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金银血蛇



  何太冲一看到爱妾足趾上的齿痕,对张无忌的信心陡增十倍,说道:「不错,不错,当真每个足趾上都有齿痕,小兄弟实在高明,实在高明。小兄弟既知病源,必能疗治,小妾病愈之后,我必当重重酬谢。」他转头对七个医生喝道:「什么风寒中邪,阳虚阴亏,都是胡说八道!她足趾上的齿痕,你们怎地瞧不出来?」张无忌道:「夫人此病原本奇特,他们不知病源,那也怪他们不得,都放他们回去吧!」何太冲道:「很好很好!小兄弟大驾光临,再留这些庸医在此,那不是徒惹人厌么?春儿,每人送一百两银子,叫他们各自回去。」那七个医生死里逃生,无不大喜过望,急急离去,生怕无忌的医法不灵,何太冲又迁怒到他们身上。
  张无忌道:「请叫仆妇搬开夫人的卧床,床底有两个小洞,那便是金银血蛇出入的洞穴了。」何太冲也不等仆妇动手,右手抓起一只床脚,单手便连床带人一齐提开,果见床底有两个小洞,不禁又喜又怒,叫道:「快取硫矿烟火来,薰出毒蛇,斩它个千刀万刀!」张无忌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夫人身上所中的蛇毒,全仗这两条毒蛇医治,你杀了毒蛇,夫人的病便无法医治了。」何太冲道:「原来如此。这中间的原委,倒要请教。」张无忌指着窗外的花圃道:「何先生,尊夫人的疾病,全由花圃中那八株『灵脂兰』而起。」何太冲道:「这叫做『灵脂兰』么?我也不知其名,有一位朋友知我性爱花草,从西域带了这八盆兰花送我,这花开放时有檀香之气,花朵的颜色又极娇艳,想不到竟是祸胎。」
  张无忌道:「据书上所载,这种『灵脂兰』其茎如球,颜色火红,球茎中含有剧毒,我去掘来瞧瞧,不知是也不是。」这时何太冲的弟子们均已得知张无忌在治五师母的怪病,男弟子不便进房,詹春等六个女弟子却都在师父身旁,听得无忌这般说,便有两名女弟子拿了铁铲,将一株灵脂兰掘了起来,果见土下的球茎色赤如火,两名女弟子知道茎中含有剧毒,那敢用手去碰?
  张无忌道:「请各位将八枚球茎都掘出来,放在土钵之中,加入鸡蛋八枚,鸡血一碗,捣烂成糊。捣药时务须小心,不可溅上肌肤。」詹春答应了,自和两名师妹同去办理。张无忌又要了两根竹筒,一枝竹棒,放在一旁。
  过不多时,灵脂兰的球茎已捣烂成糊,无忌将药糊倒在地下,围成一个圆圈,却空出了一个两寸来长的缺口,说道:「待会见有异状,各位千万不可作声,以免毒蛇受到惊吓,暴起伤人。各位去取些甘草、棉花,塞住鼻孔。」众人依言而为,张无忌也塞住鼻孔,然后取出火种,将灵脂兰的叶子放在蛇洞前烧了起来。不到一盏茶时分,只见左边小洞中探出一个蛇头,蛇皮血红,头顶却有个金色肉冠。那蛇缓缓爬出,竟是生有四足,身长约莫八寸,这金冠血蛇刚从洞中出来,右边小洞中也爬出一蛇,身形略短,头顶肉冠则作银色。何太冲等见了这两条怪蛇,都是屏息不敢作声,这种异相毒蛇必有剧毒,那是不必说了,若是将它们惊走,只怕夫人的疾病难治。
  只见两条怪蛇伸出蛇舌,你舐舐我的肩头,我舐舐你的背脊,神情亲热异常,相偎相倚,慢慢地爬进了灵脂兰药糊圈成的圆圈之中。张无忌忙将两根竹筒放在圆圈的缺口,提起一根竹棒,轻轻在银冠血蛇的尾上一拨。那蛇行动快如电闪,众人眼前只见银光一闪,那蛇已钻入了竹筒。金冠血蛇跟着也要钻入,但那竹筒甚小,长短只容得一蛇,银冠血蛇进去之后,金冠血蛇便无法再进,只急得胡胡而叫,声音如吹洞箫,甚是悦耳动听。
