门户,开武林中自古未有之局面,可喜可贺。」这左冷禅向来冷口冷面,不论心中如何高兴,脸上定是冷冰冰地不露半分欢容,这时口中说「可喜可贺」,脸上神色,却绝无丝毫「可喜可贺」的模样。
  令狐冲明白他言语中皮里阳秋,说什么「开武林中自古未有之局面」,其实是讽剌他以男子而做群尼的领袖,说道:「晚辈奉定闲师太遗命,执掌恒山门户,志在为两位师太复仇雪恨。报仇大事一了,自当退位让贤。」他说着这几句话时,双目紧紧和左冷禅的目光相对,瞧他脸上是否现出惭色,抑或有愤怒憎恨之意,即见左冷禅脸上连肌肉也不牵动一下,说道:「五岳剑派,向来同气连枝,今后五派归一,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血仇,不单是恒山之事,也是我五岳派之事。令狐兄弟有志于此,那是好得很了。」他顿了一顿,道:「泰山天门道兄、衡山莫大先生、华山岳先生,以及前来观礼道贺的武林朋友都已到达,请过去相见吧。」令狐冲道:「是。少林方证大师和武当冲虚道长到了没有?」
  左冷禅淡淡的道:「他二位住得虽近,但自持身份,不免要摆摆架子,那是不会来的了。」令狐冲点了点头。便在此时,忽见山道上两名黄衣弟子疾奔而上,那是全力快跑,显是身有急事。这二人轻功虽不甚佳,但从二人急趋而上的神态瞧来,料到山下发生了甚么大事,峰顶上诸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都向这二人瞧去。过不多时,那人奔到左冷禅身前,抱拳说道:「恭喜师父,少林寺住持方证大师,武当派掌门冲虚道长率领门人弟子,正上山来,向我五岳派道贺。」左冷禅道:「他二位老人家也来了?那可客气得很啊。这须得下去迎接了。」听他语气,竟似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令狐冲见到他左手衣袖微微颤动,心中喜悦之情毕竟是难以尽掩。在嵩山绝顶之上的群雄一听到少林方证大师,武当冲虚道长到了,登时耸动,大家跟在左冷禅之后,迎下山去。令狐冲和恒山弟子避在一旁,让来人下山。只见泰山派天门造道人,衡山派莫大先生以及丐帮帮主、青城派掌门松风观观主余沧海等等前辈名宿,果然都已到了。令狐冲和众人一一拱手见礼,忽见黄墙之后转出一群人来,正是师父、师娘和一众师弟师妹。他心中一酸,快步抢前,跪下磕头,说道:「令狐冲拜见两位老人家。」他不敢口称「师父、师娘」,也不敢自称「弟子」,但跪拜之礼,与平素一般无异。
  岳不群身子一侧,冷冷的道:「令狐冲掌门何以行此大礼?那不是笑话奇谈吗?」令狐冲拜毕站起,退立道侧。岳夫人眼圈一红,道:「听说你当了恒山派掌门。以后只须不再胡闹,也未始不能安身立命。」岳不群冷笑道:「他不再胡闹?那是日头从西方出来了。这恒山派掌门能当到今日,也心满意足了吧?」
  令狐冲道:「今日嵩山之会,瞧左冷禅师伯的用意,似是要五岳剑派合化为一,合成一个五岳派,不知二位老人家意下如何?」岳不群道:「你意下如何?」令狐冲道:「弟子——」岳不群微笑道:「『弟子』二字,那是不用提了,你若是还念着昔日华山之情,那就——那就——」令狐冲自被逐出华山门墙以来,从未见过岳不群对己如此和颜悦色,不由得大喜,忙道:「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弟子——不,晚辈无有不遵。」岳不群点头道:「我也没甚么吩咐。只不过我辈学武之人,最讲究的是这『恩义』二字。当日你不能再在华山派留下去,并不是我和你师娘狠心,不能原宥你的过失,实在你是犯了武林的大忌。我虽将你自幼抚养长大,待你有如父子,却也不能徇私。」
  令狐冲听到这里,眼泪涔涔而下,哽咽道:「师父的大恩,弟子粉身碎骨,也是难以报答。」岳不群轻拍他的肩头,意示安慰,又道:「那日在少林寺中,闹到我师徒二人兵刃相见,我所使的那几招剑招,其中实含深意,盼你回心转意,重入我华山门墙,但你坚执不从,可令我好生心灰。」令狐冲垂首道:「弟子该死。那日在少林寺中胡作非为,实有说不出的苦衷。如得重列师父门墙,原是弟子毕生大愿。」岳不群微笑道:「这句话,只怕有些口是心非了。你身为恒山一派掌门,指挥号令,一任己意,那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自在,又何必重列我夫妇门下?」说着向岳夫人瞧了一眼。
