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群玉院中



  可是定逸、余沧海以及天门道人、刘正风、闻先生、何三七等一干高手,脸色却突然显得异乎寻常的难看。余沧海道:「嘿嘿,小姑娘,你这手『百鸟朝凤』,可使得俊得很哪。」定逸等人的目光,一时都牢牢钉在女童脸上,听她如何回答。众高手均知「百鸟朝凤」乃是魔教的一项绝技,练到深时,能一招之间,同时杀伤十人八人,招数毒辣,实是难以闪避。这女童小小年纪,功夫当然没练到家,但若假以时日,她弹的又不是纸团而是毒砂之类剧毒暗器,数丈方圆的笼罩之下,千百粒细砂突然扑到,只怕再强的高手,也会登时送了性命。正派中人谈到魔教时,对这门功夫均感头痛,苦无善法抵挡,自是无不憎恶。那料到这样一个粉装玉琢般的女孩,竟会使这门既毒、又厉害的武功。
  那女童嘻嘻一笑,道:「谁说这是『百鸟朝凤』?我妈妈说,这功夫叫做『一指襌』,只不过我没学会,再练二十年,那就差不多啦。可是怎么又等得到二十年?那时候啊,我头发都白了,牙齿也掉啦,还使什么『一指襌』的功夫?」天门道人和定逸对望一眼,脸上都现出惊异之色。定逸道:「你说这是『一指襌』神功?那么你妈妈是东海紫竹岛上的吗?」那女童又是嘻嘻一笑,道:「是与不是,你自己去猜,我妈妈吩咐的,咱们的来历,可千万不能跟人家说。」天门等人虽然久闻魔教中「百鸟朝凤」这一招之名,但到底是怎生模样,却是谁也没有见过,何况这女童功夫没练得到家,其间真伪,甚难分辨。至于「一指襌」功则是东海紫竹岛镜月神尼的绝技,听说向来不传外人,这女童既然会使,自与镜月神尼有极深的渊源了。镜月神尼久已是武林中传遍众口的绝世高人,谁也比她不起。虽然这女童所说不知是否属实,却宁可信其是,不可信其非,何必没来由的去得罪这一位犹如神龙莫测的世外高人?一霎时间,天门等人都是「哦」的一声,脸色由厌恶变为尊重,余沧海脸上却是青一阵,白一阵,阴晴不定。
  定逸师太本来最喜相貌秀丽的小姑娘,何况这女童又说与东海紫竹岛颇有渊源,大家同为佛门一脉,绝不能让她给余沧海欺侮了,但想余沧海为一派宗师,为人也是出名的难缠,一味跟他硬顶,亦无好处,便向仪琳道:「仪琳,这小妹妹的爹爹妈妈不知到那里去了,你陪她找找去,免得没人照顾,给人家欺压。」仪琳应道:「是!」走近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那女童向她笑了笑,一同走出厅去。余沧海知道阻拦无用,只是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仪琳和那女童到了厅外,问道:「小妹妹,你贵姓,叫甚么名字?」那女童嘻嘻一笑,道:「我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仪琳心头怦的一跳,将脸沉了下来,道:「我好好问你,你怎地开我的玩笑?」那女童笑道:「怎么开你玩笑了?难道只有你朋友叫得令狐冲,我便叫不得?」仪琳叹了口气,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泪又掉了下来,道:「这位令狐大哥于我有救命的大恩,终于为我而死,我——我也不配做他的朋友。」刚说到这里,只见两佝偻着背的人,一矮一高,匆匆从厅外的走廊里走过,正是塞北明驼木高峰和林平之。那女童又是暗嘻一笑,道:「天下真有这般巧事,有这么一个丑得怕人的老驼子,又有这么一个小驼子。」仪琳听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烦,说道:「小妹子,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妈妈,好不好?我头痛得很,身子不舒服。」那女童笑道:「头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听我冒令狐冲的名头,心里便不痛快。好姊姊,你师父叫你陪我的,怎能撒下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给坏人欺侮了,你师父非怪责你不可。」