  张无忌用竹棒将另一根竹筒拨到金冠血蛇的身前,那蛇便也钻了进去。无忌忙取过木塞,塞住了竹筒的口子。自那对金银血蛇从洞中出来,众人一直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直到无忌用木塞塞住竹筒,各人才不约而同的吁了口长气。无忌道:「请拿几桶热水进来,将地下洗得干干净净,不可留下灵脂兰的毒性。」六名弟子忙奔到厨下烧水,过不多时,便将地下洗得片尘不染。
  无忌叫各人紧闭门窗,又命人取来雄黄,明矾、大黄、甘草等几味药材,捣烂成末,拌以生石灰粉,灌入银冠血蛇的竹筒之中,那蛇登时胡胡的叫了起来。另一筒中的金蛇也呼叫相应。无忌拔去金蛇竹筒上的木塞,那蛇从竹筒中出来,绕着银蛇所居的竹筒游走数匝,状甚焦急,突然间急窜上床,从五姑的棉被中钻了进去。何太冲大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张无忌摇摇手,轻轻揭开棉被,只见那金冠血蛇一口咬住了五姑左足的中趾。无忌脸露喜色,道:「解铃还是系铃人,五姑身中这金银血蛇之毒,现下便是这对蛇儿吸出她体内的毒质。」
  过了一顿饭时分,只见那蛇身子肿胀,粗了几倍,头上那金色肉冠更是灿然生光。无忌拔下银蛇所居竹筒的木塞,那金蛇即从床上跃下,游近竹筒,口中吐出毒血,喂那银蛇。
  无忌道:「好了,每日吸毒两次,我再开一张消肿补虚的方子,十天之内,便可痊愈。」何太冲大喜,将无忌让到书房,说道:「小兄弟神乎其技,这中间的缘故,还要请教。」无忌道:「据『毒物大全』所载,这金冠银冠的一对血蛇,在天下毒物之中,名列第三十七,虽然不算是十分厉害的毒物,但它有一种特点,便是性喜食毒。什么砒霜、鹤顶红、孔雀胆、鸠酒等等,它无不喜爱。夫人窗外的花圃之中,种了灵脂兰,这灵脂兰的毒性,可着实厉害,竟将这对金银血蛇引了出来。」何太冲点头道:「原来如此。」张无忌又道:「金银血蛇必定雌雄共居,适才我用雄黄、甘草等药焙炙那银冠雌蛇,金冠雄蛇为了救它伴侣,便到夫人脚趾上吸取毒血相喂。再过三个时辰,我用药物整治雄蛇,那雌蛇也必再去吸取毒血,如此反覆施为,便可将夫人体内毒质去尽。」
  当日何太冲在后堂设了筵席,款待张无忌与杨不悔。无忌心想杨不悔是纪晓芙的私生女儿,说起来于峨嵋派的声名有累,因此当何太冲问起她来历时,含糊其辞,不加明说。
  过了数日,五姑的肿胀果然渐消退,精神恢复,已能略进饮食,到第十天上,肿胀全消。五姑备了一席精致酒筵,亲向无忌道谢,请了詹春作陪。五姑容色虽仍憔悴,但俏丽一如往昔。何太冲自是十分喜欢。詹春乘着师父高兴,求他将苏习之收入门下。何太冲呵呵笑道:「春儿,你这斧底抽薪之计可着实不错啊,我收了这姓苏的小子,将来自会把『龙形一笔剑』传他,那么他从前偷看一次,又有何妨?」詹春笑道:「师父,倘若不是这姓苏的偷看你老人家练剑,弟子不会去拿他,便不会碰到张世兄。固然师父和五姑洪福齐天,可是这姓苏的小子,说来也有一份功劳啊。」五姑向何太冲道:「你收了这许多弟子,到头来谁也帮不了你的忙。詹姑娘既然看中了那小子,想必是好的,你就多收一个吧,说不定将来倒是最得力的弟子呢。」何太冲对爱妾之言向来唯命是听,便道:「好吧,我收便收他,可是有一个条件。」
  五姑道:「什么啊?」何太冲正色道:「他投入我门下之后,须得安心学艺,可不许对春儿痴心妄想,企图娶她为妻,这个我可是万万不准的。」