  令狐冲听得岳不群口气松动,竟有重新收留自己为弟子之意,这良机如何肯失,双膝一屈,便即跪下,道:「师父,师娘,弟子罪大恶极,今后自当痛改前非,遵奉师父师娘的教诲。只盼师父师娘慈悲,收留弟子。」
  只听得山道上人声喧哗,群雄簇拥着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上得山来。岳不群低声道:「你起来,这件事慢慢商量不迟。」令狐冲大喜,又磕了个头,道:「多谢师父、师娘!」这才站起身来。岳夫人又悲又喜,说道:「你小师妹和你林师弟,上个月在华山成——成了亲。」她口气颇有些担忧,生怕令狐冲所以如此急切的要重回华山,只是为了岳灵珊,一听到她嫁人的讯息,就算不发作吵嚷,那也非大失所望不可。
  令狐冲胸口又是一酸,微微侧头,向岳灵珊瞧去,只见她已改作了少妇打扮,身上衣饰颇为华丽,但容颜一如往昔,并无新嫁娘那种容光焕发的神情。她目光和令狐冲一触,突然间满脸通红,低下头去。令狐冲胸口便如给大铁鎚重重打了一鎚,霎时间眼前金星乱冒,身子摇晃,站立不定,耳中隐隐似听得有人说道:「令狐掌门,你是远客,反先到了。少林寺和峻极禅院近在咫尺,老衲却来得迟了。」令狐冲觉得有人伸手扶住了自己左臂,定了定神,睁开眼来,见方证大师笑容可掬的站在身前,忙道:「是,是!」拜了下去。
  左冷禅朗声道:「大伙儿不用多礼了,否则几千人拜来拜去,拜到明天也拜不完,请进禅院坐地。」群雄而然道好。嵩山绝顶,古籍称为「峻极」,那竣极禅院便在嵩山绝顶,本是一座大寺,但近百年来已成为嵩山派掌门的住所。左冷禅的名字中虽有一个「禅」字,却非佛门弟子,其武功反较近于道家。群雄进得禅院,但见院子中古柏森森,大殿虽也极大,比之少林寺的大雄宝殿却有不如,只进来一千余人,已连院子中也站满了,后来者几无插足之地。左冷禅朗声道:「我五岳剑派今日聚会,承蒙武林中同道友好赏脸,光临者极众,大出在下意料之外,以致诸般供应,颇有不足,招待简慢,还望各位勿怪。」群豪中有人大声道:「不用客气啦,只不过人太多,这里站不下。」左冷禅道:「由此更上百步,乃是古时帝皇封禅嵩山的封禅台,地势极是宽阔,本来极好,只是咱们布衣草莽,来到封禅台上议事,流传出去,有识之士未免要讥剌讽嘲,说咱们太过僭越了。」
  原来古代帝皇为了表彰自己功德,往往有封禅泰山、或封禅嵩山之举,向上天呈表递文,乃是国家的盛事。这些江湖上的豪杰,那里懂得封禅是怎么一回事?只觉挤在这大殿中气闷之极,别说坐地,连呼口气也呼不畅快,纷纷说道:「咱们又不是造反做皇帝,既有这等好所在,何不便去?旁人爱说闲话,去他妈的!」说话之间,已有数人冲出院门。左冷禅道:「既是如此,大伙儿便去坛下相见。」
  令狐冲心想:「左冷禅事事预备得十分周到,遇到商议大事之际,反让众人挤得难以转身,天下宁有是理?他自是早就想众人去封禅台,只是觉得不好意思自己出口,却由旁人倡议而已。」又想:「这封禅台不知是甚么玩意?他说和皇帝有关,他引大伙儿去封禅台下,难道真是以皇帝自居么?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说他野心极大,混一了五岳剑派之后,便图吞并朝阳神教,再进行并吞少林武当,嘿嘿,他和东方不败倒是知己,志同道合得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他一言不发的跟着众人,向上走到封禅台下,寻思:「听师父的口气,他是肯原宥我的过失,准我重回他门下了。为甚么师父从前十分严厉,今日却是脸色甚好?是了,多半他打听之下,得知我在恒山行为端正,绝无秽乱恒山门户,心中喜欢。小师妹嫁了林师弟,他二位老人家对我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再加上师娘暗中力劝,师父这才回心转意。今日又是左冷禅力图吞拼四派的日子,师父身为华山掌门,自是要竭力抗御。他待我好一些,我就可以和他联手,力保华山一派自存于江湖之上。这一节,我自当尽力,不负他老人家的期望。」
