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间关万里



  旁人还未答话,胡青牛双足一挺,已晕死过去。王难姑大哭,叫道:「你为何这般作贱自己,服毒而死?」
  金花婆婆这次从灵蛇岛重赴中原,除了寻那害死她丈夫的对头报仇之外,便是要找胡青牛的晦气,那知她现身之时,正好胡青牛服下剧毒。她身居灵蛇岛上,也是个使毒的大行家,一看胡青牛和王难姑的脸色,知他们中毒已深,无药可救。她还道胡青牛怕了自己,以致服毒自尽,霎时间报仇之心尽去,叹了口气,说道:「作孽,作孽!」携了那小姑娘,出房而去,只听她刚出茅舍,咳嗽声已在数十丈外,实是不可思议。
  张无忌一摸胡青牛心口,心脏尚在微弱跳动,忙取过玉龙苏合散给他服下,又以金针刺他涌泉鸩尾等穴,散出毒气,然后依法给王难姑施治。
  忙了大半个时辰胡青牛才悠悠醒转。王难姑喜极而泣,连叫:「小兄弟,全靠你救了我二人的性命。」张无忌道:「那金花婆婆只道胡先生已服毒而死,倒是去了一件心腹大患。」他见这金花婆婆倏然而来,倏然而去,形同鬼魅,这时想起她来,犹是不寒而栗。王难姑道:「这金花婆婆行事极为谨慎,今日她离去了,日后必定再来查察。我夫妻须得立即避走,小兄弟,请你起两个坟墓,碑上书明我夫妻俩的姓名。」张无忌答应了。当下胡青牛王难姑夫妇稍加收拾,坐在一辆骡车之中,乘黑离去。张无忌直送到蝴蝶谷口,这一老一少两年多来日日相见,一旦分手,都有些依依不舍。胡青牛取出一部手写医书,说道:「无忌,我毕生所学,都写在这部医书之中,现在送了给你。你身中玄冥神掌,阴毒难除,我心中极是过意不去,只盼你参研我这部医书,能想出驱毒的法子,那么咱们日后尚有相见之时。」张无忌谢过收下。王难姑道:「你救我夫妻性命,又令我二人和好。我原该也将一生功夫,传了给你。但我生平钻研的是下毒伤人,你学了也无用处。只望你早日痊可,将来我再图补报了。」
  张无直等到那骡车去得影踪不见,这才回到茅舍。次日清晨便在屋旁堆了两个坟墓,叫了石匠来树立两块墓碑,一块上写蝶谷医仙胡先生青牛之墓,另一块写胡夫人王氏之墓。薛公远简捷等见胡青牛夫妻同时毙命,才知他病重之说,果非骗人,尽皆嗟叹。
  王难姑既已远去,不再暗中下毒,各人的伤病在张无忌诊治之下,便一天好似一天,不到十日,各人陆续辞去。无忌在这几日中,全神贯注阅读胡青牛所著这部医书,果见内容博大精深,奇妙微奥,不愧为医仙之名。他只读了八九天,医术已是大进,但如何驱除体内阴毒,却是不得端倪。他反来覆去的细读数过,终于绝了盼望,不由得心灰意懒。张无忌掩了书卷,走到屋外,瞧着两个假墓,心想:「一年之后,我才真的要长眠于地下了。」言今及此,不由得泪如泉涌。忽听得身后咳嗽了几下,无忌吃了一惊,转过头来,只见金花婆婆扶着那相貌极美的小姑娘,颤巍巍的站在他身后。金花婆婆问道:「小子,你是胡青牛的什么人?为什么在他坟上哭泣?」张无忌道:「我身中玄冥神掌的阴毒——」金花婆婆一伸手,便抓住了无忌的手腕,搭了搭他的脉博,奇道:「是谁打你的?」无忌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人扮作一个蒙古兵的军官,却不知究竟是谁。我来向胡先生求医,他却不肯医治。现下他已服毒而死,我的病更是好不了,是以想起来伤心。」金花婆婆见他英俊文秀,讨人喜欢,却染上了这不治之症,连道:「可惜!可惜!」
