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女扮男装



  张无忌、韦一笑等若是施展轻功追赶,原也可以追及奔马,向那少年公子问个明白,但群豪见那八名猎户神箭歼敌,侠义为怀,心下均存了敬佩之意,不便贸然冒犯。众人纷纷议论,却都猜不出这九个人的来历。杨逍道:「那少年公子明明是女扮男装,这八个猎户打扮的高手却对她恭谨异常。这八人箭法如此神妙,不似是中原的那一个门派的人物。」这时杨不悔和厚土旗下众人过去慰抚一众被掳的女子,问起情由,知道均是附近村镇中的百姓,遗下从元兵的尸体王搜检出金银财物,分发众女,命她们各自从小路归家。
  此后数日之间,群豪总是谈论著那箭歼元兵的九人,这些人心中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所谓英雄重英雄,恨不得能与之订交为友,把臂谈心。周颠对杨逍道:「杨兄,令爱本来也算得是绝色的美女,可是和那位男装打扮的小姐一比,相形之上,那就比下去啦。」杨逍道:「不错,不错。他们若肯加入本教,那八个猎户的排名就该在『五散人』之上。」周颠怒道:「放你娘的臭屁!骑射功夫有什么了不起?你叫他们跟周颠比划比划。」杨逍沉吟道:「比之周兄自是稍有不如,但以武功而论,看来比冷谦兄要略胜一筹。」要知明教五散人中,武功以冷谦为冠,这是众所周知之事,杨逍和周颠素来不睦,虽然不再明争,但周颠一有机会,便是和杨逍斗几句口。这时周颠听他说八猎户的武功高于冷谦,那显是把五散人压了下去,心头愈怒,正待反唇相讥,彭莹玉笑道:「周兄又上了杨左使的当,他是有意激你生气呢!」周颠哈哈大笑,说道:「我偏不生气,你奈何得我?」但过不多时,又指摘起杨逍骑术不佳来。群豪相顾莞尔,知道他疯疯癫癫,说话行事,均是颠三倒四,每次和杨逍斗口,总是败下阵来。
  这时殷利亨每日在张无忌医疗之下,神智已然清醒,说起那日从光明顶下来,心神激荡,竟在大漠中迷失了道路,越走越远,在黄沙莽莽的戈壁中摸了八九日。待得觅回旧路,已和武当派师兄弟们失去了联络,这日突然遇到了一批少林僧人,那些人一言不发,便即上前挑战,殷利亨虽然打倒了四人,但寡不敌众,终于身受重伤。他说这批僧人的武功是少林一派,确然无疑,只是并未在光明顶上会过,想来是后援的人众,到底何以对他忽下毒手,实是猜想不透。一路之上,杨不悔对他服侍得十分周到,她知自己母亲从前负他良多,又见他情形如此凄惨,不禁怜惜之心大起。
  这天黄昏,群豪过了永登,各人加紧催马,要到江城子投宿。正行之间,忽听得蹄声响处,大路上两骑马并肩驰来,奔到数十丈外,即便跃下马背,牵马候在道旁,神态甚是恭敬。群豪一看,那二人猎户打扮,正是箭歼元兵的八雄中人物。群豪大喜,纷纷下马,迎了上去。那两人走到张无忌跟前,躬身行礼,其中一人朗声说道:「敝上仰慕明教张教主仁厚重义,群侠英雄了得,命小人邀请各位赴敝庄歇马,以表钦敬之忱。」张无忌还礼道:「岂敢岂敢!不知贵上名讳如何称呼?」那人道:「敝上姓赵。闺名不敢擅称。」众人听他直认那少年公子是女扮男装,足见相待之诚,心中均喜。张无忌道:「自见诸位弓箭神技,每日里赞不绝口,得蒙不弃下交,幸如何之。只是叨扰不便。」那人道:「各位均是当世英雄,敝上心仪已久,今日路过敝地,岂可不奉三杯水酒,聊尽地主之谊。」
  张无忌一来愿盼结识这几位英雄人物,二来要打听倚天剑的来龙去脉,便道:「既是如此,咱们自当造访宝庄。」那二人大喜,上马先行,在前领路。行不出一里,又有二人驰来。