  那封禅台为大麻石所建,每一块大石都是凿得极是平整,想像当年帝皇为了祭天祀福,不知驱使几许石匠,始成此巨构。令狐冲再细看时,见有些石块上斧凿之印甚新,虽然已以泥苔涂抹,仍可看出乃是新近补上,显然这封禅台以年深月久,颇见毁败,左冷禅曾命人修整一番,只是着意掩饰,不免欲盖弥彰,反而令人推测其居心不善。群豪来到这嵩山绝顶,都觉胸襟大畅,这绝巅独立天心,万峰在下,其时云开日朗,纤翳不生。令狐冲向北望去,见到成皋玉门,黄河有如一线,西向隐隐见到洛阳伊阙,东南两方皆是重重叠叠的山峰。只听得三个老者向右南方指指点点,说道:「这是大熊峰,这是小熊峰,两峰笔直并峙的是双圭峰,那三峰插云的便是三尖峰了。」另一位老者道:「这一座山峰,便是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那日我到少林去。很觉得少室之高,但从此而望,少林寺原来是在嵩山脚下。」三名老者都大笑起来。令狐冲瞧这三人服色打扮,并非嵩山派中人,口中却说这等言语,以山为喻,推崇嵩山,菲薄少林,再瞧这三人双目炯炯有光,内力大是了得,看来左冷禅这次已约了不少帮手,若是有变,则出手的不仅仅是嵩山一派而已。
  只见左冷禅正在邀请方证大师与冲虚道长登上封禅台去,方证笑道:「我们两个方外的昏庸老朽之徒,今日到来只是观礼道贺,却不用上台做戏,丢人现眼了。」左冷禅笑道:「方丈大师如何说这等话,那不是太过见外了吗?」冲虚道:「宾客们都已到来,左掌门便请勾当大事,不用老是陪着我们这两个老家伙了。」左冷禅道:「遵命。」当下拾级走上封禅台。上了数十级,距台顶尚有丈许,他站在石级上,朗声说道:「众位朋友请。」这嵩山绝顶山风甚大,群豪又散处在四下里观赏风景,可是左冷禅这一句话却是清清楚楚的传入了各人耳中。众人一齐转过头来,围到石级之下。左冷禅抱拳说道:「众位朋友瞧得起左某惠然驾临嵩山,在下感激不尽。众位朋友来此之前,想必已然风闻,今日乃是我五岳剑派协力同心,归并为一派的好日子。」台下数百人齐声叫了起来:「是啊,是啊,恭喜恭喜。」左冷禅道:「多谢了。想我五岳剑派向来同气连枝,百余年来携手结盟,早便如同一家,兄弟忝为五派盟主,亦已多历年所。只是近年来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兄弟与五岳剑派的前辈师兄们商量,均觉若非联成一派,统一号令,则来日大难,只怕不易抵挡。」忽听得会下有人冷冷的道:「不知左盟主和那一派的前辈师兄们商量过了?怎地我莫某人不知其事?」说话的正是衡山派掌门人莫大先生。他此言一出,足见衡山派是不赞成合并的了。左冷禅道:「兄弟适才说道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五派非合而为一不可,其中的一件大事,便是咱们五派中人,自相残杀戕害,不顾同盟的义气。莫大先生,我嵩山派的弟子大嵩阳手费师弟,在衡山城外丧命,有人亲眼目睹,说是你莫大先生下的毒手,不知此事可真?」莫大先生心中一凛:「我杀这姓费的,只有令狐冲、恒山派一名小尼、以及曲洋的孙女亲眼所见,难道他们竟然走漏风声?」其时台下数千道目光,都是望在莫大先生脸上。莫大先生神色自若,摇头道:「并无其事,谅莫某这一点点微末道行,怎杀得了大嵩阳手?」