  詹春满脸通红,把头低了下去,五姑却吃吃的笑了起来,说道:「啊哟,你做师父的要以身作则才好,自己三妻四妾,却难道禁止徒儿们婚配么?」何太冲那句话原是跟詹春说笑,哈哈一笑,便道:「喝酒,喝酒!」只见一名小鬟托着木盘,盘中放着一只酒壸,走到席前,替各人斟酒。那酒稠稠的微带黏性,颜色金黄,甜香扑鼻。何太冲道:「张兄弟,这是本山的名产,乃是取雪山顶上的琥珀蜜梨酿成,叫做『琥珀蜜梨酒』,为外地所无,不可不多饮几杯。」
  张无忌本是不会饮酒,但闻到这琥珀蜜梨酒酒香沁入心脾,便端起杯来,正要去饮,突然怀中那金银蛇同时胡胡胡的低鸣起来。无忌心念一动,叫道:「此酒饮不得。」众人一怔,都放下了酒杯。无忌从怀中取出竹筒,放出金冠血蛇,那蛇儿游于酒杯之旁,将一杯酒喝得涓滴不剩。它连喝了三杯蜜梨酒,无忌将它关回竹筒,放了银冠雌蛇出来,也喝了三杯。这对血蛇互相依恋,单放雄蛇或是雌蛇,决不远去,同时对主人十分驯顺,但若双蛇同时放出,那不但难以补捉回归竹筒,而且说不定便暴起伤人,反噬主人。
  五姑笑道:「小兄弟,你这对蛇儿会喝酒,当真有趣得紧。」张无忌道:「请命人捉一只狗子或是猫儿过来。」那小鬟应道:「是!」便要转身退出。无忌道:「这位姊姊等在这里别去,让别人去捉猫狗。」过了片刻,一名仆人牵了一头大黄狗进来,无忌端起何太冲面前的一杯酒,灌在黄狗的口里。那黄狗悲吠几声,随即七孔流血而毙。
  五姑吓得浑身发抖,道:「酒里有毒——谁——谁要害死我们啊?张兄弟,你又怎地知道?」无忌道:「这对金银血蛇喜食毒物,它们嗅到酒中毒药的气息,便高兴得叫了起来。」那小鬟惊得魂不附体,道:「我——我不知道是毒—有毒—我从大厨房拿来——」何太冲道:「你从大厨房到这里,遇到过谁了?」那小鬟道:「在走廊里见到杏芳,她拉住我跟我说话,揭开酒壸闻了闻酒香。」
  何太冲、五姑、詹春三人对望了一眼,原来那杏芳是何太冲原配夫的贴身使婢。张无忌道:「何先生,此事我一直踌躇不说,却在暗中察看。你想,这对金银血蛇当初何以要去咬夫人的足趾,以致以蛇毒传入她的体内?显而易见,是夫人中了慢毒性药,血中有毒,才引到金银血蛇。从前那下毒之人,只怕便是今日在酒中下毒那一位。」何太冲尚未说话,突然门帘掀起,人影一晃,无忌只觉双乳底下一阵剧痛,已被人点中了穴道,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一点儿也不错,是我下的毒。」只见进来那人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女子,双目含威,眉心间聚有煞气。那女子对何太冲道:「是我在酒中下了蜈蚣涎的剧毒,你待怎样?」五姑见了这女子甚是害怕,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叫道:「太太!」原来这女子乃是何太冲的元配夫人,名叫班淑娴,武功比之何太冲只高不低。何太冲向来对她极是畏惧,但怕虽然怕,妾侍还是娶了一个又一个,只是每多娶一房妾侍,对妻子便又多怕三分。
  何太冲见妻子冲进房来,默然不语,只是哼了一声。班淑娴道:「我问你啊,是我下的毒,你待怎样?」何太冲道:「你不喜欢这少年,那也罢了。但你行事这等不分青红皂白,如果我不是及时警觉,毒酒下肚,那可如何是好?」班淑娴道:「这里的人全不是好东西,一古脑儿整死了,也好耳根清静。」她拿起毒酒的酒壸摇了摇,壸中有声,还剩得有大半壸毒酒。
  班淑娴满满的斟了一杯毒酒,放在何太冲面前,说道:「我本想将你们五个人一起毒死,既是被这小鬼发觉,那就饶了四个人的性命。这一杯毒酒,却是非喝不可,谁喝都是一样,老鬼,你来决定吧。」说着刷的一声,拔出长剑在手。