  那二人远远的便下马相候,又是神箭八雄中的人物,再行里许,神箭八雄的其余四人也并骑来迎。明教群豪见他们礼教如此周到,尽皆喜慰。顺着青石板铺的大路,来到一所大庄院前,庄子周围一条小河环绕,河边满是绿柳,在甘凉一带竟能见到这等江南风景,群豪都是精神为之一爽,只见庄门大开,放下吊桥,那位小姐仍是穿着男装,站在门口迎接。那小姐一见众人来到,抢上前来,躬身行礼,朗声道:「明教诸位豪侠今日驾临绿柳山庄,当真是蓬荜生辉。张教主请,杨使者请,殷老前辈请!韦蝠王请——」她对明教群豪竟是个个相识,不须引见,便一一道出名号,而且教中地位谁高下,也是顺着次序说得中无错误。
  众人一征之下,周颠忍不住便问:「大小姐,你怎地知道咱们的贱名?难道你竟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么?」赵小姐微笑道:「明教群侠名满江湖,谁不知闻?近日光明顶一战,张教主以绝世神功威慑六大派,更是传遍武林。各位东赴中原,一路上不知将有多少武林朋友仰慕接待,岂独小女以为然?」众人一想不错,但口中咱是连连谦逊,问起那神箭八雄的姓名师承时,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道:「在下是赵一伤,这是钱二败,这是孙三毁,这是李四摧。」再指着另外四人道:「这是周五输,这是吴六破,这是郑七灭,这是王八衰。」
  明教群豪听了,无不哑然,心想这八人的姓氏依着「百家姓」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排列,已是十分奇诡,所用的名字更是个个不吉,至于「王八衰」云云,那直是匪夷所思了,知道这定然不是真名、但江湖中人避祸避仇,随便取一个假名,也是寻常得紧,当下不再多问?赵小姐亲自领路,将众人让进大厅。群豪一看,大厅上中间悬着一幅赵孟俯绘的「八骏图」,八驹姿态各自不同,匹匹神骏风发。左边壁上悬着一幅大字,文曰:「白虹座上飞,青蛇匣中吼,杀杀霜在锋,团团月临纽。剑决天外云,剑冲日中斗,冲破妖人腹,剑拂佞臣首。潜月辟魑魅,勿但惊妾妇,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诗末题了一行小字道:「夜试倚天宝剑,洵神物也,书『说剑』诗以赞之。汴梁赵明。」
  笔致英挺,有如腾蛟起凤,直欲从壁上飞出。张无忌家学渊源,对书法的品评颇有眼光,见这一幅字虽然英气勃勃,却有抚媚之致,显是出自女子的手笔,知是这位赵小姐所书。他虽读书不多,但诗句含意并不晦涩,一诵即明,心道:「这柄倚天宝剑果然起在她手中。诗中说道『剑破妖人腹,剑拂佞臣首』,足见侠义正直,又说『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却又自负得紧。她落款『汴梁赵明』,原来是汴梁人氏中单名一个『明』字。」便道:「赵姑娘文武全才,佩服佩服。原来姑娘是中州旧京世家。」那小姐微微一笑,道:「张教主的尊大人号称『银钩铁划』,自是第一流的书家。张教主家传的书艺,小女子待会尚要求恳一幅法书。」
  张无忌一听此言,脸上登时红了,他十岁丧父。并未好好跟父亲习练书法,此后学医学武,于文字一道,实是浅薄之至,便道:「姑娘要我写字,那可要了我的命啦。先先父见背太早,在下未克继承先父之学,大是惭愧。」说话之间,庄丁已献上茶来,只见雨过天青的瓷杯之中,飘浮着嫩绿的龙井茶叶,清香扑鼻。群豪暗暗奇怪?此处和江南相距数千里之遥,如何能有新鲜的龙井茶叶?这位姑娘,实是处处透着奇怪。只见赵明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意示无他,等群豪用过茶后,说道:「各位远道光降,敝庄诸多简慢,尚请恕罪。各位旅途劳顿,想必饿了,请这边先用些酒饭。」说着站起身来,引着群豪穿廊过院,到了二座大花园中。
