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沙漠埋尸



  铁冠道人喝道:「什么人无事惊惶?」只见林中两个人急奔而出,正是洪水旗下的弟兄,奔到洪水旗掌旗使唐洋跟前,禀报了几句。唐洋奇道:「有这等事?」指指点点发了几句号令,洪水下三十余名弟兄,四面八方的搜了下去,余下的各占方位,布成防敌的阵势,唐洋亲自率领数人,到树林中去查察。洪水旗苦战之余,剩下的已不足百人,但唐洋指划分派,凛然若不可犯,单是洪水旗一旗,便足与江湖一般帮会门派分庭抗礼,张无忌瞧在眼中,暗想明教中人才济济,前途不可限量,心下甚是欣慰。
  过不多时,唐洋从林中快步出来,向张无忌躬身行礼,脸上颇有惶愧之色,说道:「启禀教主,属下唐洋领罪。」张无忌道:「唐旗使何事?」唐洋道:「属下派人看管俘虏,不料众俘虏突起发难,抢了看管人员的刀刃,人人自杀而死,看守者阻止不及,大亏职守。」张无忌道:「此事甚奇。」与众人同到林中,只见巫山帮、五凤刀各被俘虏人众,一齐尸横地下。洪水旗下的奉命看管的八名教众,倒有六人受了伤,跪在地下领罪。张无忌道:「这些人确是自杀,并非为人所害?」领头的看守者禀道:「启禀教主,这些俘虏忽地一声不息的跳将起来,击倒了属下,抢去刀剑。人人自杀,自始至终没出一句声。」张无忌点点头道:「事出意外,并非你们过失,起来吧!」那人道:「谢教主恕罪之恩!」
  张无忌一看众俘虏的伤痕,确是个个自杀毙命,只见尸堆中一人的手臂微微一动,尚未断气,当即俯身伸掌贴住那人的灵台要穴,一股九阳真气送了过去。那人睁开眼来,神色茫然。张无忌道:「你为什么自杀?」那人断断续续的道:「有谁贪生——怕死——下手——下手决不——容情——」张无忌一征,记起适才激战之时。山腰间有人如此呼喝,对方立即拚死恶斗,知道其中定是大有蹊跷,又问:「是谁下手决不容情?」那人道:「我一家——一家老少——妻子幼儿——都在人家手中——」张无忌道:「在谁的手中?咱们给你去救将出来。」那人摇了摇头,唇角边露出一丝苦笑,头一低,就此气绝。
  杨逍等听了那人之言,都是面面相觑,猜不透其中含意。张无忌命洪水旗将众尸体搬到山腰里掩埋了,和殷天正,杨逍、韦一笑回入茅棚,商议此事。彭莹玉道:「这些人的家属落入旁人手中,受人挟制,若不死战,只怕妻儿老小个个难以活命。江湖上有谁有这等威力权势,能驱策这许多帮会门派的豪杰?能将他们的家小扣以为质?」这些人除了张无忌之外,个个熟知江湖间情事,即均想不起有这么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周颠道:「那番僧手持倚天宝剑,定与峨嵋派暗有勾结,看来是六大门派在背后主持其事。灭绝老贼尼阴险狠毒,她斗不过咱们教主,便指使一般喽啰来跟本教为难。」冷谦道:「不是。」周颠道:「为什么不是?」冷谦不答。周颠又问:「为什么不是?」冷谦仍是不答。
  说不得道:「我想扣押诸帮会家小之事,在中原有预谋。六大派围攻本教,期在必胜,灭绝老尼这些人自负得紧,决不会想到一个『败』字,不致事先伏下这着棋子。」众人点头称是。周颠道:「就算你的话有理,那么暗中跟咱们为难的人是谁?」说不得道:「倘若成昆这恶贼未死,咱们定说是他。现下可就难猜得很了。」众人商议了半日,不得要领。张无忌道:「此事且搁在一旁。本教眼前第一大事,是去海外迎归金毛狮王谢法王。此行非本人亲去不可,有那一位愿与本人同去」众人一齐站起身来,说道:「愿追随教主,同赴海外。」