  张无忌初知玄冥神掌的阴毒极难驱除之时,原是十分惊惶,但后来张三丰师徒以内功替他疗治走赴少林寺求少林九阳功医仙胡青牛潜心诊疗两年,可说已竭尽天下的人力,仍是无效,他心灰意懒之下,已将一切置之度外,听金花婆婆连说可惜,当下淡淡一笑,说道:「生死修短,岂能强求?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甚始之蕲生乎?」
  金花婆婆一怔,登时呆了,细细咀嚼他这几句话。原来张三丰信奉道教,他的七弟子虽然都不是道士,但道家奉为宝典的一部庄子南华经,却均读得滚瓜烂熟。张翠山飘流了冰火岛后,身无长物,无忌长到五岁时,张翠山教他识字读书,因无书籍,只得划地成字,将庄子教了他背熟。他适才引这三句话,意思是说:「我那里知道,一个人贪生不是迷惑?我那里知道一个人怕死,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面而不知回归故乡呢?我那里知道,死了的人不会懊悔他从前求生呢?」庄子的原意在阐明,生未必乐,死未必苦,生死其实没有什么分别,一个人活着,不过是做大梦,死了,那是醒大觉,说不定死了之后,会觉得从前活着的时候多蠢,为什么不早点死了?正而你做了一个悲伤哭泣的恶梦之后,一觉醒来,懊悔这恶梦实在做得太长了。
  张无忌年纪幼小,本来不懂得这些生死的大道理,但他这四年来日日都处于生死之交的边界,时时均是可生可死,自不免体会到庄子这些话的含义。他本来并不相信庄子的话,但既然自己活在世上的日子已屈指可数,自是盼望一个人死后会别有奇境,会懊悔活着时竭力求生的可笑。
  金花婆婆却从他这几句话中想到了逝世的丈夫。他俩数年的夫妻,恩爱无比,一旦阴阳相隔,再无相见之日,假如一个人活着正似流落异乡,死后却是回到故土,那么丈夫被仇人害死,胡青牛不肯治丈夫的伤毒,都未必是坏事了。
  只有站在金花婆婆身旁的小姑娘,却不懂无忌说了这句什么话,不懂为什么婆婆一听,便这般呆呆出神。她一双美目瞧瞧婆婆,又瞧瞧无忌,在两人的脸上转来转去。
  终于,金花婆婆叹了口气,说道:「幽冥之事究属如何,总是渺茫。死虽未必可怕,但凡人莫不有死,不须强求,死亡终会到来。能够多活一天,便多一天吧!」无忌自见到纪晓芙等十五人被金花婆婆伤得这般惨酷,又见胡青牛夫妇这般畏惧于她,甚至连逃走也无勇气,想像这金花婆婆定是个凶残绝伦的人物,但相见之下,却是大谬不然。那日灯下匆匆一面,并未瞧得清楚,此时却见她明明是个和蔼慈祥的老婆婆。无忌心中觉察得到,她对自己的关怀亲切,确是发乎真心,决非假装出来。
  金花婆婆又问:「孩子,你爹爹尊姓大名?她在不在这里?」无忌当即将自己身世简略说了。金花婆婆大为惊讶,道:「你是武当张五侠的令郎,如此说来,那恶人所以用玄冥神掌伤你,为的是要迫问金毛狮王谢逊和那屠龙刀的下落了」无忌道:「不错,他以诸般毒刑于我身,我却是宁死不说。」金花婆婆道:「你是确实知道的?」无忌道:「嗯,但金毛狮王是我义父,我决计不会吐露。」金花婆婆左手一掠,已将他双手握在掌里。只听得骨节格格作响,无忌双手痛得几欲晕去,又觉一股冰凉的寒气,从双手传到胸口,这寒气和玄冥神掌又有不同,但一样的难熬难当。金花婆婆柔声道:「乖孩子,好孩儿,你将谢逊的所在说出来,婆婆会医好你的寒毒,再传你一身天下无敌的功夫。」张无忌只痛得涕泪交流,昂然道:「我父母舍生全义,不肯泄露朋友的行藏,金花婆婆,你瞧我是出卖父母之人么?」金花婆婆微笑道:「很好,很好!」潜运内劲,箍在他手上犹铁圈般的手指又收紧几分。张无忌道:「你为什么不在我耳朵中灌水银?为什么不喂我吞铁针?四年之前,我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便不怕那恶人的诸般恶刑,今日长大了,难道反而越来越不长进了?」