  仪琳道:「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儿又灵巧,连余观主那样天下闻名的大人物都栽在你手里。你不去欺侮人家,人家已经谢天谢地啦,谁又敢来欺你?」那女童格格而笑,拉着仪琳的手道:「好姊姊,你是在损我啦。刚才若不是你师父护着我,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好姊妹,我姓曲,叫着非烟。我祖父和爹妈都叫我非非,你也叫我非非好啦。」仪琳听她说了自己真实姓名,原先的恶感便即消了,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牵记着令狐冲,以致提到他名字,拿来开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厅中向师父等述说昨日各事经过之时,这精灵古怪的小姑娘躲在窗外偷听去了,当下说道:「好,非非,咱们去找你爹爹妈妈去吧,你猜他到了那里去啦?」曲非烟道:「我早知道他们到了那里。你要找,你自己去找,我可不去。」
  仪琳奇道:「怎地你自己不去?」曲非烟道:「我年纪这么小,怎肯便去?你却不同,你伤心难过,恨不得早早去了是。」仪琳心下一凛,道:「你说你爹爹妈妈——」曲非烟道:「我爹爹妈妈去世很久很久了。你要找他们,便到阴世去。」仪琳甚是不快,道:「你爹爹妈妈既已去世,怎可拿这事来开玩笑?再见,我回去啦。」曲非烟一伸手,抓住了她左腕脉门,央求道:「好姊姊,我一个儿孤苦伶仃的,没人陪我玩儿,你就陪我一会儿。」仪琳给她一抓住脉门,只觉半身酸麻,不由得暗暗吃惊,心想这小姑娘的武功确是在自己之上,又听她说得可怜。便道:「好吧,我就陪你一会儿,可是你不许再说无聊的笑话。」曲非烟笑道:「有些话你以为无聊,我却以为有聊得紧,这是各人想法不同。仪琳姊姊,你不如不做尼姑,好不好?」
  仪琳听她说到这句话,不禁为之愕然,向后退了一步,曲非烟也顺势放脱了她手,笑道:「做尼姑有什么好?鱼虾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吃。姊姊,你生得这般美貌,剃了光头,便大大减色,若是留起一头乌溜溜的长发,那才叫好看呢。」仪琳听她说得天真,笑道:「我们身入空门,四大皆空,那里还管他皮囊色相的美恶。」曲非烟侧过了头,仔细端相仪琳的脸,其时雨势稍歇,乌云推开,淡淡的月光从云中斜射下来,在她脸上朦朦胧胧铺了一片银光,更增秀丽之气,便叹了口气,道:「怪不得人家这样想念你呢。」仪琳脸色一红,道:「你说什么?非非,你开我玩笑,我可要去了。」曲非烟笑道:「好啦,我不说了。姊姊,你给我些天香断续胶,我要去救一个人。」
  仪琳奇道:「你去救谁?」曲非烟笑道:「这个人要紧得很,这会儿可不能跟你说。」仪琳道:「妹子要伤药去救人性命,本该给你,只是师父曾有严训,这天香断续胶调制不易,若是坏人受了伤,却不能救他。」曲非烟道:「姊姊,若是有人无理用难听的话骂你师父,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仪琳道:「这人骂我师父,自然是坏人了,那里还好得了?」曲非烟笑道:「这可奇了。有一个人张口闭口的说,见了尼站就倒大霉,逢赌必输,他既骂你师父,又骂了你,可是你偏偏将大半盒天香断续胶都搽在他身上——」仪琳不等她说完,已是脸色一变,回头便走。曲非烟身子一晃,拦在她的身前,张开了双手,只是笑,却不让她过去。
  仪琳突然间心念一动:「是了。昨日醉仙楼头,她和另一个男人一直坐着,直到令狐大哥死于非命,我抱着他尸首奔下酒楼,似乎她还在那里。这一切经过,其实她早瞧在眼里了,也不用偷听我的说话。她——她——会不会一直跟在我后面呢?」想要问她一句话,却又胀红了脸,说不出口,曲非烟道:「姊姊,我知道你想问我『令狐大哥的尸首到那里去啦?』是不是?」仪琳道:「正是,妹子若能见告,我——我——当真是感激不尽。」