  张无忌道:「前往海外的人手也不必太多,何况此外尚有许多大事需人料理。这样吧,杨左使率领天地风雷四门,留镇光明顶,重建总坛。金木水火土五旗分赴各地,招集明教分散了人众,传谕本人所约三事。外公和舅父率同旧部,探听究是那一些厉害的敌人暗中在跟本教为难,再寻访光明右使和紫衫龙王的两位下落。韦蝙王请分别前往六大派掌门人居处,说明本教止战休好之意,不能化敌为友,也当止息干戈。这件事甚不易办,但韦蝠王大才,定能克建殊功。至于赴海外迎接谢法王之事,则由本人和五散人同去。」
  此时他是教主之尊,每一句话即是不可违抗的严令,众人一一接令,无不凛遵。杨不悔却道:「爹,我想到海外去瞧瞧满海冰山的风光。」杨逍微笑道:「那你向教主求去,我可作不了主。」杨不悔掀起了小嘴,却不作声。张无忌微微一笑,想起数年前护送杨不悔来西域时,一路上她缠着要说故事,自己曾将冰火岛上各种奇景、以及白熊、火猴、海豹、怪鱼,各种珍异动物说给她听,这当儿她便想亲自去看看了,当下说道:「不悔妹子,海行甚多凶险,你若不怕,杨左使又放心你去,那么杨左使和你一起都到海外去吧。」杨不悔拍手道:「我怕什么?爹,咱俩都跟无忌——不,跟教主去!」杨逍望着张无忌不答,听他示下。张无忌道:「既是如此,偏劳冷先生留镇光明顶,天地风雷四门,暂归冷先生统率。」冷谦道:「是!」周颠拍手顿足,大叫:「妙极,妙极!」说不得道:「周兄,妙什么?」周颠道:「教主如此倚重冷谦,那是咱五散人的面子。再说,大海茫茫,不知要坐几日几夜的海船,多了杨左使父女,谈谈说说,何等快活,倘若同着冷谦,那只不过多一块不开口的木头罢了。」众人一齐大笑,冷谦却既不生气,也不发笑,只常没有听见。
  当日众人饱餐欢聚,分别休息。张无忌要杨不悔替小昭开了玄铁铐镣,但那钥匙失落在火场的焦木瓦砾之中,再也寻找不着。小昭淡淡的道:「我带了这叮叮当当的铁炼,走起路来反而好听,还是戴着的好。」张无忌安慰她道:「小昭,你安心在光明顶上住着,我接了谢法王回来,借他的屠龙宝刀给你斩脱铐镣。」小昭摇了摇头,并不答应。
  次日清晨,张无忌率领众人,和冷谦分别。冷谦道:「教主,你身系本教的安危存亡,务请保重。」张无忌道:「冷先生坐镇总坛,多多辛苦。」冷谦向周颠道:「小心,怪鱼,吃你!」周颠握着他手,心中颇为感动,五散人情若兄弟,冷谦今日破例多说了这六个字,那的确是十分耽心大海中的怪鱼将众兄弟吃了。冷谦和天地风雷四门首领直送下光明顶来,这才不舍而别。
  无忌等行了百余里,在沙漠中就地歇宿。无忌睡到中夜,忽听得西首隐隐传来叮当、叮当、叮当,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他练就九阳神功之后,耳目比常人灵敏十倍,侧耳倾听,心中一动,当即悄悄起来,向声音来处急速迎了上去。奔出数里,只见小小一个人影,正在黑暗中移动,他抢步上去,叫道:「小昭,怎么你也来?」那人影正是小昭,她突然见到无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在他的怀里,抽抽噎噎的只是哭泣,却不说话。无忌轻拍她的肩头,说道:「好孩子,别哭,别哭!」小昭似乎受尽了委曲,终于得到发泄,哭得更加响了,说道:「你到那里,我——我也跟到那里。」无忌心想:「这小姑娘父母双亡,又见疑于杨左使父女,原是十分可怜。想是我对她和言悦色,是以对我十分依恋。」