  那花园占地极大,山石古拙,溪池清澈,花卉不多,却极是雅致。张无忌不能领略这座园子的胜妙之处,杨逍却已暗暗点头,心想这花园的主人实非庸夫俗流,胸中大有丘壑,只见一个水阁之中,已安排了两桌酒席。赵明请张无忌入座,赵一伤、钱二败等神箭八雄,则在边厅里陪伴明教的其余教聚入席。殷利亨无法起身,由杨不悔在厢房里喂他饮食。
  赵明斟了一大杯酒,一口干了,说道:「是绍兴的女贞陈酒,已有一十八年的功力,各位请尝尝酒味如何?」杨逍、韦一笑、殷天正等虽已深信这位赵小姐仍是侠义之辈,但仍是处处小心,细看酒壶、酒杯均无异状,赵小姐已喝了第一杯酒,这才去了疑忌之心、放怀饮食。明教的教规本来是所谓「食菜事魔」,禁酒忌荤,但到了石教主手中,已革除了这种饮食上的禁忌,盖明教的总坛迁到昆仑山中之后,当地气候严寒,倘若不食牛羊油脂,内力稍差者便抵受不住。
  水阁四周的池中种着七八株水仙一般的花卉,似水仙而大,花作白色,香气幽幽。群豪临水而饮,清风送香,极是畅快。那赵小姐谈吐甚健,说起中原各派的武林轶事,竟有许多连殷天正和殷野王也不知道。她于少林、峨嵋、昆仑诸派武功颇少许可,但对张三丰和武当七侠抑是推祟备至,每一句评赞又是洞中窍要。群豪听得津津有味,心下好生佩服,但问到她自己的武功师承时,赵明却是笑而不答、往往将话题岔了开去。
  酒过数巡,赵明酒到杯干,极是豪迈,每一道菜上来,她总是抢先挟一筷吃了,眼见她脸泛红霞,微带酒晕,容光更增丽色。自来美人,不是温雅娇美,便是艳媚婉转,这位赵小姐却是十分美丽之中。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张无忌道:「赵姑娘,承蒙厚待,敝教上下无不威激。在下有一句言语想要动问,只是不敢出口。」赵明道:「张教主何必见外?我辈行走江湖,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各位若是不弃,便交交小妹这个朋友。有何吩咐垂询,小妹自当竭诚奉告。」张无忌道:「既是如此,在下想要请问,赵姑娘这柄倚天宝剑是从何处得来?」
  赵明微微一笑,解下腰间倚天剑,放在桌上,说道:「小妹自和各位相遇,各位目光灼灼,不离此剑,不知是何缘故,可否先行见告?」张无忌道:「实不相瞒,此剑原为峨嵋派灭绝师太所有,敝教弟兄,丧身在此剑之下者实不在少。在下自己,也会被此剑穿胸而过,险丧性命,是以人人关注。」赵明道:「张教主神功无敌,听说曾以乾坤大挪移法。从灭绝师太手中夺得此剑,何以反为此剑所伤?又听说剑伤张教主者,乃是峨嵋派中一个青年弟子,武功也只平平,小妹对此殊为不解。」说话时盈盈妙目,凝视张无忌脸上,决不稍瞬,口角之间,似笑非笑。
  张无忌脸上一红,心道:「她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便道:「对方来得过于突兀,在下未及留神,至有失手。」赵明微笑道:「那位周芷若周姊姊,大概是太美丽了,是不是?」张无忌更是满脸通红,道:「姑娘取笑了。」端起酒杯,想要饮一口掩饰窘态,那知左手微颠,竟泼出了几滴酒来,溅在衣襟之上。赵明微笑道:「小妹不胜酒力,再饮恐有失仪,现下说话已是不知轻重了。我进去换一件衣服,片刻即回,诸位请各自便,不必客气。」说着站起身来,团团一揖,走出水阁,穿花拂柳的去了。那柄倚天剑仍是平放在桌上,并不取出。侍候的家丁们不断送上菜肴——。