  原来班淑娴是昆仑派中武功杰出的女弟子,年纪比何太冲为大,入门也较他为早,武学修为更是比他深湛。何太冲年轻时英俊潇洒,深得这位师姊欢心。他们师父是因和明教中一位前辈交手争斗而死,突然而逝,不及留下遗言,下一代的众弟子争夺掌门之位,各不相下。班淑娴极力扶助何太冲,两人联手,势力大增,别的师兄弟各怀私心,那就无法与之相抗,结果由何太冲接任掌门。他怀恩感激,便娶了这位师姊为妻。少年时还不怎样,两人年纪一大,班淑娴特别显得衰老,何太冲借口没有子嗣,便娶起妾侍来。可是由于她数十年来的积威,再加何太冲自知不是,心中有愧,对这位师姊又兼严妻,却是十分的敬畏。
  这时见妻子将一杯毒酒放在自己面前,压根儿就没违抗的念头,心想:「我自己当然不喝,五姑和春儿也不能喝,张无忌是咱们救命恩人,只有这女娃娃跟咱们无亲无故。」于是站起身来,将那杯毒酒递给杨不悔,道:「孩子,你喝了这杯酒。」杨不悔大惊,适才眼见二条肥肥大大的黄狗喝了一杯毒酒便即毙命,那里敢接酒杯。哭道:「酒里有毒,我不喝,我不喝。」何太冲抓住她胸口衣服,正要强灌,张无忌冷冷的道:「我来喝好了。」何太冲微一踌躇,心中觉得过意不去。班淑娴因心怀妒忌,是以下毒想毒死何太冲最宠爱的五姑,眼见得手,却给张无忌不远千里的赶来救了,对少年原是极度憎恶,冷冷的道:「你这少年古里古怪,说不定有解毒之药。若是你来代喝,一杯不够,须得将毒酒喝干净了。」
  张无忌眼望何太冲,盼他从旁说几句好话,那知他低了头竟是一言不发,詹春和五姑也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班淑娴的怒气转到自己头上,这大半壸毒酒便要灌到自己口中。张无忌心中冰凉,暗想:「这几人的性命是我所救,但我此刻遇到危难,他们竟是袖手旁观,连求情也不代求一句。」便道:「詹姑娘,我死之后,请你将这位小妹妹送到坐忘峰她那爹爹那里,这事能办到么?」詹春眼望师父。何太冲点了点头。詹春便道:「好吧,我会送她去。」心中却想:「昆仑山横亘千里,我知道坐忘峰在在那里?」张无忌听她随口敷衍,并无诚意,知道这些人都是凉薄之辈,多说也是枉然,冷笑道:「昆仑派自居武林中正大门派,原来如此。何先生,取酒给我喝吧!」何太冲听了他这几句讽刺的言语,心下大怒,巴不得他早些中毒而死,当下提起大半壸毒酒,都灌进了无忌口中。杨不悔抱着无忌身子,放声大哭。班淑娴冷笑道:「你医术再精,我也教你救不得自己。」伸手又在张无忌肩背腰胁多处穴道,补上几指,随即倒转剑柄,在何太冲、詹春、五姑、杨不悔四人身上各点了穴道,说道:「两个时辰之后,再来放你们。」她点穴之时,何太冲和詹春等动也不动,不敢闪避。班淑娴向在旁侍候的婢仆喝道:「都出去。」她最后出房,反手带上房门,连声冷笑而去。
  毒酒入腹,片刻间张无忌便觉疼痛难当,眼见班淑娴出房关门,心道:「你既走了,我一时便未必会死。」强忍疼痛,暗自运气,以谢逊所授之法,先解开了上身被点的诸穴,随即伸手拔下几根头发,到咽喉中一阵撩拨,喉头发痒,哇的一声,将饮下的毒酒呕出了十分八九。何太冲、詹春等见他穴道被点后居然仍能动弹,都是大为惊讶。
  何太冲便欲出手拦阻,苦于自己被妻子点了穴道,空有一身极高的武功,却是不得施展,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张无忌觉得腹中仍极疼痛,但搜肚呕肠,再也吐不出来,心想先当脱此危境,再行设法除毒,于是伸手去解杨不悔的穴道,那知班淑娴的点穴手法另有一功,无忌竟是解之不开,只得将她抱在手里,轻轻推开窗子,向外一张,不见有人,便将杨不悔放在窗外。