  曲非烟道:「我自己是不知道,但有一个人知道,这人身受重伤,性命危在顷刻之间,姊姊若能用天香断续胶救活了他性命,他便能将令狐大哥的尸首所在跟你说。」仪琳道:「你自己真的不知?」曲非烟道:「我曲非烟若是得悉令狐冲死尸的所在,教我明天就死在余沧海的手里,被他用剑尖在身上刺出十七八个窟窿来。」仪琳忙按住她嘴道:「我信了,不用发誓。那人是谁?」曲非烟道:「那人可是好人,救不救在你。我们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善地。」仪琳一心要寻到令狐冲的尸首,便是刀山剑林,也去闯了,管他什么善地不善地,点头道:「咱们这就去吧。」两人走到大门口,见门外兀自下雨,门旁放着数十柄油纸雨伞,便命仪琳各取了一把,出门向东北角上行去。其时己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两人走过,深巷中便有一两只狗儿吠了起来。仪琳见曲非烟一路走向偏僻狭窄的小街中,心中只是挂念着令狐冲尸身的所在,也不去理会她带着自己走向何处,只见她闪身进了一条窄窄的弄堂,左边一家门首挑着一盏小红灯笼。曲非烟走到那人家之前,敲了三下门,便有人从院子中走出来,将门开了,探头出来。曲非烟在那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塞了一件物事在他手中。那人便道:「是,是,小姐请进。」
  曲非烟回头招了招手,仪琳跟了进去,经过那人身边时,只见那人身穿绸袍,头发梳得光光地,见到仪琳时,脸上露出诧异之极的神色。那人抢到前头领路,过了一个天井,掀开东西厢房的门帘道:「小姐,师父,这边请坐。」门帘开处,扑鼻是一股脂粉的香气。仪琳一进门后,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绣花的锦被和枕头。湖南的湘绣驰名天下,那锦被上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颜色灿烂,栩栩欲活。仪琳自幼在白云庵中出家,盖的是青布粗被,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被褥,只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只见几上点着一根红烛,红烛旁是一面明镜,一只梳妆箱子。床前地下两对绣花拖鞋,一对男的,一对女的,并排而置。仪琳突的一跳,抬起头来,眼前出现了一张绯红的脸蛋,娇羞腼腼,正是自己映在镜中的容颜。
  门帘掀开,一个笑咪咪的仆妇走了进来,奉上香茶。这仆妇衣衫甚窄,妖妖娆娆显得十分风骚。仪琳见到这等情景,心中越来越是害怕,低声问曲非烟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曲非烟笑了笑,俯身在那仆妇耳边说了一句话,那仆妇应道:「是。」伸手抿住了嘴,嘻的一笑,扭扭捏捏的走了出去。仪琳心道:「这女人装模作样的,必定不是好人。」正欲再问曲非烟时,忽听得门外有个男人声音哈哈一笑,这笑声甚是熟悉。仪琳一惊站起,伸手去拔腰间佩剑时,却拔了个空,不知何时这佩剑已被人取去了。那人大笑之中,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这人一见到仪琳,笑声顿歇,脸上神色尴尬之极。这时仪琳一颗心更是怦怦乱跳,原来进来之人非别,竟是「万里独行」田伯光。她心中只是连珠价的叫苦:「糟糕,糟糕!我上了曲非烟这小鬼的当啦。怪不得她说什么那人想念得我好苦——」田伯光呆了一呆,立即转身。曲非烟道:「且住!怎么一见我便逃?」田伯光抢步出了门外,说道:「我不能见这——这位小师父。」曲非烟哈哈大笑,说道:「田伯光,你这人好生不顾信义,你曾和令狐冲打赌,是你输了,便当拜这位小师父为师。怎地见了师父,既不磕头,又不恭恭敬敬的上前叫声『师父』,那——那是什么规矩?」田伯光道:「此事再也休提,我是上了令狐冲的大当。非非,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啦?快去,快去,女孩儿家,怎么到妓院里来胡闹?」
  仪琳听到「妓院」二字,心中更是怦的一跳,几乎便欲晕了过去。她见了这屋中的摆设排场,早就隐隐感到颇为跷蹊,却万万想不到这竟是一所妓院。她虽不十分明白妓院到底是什么所在,但却听人说过,妓女乃是天下最淫贱的女子,任何男人只须有钱,便能叫妓女相陪。自己给曲非烟带了到妓院中来,却不是要自己做妓女么?心中一急,险险便哭了出来,幸好田伯光一见到自己便去,不敢过来相逼,似乎还有一线生机。