  左冷禅冷冷一笑,道:「若是正大光明的单打独斗,莫大先生原是未必能杀得了我费师弟,只是当日衡山郊外,围攻我费师弟的,除了莫大先生与令师弟刘正风外,还有北岳恒山派的弟子,西岳华山派的弟子,更有魔教中的长老曲洋和他孙女儿。」他说这几句话时,莫大先生不由得背上阵阵发毛,寻思那日在荒郊杀死费彬,在场的除了师弟刘正风、曲洋祖孙之外,尚有令狐冲和恒山派的女弟子仪琳,不知如何竟然泄漏了风声,想必是年轻人不知轻重,吐露了当时真相,这么一来,衡山与嵩山已成死仇,今日是否能生下嵩山,也是难以预卜。令狐冲听左冷禅这么说,也是暗自心惊。却听得左冷禅续道:「今日我五岳剑派联盟合派,乃是我五派创派百余年来的大事。莫大先生,你我均是一派之主,当知大事为重,私怨为轻。只要于我五派有利,个人的恩怨也只好搁在一旁了。莫兄,这件事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费师弟是我师弟,等我五派合并之后,莫兄和我也是师兄弟了。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又何必再逞凶杀,多造杀孽?」他这番话听来平和,其实却是咄咄逼人,意思是说,倘若莫大先生赞同合派之义,那么杀死费彬之事一笔勾销,否则自是非算不可。他双目瞪视莫大先生,问道:「莫兄,你说是不是呢?」莫大先生哼了一声,当下不置可否。
  左冷禅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道:「南岳衡山派于并派之议,是无异见了。东岳泰山派天门道兄,贵派意思如何?」天门道人站身来,声若洪钟的说道:「泰山派自祖师爷东灵道长创派以来,几达二百年。贫道无德无能,不能发扬光大泰山一派,可是这二百年的基业,说甚么也不能自贫道手中断绝。这并派之议,万万不能从命。」突然泰山派中一名穿青色道袍的白发道人站了起来,说道:「天门师侄此言差矣。泰山一派,上下共有四百余众,可不能为了你一个的私心,阻挠了利于全派的大业。」众人见这白须道人脸色枯槁,说话的中气却仍是十分充沛。有人识得他的,便在低声私语:「他是玉玑子,是天门道人的师叔。」
  天门道人脸色本就甚是红润,听得玉玑子这么说,更是胀得满脸通红,大声道:「师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师侄自从执掌泰山门户以来,那一件事不是为了本派的声誉基业着想?我反对五派合并,正是为了保存泰山一派,那又有什么私心了?」玉玑子嘿嘿一笑,道:「五派合并,行见五岳派声势大盛,五岳派门下弟子,那一个不沾到光?只是师侄你这掌门人,却做不成了。」天门道人怒气更盛,大声道:「我这掌门人,做不做有什么干系?只是泰山一派,说什么也不能在我手中给人吞并。」玉玑子道:「你嘴上说得漂亮,心中却就是为了放不下掌门人的名位。」天门道人怒道:「你真道我是如此私心?」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柄黑黝黝铁铸短剑,大声道:「从此刻起,我这掌门人是不做了。你要做,你去做去!」这柄短剑貌不惊人,却是泰山派创派祖师东灵道人的遗物,百多年代代相传,已成为泰山派掌门人的信物。群雄见他师叔侄二人说得如此剑拔弩张,都是凝神以观,屏息倾听。
  玉玑子退了一步,冷笑道:「你倒舍得?」天门道人怒道:「为什么舍不得?」玉玑子道:「既是如此,那就给我!」右手疾探,已抓住了天门道人的手中的铁剑。天门道人全没料到他竟会真的取剑,一怔之下,那铁剑已被玉玑子夹手夺了过去。他不及细思。刷的一声,抽出了腰间长剑。玉玑子飞身退开,两条青影晃处,两名老道仗剑齐上,拦在天门道人面前,齐声喝道:「天门,你以下犯上忘了本门的戒条么?」天门道人看这二人时,却是玉磬子、玉音子二位师叔。他气得全身发抖,叫道:「二位师叔,你们亲眼瞧见了,玉玑——玉玑师叔刚才干甚么来!」
  玉音子道:「我们确是亲眼瞧见了。你把本派掌门人的职位,传给了玉玑师兄,退位让贤,那也好得很啊。」玉磬子道:「玉玑师兄既是你师叔,眼下又是你掌门人,你仗剑行凶,对他无礼,这是欺师灭祖,犯上作乱的大罪。」天门道人道:「我是一时气话,本派掌门人之位,岂能如此草草——草草传授,就算要让人,他—他——他妈的,我也绝不能传给玉玑。」他急怒之余,竟是口出秽语。玉音子道:「你说这种话,配不配当掌门人?」