  何太冲若以真气冲穴,大半个时辰后也能解开,但眼见张无忌便要逃走,待会妻子查问起来,又有风波,何况让这武当派的小子赤手空拳从昆仑派三圣堂中逃了出去,将自己忘恩负义的事迹在江湖上传扬开来,一代宗师的颜面何存?那是无论如何非将他截下不可。何太冲深深吸一口气,待要出声呼叫,向妻子示警,张无忌已料到此着,从身上摸出一颗黑色药丸,塞在五姑口中说道:「这是一颗『鸩砒丸』,十二个时辰之后,断肠裂心而死。我将解药放在离此三十里外的大树之上,作有标志,三个时辰之后,何先生可派人来取。倘若我出去时失手被擒,那么反正是个死,多有一个人相陪也好。」
  这一着大出何太冲意料之外,微一沉吟,低声道:「小兄弟,我这三圣派虽非龙潭虎穴,但凭你两个孩子,却也闯不出去。」张无忌知他此言不虚,冷冷的道:「依我看来,夫人所服的『鸩砒丸』的毒性,眼前除我之外,无人能解。」何太冲道:「好,你解开我的穴道,我亲自送你出去。」何太冲被点的是「风池」和「京门」两穴,张无忌在他「天柱」、「环跳」、「大椎」、「商曲」诸穴上推拿片刻,竟是毫不见效。
  这一来,两人心下均是骇然。张无忌心道:「他昆仑派的点穴功夫确是厉害,胡青牛先生传授了我七种解开被点穴道的方法,但在他身上竟是每一种都不管用。」何太冲却想:「这小子有这许多推拿解穴的法门,手法怪异,劲力直透重穴,当真了不起。班淑娴明明点了他身上七八处穴道,却如何半点也奈何他不得?武当派近年来名动江湖,张三丰这老道果然是有他人所难及的本事。那日在武当山上幸亏没有跟武当派动手,否则定要惹得灰头土脸。他小小孩童已是如此了得,老的大的出起手来,自是更加厉害十倍。」他却不知无忌「不受点穴」的功夫学自谢逊,而解穴的本事学自胡青牛。武当派自有他威震武林的真才实学,但无忌这两项本领,却和武当派无关。
  何太冲见他解穴无效,心念一动,道:「你拿茶壸过来,给我喝几口茶。」张无忌不知他何以突然要在此时喝茶,但想他顾忌爱妾的性命,不敢对自己施什么手脚,便提起茶壸,喂他饮茶。何太冲满满吸了一口,却不吞下,对准了自己肘弯里的「清冷渊」用力一喷。只见一条水箭笔直冲出,嗤嗤有声,登时将他手上穴道解了。
  张无忌来到昆仑山三圣堂后,一直便见何太冲为了五姑疾病烦恼,畏妻宠妾,儒弱猥琐,便似个寻常没志气的男子,此时见他初次显现功力,不由得身子一震,大吃一惊:「这位昆仑派掌门的武功如此深厚,我可一直对他瞧得小了。看来他并不在俞二师伯、金花婆婆、灭绝师太诸人之下。我但见到他平庸颟顸的一面,没想到他身为昆仑派掌门,自有人所难及之处。这道水箭若是喷在我脸上胸口,立时便须送命。」
  只见何太冲将右臂转了几转,解开了自己腿上穴道,说道:「你先将解药给她服了,我送你平安出谷。」张无忌缓缓摇了摇头。何太冲急道:「我是昆仑掌门,难道会对你这孩子失信?倘若毒性发作,那便如何是好?」张无忌道:「毒性不会便发。」何太冲叹了口气,道:「好吧,咱们悄悄出去。」