  只听曲非烟笑道:「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这妓院你来得,我为什么便来不得?」田伯光在门帘之外,顿足说道:「你爷爷若是知道你在这里,非杀了我不可,求求你,好非非,乖非非,别开这种古怪玩笑,快快带了这位小师父走吧。你只要立刻就走,不论要我干什么,我都依你。」曲非烟笑道:「我偏偏不走,衡山城中,就是这间房好看,今晚我和仪琳姊姊要在这里睡觉。」
  田伯光急道:「你到底去是不去?」曲非烟笑道:「我是自然不去,你怎么样?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不去,便不去。」田伯光道:「你又不是大丈夫,乖非非,你快去吧!明儿我去找三件好的玩意儿来给你玩。」曲非烟道:「呸,我希罕什么玩意儿?我跟爷爷说,是田伯光把我带到这里来的。」田伯光连连顿足,道:「我可没得罪你啊,你撒这个谎,可坑死我啦。你有良心没有?」曲非烟笑道:「你来问我有没有良心。田伯光,你有良心没有?怎地见了自己师父,头也不磕,转身便溜?」田伯光道:「好啦,算是我的不是,非非,你到底要我干什么?」曲非烟道:「我是为你好,叫你做大丈夫,说过的话,应当算数。快滚进来,向你的师父磕头。」田伯光踌躇道:「这个——这个——」
  仪琳道:「我不要他磕头,也不要见他,他——不是我的徒弟。」田伯光忙道:「非非,你听,这位小师父根本就不要见我。」曲非烟道:「好,算你的。我跟你说,我适才来时,有两个小贼鬼鬼祟崇的撮着我们,你去给打发了。我和你师父在这里睡觉,你就在外看守着,谁也不许进来打扰我们。到得明天,我绝不跟爷爷说便是。」田伯光显然很怕她爷爷,无可奈何地道:「好吧,你说过的话可要算数。」曲非烟格的一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说过的话算数也可以,不算数也可以。」
  田伯光突然提声喝道:「小贼,好大胆子。」只听得屋顶上,啷啷两声响,两件兵刃掉在瓦上。跟着有人「啊」的一下,长声惨呼,又听得得脚步声响,一人飞快的逃去了。田伯光道:「杀了一个,是青城派的小贼,另一个逃去了。」曲非烟道:「你真没用,怎地让他逃了。」田伯光道:「那人我不能杀,是——是恒山派的女尼。」曲非烟笑道:「原来是你师伯,那自然不能杀。」仪琳却是大吃一惊,低声道:「是我师姊?那怎么好?」曲非烟道:「咱们这就去瞧那个受伤之人,你若是怕你师父见怪,立刻回去,却也不妨。」仪琳沉吟道:「反正已经来了,咱们便瞧瞧那人去。」
  曲非烟一笑,去到床边,伸手在墙上一推,一扇门轻轻开了,原来墙上装有暗门。曲非烟招招手,先行走了进去。仪琳只觉这妓院更显诡秘,只得大着胆子跟进,里面又是一房,却无灯火,借着从暗门中透进来的烛光,可以看到这房甚小,也有一张床,帐子低垂,依稀似乎睡得有人。仪琳走到门边,便不敢再进去。曲非烟道:「姊姊,你用天香断续胶给他治伤吧!」仪琳迟疑道:「他——他当真知道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曲非烟道:「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我可说不上来。」仪琳急道:「你——你刚才说他知道的。」曲非烟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说过了的话不算数可以不可以?你若是愿意试一试,不妨便给他治伤,否则的话,你即刻掉头便走,谁也不会来拦阻于你。」
  仪琳心想:「无论如何要找到令狐大哥的尸首,就算只有一线机会,也不能放过了。」便道:「好,我给他治伤。」回到外房去拿了烛台,走到内房的床前,揭开帐子,只见一人仰天而卧,脸上覆了一块绿色锦帕,一呼一吸,锦帕便微微颤动。仪琳见不到他脸,心下稍安,回头问道:「他什么地方受了伤?」曲非烟道:「在胸口,伤口很深,差一点儿便伤到了心脏。」