  张无忌于是说道:「好,别哭啦,我也带你一起到海外去便了。」小昭大喜,抬起头来。只见她清丽秀美的小小脸庞,在银波如水的月光照映下,当真是出尘脱俗,晶莹的泪水尚未擦去,却已笑得极是欢畅,犹似一朵带着晓露的水仙。张无忌微笑道:「小昭,你将来大了,一定美得不得了。」小昭笑道:「你怎知道?」张无忌尚未回答,忽听得东北角上蹄得杂沓,有大队人马自西而东,奔驰而过,但听那蹄声渐渐远去,至少也有一百余人。
  过不多时,韦一笑和杨逍先后奔到。说道:「教主,深夜之中,大队人马奔驰,说不定又是本教之敌。」张无忌命小昭去和彭莹玉等人会合,自行带同杨韦二人,奔向蹄声传来之处查察。到得近处,果见沙漠中留下一排马蹄印痕。韦一笑俯身察看,忽然抓起一把沙子,说道:「有血迹。」张无忌将沙子凑近鼻端,登时闻到一阵新鲜的血腥之气。三个人循着蹄印追出数里,杨逍忽见左首沙中掉着半截单刀,抬起一看,见刀柄上刻着「冯人豪」三字,微一沉吟,说道:「这是崆峒派中的人物。教主,想是崆峒派在此预备下马匹,回归中原。韦一笑道:「从光明顶下来,已然事隔半月有余,他们尚在这里,不知捣什么鬼?」
  三人既然查知是崆峒派,便不放在心上,回归原地安睡。行到第五日上,前面草原上来了一行人众,张无忌视物及远,已看清楚大部份是身穿缁衣的尼姑,夹杂看七八个男子。双方行到相距十余丈处,一名尼姑尖声叫道:「是魔教的恶贼!」众人纷纷拔出兵刃,散了开来。张无忌瞧这情势,对方准是峨媚派的人众,不知何以去而复回,而那些人也是从未见过的,当下朗声说道:「众位师太是峨嵋门下吗?」一名身材瘦小的中年尼姑越众而出,厉声道:「魔教的恶贼,多问什么?上来领死吧。」张无忌道:「师太上下如何称呼?何以如此动怒?」那尼姑喝道:「邪恶奸贼,凭你也配问我名号!你是谁?」
  韦一笑恼她对教主无礼,一冲而前,身形如同鬼魅,穿入众人之中,已点了两名男弟子的穴道,抓住两人后领,猛地发脚,远远奔了出去,将两人摔在地下,随即又奔回原处。这几下兔起鹄落,快速无伦,峨嵋众人一怔之间,那两名男弟子已被他就像腾云驾雾搬运到了数十丈以外,横卧就地,一动不动。只听韦一笑冷笑一声,说道:「这位是当世武功第一,天下肝胆无双的奇男子,统率左右光明使、四大护教法王、五散人,五行旗、天地风雷四门的明教张教主,赶过峨嵋派下山,夺过灭绝师太手中倚天宝剑,像这样的人物,也配来问一声师太的法名么?」
  他这番话一口气的说将出来,峨嵋群弟子尽皆骇然,眼见韦一笑适才露了这么一手匪夷所思的武功,无人再会怀疑他的说话。那中年尼姑定了定神,才道:「阁下是谁?」韦一笑道:「在下姓韦,外号叫做青翼蝠王。」峨嵋派中几个人不约而同的惊呼一声。便有四个人奔去救护那两个被他搬到了远处的同门。韦一笑道:「奉张教主令:明教和六大派上息干戈,释怨修好。贵同门周身无伤,蝙蝠王这次没吸他的血。」原来韦一笑自经张无忌以九阳神功疗伤之后,不但驱除了所中的一阴指寒毒,连从前积下的阴寒之气也消了大半,不必每次行动,便须吸食人血以抗寒毒。
  那四个人抬了那两名被点中穴道的同门回来,正待设法给他解治,只听得嗤嗤两响,两粒黄沙被以强劲之极的指力弹了过来。带着破空之声,直射那二人的穴道,登时替他解了。