  金花婆婆哈哈大笑,说道:「你自以为是个大人,不是小孩了,哈哈,哈哈——」她笑了几声,又剧烈的咳嗽起来,那小姑娘忙握拳替她轻轻捶背,又取出一瓶药丸来喂了她服下。金花婆婆咳嗽渐渐止,放开了无忌的手,只见他自手腕以至手指尖,全成紫黑之色。那小姑娘向他使个眼色,道:「快谢婆婆饶命之恩。」张无忌哼了一声道:「她杀了我,说不定我反而快乐些,有什么好谢的?」那小姑娘眉头一皱,嗔道:「你这人不听话,我不理你啦。」说着转过了身子,却又偷偷用眼角觑他的动静。
  金花婆婆微笑道:「阿离,你一个人在岛上没有小伴儿,无聊得紧。咱们把这娃娃抓去,叫他服侍你,好不好?就只他这股驴子脾气,太过倔强,不容易听话。」那叫做阿离的小姑娘长眉一轩,拍手道:「好啊,咱们便抓了他去。他不听话,婆婆不会想法儿整治他么?」
  张无忌听她二人一问一答,心下大急,要是金花婆婆当场将他杀死,也就自算了,倘若真的将自己抓到什么岛上,死不死活不活的先受她二人折磨,那可比什么都难受了。只见金花婆婆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咱们先要去找一个人,办一件事,然后一起到灵蛇岛去。」张无忌怒道:「你们不是好人,我才不跟你们去呢。」金花婆婆微笑道:「我们灵蛇岛上什么东西全有,吃的玩的,你见都没有见过,乖孩子,跟婆婆来吧。」张无忌突然转身,拔足便奔,那知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又已挡在他面前,无忌发足快,收足也快,身子一侧,斜刺里向左方窜去,仍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又已挡住他面前,柔声道:「孩子,你逃不了的,乖乖的跟咱们走吧。」无忌咬紧牙齿,向她一掌猛击过去。金花婆婆微微一侧身,向他掌上吹了口风。无忌的手掌本已被她捏得瘀黑肿胀,这一口风吹上来,犹似用利刃再在创口划了一刀,只痛得他直跳起来。
  忽听得旁边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无忌哥,你在玩什么啊?我也来。」正是杨不悔走近身来。跟着纪晓芙也从树丛后走了出来,她母女俩刚从田野间漫游而归,陡然间见到金花婆婆,纪晓芙脸色立时变得惨白,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婆婆,你不可难为小孩儿家?」
  金花婆婆细细的眼睛一翻,向纪晓芙瞪视了一眼,冷笑道:「你还没有死啊?我老太婆的事,要你来多嘴多舌?走过来让我瞧瞧,怎么到今天还不死?」纪晓芙出身武学名家,原是颇具胆气,但这时处处要顾念到女儿,已不敢轻易涉险,携着女儿的手,反而倒退了一步,低声道:「无忌,你过来。」无忌拔足欲行,阿离一翻手掌抓住了他小臂上的三阳络,说道:「给我站着。」这三阳络一被扣住,无忌竟是半身麻软,动弹不得,心中又惊又怒,又是奇怪,心道:「这小ㄚ头不知使的是什么邪门功夫?」