  群豪相互对视了一眼,这些菜肴便不再食,等了良久。却不见赵明回转。周颠道:「她把宝剑留在这里,倒放心咱们。」说着便拿起剑来,托在手中,突然「噫」的一声,说道:「怎地这般轻?」抓住剑柄,抽了出来。剑一出稍,群豪一齐站起身,无不惊愕。这那里是断金切玉、锋锐绝伦的倚天宝剑,竟是一把木制的长剑,各人鼻端同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但见剑刃色作淡黄,竟是檀香木所制。
  周颠一时不知所措,将木剑又还入剑鞘,喃喃的道:「杨——杨左使,这——这是什么玩意儿?」他虽和杨逍成日斗口,但心中实是佩服他见识卓超、此时遇上了疑难,不自禁脱口便向他询问。杨逍的脸色极是郑重,低声道:「教主,这赵小姐十九不怀好意。此刻咱们身处危境,急速离开为是。」周颠道:「怕她何来?她敢有举动,凭着咱们这许多人,还不杀他个落花流水?」杨逍道:「自进这绿柳庄来,只觉处处透着诡异,似正非正,似邪非邪,难在捉摸不到这绿柳庄到底是何门道。咱们何必留在此地,事事为人所制?」张无忌点头道:「杨左使所言不错。咱们已用过酒菜,如此告辞便去。」说着便即离坐。铁冠道人道:「那真倚天剑的下落,教主便不寻访了么?」彭莹玉道:「依属下之见,这赵小姐故布疑阵,必是有所为而来。咱们便是不去寻她,她自会再找上咱们。」张无忌道:「不错,咱们后发制人,以逸待劳。」
  当下各人一齐出了水阁,回到大厅,命家丁通报小姐,说明教众人多谢盛宴,便此作别。赵明匆匆出来,身上已换了一件淡黄的绸衫,更显得潇洒飘逸,容光照人,说通:「才得相会,如何便去?莫是嫌小女子接待太过简慢么?」张无忌道:「多谢姑娘厚赐,怎说得上『简慢』二字。咱们俗务缠身,未克多时。日后相会,当再讨教。」赵明嘴角边似笑非笑,直送出庄来。神箭八雄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躬身送客。
  群豪抱拳而别,一言不发的纵马疾驰,眼见离绿柳庄已远,四下里一片平野,更无旁人。周颠大声说道:「这位赵大小姐未必安着什么坏心眼儿,她拿一柄木剑跟教主开个玩笑,那是女孩儿家胡闹,当得什么真?杨逍,这一次你可走了眼啦!」杨逍沉吟道:「到底是什么道理,我一时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不对劲。」周颠笑道:「大名鼎鼎的杨左使在光明顶上一战之后,变成了惊弓之——啊哟。」身子一晃,倒撞下马来。说不得和他相距最近,急忙跃下马背,抢上扶起,说道:「周兄,怎么啦?」周颠笑道:「没——没什么,想是多喝了几杯,有些儿头晕。」他一说起「头晕」两字,群豪相顾失色,原来自离绿柳庄后,一阵奔驰,各人都微微有些头晕,只是以为酒意发作,谁也没有在意,但以周颠武功之强,酒量之宏,喝这几杯酒怎能倒撞下马?其中定有蹊跷。
  张无忌抑起了头,思索王难姑所载「毒经」中所载,有那一种无色、无味、无臭的毒药,能使人服后头晕,但从头至尾想了一遍,各种毒药都不相符,而且自己饮酒食菜,与群豪绝无分别,何以却丝毫不觉有异?突然之间,脑海中犹如电光般一闪,猛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在水阁中饮酒的各位一齐下马,盘膝坐下,千万不可运气调息,一任自然。」又下令道:「五行旗和白眉旗下弟兄,分布四方、严密保护诸位首领,不论有谁走近,一概格杀!」白眉教归并明教后,去了这个「教」字,称为「白眉旗」,旗下教众和五行旗下众人一听教主颁下严令,轰然答应,立时抽出兵刃,分布散开。张无忌叫道:「不等我回来,不得离散。」