  原来那是杨逍以「弹指神通」的奇功,反运「掷石点穴」的功夫,将那两名峨嵋弟子的穴道解了。那中年尼姑眼见对方人数虽然不多,但个个武功高得出奇,何况明教教主之尊也亲身在此,若是动起手来,只怕立时便吃大亏,便道:「贫尼法名静空,不敢请问这位施展弹指神通、掷石点穴绝技的施主是谁?」杨逍尚未回答,周颠已哈哈笑道:「他是本教光明使者,可跟你是一家人啦!」静空退了一步,双眉倒竖,喝道:「原来你便是害死我纪师妹的恶贼杨逍!」手中长剑一振,忍不住便要扑前跟他拚命。
  张无忌道:「此中情由,静空师太一问尊师便知,不必在此多生纠葛。」静空道:「我师父呢?」张无忌道:「尊师从光明顶下来,已半月有余,预计此时已进玉门关。各位东来,难道中间错过了么?」静空身后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说道:「师姊别听他胡说。咱们分三路接应,有信号火箭联络,怎会错过不见?」周颠听她说话无礼,正要教训她几句,张无忌低声道:「周先生不必跟她一般见识。她们寻不着师父,自然着急。」静空满脸怀疑之色,说道:「家师和众位师姐妹是不是落入了明教之手?大丈夫光明磊落,何必隐瞒?」周颠笑道:「老实跟你们说,峨嵋派不自量力,来攻光明顶乃自灭绝师太以下,个个被擒,现下正关在水牢之中,教她们思过待罪,关他个十年八年,放不放那时再说。」彭莹玉忙道:「各位莫听这位周兄说笑,灭绝师太神功盖世,门下弟子个个武艺高强,怎能失陷于明教之手?此刻贵我双方已然止息干戈,各位回去峨嵋,自然见到。」静空将信将疑。犹豫不决。
  韦一笑道:「这位周兄爱说笑话。难道本教教主堂堂之尊,也会骗你们小辈不成?」那中年女子道:「魔教向来诡计多端,奸诈狡桧,说话如何能信?」洪水旗掌旗使唐洋左手一挥,突然之间,巨木在东、烈火在南、锐金在西、洪水在北,厚土居中,五行旗旗下教众兵刃出手,将一干峨嵋弟子团团围在中间。白眉鹰王殷天正大声说道:「老夫是白眉鹰王,只须我一人出手,就将你们一干小辈都拿下了。明教今日手下留情,年青人以后说话可得检点些。」这几句话轰轰发发,震得峨嵋群弟子耳朵中嗡嗡作响,心神动荡,难以自制。眼见殷天王白须白眉,神威凛凛,众入无不骇然。
  张无忌一拱手,说道:「多多拜上尊师,便说明教张无忌问她老人家好。」当先向东便去。唐洋待韦一笑、殷天正等一一走过,这才挥手召回五行旗。峨嵋弟子瞧了这等声势,暗暗心惊,眼送张无忌等远去,个个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彭莹玉道:「教主,我瞧这事确是其中另有跷蹊。灭绝师太诸人东还,不该和这干门下弟子错失道路。各门各派沿途均有联络记号,那有影踪不见之理?」众人边走边谈,都觉峨嵋派这许多人突然在大漠中消失,其理难明,何况那倚天宝剑落入了那番僧之手,更是兆头不好。张无忌挂念周芷若的安危,却又不便和旁人谈商。
  这日行到傍晚,说不得忽道:「这里有些古怪!」奔向左前方的一排矮树之间察看,从一名教众的手里接过一把铁铲,在地下挖掘起来,过不多时,赫然露出一旦尸首。这尸首已然腐烂,面目殊不可辨,但从身上衣着看来,显然是昆仑派的弟子。几名教众一齐助手挖掘,不久掘出一个大坑,坑中横七竖八的堆着十六七具尸体,尽是昆仑弟子。倘若是本派掩埋,决不致如此草草,显是敌人所为。再查那些尸体,人人身上有伤。说不得命手下教众将各具尸体好好分开,一具具的妥为妥葬。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头的疑问都是一样:「谁干的?」