  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晓芙,怎地如此不争气?走过去便走过去!」纪晓芙又惊又喜,回身叫道:「师父!」但背后可并无人影,凝神一瞧,才见远处有一个身穿灰布袍的尼姑缓缓走来,正是峨嵋派掌门纪晓芙的授业恩师灭绝师太。她身后还随着两名弟子。她相隔如此之远,面都还瞧不清楚,但说话声传到各人耳中便如是近在咫尺一般,足见她内力之深厚充沛。灭绝师太盛名远播,武林中无人不知,只是她极少下山,见过她一面的人可着实不多,有些仰慕她的人上峨嵋山去拜访,一概挡驾不见,连张三丰那样的人物都见不到,旁人是更加不必说了。走近身来,只见她约莫四十四五岁年纪,容貌算得甚美,但两条眉毛斜斜下垂,使得一副面相变得极是诡异,几乎有一点戏台上的吊死鬼味道。纪晓芙迎上去跪下磕头,低声道:「师父,你老人家好。」灭绝师太道:「还没给你气死,总算还好。」纪晓芙跪着不敢起来。但听得站在师父身后的丁敏君低声冷笑,知她在师父跟前已下了不少说词,不由得满背都是冷汗。
  灭绝师太道:「这位婆婆叫你过去给她瞧瞧,为什么到今天还不死,你就过去给她瞧瞧啊。」纪晓芙道:「是。」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金花婆婆跟前,朗声道:「金花婆婆,我师父来啦,你的强凶霸道,都给我收了起来吧。」金花婆婆咳嗽两声,向灭绝师太瞪视两眼,点了点头,说道:「嗯,你是峨嵋派的掌门,我打了你的弟子,你待怎样?」灭绝师太冷冷的道:「打得很好啊,你爱打,便再打,打死了也不管我事。」纪晓芙心如刀割,叫道:「师父!」两行热泪流了下来。须知灭绝师太向来最是护短,弟子们明明理亏,得罪了旁人,她也要强辞夺理的维护到底,这时却说出这几句话来,那显是不当她弟子看待了。
  金花婆婆道:「我跟峨嵋派无冤无仇,打过一次,也就够啦。阿离,咱们走吧!」说着慢慢转过身去。丁敏君不知金花婆婆何等来历,见她老态龙钟,病体支离,居然对师父如此无礼,心下大怒,一纵身,拦在她的面前,喝道:「你也不向我师父说几句好话,便这样想走么?」说着右手拔剑,离鞘一半,作威吓之状。金花婆婆伸出两根手指,在她剑鞘外一捏,随即放开,笑道:「破铜烂铁,也拿来吓人么?」丁敏君怒火更炽,便要拔剑出鞘。那知一拔之下,这剑竟是拔不出来。阿离笑道:「破铜烂铁,生了锈啦。」丁敏君再一使劲,仍是拔不出来,原来金花婆婆适才在剑鞘外一捏,潜运内力,已将剑鞘捏得向内凹入,将剑锋牢牢咬住。丁敏君拔是拔不出,就此作罢却又是心有不甘,胀红了脸,神情极是狼狈。灭绝师太缓步上前,三根指头挟住剑柄,轻轻一抖,剑鞘登时裂为两片,剑锋脱鞘而出,说道:「这剑算不得是什么利器宝刀,但也还不是破铜烂铁。金花婆婆,你不在灵蛇岛上纳福,却到中原来生什么事?」
  金花婆婆见到她三根手指抖剑裂鞘的手法,心中一凛,暗道:「这贼尼声名极大,倒是有一点真实功夫,不妨伸量于她。」于是笑咪咪的道:「我老公死了,一个人在岛上闲得无聊,因此出来到处走走,瞧瞧有没合意的和尚道士,找一个回去作伴。」她特别说和尚道士,那自是讥刺对方身为尼姑,却也四处走走。灭绝师太生性严峻,从来不与人说笑,一听金花婆婆之言,一双下垂的眉毛更加垂得低了,长剑一挺,道:「亮兵刃吧!」丁敏君纪晓芙等从师以来,从未见过师父和人动过手,尤其纪晓芙知道金花婆婆的武功怪异莫测,更是关切。张无忌的手臂仍被阿离抓在手中,上身越来越麻,叫道:「快放开我!你拉着我干么?」阿离见纪晓芙在旁有插手干预之势,若不放开,她必上前动手,那时还是非放他不可,于是用力一摔,放松了他手臂,冷笑道:「瞧你逃得掉么?」
  金花婆婆淡淡一笑,说道:「峨嵋派郭襄郭女侠当年的剑法名动天下,自然是极高的,但不知传到徒子徒孙手中,还剩下几成?」灭绝师太道:「就算只剩下一成,也足以扫荡邪魔外道。」金花婆婆双眼凝视对方手中长剑的剑尖,一瞬也不瞬,突然间,举起手拐杖,往剑身上一点。灭绝师太焉能给她点中?长剑晃动,往她肩头刺来。金花婆婆咳嗽声中,举杖横扫。灭绝师太身随剑走,如电光般游到了对身后,脚步未定,剑招先到。金花婆婆却不回身,倒转拐杖,反手往她剑刃上砸去。