  群豪一时不明所以,只感微微头晕,绝无其他异状,何以教主如此惊慌,张无忌又再叮嘱一句:「不论心头如何烦恶难受,总之是不可调运内息,否则毒发无救。」群豪吃了一惊:「怎地中了毒啦?」只见张无忌身形一晃,已窜出十余丈外,他嫌骑马太慢,竟是施展绝顶轻功,一溜烟般直扑绿柳庄去。
  他心中焦急异常,知道这次杨逍、殷天正等人所中剧毒,一发作起来只不过一时三刻之命,决不似中了「一阴指」后那么可以迁延时日,倘若不及时抢到解药,众人那就性命休矣。这二十余里途程,片刻即至,到得庄前,一个起落,身子已如一枝箭般射了进去。守在庄门前的众庄丁只是眼睛一花,似乎有个影子在身边闪过,竟没看清有人闯进庄门。张无忌直冲后园,抢到水阁,只见一个身穿嫩绿绸衫的少女左手持杯,右手执书,坐着饮茶看书,正是赵明。这时她已换了女装。
  她听见张无忌脚步之声,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张无忌道:「赵姑娘,在下向你讨几棵花草。」也不等赵明答话,左足一点,从池塘岸跃向水阁,身手平平飞渡,犹如点水蜻蜒一般,双手已将水中那些像水仙一般花草,七八棵株尽数拔起。正要踏上水阁,只听得嗤嗤几声响处,几枚细微的暗器直向他面门射来,张无忌右手袍袖一拂,将那些暗器卷在衣袖之中,左手衣袖挪出,攻向赵明。赵明斜身相避,只听得呼呼风响,桌上的茶壶、茶杯、果碟等物,一齐被那袖风带出,越过池塘,摔在花木之中,片片粉碎。张无忌身子站定,一看手中花草,只见每一棵花的根部都挂着鸡蛋大小的球茎,殷红如血。他心中大喜,知道解药已得,当即揣在怀内,说道;「多谢解药,告辞!」赵明笑道;「来时容易去时难!」掷去书卷。双手顺势从书中抽出两柄薄如纸。白如霜的短剑,面抢上来。
  张无忌挂念殷天正众人的伤势,不愿和她恋战,右袖拂出,钉在袖上的十多枚金针反向赵明射了过去。赵明斜身闪出水阁,右足在台阶上一点,重行回入,就这么一出一进,十余枚金针都落入了池塘之中,张无忌赞道:「好身法。」眼见她左手前,右手后在两柄短剑斜刺而至,心想:「这丫头心肠如此毒辣,倘若我不是练过九阳神功,读过王虽姑的『毒经』,今日明教已不明不白的倾覆在她手中。」双手一探,挟手便去夺她短剑。赵明的武功也甚了得,皓腕倏翻,双剑便如闪电般削他手指。张无忌这一夺竟然无功,心下暗奇,但他神功变幻,何等奥妙,虽然夺不下她的手刃,手指拂处,已拂中了赵明双腕穴道。她再也拿捏不住,乘势掷出,张无忌头一侧,登登两响,两柄短剑都钉在水阁的木柱之上,余劲不衰,兀自颤动。张无忌心头微惊,倒不是惊讶她武功了得,以武功而论,她还远不到杨逍、韦一笑、殷天正等人的地步,但心思灵机,变招既快且狠,双剑虽然把捏不住,仍要脱手伤人,若以为她兵刃非出手不可,已不足为患,躲避迟了一瞬。那便命丧剑底。可见临敌时的机变,往往能补功力之不足,弱能胜强,便由于此。
  赵明双剑出手,右腕翻处,已抓了那柄套着倚天剑剑鞘的木剑在手,她却不敢拔剑出鞘,伸鞘往张无忌腰间砸来。张无忌左手食中两指疾点她左肩「肩贞穴」,待她侧身相避,右手一探,这是乾坤大挪移法岂能再度无功,早已将木剑挟手夺了过来。赵明站定脚步,笑吟吟的道:「张公子,你这是什么功夫?难道便是乾坤大挪移神功么?我瞧那也平平无奇。」张无忌左掌摊开,掌中一朵珠花轻轻颤动,正是赵明插在鬓边之物。