  泰山派人群中一名中年道人大声说道:「本派掌门向来是俺师父,你们几位师叔祖在捣什么鬼?」这中年道人法名建除,是天门道人的第二弟子。跟着又有一人站起来喝道:「天门师兄将掌门人之位交给了俺师父,这里嵩山绝顶数千对眼睛都见到了,数千对耳朵都听到了,难道是假的?天门师兄刚才说道:『从此刻起,我这掌门人是不做了,你要做,你去做去!』你没听见吗?」说这话的,却是玉玑子的弟子。天门道人是泰山派的长门弟子,他这一门声势本来最盛,但他七八个师叔暗中联手,突然同时向他排挤,这样一来,泰山派来到嵩山的二百来人中,倒有一百六十余人和他敌对。一时之间,泰山派众人吵成一片,数十人齐声大呼:「旧掌门退位,新掌门接替!旧掌门退位,新掌门接替。」玉玑子将手中铁剑高高举起,说道:「这是东灵祖师爷的神兵。『见此铁剑,如见东灵』,咱们该不该听祖师爷的遗训?」一百多名道人大声呼道:「掌门人说得对!」又有人叫道:「逆徒天门犯上作乱,不守门规,该当擒下发落。」
  令狐冲见了这般情势,料想均是左冷禅暗中布置,天门道人性子暴躁,受不起激,三言两语,便堕入了彀中。此时敌方声势大盛,天门又乏应变之才。徒然暴跳如雷,却是一筹莫展。令狐冲举目向华山派人群中望去,只见师父负手而立,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心想:「玉玑子他们这等搞法,师父自是大大的不以为然,但他老人家目前并不想插手干预,当是暂且静观其理。我一切唯他老人家马首是瞻便了。」只见玉玑子左手挥了几挥,泰山派的一百六十余名道人突然散开,拔出长剑,将其余五十多名道人围在核心,被围的道人,自然都是天门座下的徒子徒孙了。天门道人怒吼:「你们真要打吗?那就来拼个你死我活。」玉玑子朗声道:「天门听着:泰山掌门有令,叫你弃剑降服,你服不服东灵祖师爷的铁剑遗训?」天门怒道:「呸,谁说你是本门掌门人了?」玉玑子又道:「天门座下诸弟子,此事与你们无干,大家抛下兵刃,过来归顺,那便概不追究,否则严惩不贷。」
  建除道人大声说道:「你若能对祖师爷的铁剑立下重誓,绝不让祖师爷当年辛苦缔造的泰山派在江湖中除名,那么大家拥你为本派掌门,原也不妨。但若你一当掌门,立即将本派出卖给嵩山派,那可是本派千古罪人,你——死了也无面目去见祖师爷。」玉音子道:「你后生小子,凭甚么跟我们『玉』字辈的前人说话?五派合并,嵩山派还不是一样的除名。五岳派这『五岳』二字,就包括泰山在内,又有甚么不好了?」天门道人道:「你们暗中搞鬼,都给左冷禅收买了。哼,哼!要杀我可以,要我答应归降嵩山,那是万万不能。」玉玑子道:「你们不服掌门人的铁剑号令,小心顷刻间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天门道人叫道:「忠于泰山派的弟子们,今日咱们死战到底,血溅嵩山。」站在他身周的群弟子齐声呼道:「死战到底,绝不投降。」他们人数少,但个个脸上现出坚毅之色。玉玑子倘若挥众围攻,一时之间未必能将他们杀了,这封禅台旁聚集了数千位英雄好汉,少林派方证大师、武当派冲虚道人这些前辈高人,绝不能让他们以众欺寡,干这屠杀同门的惨事。玉玑子、玉磬子、玉音子等数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
  忽听得左侧远处有一人懒洋洋的道:「老子走遍天下,英雄好汉见得多了,然而说过了话立刻就赖的狗熊,倒是少见。」众人一齐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个麻衣汉子斜倚在一块大石之旁,左手拿着一顶范阳斗笠,当扇子般在面前煽风。这人身材极瘦极长,眯着一双细眼,一脸是不以为然的神气。众人都不知他的来历,也不知道他这几句话是在骂谁。只听他又道:「你明明把掌门人让了给人家,难道说过的话便是放屁?你名字中这个『天』字,只怕得改一改,改个『屁』字,那才相称。」玉玑子等才知他是在相助己方,都笑了起来。