  两人都是当世武林的一流高手,三四招一过,心下均已暗赞对方了得,猛听得当的一声响,灭绝师太手中的长剑已断为两截,原来剑杖相交,长剑被竟被拐杖震断。旁观各人除了阿离外,都吃了一惊,看她手中的拐杖黑黝黝地毫不起眼,非金非铁,居然能砸断利剑,那自然是凭籍她深厚充沛的内力了。但金花婆婆和灭绝师太适才兵刃相交,却知长剑所以断绝,乃是靠着那拐杖的兵刃之利,并非金花婆婆功力上稍胜一筹。原来她这拐杖乃是灵蛇岛旁海底的特产,叫做「珊瑚金」,是数种特异金属混和珊瑚,在深海下历千万年而化成,削铁如切豆腐,打石如敲棉花,不论多么锋利的兵刃,遇之立折。
  金花婆婆是大有身份之人,知道灭绝师太兵刃虽断,却未输招,当下也不进招,只是拄扙于地,抚胸咳嗽,纪晓芙丁敏君等三名峨嵋弟子生怕师父已受了伤,一齐抢到灭绝师太身旁照应。
  阿离手掌一扇,又已抓住了张无忌的手腕,笑道:「我说你逃不了,是不是?」这一下仍是出其不意,无忌仍是没能让开,但觉脉门被扣,又是半身酸软。他两次着了这小姑娘的道儿,又羞又怒,又气又急,飞右足便要向她腰间踢去。阿离手指一加劲,无忌的右足只踢出半尺,便抬不起来了。他怒声叫道:「你放不放我?」阿离笑道:「我不放,你有什么法子?」无忌猛地一低头,张口便往她手背上咬去。阿离只觉手上一阵剧痛,大叫一声:「啊唷!」松开右手手指,左手的五根指爪却向无忌脸上抓到。无忌忙向后跃开,但为势已然不及,被她中指的指甲刺入肉里,在右脸上深深刻划了一道血痕,阿离右手的手背上,却也是血肉模糊,被无忌这一口咬得着实厉害。
  两个孩子在一旁打斗,金花婆婆却目不旁视,一眼也没瞧他们。她大敌当前,焉敢分心旁鹜?只见灭绝师太抛去半截断剑,说道:「这是我徒儿的兵刃,原不足以当高人的一击。」说着解开背囊,取出一柄四尺来长的古剑来。但见她剑鞘上隐隐发出一层青气,剑未出鞘,已足可想见其大为不凡。金花婆婆一瞥眼,只见剑鞘中部用金丝镶着两个篆文:「倚天!」她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倚天剑!」灭绝师太点了点头,道:「不错,是倚天剑。」金花婆婆心头,霎时间闪过了武林中故老相传的那六句话来:「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喃喃的道:「原来倚天剑落在峨嵋派手中。」灭绝师太喝道:「接招!」提着剑柄,竟不除下剑鞘,连剑带鞘,便向金花婆婆胸口点来。金花婆婆拐杖一封,灭绝师太手腕微颤,剑鞘已碰上了拐杖。但听得「嗤」的一声轻响,犹如撕裂一张厚纸,金花婆婆那根海外神物,兵中至宝的「珊瑚金」拐杖,已自断为两截。
  金花婆婆,心头大震,暗想:「倚天剑刃未出匣,已是如此厉害,当真是名不虚传。」向着那柄宝剑凝视半晌,说道:「灭绝师太,请你给我瞧一瞧剑锋的模样。」灭绝师太摇头不允,森然道:「此剑出匣后不饮人血,不便还鞘。」
  两人凛然相视,良久不语。适才交换了这数招,两人都是以深厚内力,逼住兵刃上的劲风,旁人看来只是随手拆了几招,绝无骇人耳目的地方,实则两人数十年来的修为,均已在这三四招中显示了出来。金花婆婆知道这位尼姑的功力比自己略浅,至于招数上的神妙处,则一时还没能瞧得出来,但她既是峨嵋派的掌门,自是非同泛泛,加之手中持了这柄「天下第一宝剑」,自己决计讨不好去,于是轻轻咳嗽了两声,转过身来,拉住阿离,飘然而去。