  仪琳轻轻揭开盖在那人身上的薄被,只见那人袒裸着胸膛,胸口好大一个伤口,鲜血已然止住,但伤口甚深,显是十分凶险,仪琳定了定神,心道:「无论如何,我得救活他的性命。」将手中烛台交给曲非烟拿着,伸手在那人创口四周轻轻按了按,然后点了他三处穴道。曲非烟低声道:「止血的穴道早点过了,否则那里活得到这时候。」仪琳点点头,发觉那人伤口四处穴道早闭,而且点得十分巧妙,远非自己所能,于是缓缓抽出塞在他伤口中的棉花,岂知棉花一经取出,鲜血又喷了出来。仪琳在师门曾学过救伤的本事,左手按住伤口,右手便将天香断续胶涂到伤口之上。再将棉花塞入。这天香断续胶乃恒山派治伤圣药,白云庵定逸师太一派所调制的,比之紫霞庵专门所制,更是灵效。这一涂上伤口,过不多时,血便止了。仪琳听得那人呼吸急促,实不知他是否能活,忍不住便道:「这位英雄,贫尼有一事请教,还望英雄不吝赐教。」
  那人哼了一声,突然之间,曲非烟身子一侧,烛台倾斜,烛火登时熄灭,室中一片漆黑。曲非烟叫了声「啊哟」,道:「蜡烛熄了。」仪琳伸手不见五指,心下甚慌,寻思:「这种不乾不净的地方,岂是出家人来得的?我及早问明令狐大哥尸身的所在,立时便得离去。」又道:「这位英雄,你现下痛得好些了吗?」那人哼了一声,并不回答。曲非烟道:「他在发烧,你摸摸他额头,烧得好生厉害。」仪琳还未回答,一只右手已被曲非烟捉住,按到了那人额上。这时本来遮在他面上那块锦帕已给曲非烟拿开,仪琳只觉触手之处,犹如火炭,不由得起了侧隐之心,道:「我还有内服的伤药,须得给他服下才好。非非,你把蜡烛点亮了。」曲非烟道:「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火。」仪琳听他说要走开,心中急了,忙拉住她袖子,道:「不,不,你别去,留了我一个儿在这里,那怎么办?」曲非烟低低笑了一声,道:「你把内服的伤药摸出来吧。」
  仪琳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打开瓶塞,倒了三粒药丸出来,托在掌中,道:「伤药取出来啦。你给他吃吧。」曲非烟道:「黑暗之中,别把伤药掉了,人命关天,可不是玩的。姊姊,你不敢留在这里,那么我在这里待着,你出去点火。」要仪琳独自在妓院中乱闯,更是不敢,她忙道:「不,不!我不去。」曲非烟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把伤药塞在他口里,喂他喝几口茶,不就得了?黑暗之中,他又见不到你是谁,怕什么啊?喏,这是茶杯,小心接着,别倒翻了。」仪琳慢慢伸出手去,接过了茶杯,踌躇了一会,心想:「师父常道,出家人慈悲为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此人不知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既是危在顷刻,我也当救他。」于是缓缓伸出右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额头,翻过手掌,将三粒内服治伤的「白云熊胆丸」塞在那人口中。那人知觉未失,张口含了,待仪琳将茶杯送到口边时,喝了几口,含含糊糊的似是说了声「多谢」。
  仪琳道:「这位英雄,你身受重伤,本当安静休息,只是我有一件急事请问。有一位令狐冲令狐侠士为人所害,他尸首——」那人「啊」的一声,道:「你——问令狐冲——」仪琳道:「正是!阁下可知这位令狐冲英雄的遗体落在何处?」那人迷迷糊糊的道:「什——什么遗体?」
  仪琳道:「是啊,阁下可知令狐冲令狐侠士的遗体落于何方?」那人含糊说了几个字,但声音极低,全然听不出来。仪琳又问了一遍,将耳朵凑近那人的脸孔,只听得那人呼吸甚促,要想说什么话,却始终说不出来。仪琳突然想起:「本门的天香断续膏和白云熊胆丸效验甚着,药性却也极猛,尤其服了白云熊胆丸后,往往要昏晕半日,那正是疗伤的紧要关头,我如何在这时逼问于他?」她心肠甚是仁慈,轻轻叹了口气,从帐子中钻头出来,扶着床前一张椅子,便即坐倒,低声道:「待他好一些再问。」曲非烟道:「姊姊,这人性命无碍么?」仪琳道:「但愿他能痊愈才好,只是他胸前这伤口实在太深。非非,这一位——到底是谁?」