  天门怒道:「是我泰山派自己的事,用不着旁人多管闲事。」那麻衣汉子仍是懒洋洋的道:「老子见到不顺眼之事,那闲事便不得不管。今日五岳剑派的好日子,你这牛鼻子却在这里拔剑使刀,大呼小叫,败人清兴,当真是放屁之至。」突然众人眼一花,只见这麻衣汉子跃起身来,迅捷无比的冲进了玉玑子等人的圈子,左手斗笠一起,便向天门道人头顶劈落。天门道人竟不招架,一剑往他胸口剌去。那人倏地一扑,从天门道人的胯下钻过,右手据地,身子倒了转来,砰的一声,在天门道人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脚。这几下招数怪异之极,峰上群英毕至,各负绝艺,但这汉子所使的招数,众人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天门猝不及防,登时给他踢中了穴道。天门身侧的几名弟子各挺长剑向那汉子剌去,那汉子哈哈一笑,抓住天门后心,挡向长剑,众弟子缩剑不迭。那汉子喝道:「再不抛剑,我把这牛鼻子的脑袋给扭了下来。」说着右手揪住了天门头顶的头发。天门空负一身武功,给他制住之后,竟是无法动弹,一张红脸变得铁青,瞧这情势,那汉子只消双手用力一扭,天门的颈骨立时会给他扭断了。
  建除道:「阁下忽施偷袭,不是英雄好汉之所为。不知阁下尊姓大名。」那人左手一扬,拍的一声,打了天门道人一个耳光,懒洋洋的道:「谁对我无礼,老子便打他师父。」天门道人的众弟子见师尊受辱,无不又惊又怒,各人挺着长剑,只消同时攒剌,这麻衣汉子当场使得变成一只剌猬,但天门道人为他所制,投鼠忌器,谁也不敢妄动。一名青年叫道:「——你这狗畜生——」那汉子举起手来,拍的一声,又打了天门一记耳光,说道:「你教出来的弟子,便只会说脏话吗?」
  突然之间,天门道人哇的一声大叫,口中一股鲜血直喷了出来。那汉子吃了一惊,待要放手,已然不及。天门脑袋一转,相他面对着面。天门口中鲜血兀自向外狂涌,霎时之间,那汉子满头满脸都是鲜血,便在同时,天门道人双手环转,抱住了他的头颈,但听得喀的一声,那人的颈骨竟被天门硬生生的折断。天门道人右手一抬,那人直飞了出去,拍的一声响,跌在数丈之外,扭得几下,便已死去,天门道人身材本便魁梧,这时更是神威凛凛,只是满脸都是鲜血,令人见之生布。过了一会,他猛喝一声,身子一侧,倒在地下,竟已气绝。原来他被这汉子制着,又是当众连遭侮辱,气愤难当,竟是甘舍己命,运内力冲断经脉,由此而解开被封的穴道,奋力一击,杀毙敌人,但自己经脉俱断,也是活不成了。
  天门座下众弟子齐叫「师父」抢去相扶,见他气绝,登时大哭起来。
  人丛中忽然有人说道:「左掌门,你派了『东海双恶』这种人物来对付天门道长,未免太过份了吧?」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个形貌猥琐的老者,有人认得他名叫何三七,常常挑了副馄饨担,出没三湘五泽市井之间。被天门道人击毙的那个细长汉子到底是何来历,谁也不知,听何三七说,却是「东海双恶」之一。「东海双恶」是何来头,知道的人却也不多。
  左冷禅道:「这可笑话奇谈了,这位季兄,和在下今天是初次见面,怎说是在下所派?」何三七道:「左掌门和『东海双恶』或许相识不久,但和双恶的师父『白板煞星』,交情定是大非寻常了。」这「白板煞星」四字一出口,人丛中登时轰的一声。令狐冲依稀记得许多年前师娘曾提到「白板煞星」的名字。那时岳灵珊还只六七岁,不知为什么事哭闹不休,岳夫人吓她道:「你再哭,『白板煞星』来捉你去了。」令狐冲便问:「『白板煞星』是什么人?」岳夫人道:「『白板煞星』是一个大恶人,专捉爱哭的小孩子去咬来吃了。这人没有鼻子,脸孔是平的,好像一块白板那样。」当时岳灵珊一害怕,便不哭了。令狐冲想起往事,凝目向岳灵珊望去,只见她眼望远处青山,若有所思,眉目之间微带愁容,显然没留心到何三七提及「白板煞星」这名字,恐怕幼时岳夫人所说的话,也早忘了。
  令狐冲心想:「小师妹新婚燕尔,林师弟是她心中所爱,该当十分喜欢才是,又有什么不如意事了?难道是小夫妇两个闹别扭吗?」眼见林平之站在她的身边,脸上神色颇为怪异,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令狐冲又是一惊:「这是什么神气?我似是在那一个人脸上见过的。」但在什么地方见过,却想不起来。