  两人跳出窗去,何太冲伸指在杨不悔背心轻轻一拂,登时解了她的穴道,手法犹如行云流水,轻灵无比。张无忌好生佩服,眼光中流露出钦仰的神色来,他自和何太冲相见以来,从未有过这种尊崇的感觉。何太冲懂得他的心意,微微一笑,一手携着一人,绕到三圣堂的后花园,从侧门走出。那三圣堂前后共有九进,出了后花园的侧门,经过一条曲曲折折的花径,又穿入许多厅堂之中,若不是何太冲带领,张无忌非迷路不可,便是没有昆仑派弟子拦阻也未必能闯得出来。这一来,他对昆仑派的敬重之心,又增了几分。一离开三圣堂,何太冲右手将杨不悔抱在臂弯,左手拉着张无忌,展开轻功,向西北疾行。无忌给他带着,身子轻飘飘的,一跃便是丈余,足尖在地下一点,又是进了丈余,但觉风声呼呼在耳畔掠过,便是骑着快马也没这般迅捷。一转眼间,三人已奔出二十余里,张无忌非但毫不用力,而且宛似凌空飞行,写意非凡。正行之间,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何太冲——何太冲——给我站住了——」这声音顺风传来,似乎极为遥远,又似便在身旁,正是班淑娴的口音。
  何太冲微一迟疑,当即立定了脚步,叹了口气,说道:「小兄弟,你们两个快些走吧,内人追赶而来,我不能再带你们走了。」张无忌心想:「这人待我还不算太坏。」便道:「何先生,你回去便是。我给五夫人服食的并不是毒药,更不是什么『鸩砒丸』,只是一枚润喉止咳的『桑贝丸』。前几日不悔妹妹咳嗽,我制了给她服用,还多了几丸在身边,不免吓了你一跳。」何太冲又惊又怒,喝道:「当真不是毒药?」张无忌道:「五夫人自我手中救活,我怎能又下毒害她。」只听得班淑娴的叫声不断传来:「何太冲——何太冲——你逃得了么?」那声音又近了一些。何太冲所以带无忌和不悔逃走,完全是为了怕爱妾毒发不治,拍拍拍拍四个耳光,打得无忌双颊肿起,满口都是鲜血。张无忌见他第五掌又打过来,忙使一招「亢龙有悔」,往他手掌迎击过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掌,倘若学会了,原是威力无穷,但无忌只学到一点肤浅皮毛,如何能和昆仑派的掌门人争斗?何太冲见他一掌击来,招数特异,显是极上乘的武功,轻轻「咦」的一声,侧身避开,拍的一掌,又打在无忌右眼之上,只打得他眼睛立时肿起。无忌一招无效,知道自己本领跟他差得太远,索性垂手立定,不再抗拒。何太冲却并不因他不动手而罢手,仍是左一掌右一掌的打个不停。他出掌时并未运用内力,否则只怕一掌便能将无忌震死,但饶是如此,每一掌打到,都使无忌头晕眼花,疼痛不堪。
  他正打得起劲,班淑娴已率领两名弟子追到,冷冷的站在一旁。她见无忌并不抵御,未免无趣,说道:「你打那女娃子试试。」何太冲身形一斜,吧的一声,打了杨不悔一个耳括子。杨不悔吃痛,登时哇哇大哭。张无忌怒道:「你打我便了,何必又欺侮这小孩子?」何太冲不理,伸掌又给杨不悔一下。张无忌纵起身来,一头撞在他的怀中。班淑娴冷笑道:「人家小小孩童,尚有情义,能够临危护友,那似你这等无情无义的薄幸之徒。」何太冲听了妻子讥刺之言,满脸通红,抓住张无忌后颈,往外丢出,喝道:「小杂种,见你爹爹妈妈去吧!」这一下用了真力,将无忌的头颅对准了山边的一块大石摔去。张无忌身不由主,疾飞而出,眼见头盖和大那大石相撞,便要脑浆迸裂——。
  蓦地里旁边一股力道飞来,将张无忌身子一引,把他带在一旁。无忌惊魂未定,站在地下,眯着一只肿得高高的眼睛向旁看去。只见离身五尺之处,站着一个身穿白色粗布长袍的中年书生。班淑娴和何太冲相顾骇然,这书生何时到来,从何处走来,事先竟是绝无知觉,即使他早早就躲在大石之后,以何太冲夫妇的能为,也决不能无法发觉。何太冲适才提起无忌,将他掷向大石,这一掷之力,少说也有五六百斤,但那书生长袖一卷,当即消解了这股大力,将无忌带在一旁,显然武功奇高。但见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相貌俊美,只是双眉略向下垂,嘴边现着几条深深皱纹,不免有些衰老凄苦之相。他不言不动地站在当地,神色漠然,似乎心驰远处,在想什么事情。