  曲非烟并不答覆,过了一会,说道:「我爷爷说,你什么事情都看不开,是不能做尼姑的。」仪琳奇道:「你爷爷认得我?他——他老人家怎知道我什么事情都看不开?」曲非烟道:「昨日在醉仙楼头,我爷爷带着我,看你们和田伯光打架。」仪琳「啊」了一声,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爷爷?」曲非烟笑道:「是啊,昨日爷爷和我都改了装,所以田伯光这坏蛋没认出来。他最怕我爷爷,要是知道我爷爷便坐在旁边,他早就逃到二百里之外去了。」仪琳心想:「既然如此,当时只须你爷爷一现相,便将田伯光吓走,令狐大哥那里会死于非命?」但她脸嫩,这种埋怨旁人的话却说不出口。曲非烟道:「你心中一定在怪我爷爷,既然他能吓走田伯光,为什么却尽在旁看热闹,害得你的令狐大哥惨在死敌人剑下,是不是?」仪琳不会说谎,心头一酸,哽咽道:「都是我不好。前天我若不去山溪里洗手,不给田伯光捉去,就不会害到令狐大哥,我——我怎敢怪你爷爷?」
  曲非烟道:「你不怪我爷爷最好,他最不喜欢人家怪他。我爷爷说,要瞧瞧田伯光是不是真的坏到了家,是否打不过人家就赖。姊姊,嘻嘻。」她说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道:「你那个令狐大哥,一张嘴巴也真会说,他说他坐着打天下第二,我爷爷真的有些相信,还以为他真有一套什么出恭时练的剑法,还以为田伯光斗不过他呢,嘻嘻。」黑暗之中,仪琳瞧不见她的脸,但想像起来,定是满脸都是笑容,曲非烟愈是笑得欢畅,仪琳心头却愈酸楚。
  曲非烟续道:「后来田伯光逃走了,爷爷说这小子没出息,既然答应输了拜你为师,就应当磕头拜师啊,怎地可以混赖?」仪琳道:「令狐大哥不过使个巧计,却也不是真的赢了他。」曲非烟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还给他说好话。令狐大哥给人剌死后,你抱着他的尸身乱走。我爷爷说:『这小尼姑是个多情种子,这一下只怕要发疯,咱们跟着瞧瞧。』于是我们二人跟在你后面,见你抱着这个死人,一直不舍得放下。我爷爷说:『非非,你瞧这小尼姑多么伤心,令狐冲这小子若是不死,小尼姑非还俗嫁给他做老婆不可。』」
  仪琳羞得满脸通红,黑暗中只觉耳根子和脖子都在发烧,曲非烟忽道:「姊姊,我爷爷的话对不对?」仪琳道:「我实在过意不去,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是自己,而不是他。倘若菩萨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换得令狐大哥还阳,我—我—我便是堕入十八重地狱,万劫不能超生,我也是心甘情愿。」她说这几句话时声音诚恳之极。便在这时,床上那人忽然轻轻呻吟了一下。
  仪琳喜道:「他——他醒转了,非非,你去问他,可好些了没有?」曲非烟道:「为什么要我去问!你自己没生嘴巴!」仪琳微一迟疑,便去到床前,隔着帐子问道:「这位英雄,你可——」一句话没说完,只听那人又呻吟了几声,仪琳寻思:「他此刻苦痛难当,我怎可烦扰于他!」稍立片刻,听得那人呼吸逐渐均匀,显是药力发作,又已入睡。
  曲非烟低声道:「姊姊,你为什么愿意为令狐冲而死,你当真是这么喜欢他?」仪琳道:「不,不!非非,我是出家人,你别再说这种亵渎佛祖的话。令狐大哥和我素不相识,却为了救我而死,我——我只觉万分的对他不起。」曲非烟道:「只要他能活转来,你什么事都肯为他做?」仪琳道:「不错,我便是再死一千次,也是毫无怨言。」曲非烟突然提高声音,笑道:「令狐大哥,你听着,仪琳姊姊亲口说了——」仪琳怒道:「你开什么玩笑?」曲非烟并不理会,继续大声道:「她说,只须你没死,她什么事都肯答应你。」仪琳听她说话语气,又不似开玩笑模样,登时感到一阵极大的惶惑,心中砰砰乱跳,只道:「你——你——」