  只听得左冷禅道:「玉玑道兄,恭喜你接任泰山派掌门。于五岳剑派合并之议,道兄高见若何?」众人听得左冷禅不答何三七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那么于结交「白板煞星」一切,是默认不辩了。
  玉玑子手执铁剑,得意洋洋的说道:「五岳剑派并而为一,于我五派上下人众,只有好处,并无害处。只有像天门道人那样自私心太重之人,贪名恋栈,不顾公益,那才会创议反对。左盟主,在下执掌泰山派门户,于五派合并的大事,全心全意赞成。泰山全派,决在你老人家麾下效力,跟随你老人家之后,发扬光大五岳派的门户,若是有人恶意阻挠者,我泰山派首先便容他们不得。」他说了这番话后,泰山派中百余人轰然应道:「泰山派全派尽数赞同并派,有人妄持异议,泰山全派誓不与之干休。」这些人齐声高呼,虽然人数不多,但声音整齐,倒也是群山鸣响。看来这些人事先早就练过了的,否则纵然大家赞同并派,也绝不会每一字都说得一模一样,又听玉玑子的语气,对左冷禅老人家前、老人家后的,恭敬万分,显然左冷禅若不是暗中早已给了他极大好处,那便是曾以毒辣手段,制得他服服贴贴,不敢有丝毫动弹。天门道人座下的徒众眼见师尊惨死,大势已去,只好默不作声,有人咬牙切齿的低声咒诅,有人握紧了拳头,心中暗暗立誓,终有一日要杀了左冷禅,玉玑子,为师父报仇雪耻。
  左冷禅朗声道:「我五岳剑派之中,衡山、泰山两派,已然赞同并派之议,看来这是大势之所趋,既然并派一举乃有百利而无一害,我嵩山派自也当追随众位之后,共襄大举。」令狐冲心下冷笑:「这件事全是你一人策划促成,嘴里却说得好不轻松漂亮,居然还是追随众人之后,倒像别人在创议,而你不过是依附众意而已。」只听左冷禅又道:「五派之中,已有三派同意并派,不知华山与恒山二派如何?恒山派前掌门定闲师太数次和在下谈起,对并派一事,她老人家是极力赞成的,定静、定逸两位师太,也均持此见。」
  突然之间,人丛中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说道:「左掌门,这话就不对了。我们掌门人和两位师伯师叔圆寂之前,对并派之议痛心疾首,极力反对。她们三位老人家所以先后不幸逝世,就是为了反对并派。你怎地可以擅加己见于她三位老人家身上?」众人齐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个面目娟秀的青年女子,乃是恒山派的弟子郑萼。
  左冷禅道:「你们师父见识高远,老谋深算,乃是我五岳剑派中最最了不起的人物,老夫生平最为佩服。定闲师太虽是女流,但武功之强,见识之高,我辈须眉男儿也是大大不及,只可惜在少林寺中不幸为奸徒所害。倘若她老人家今日尚在,这五岳派掌门一席,那是非她莫属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当日在下与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谈及并派之事,在下就曾极力主张,并派之事不行便罢,若是如议告成,则五岳派的掌门一席,必须请定闲师太出任。当时定闲师太虽然谦逊力辞,但在下全力拥戴,后来定闲师太也就不怎么坚辞了。唉,可叹,可叹,这样一位女英雄竟然大功未成而身先死,丧身少林寺中,实是令人不胜叹息。」他连续两次提及少林寺,言语之中,隐隐是将害死定闲师太的罪责加在少林寺来了,就算害死她的不是少林派中人,但少林寺为武学圣地,居然有人能在其中害死这样两位武学高人,则少林派纵非串谋,也逃不了纵容凶手、疏于防范之责。
  忽然有个粗糙的声音说道:「左掌门此言差矣,当日定闲师太跟我说道,她老人家本来是想推举你做五岳派掌门的。」左冷禅心头一喜,向那人瞧去,见那人生得獐头鼠目,相貌十分古怪,不知是谁,但身穿黑衫,乃是恒山派中的人物,他身旁又站着五个容貌类似、衣饰相同之人,却不知道六人便是桃谷六仙。他心中虽喜,脸上不动声色,说道:「这位尊兄高姓大名?定闲师太当时虽有这等言语,但在下与他老人家相比,那是万万不及。」