  丁敏君和纪晓芙等从来不知这柄武林中轰传已久的倚天剑,竟是在师父手中,见她一击得胜,均是大为欣喜。丁敏君道:「师父,这老婆不是有眼不识泰山么?居然敢跟你老人家动手,那才是自讨苦吃。」灭绝师太正色道:「以后你们在江湖上行走,只要听到她的咳声,赶快远而避之。」原来她刚才挥剑一击之中,虽然削断了对方拐杖,但出剑时还附着她修练三十余年的「峨嵋九阳功」,这般神功撞到金花婆婆身上,却似落入汪洋大海一般,竟然无影无踪,只带动一下她的衣衫,竟没使她倒退一步。这时思之,犹是心有余悸。
  灭绝师太向纪晓芙道:「晓芙,你来!」当先走到茅舍中,纪晓芙等三人跟了进去。杨不悔叫道:「妈妈!」待要一起进去,纪晓芙知道师父这次亲自下山,乃是前来清理门户,自己素日虽蒙她宠爱,但一场重责决计无法免了,当下对女儿道:「你在外边玩儿,别进来。」张无忌心想:「那姓丁的女子很坏,定要在她师父跟前纪姑姑的鬼话。那晚的事情我瞧得明明白白,全是这姓丁的不好,倘若她胡说八道,颠倒黑白,我便挺身而出,给纪姑姑辩明。」于是悄悄绕到茅舍之后,缩身窗下偷听。
  但听屋中寂静无声,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好半晌,灭绝师太道:「晓芙,你自己的事,自己说罢。」纪晓芙声音哽咽,道:「师父,我——我——」灭绝师太道:「敏君,你问她罢。」丁敏君道:「纪师妹,咱们门中,第三戒是什么?」纪晓芙道:「戒淫邪放荡。」丁敏君道:「是了,第六戒是什么?」纪晓芙道:「戒心向外人,倒反师门。」丁敏君道:「违戒者如何处分?」纪晓芙却不答她的话,向灭绝师太道:「师父,这其中弟子实有说不出来的难处,并非就如丁师姊所言这般。」灭绝师太道:「好,这里没有外人,你就细细跟我说罢。」
  纪晓芙知道今日面临生死关头,决不能稍带隐瞒,便道:「师父,六年之前,师父命咱们兄妹八人,下山分头打探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弟子向西行到大树堡,在道上遇到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约莫有四十来岁年纪。弟子走到那里,他便跟到那里,弟子投客店,他也投客店,弟子打尖,他也打尖。弟子初时不去理他,后来实在瞧不过眼,便出言斥责。那人说话疯疯癫癫,弟子忍耐不住,便出剑刺他。这人身上也没兵刃,那知武功却是绝高,三招两式,便将我手中长剑夺了过去。」
  「我心中惊慌,连忙逃走,那白衣男子也不追来,第二天早晨,我从店房中醒来,见我长剑无端端放在我的枕边。我自然是大吃一惊,出得客店时,只见那人又跟上我了。我想跟他动武是没用的了,只有跟他好言相恳,说道咱们非亲非故,素不相识,何况男女有别,你老是跟着我有何用意,我又说我的武功虽不及你,但我峨嵋派可并不是好惹的。」灭绝师太「嗯」了一声,似乎认为她说话得体。
  纪晓芙续道:「那人笑了笑,说道:『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姑娘若是跟着我去,包你一新耳目,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