  突然间只听得咯咯两声,眼前一亮,曲非烟已打着了火,点燃了蜡烛,揭开帐子,笑着向仪琳招了招手。仪琳慢慢走近,蓦地里脑中一阵晕眩,身子向后便倒。曲非烟伸手在她背后一推,教她不致倒下,笑道:「我早知你会大吃一惊,姊姊,你看他是谁?」仪琳道:「他——他——」声音十分微弱,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原来睡在床上的那人,虽然双目紧闭,但长方的脸,剑眉薄唇,正便是当日醉仙楼头的令狐冲。仪琳伸手紧紧抓住了曲非烟的手臂,颤声道:「他——他没有死?」曲非烟笑道:「他现在还没有死,但若你的伤药无效,便要死了。」仪琳急道:「不会死的,他一定不会死的。他——他没有死!」惊喜愈恒,突然哭了起来,曲非烟奇道:「咦,怎么他没有死,你却又哭了。」仪琳双脚发软,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说道:「我好喜欢。非非,真是多谢你了。原来,原来是你救了——救了令狐大哥。」曲非烟道:「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我又没天香断续胶。」
  仪琳突然省悟,慢慢站起身来,拉住曲非烟的手,道:「是你爷爷救的,是你爷爷救的。」便在此时,外边高处突然有人叫道:「仪琳,仪琳!」正是定逸师太的声音,仪琳吃了一惊,待要答应。曲非烟一吹气,吹熄了手中蜡烛,左掌翻转,已按住了仪琳的口,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别答应。」
  一霎时间,仪琳六神无主,她知道自己身在妓院之中,处境十分尴尬,但明明听见师父呼唤而不答应,却是一生之中从所未有之事。只听得定逸又大声叫道:「田伯光,快给我滚出来!你把仪琳放出来。」
  只听前厅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才道:「这位是恒山派白云庵前辈定逸师太么?晚辈本当出来拜见,只是身边有几个俏佳人相陪,未免失礼,这就两免了。哈哈,哈哈!」跟着有四五个女子一齐吃吃而笑,声音甚是淫荡,正是妓院中的妓女,有的还呢声说:「好相公,别理她,再亲我一下,嘻嘻,嘻嘻。」
  几个妓女淫声荡语,越说越响,显是故意在气走定逸的。定逸大怒,喝道:「田伯光,你再不滚出来,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田伯光笑道:「我不滚出来,你要将我碎尸万段,我若是滚了出来,你也要将我碎尸万段,那还是不滚出来吧!定逸师太,这种地方,你出家人是来不得的,还是及早请回。令高徒不在这里,她是一位戒律精严的小师父,怎么会到这里来?岂不是奇哉怪也?」
  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这狗窝子烧了,瞧他出不出来?」田伯光笑道:「定逸师太,这地方是衡山县著名的所在,叫作『群玉院』,你把它放火烧了不打紧,有分教:江湖上众口喧传,都道湖南省的烟花之地『群玉院』,给恒山派白云庵定逸师太一把火烧了,人家一定要问:『定逸师太是位年高道德劭师太,怎地到这种地方去呀?』别人便道:『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问:『什么?恒山派白云庵的弟子怎会到群玉院去?』这么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于贵派的声誉,可大大不妙。我跟你说,万里独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一见到她,我远而避之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去惹她?」
  定逸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但自己的弟子回报,明明见到仪琳走入了这座屋子之中,她又被田伯光所伤,难道还有什么假的?她只气得五窍生烟,将屋瓦踹得一块粉碎,一时却无计可施。突然间对面屋上一个冷冷的声音问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骐,可是你害死的?」却是青城掌门余沧海到了。