  何太冲咳嗽一声,说道:「阁下是谁?为何横加插手,前来干预昆仑派之事?」那书生深深一揖,说道:「原来尊驾便是铁琴先生何前辈了,久仰英名。这一位是何夫人吧?晚辈杨逍。」
  「杨逍」两字一出口,何太冲、班淑娴、张无忌三人不约而同,一齐「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只是无忌的叫声中又惊又喜,何氏夫妇却是又惊又怒。只听得刷刷两声,两名昆仑女弟子长剑出鞘,倒转剑柄,递给师父师母。何氏夫妇手中长剑青光闪烁,何太冲横剑当腹,摆着一招「雪拥蓝关」势,班淑娴则剑尖斜指地下,那是一招「木叶萧萧」。这两招都是昆仑派剑法中精奥,看来轻描淡写,随随便便,但在这两招之中,却均伏下七八招凌厉之极的后着,只须手腕一抖,剑光暴长,立即便可伤到敌身上七八处要害。
  杨逍却似浑然不觉,但听无忌那一声叫喊之中,充满了喜悦,心中微觉奇怪,向他脸上一瞥。这时张无忌满脸鲜血,鼻肿目青,早给何太冲打得不成模样,但满心欢喜之情,还是在他难看之极的脸上流露出来。张无忌道:「你——你便是明教的光明使者,杨逍杨伯伯么?」杨逍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怎地知道我姓名?」张无忌指着杨不悔,说道:「她便是你的女儿啊。」拉过杨不悔来,道:「不悔妹妹,快叫爸爸,快叫爸爸!咱们终于找到了。」杨不悔睁着圆圆的眼睛,骨溜溜地望着杨逍,道:「你是我爸爸?我妈妈呢?我是来找妈妈的啊。」原来杨不悔想到妈妈时不住哭闹,无忌一路上只有哄她,说是跟她去找妈妈。
  杨逍心头大震,抓住无忌肩头,说道:「孩子,你说清楚些。她是谁的女儿,她妈妈是谁?」他这么用力一抓,无忌的肩骨格格直响,痛到心底。无忌不肯示弱,不愿呼痛,但终于还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她是你的女儿,她妈妈便是峨嵋派女侠纪晓芙。」杨逍本来脸色苍白,这时更加没半点血色,颤声道:「她——她有了女儿?她——她在那里?」双臂一伸,抱起了杨不悔,只见她被何太冲打了两掌,两边面颊高高肿起,但眉目之间,宛有几分纪晓芙的俏丽。正想再问,突然看到杨不悔颈中黑色的丝条,当即伸手轻轻一拉。只见丝条尽头,结着一块铁牌,牌上一刻着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那正是他送给纪晓芙的明教「铁魔令」。这一下再无怀疑,紧紧搂住了不悔,连问:「你妈妈呢?你妈妈呢?」杨不悔道:「妈妈不见了,我在寻她。你看见她么?」杨逍见她年纪太小,说不清楚,眼望无忌,意示询问。张无忌叹了口气,说道:「杨伯伯,我说出来你别难过。纪姑姑被她师父打死了,她临死之时——」杨逍大声喝道:「你骗人,你骗人!」只听得喀的一声,无忌右边肩骨已被他捏碎,咕咚咕咚杨逍和张无忌同时摔倒,杨逍手中,还紧紧的抱着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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