  先前说话之人乃是桃根仙,他咳嗽一声,说道:「我是桃根仙,这五个都是我的兄弟。」左冷禅道:「久仰,久仰。」桃枝仙道:「你久仰我们甚么?是久仰我们的武功高强呢,还是久仰我们见识不凡?」左冷禅心想:「胡说八道,原来是个浑人。」但念在桃根仙为自己捧场的份上,便道:「六位武功高强,见识不凡,我都是久仰的。」
  桃干仙道:「我们的武功,那也没有甚么,六人齐上,比你左盟主高些,单打独斗,那就差得远了。」桃花仙道:「但说到见识,却可真比你左掌门高得不少。」左冷禅皱起眉头,哼了一声,道:「是吗?」桃花仙道:「半点不错。当日定闲师太便这么说。」桃叶仙道:「定闲师太和定静师太、定逸师太三位老人家在庵中闲话,说起五岳剑派合并之事。定逸师太说道:『五岳剑派若不并派便罢,倘要并派,须得请嵩山派左冷禅先生来当掌门。』这一句话,你信不信?」左冷禅道:「那是定逸师太瞧得起在下,我可有些不敢当。」桃根仙道:「你别忙欢喜。定静师太却道:『环顾宇内的英雄好汉,嵩山派左掌门也算得是位人物,倘若要他来当五岳派的掌门人,倒也是一时之选,只不过他私心太重,胸襟太窄,不能容物,如果是他当掌门,我座下这些女弟子的苦头可吃得大了。』」桃干仙接着道:「定闲师太便说:『以大公无私而言,倒有六位英雄在此。他们不但武功卓绝,而且见识不凡,足可当得五岳派的掌门人。』」
  左冷禅冷笑道:「六位英雄?是那六位?」桃花仙道:「不敢,那便是我们六兄弟了。」此言一出,山上数千人登时都轰笑起来。这些人虽然大半不识桃谷六仙,但瞧他们形貌古怪,神态滑稽,这时更自称英雄,说甚么「武功卓绝,见识不凡」,自是忍不住好笑。
  桃枝仙道:「当时定闲师太一提到『六位英雄』四字,定静、定逸两位师太即便想到是我们六兄弟。当下一齐鼓掌喝采。那时候定逸师太说甚么?兄弟,你记得吗?」桃实仙道:「我当然记得。那时候在三人鼓掌喝采声中,定逸师太说道:『桃谷六仙比之少林寺的方证大师,见识是差一些了。比之武当派的冲虚道长,武功也是有所不及了。但在五岳剑派之中。无人能及。两位师姐,你们以为如何?』定静师太便道:『我却以为不然。定闲师妹的武功见识,不在桃谷六仙之下,只可惜咱们是女流之辈,要做五岳派掌门,领导五岳派二千余名英雄好汉,总是不便。所以啊咱们还是推举桃谷六仙的为是。』」
  令狐冲越听越是好笑,情知桃谷六仙是在故意与左冷禅捣乱。但左冷禅既妄造死者的言语,桃谷六仙依样葫芦,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左冷禅倒是无法可施。
  嵩山上群雄之中,除了嵩山一派以及少数为左冷禅所笼络的人物之外,对于五岳并派一举,大都颇具反感。有的高瞻远瞩之士如方证方丈、冲虚道长等人,深恐左冷禅羽翼一成,便即为祸江湖;有的眼见天门道人惨死而左冷禅咄咄逼人,深感憎恶;更有的料想五岳并派之后,五岳派声势大张,自己这一派不免相形见绌;而如令狐冲等人,料得定闲师太等三位有道女尼是为左冷禅所害,只盼诛他报仇,自然敌意更盛。众人耳听得桃谷六仙胡说八道,却又说得似模似样,左冷禅几乎无法与他辩驳,大都笑吟吟的颇以为喜,年青的更笑出声来。
  忽然有个粗豪的声音说道:「桃谷六怪,恒山派定闲师太说这些话,有谁听到了?」桃根仙道:「那是恒山派的几十名弟子亲耳听到的。郑姑娘,你说是不是?」郑萼忍住笑,说道:「不错。左掌门,你说我师父赞成五派合并,那些言语,又是谁听到了?恒山派的师姊师妹们,左掌门说的话,有谁听见咱们师尊说过没有?」数十名女弟子齐声答道:「没听见过。」有人大声道:「多半是左掌门自己捏造出来的。」更有一名女弟子道:「和左掌门相比起来,我师父还是对桃谷六仙推许多些。我们随侍她们三位老人家多年,岂有不知道师尊心意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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