  灭绝师太性情孤僻,一生潜心武学,对世务殊为膈膜,听纪晓芙说「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又说「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的几句话,不由得颇为悠然神往,道:「那你便跟他去瞧瞧,且看他到底有什么古怪本事。」纪晓芙脸上一红,道:「师父,他是个陌生男子,弟子怎能跟随他去?」灭绝师太登时省悟,说道:「啊,不错!你叫他快些滚得远远的。」纪晓芙道:「弟子千方百计,躲避于他,可是始终摆脱不掉,终于为他所擒。唉,弟子不幸,遇上了这个前生的冤孽——」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
  灭绝师太道:「后来怎样?」纪晓芙低声道:「弟子力不能拒,失身于他。他监视我极严,教弟子求死不得。如此过了数月,忽有敌人上门找他,弟子便乘机逃了出来,不久发觉身已怀孕,不敢向师父说知,只得躲着偷偷生了这个孩子。」灭绝师太道:「这全是实情了?」纪晓芙道:「弟子万死不敢欺骗师父。」灭绝师太沉吟片刻,道:「可怜的孩子。唉!这事原也不是你的过错。」丁敏君听师父言下之意,对这个师妹竟大是偏袒,不禁狠狠的向纪晓芙瞪了一眼。
  灭绝师太叹了口气,道:「你自己怎么打算啊?」纪晓芙垂泪道:「弟子由家严作主,本已许配于武当殷六爷为室,既是遭此变故,这一切全顾不得了,只求师父恩准弟子出家,削发为尼。」灭绝师太摇头道:「那也不好,那个穿白衣的男子叫什么名字啊?」纪晓芙低头道:「他——他姓杨,单名一个逍字。」
  灭绝师太听到杨逍两字,突然跳起身来,袍袖一拂,喀喇喇一响,一张板桌给她击坍了半边。张无忌已躲在屋外偷听,固是给她吓得大吃一惊,纪晓芙丁敏君等三个弟子也是各各脸色大变。灭绝师太厉声道:「你说他叫杨逍?便是明教的大魔头,自称什么『光明使者』的杨逍么?」纪晓芙道:「他——他是明教中的,好像在教中也有些身份。」灭绝师太满脸怒容,问道:「他——他躲在那里?我去找他去。」纪晓芙道:「他说他在昆仑山的『坐忘峰』中隐居,不过只跟弟子一人说知,江湖上谁也不知。师父既然问起,弟子不敢不答。师父,这人——这人是本派的仇人么?」灭绝师太道:「哼,岂仅是本派的仇人而已。你大师伯孤鸿尊者,昆仑派的名宿游龙子,便是给这个大魔头杨逍活活气死的。」纪晓芙心中甚是惶恐,但不自禁的也隐隐感到骄傲,孤鸿尊者和游龙子都是名扬天下的高手,居然会给「他」活活气死。她想问其中详情,却又是不敢出口。她们峨嵋弟子,均知师父和大师伯孤鸿尊者是师祖座下的两大弟子,却不知这两人情爱甚笃,原有嫁娶之约,只是孤鸿尊者中道殂逝,灭绝师太这才削发为尼。
  灭绝师太抬头向天,恨恨不已,口中喃喃自语:「杨逍,杨逍——今日总教你落在我的手中——」突然间转过身来,说道:「好,你失身于他,回护彭和尚,得罪了丁师姊,瞒骗师父,私养孩儿——这一切我全不计较,我差你去做一件事,大功告成之后,你回到峨嵋,我便将衣钵和倚天剑都传了于你,立你为本派掌门的承继人。」
  这几句话只听得众人大为惊愕,丁敏君心中更是妒恨交迸,深怨师父不明是非,倒行逆施。纪晓芙道:「师父但有所命,弟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至于承受恩师衣钵真传,弟子自知德行有亏,不敢存此妄想。」灭绝师太道:「你随我来。」拉住纪晓芙手腕,翩然出了茅舍,直往谷左的山坡上奔去,到了一处极空旷的所在,这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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