大家怔了一阵,彭莹玉才道:「此事倘不查个水落石出,这笔烂帐定然写在明教头上。」各人都是见多识广之辈,心照不宣,均知前面等着一批武功高强、行事毒辣的劲敌。只是这群敌人诡秘阴险,更显得难以对付。说不得朗声说道:「大家听了,若是明刀明枪的交战,大伙儿在教主率领之下,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也决不致输于旁人。只是暗箭难防,此后饮水食饭、行路住宿,处处要防敌人下毒暗算。」教众们齐声答应:「是!」
  又行一阵。眼见夕阳似血,天色一阵阵的黑了下来,众人正要觅地休息,只见东北角天边三四头兀鹰不住在天空盘旋。突然间一头兀鹰俯冲下去,立即又急飞而上,羽毛纷纷掉落,啾啾哀鸣,显是给下面什么东西击中了,吃了一个大亏。
  锐金旗的掌旗使庄铮死在倚天剑下之后,副旗使吴劲草承张无忌之命,升任了正旗使,这时见几头兀鹰古怪,道:「我去瞧瞧。」带了两名弟兄,急奔过去,过了一会,一名教众先行奔回,向张无忌禀道:「禀告教主,武当派殷六侠摔在山谷之中。」张无忌大吃一惊,道:「是殷六侠?受了伤么?」那人道:「似乎是受了重伤,吴旗使一见是殷六侠,命属下急速禀报教主。吴旗使已下谷救援去了——」张无忌心急如焚,不等他说完,快步奔去,杨逍、殷天正等随后跟来。到得近处,只见那里是一个峭壁,下临深谷,崖旁生满了长草小树,吴劲草左手抱着殷利亨,正在十分吃力的攀援上来。张无忌挂怀殷利亨的生死安危,沿着山壁抢了下去,一手抓住吴劲草右臂,另一手便去探殷利亨的鼻息。只觉他呼吸细微,张无忌便放宽了心,接过殷利亨的身子,几个纵跃,便上了峭壁,将他横放在地下,定神一看,不禁又是惊怒,又是难过。但见他膝、肘、踝、腕、足趾、手指,所有四肢的关节,全都被人折断了,气息奄奄,动弹不得,对方下手之毒,实是骇人听闻。他神智尚未迷糊,一见到无忌,脸上微露喜色,吐出了口中的两颗石子。原来他受伤后被人推下山谷,仗着内力精纯,一时却不致死,兀鹰想来吃他,被他侧头咬起地下的石子,喷气射击,如此苦苦撑持,已有数日。
  杨逍见那四头兀鹰尚自盘旋未去,似想等众人抛下殷利亨后,便飞下来啄食他的尸体,心下恼怒,从地下拾起四粒小石,嗤嗤连弹,四头兀鹰应声落地,每一个的脑袋都是被小石打得粉碎。殷利亨点了点头,多谢杨逍替他出了这口气。
  张无忌先给他服下止痛护心的药丸,然后设法替他接续断骨,但一加查察,便即皱起了眉头-但见他四肢共有二十来处断折,每一处断骨均是被重手指力捏成粉碎,再也无法接续。殷利亨道:「跟三哥一样,是少林派金刚指力——指力所伤——」张无忌登时想起当年父亲所说三师伯俞岱岩受伤的经过来,他也是被少林派的金刚指力捏得骨节粉碎,卧床已达二十余年。其时自己父母尚未相识,不料事隔这许多年月,又有一位师叔伤在少林金刚指之下。
  他定了定神,说道:「六叔不须烦心,这件事交给了侄儿,定教奸人难逃公道。那是少林派中何人所为,六叔可知道么?」殷利亨摇了摇头,他数日来苦苦挣命,早已筋疲力尽,此刻心头一松,再也支持不住,便此昏晕了过去。张无忌想起自己身世,父母所以自刎而死,最主要的是为了对不起三师伯。今日六师叔又遭此难,再不勒逼少林派交出这罪魁祸首,如何对得起俞殷二位?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父母?