  赵明心中大吃了一惊,暗想:「他摘去我鬓边珠花,我竟是丝毫不觉,倘若他有意伤我性命,只须当摘下珠花之时,手指乘势在我左边太阳穴上一戳,我此刻早已命赴黄泉了。」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淡然一笑,说道:「你既喜欢我这朵珠花,送了给你便是,也不须动手强抢。」张无忌倒给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左手一扬,将珠花掷了过去,说道:「还你!」转身便出水阁。
  赵明伸手接住珠花,叫道:「且慢!」张无忌转过身来,只听她笑道:「你何以偷了我珠花上两粒最大的珍珠?」张无忌道:「胡说八道,我没功夫跟你说笑。」赵明将那朵珠花高高举起,正色道:「你瞧,这里不是少了两粒珍珠么?」张无忌一瞥眼之下,果见珠花中有两根金丝的顶上没了珍珠,料知地是故意摘去,想引得自己走近身去,又施什么诡计,只哼了一声,不去理会。赵明手按桌边厉声说道:「张无忌,你有种就走到我身前三步之地。」那知无忌最沉得住气,偏不受她激,说道:「你说我胆小怕死,也由得你。」说着又跨下了两步台阶。
  赵明见激将之计无效,花容变色,惨然道:「罢啦,罢啦,今日我栽到了家,有何面目去见旁人?」反手拔下柱上的一柄短剑,叫道:「张无忌,多谢你成全!」无忌回过头来,只见白光一闪,赵明已将短剑往自己胸口插了下去。无忌冷笑道:「我才不上你——」下面「当」字还没说出,只见那短剑当真往她胸口插入,赵明惨呼一声,娇躯倒在桌边。张无忌这一惊着实不小,那料到她居然会如此烈性,数招不胜,便即挥剑自戕,心想这一剑若非正中心脏,或有可救,当即转身,回来着她伤势。
  他走到离桌三步之处。正要伸手去扳她肩头。突然间脚底一软,登时空了,身子直坠下去。张无忌暗叫不好,双手袍袖运气下拂,身子在空中微微一停,一掌便往东边击去,这一掌只要击中了,便能借力跃起,不致落入脚底的陷阱。那知赵明自杀是假,这着也早已料到,右掌运劲挥出,不让他手掌碰到桌子。这一切兔起鹄落,全是瞬息之间的事,双掌一交,张无忌的身子早已落下了半截,百忙之中,他手腕一翻,抓住了赵明右手的四根手指,她手指又滑又腻,立时便要滑脱,但无忌只须有半分可资着力之处,便有腾挪余地,手臂暴长,已抓住了赵明的上臂,只是他身子重而赵明身轻,一拉之下,两人一齐落入了陷阱。眼前一团漆黑,身子不住下坠,但听得拍的一响,头顶翻板已然合上。这一跌下,直有十余丈深,张无忌双足一着地,立即跃起施展「壁虎游墙功」到陷阱顶上。伸手去推翻板。触手之处,坚硬冰凉,竟是一块巨大的铁板,被机括扣牢牢地。他虽具乾坤大挪移神功,但身悬半空。不似站在地下那样,可将力道挪来移去,一推之下,铁板纹丝不动,身子已落了下来。赵明格格笑道:「八根粗钢条扣住了,你人在下面,怎能离得开?」好忌恼她狡猾奸诈,不去理她,在陷阱四壁摸索,寻找脱身之计。这陷阱的周壁摸上去都是冷冰冰的,十分光滑,坚硬异常。赵明道:「张公子,你的『壁虎游墙功』当真了得。这陷阱是纯钢所铸,打磨得滑不留手,连细缝也没一条,你居然游得上去,嘻嘻,嘿嘿!」
  无忌怒道:「你也陪我陷身在这里,有什么好笑?」突然想起:「这丫头奸滑得紧,这陷阱中必有出路,别要让她独自逃了出去。」当下上前两步,抓住了她的手腕,赵明惊道:「你干什么?」无忌道:「你别想独个儿出去,你要活命,乘早开了翻板。」赵明笑道:「你慌什么?咱们总不致饿死在这里。待会他们寻我不见,自会放咱们出去。最耽心的是,我手下人若以为我出庄去了,那就糟糕。」张无忌道:「这陷阱之中,没有出路的机括么?」赵明道:「瞧你生就一张聪明面孔,怎地问出这等笨话来?这陷阱又不是造来自己住着好玩的,那是用以捕捉敌人的东西,难道故意在里面留下开启的机括,好让敌人脱身而出么?」无忌一想倒也不错,说道:「翻板一动,有人落下,外面岂能不知?你快叫人来开启翻板。」赵明道:「我的手下,人都派出去啦,明天这时候,他们便回来了。你不用心急,好好休息一会有刚才吃过喝过,也不会就饿了。」