  田伯光道:「失敬,失敬!连青城掌门也大驾光临,衡山群玉院以此名闻天下,生意滔滔,再也应接不暇了。有一个小子是我杀的,剑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数,至于是不是叫什么彭人骐,也没功夫去问他。」余沧海道:「好!」只听得飕的一声响,身子已穿入房中,但听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声密如联珠,余沧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来。定逸师太站在屋顶,听着二人兵刃撞击之声,心下暗暗佩服:「田伯光那厮果然有些真实功夫,这几下快刀快剑,居然和青城掌门斗了个势均力敌。」
  蓦地间砰的一声大响,兵刃相交声登时止歇,仪琳握着曲非烟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不知田余二人相斗,到底谁胜谁败。按理说,田伯光数次欺辱于她,该当盼望他被余沧海打败才是,但在她内心,竟然是盼望余沧海为田伯光所败,最好余沧海快快离去,师父也快快离去,让令狐冲在这里养伤。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若是给余沧海冲将进来,一惊之下,创口再裂,那是非死不可。
  却听得田伯光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叫道:「余观主,房中地方太小,手脚施展不开,咱们到旷地之上,大战三四百回合,瞧瞧到底是谁厉害。若是你打胜,这个千娇百媚的小粉头玉宝儿便让给你,若是你输了,这玉宝儿可是我的。」他言语之中,竟是说余沧海和他相斗,乃是争风吃醋,为了争夺「群玉院」中一个妓女叫作什么玉宝儿的。他田伯光早就声名狼籍,出入妓院便和饮茶喝酒一般,毫不希奇。余沧海却是武林中一派宗匠,如何能和这等无行浪子相提并论?适才在房中相斗,顷刻间拆了五十余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余沧海自忖对方武功实不在自己之下,若是再斗三四百招,可也并无必胜把握。
  一霎时间,四下里便如死一般的寂静。仪琳似乎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之声,凑头过去,在曲非烟耳边轻轻问道:「他——他们会不会进来?」其实曲非烟的年纪比她轻着好几岁,但当这情急之际,仪琳一切全没了主意,倒如自己变成了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女孩子一般。曲非烟并不回答,伸出手去,按住了她嘴。
  忽听得刘正风的声音说道:「余观主,田伯光这厮作恶多端,必无好死,咱们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时。这间妓院藏垢纳污,兄弟早就有心将之捣了,待我去问。大年,为义,大伙进去搜搜,一个人也不许走了。」刘门弟子向大年和米为义齐声答应。接着听得定逸师太急促传令,吩咐众弟子将这座屋子四周上下团团围住。她们是出家的女尼,不便闯进妓院中去,既有刘正风率人去搜,那是再好不过。
  仪琳越来越是惶急,只听得刘门众弟子大声呼叱,一间间房的查将过来,刘正风和余沧海在旁监督,向大年和米为义诸人将妓院中的龟头鸨儿打得杀猪价叫。青城派的群弟子眼见又有一个同门死在田伯光刀下,虽然师父亲自出马,也只能将他逐走。未能杀之报仇,一口气无处可出,将妓院中的家俬用俱,茶杯酒壶,乒乒乓乓的打得落花流水。耳听得刘正风诸人已查到了西厢房中,转眼便将过来,仪琳急得几欲晕去,心想:「师父前来救我,我却不出声答应,在妓院之中,和一个男人深夜同处一室。虽然他是身受重伤。但衡山派、青城派这许多男人一涌而进,我便是有一百张嘴巴,也洗刷不了自己的清白。如此连累恒山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对得起师父和众位师姐?」一伸手,拔出佩剑,便往自己头颈中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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