  张无忌见殷利亨虽然昏晕,性命已是无碍,只是断肢难续,多半也要和俞岱岩同一命运。他负着双手,远远走了开去,要安安静静的细细思量一下。他走上一个小丘,坐了下来,心中两种念头不住交战:「要不要到少林寺去,找到那罪魁祸首,跟爹爹、妈妈、六叔报此大仇?若是少林派肯坦率承认,交出行凶之人,事端就不致扩大,否则岂非明教要和武当派联合,共同对付少林?我已和众兄弟歃血盟誓,决不再向六大派寻仇生事,此刻事情闹到了自己头上,就将誓言抛诸脑后,那如何能够服众?祸端一开,此后怨怨相报,只怕又要世世代代的流血不止,不知要伤残多少英雄好汉的性命?」
  这时天已全黑,明教众人点起灯火,埋锅造饭,张无忌兀自坐在小丘之上,眼见月亮升起,仍是拿不定主意,一直想到半夜,才这么决定:「咱们且到少林寺去求见掌门空闻神僧,说明前因后果,要他给一个公道。」转念又想:「但若把话说僵了,非动手不可,那便如何?」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要知他年纪轻轻,初当大任,所遭逢的却是江湖上最辣手的难题,身处恩怨仇杀之际,便是老成练达、识见超卓之士,也未必能有善策,何况他武功虽佳,处事的经验却是浅鲜之极,一心想要止战息争,但凶杀血仇,对一件件迫人而来。张无忌机缘巧合,当了明教教主的重任,推不掉、甩不脱,此后的烦恼艰困,实是无穷无尽呢!
  他回到灯火之旁,众人虽然肚饿,却谁都没有动筷吃饭,恭敬肃穆的站着等候。张无忌好生过意不去,忙道:「各位以后自管用饭,不必等我。」去看殷利亨时,只见杨不悔已用热水替他洗净创口,喂他饮汤。殷利亨神智仍是迷糊,突然间眼晴定定的瞧着杨不悔,大声道:「晓芙妹妹,我想得你好苦,你知道么?」杨不悔满脸通红,神色极是尴尬,右手拿着匙羹,低声道:「你再喝几口汤。」殷利亨道;「你答应我,永远不离开我。」杨不悔道:「好啦,好啦!你先喝了这汤再说。」殷利亨似乎甚为喜悦,张口把汤喝了。
  次日张无忌传下号令,各人暂且不要分散,一齐到嵩山少林寺去,问明打伤殷利亨的原委再说。韦一笑、周颠等个个是侠义之士,眼见殷利亨如此重伤,均是心中不平,听教主说要到少林问罪,齐声喝采,杨逍为了纪晓芙之事,一面对殷利亨极是抱憾,口中虽然不言,心里却立定了主意,决意竭全力,为他报仇,更命女儿好好照顾服侍,稍补自己的前过。
  一路无话,这日众人进了玉门关。分别买了牲口代步。殷利亨时昏时醒,张无忌问起他如何受伤的情形,殷利亨茫然难言,只是说:「少林派的和尚,五个人围攻我一个。是少林派的武功,决计错不了。」
  众人生怕招摇,惹人耳目,都买了商贩的衣服换了,有的更推着独轮木车,装了皮货药材之物。这日清晨动身,在甘凉大路上赶道、骄阳如火,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行了两个时辰,眼见前面一排二十来棵大柳树。众人心中甚喜,催赶坐骑,奔到柳树之下休息。到得近处,只见柳树下已有九个人坐着。八个大汉均作猎户打扮,腰跨佩刀,背负弓箭,还带着五六头猎鹰,墨羽利爪,模样极是神骏。另一人却是个年轻公子,身穿宝蓝绸衫,轻摇折扇,掩不住一副雍容华贵之气。
  张无忌翻身下马,突然和那公子的目光一触,只见他双日炯炯有神,紫电般的闪了一闪,目光随即隐没,转过头来时,却变成了一副文弱儒雅的神态。这年轻公子美得出奇,手中折扇白玉为柄,但握着扇柄的手,白得和扇柄竟无分别。