  无忌大怒,心想:「我多待一会儿不要紧,可是外公他们还有救么?」五指一紧,用上了二成力,喝道:「你不立即放我出去,我先杀了你再说。」赵明笑道:「你杀了我,那你是永远别想出这钢牢了。喂,男女授受不亲,你握着我手干么?」无忌被她一说,不自禁的放脱了她手腕,退后两步,靠壁坐下。只是这钢牢方圆不过数尺,两人最远也只能相距两步,张无忌又是忧急,又是气恼!鼻中却闻到赵明身上的少女气息,加上怀中的花香,不禁心神为之一荡,当下站了起来,怒道:「我明教和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你何故处心积虑,要置我个个于死地?」赵明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既然问起,待我从头说来。你可知我是谁?」
  无忌一想不对,虽然颇想知道这少女的来历和用意,但若等她从头至尾的慢慢说来,殷天正等人已然毒发毙命,何况怎知她说的是真是假,若是她捏造一套谎话来胡说八道一番,更是徒耗时刻,眼前更无别法,只有逼她叫人开启翻板,便道:「我不知道你是谁,这时候也没功夫听你说。你到底叫不叫人来放我?」赵明道:「我无人可叫。再说,在这里大喊大叫之上面也听不见。」张无忌怒极,和身扑上。赵明惊叫一声,出手撑拒,早被张无忌点中了胁下穴道,动弹不得。无忌左手叉住她咽喉,道:「我只须轻轻使力,你这条性命便没了。」这时两人相距极近,只觉她呼吸急促,吐气如兰,无忌枕头仰起,和她离开得远些。赵明突然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泣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这一着又是大出张无忌意料之外,一愕之下,放开了扼在她喉咙中的手,说道:「我又不想欺侮你,是要你放我出去。」赵明哭道:「我又不是不肯,好,我叫人啦!」提高嗓子,叫道:「喂,喂,来人哪!把翻板开了,我落在钢牢中啦。」她不断的叫喊,外面却毫无助静。赵明笑道:「你瞧,有什么用?」无忌气恼之极,说道:「也不羞,又哭又笑的,成什么样子。」赵明道:「你自己才不羞,一个大男人,却来欺侮弱女子?」张无忌道:「你是弱女子么?你诡计多端,比十个男子汉还要厉害。」赵明笑道:「多承张大教主夸赞,小女子愧不敢当。」
  张无忌一咬牙,心想事势紧急,倘若不施辣手,明教便要全军覆没,伸过手去,嗤的一声。将赵明的裙子撕下手掌大的一片。赵明以为他忽起歹念,这才具的惊惶起来,叫道:「你——你做什么?」张无忌道:「你若决定要放我出去,那便点头。」赵明道:「为什么?」无忌不去理她,吐些唾液,将那片绸手浸湿了,说道:「得罪了,我这是无法可施。」当下将那湿绸封住了她的口鼻。赵明立时呼吸不得,片刻之间,胸口气息窒塞,说不出的难过。她却也真硬气,竟是不肯点头,熬到后来,眼前金星乱舞,竟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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