  但在一瞥之间,众人目光不约而同的都瞧向少年公子腰间,只见黄金为钩、宝带为束,悬着一柄长剑,剑柄上赫然镂刻着「倚天」两个篆文。这剑的形状长短,正和灭绝师太持以大屠明教教众、周芷若用以刺得张无忌重伤几死的倚天剑一模一样。明教众人大为愕然,周颠第一个忍不住要开口相询,便在此时,只总得东边大路上马蹄杂沓,一群人乱糟糟的乘马奔驰而来。
  众人凝目一瞧,却是一队元兵,约莫有五六十人,另有一百多名妇女,被元兵用绳缚着曳之而行。这些妇女大都小脚伶仃,如何跟得上马匹,有的跌倒在地下,便被绳子挂着,随地拖行。所有妇女都是汉人,显是这群元兵掳掠来的良民百姓,其中半数都已衣衫被撕得稀烂,有的更是裸露了大半身,哭哭啼啼,极是凄惨。那些元兵有的手持酒瓶,喝得半醉,有的则用鞭子抽打众女。这些蒙古人一生长于马背,鞭术精奇,一鞭抽去,便卷下了女子身上一大片衣衫,余人欢呼喝采,引以笑乐。
  蒙古人侵入中国,将近百年,素来瞧得汉人比牲口也还不如,只是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淫虐欺辱,却也是极少见之事,明教众人见了,无不目眦欲裂,只待张无忌一声令下,使即冲上救人。
  忽听有那少年公子说道:「六破,你去叫他们放了这干妇女,如此胡闹,成什么样子。」他说话也声音清脆无比,又娇又嫩,竟然似个女子。一名大汉应道:「是!」解下系在柳树上的一匹黄马,翻身上了马背,大声说道:「喂,大白天这般胡闹,你们也没官去管束么?快快把众妇女放了!」元兵中一名军官装束之人有骑马乘众而出,在臂弯中搂着一个少女,斜着醉眼,哈哈大笑,说道:「你这死囚活得不耐烦了,来管老爷的闲事!」那大汉冷冷的道:「天下盗贼四起,都是你们这班不恤百姓的官兵闹出来的,乘早给我规矩些吧。」那军官打量柳荫下的众人,心下微感诧异,暗想平常老百姓一见官兵,远远躲开尚自不及,怎么这群人吃了豹子胆、老虎心,竟敢管起官军的事来?一眼掠过,见到那少年帽子头巾上两粒龙眼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贪心登起,大笑道:「兔儿相公,跟了老爷去吧!有得你享福的!」说着双腿一挟,催马向那少年公子冲来。那公子本来和颜悦色,瞧着众元兵的暴行似乎也不生气,待听得这军官如此无礼,秀眉微微一蹙,说道:「别留一个活口。」
  他这「口」字刚说出,飕的一声响,一支羽箭射出,将那军官射得洞胸而过,乃是他身旁一个猎户所发。此人发箭手法之快,劲力之强,几乎已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那里是寻常猎户的身手。那军官一声不出,抱着怀中少女,一齐倒冲下马来。只听得飕飕飕连珠箭发,八名猎户一齐放箭,当真是百步穿杨,箭无虚发,每一箭便射死一名元兵。众元兵虽然变起仓卒,大吃一惊,但个个是弓马娴熟的战士,各人连声呼哨,便即还箭。那八名猎户跃上马背,冲了过去,一箭一个,一箭一个,顷刻之间,射死了三十余名元兵。余下的见情势不对,一声忽哨,丢下众妇女回马便走。那八名猎户跨下的都是骏马,风驰电掣般追将上去,八枝箭射出,便有八名元兵倒下,追出不到一里,蒙古官兵尽数就歼。
  那少年公子牵过坐骑,纵马而去,更不回头再望一眼,他在瞬息间屠灭五十余名蒙古官兵,便似家常便饭一般,竟是丝毫不以为意。周颠叫道:「喂,喂!慢走!我有话问你啊!」那公子更不理会,在八名猎户拥卫之下,远远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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