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过目难忘



  胡青牛心下冷笑:「这小鬼大言炎炎,装出一副英雄好汉的模样,我真的不给他医治,瞧他是不是跪地相求?」便道:「他既决意不入本教,遇春,你将他背了出去,我胡青牛门中,怎能有病死之人?」常遇春素知这位师伯性情执拗异常,自来说一不二,他既不答应,再求也是枉然,于是向无忌道:「小兄弟,魔教虽和名门正派的侠义人物其道不同,但自大唐以来,世世代代均有雄杰之士。何况令外祖父是白眉教的教主,令堂是教中香主,你答应了我胡师伯,他日张真人跟前,一切由我承担便是。」
  无忌道:「好,常大哥请你在我背上第八根脊椎骨和第十三根脊椎骨上,用指节敲打几下。」常遇春喜道:「好!」依言敲击了三下,无忌双足登时便能动弹。他站了起来,说道:「常大哥,你心意已尽,我太师父也决不会怪你。」说着昂然走出门去。常遇春吃了一惊,忙道:「你到那里去?」无忌道:「我若死在蝴蝶谷中,岂不坏了『蝶谷医仙』的名头?」说着展开轻身功夫,疾驰而去。胡青牛冷笑道:「『见死不救』胡青牛,天下驰名,倒毙在蝴蝶谷中『牛舍』之外的,又那止你这娃娃一人?」常遇春也不去听他说些什么,急忙拔步追了出去。两人虽都身上有伤,但究竟常遇春伤势较轻,脚步较大,追上了无忌,一把抓住,将他抱了回来。无忌双手不能挥动,无法挣扎。
  常遇春气喘吁吁的回进茅舍,说道:「胡师伯,你定是不肯救他的了,是不是?」胡青牛笑道:「我有一个外号叫作『见死不救』,难道你不知道?却来问我。」常遇春道:「我身上的伤,你却是肯救的?」胡青牛道:「不错。」常遇春道:「好!弟子曾答应过张真人,要救活这位兄弟,此事决不能让正派中人说一句我魔教弟子言而无信。弟子不要你治,你治了这位兄弟吧。咱们一个换一个,你也没吃亏。」胡青牛正色道:「你中了这『截心掌』后,七天之内,若能求到第一流的良医,可以痊愈。过了七天,只能保命,武功从此不能恢复。十四天后再无良医着手,伤发而死。」常遇春道:「这是师伯你老人家见死不救之功,弟子死而无怨。」无忌叫道:「我不要你救!不要你救!」转头向常遇春道:「常大哥,你当我张无忌是卑鄙小人么?你拿自己性命来换我一命,我便是活着,也是无味。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常遇春是个豪气干云的汉子,也不再跟他多辩,解下身上带子,将无忌牢牢的缚在椅上。无忌急道:「你不放我,我可要骂人啦!」见常遇春不理,竟是把心一横,大骂:「见死不救胡青牛,当真是如笨牛一般,连畜生也不如。魔教中有了这种没半点人性的东西,你还想小爷入教,真是放你娘的狗臭屁!你祖宗十八代也不知积下了什么阴功,生下你这种猪狗一般的畜生来。」他口齿极是伶俐,越骂越是厉害,花样翻新,骂到后来,胡青牛和常遇春听着,觉得实是生平闻所未闻之奇。
  常遇春将他缚好,道:「胡师伯,张兄弟,告辞了。我这便寻医生去!」胡青牛冷冷的道:「安徽境内,没一个真正的良医,可是你七天之内,未必能出得安徽省境。」常遇春哈哈一笑,说道:「有『见死不救』的师伯,便有『岂不该死』的师侄!」说着大踏步走出门去。
  无忌大叫道:「胡青牛,你若不将常大哥治好,终有一天,教你死在我的手里。我——我——」心中一急,竟自晕了过去。胡青牛哼了一声道:「蝴蝶谷中,也不争多死你一人。你何苦去死在外边?」随手拿起桌上的半段鹿茸?呼的一声,掷了出去,正中常遇春膝弯。
  这一下正中穴道,常遇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胡青牛此人脾气古怪之极,他若是不肯施救,不论你如何苦苦哀求,如何动之以情、胁之以威,他总是见死不救,但若他有意救治了,便算再厉害的得罪于他,他也是要治好了人才罢。可是无忌最后一句话却使他深印于心:「你若不将常大哥治好,总有一天,教你死在我的手里。」他见无忌年纪虽小,但英气勃勃,实非常物,况且又是张三丰爱徒之子,日后若是纠缠上了自己,当真是个大大的祸胎。他是个极工心计之人,盘算良久,打定了主意:「两个人都不救,蝴蝶谷中多添两个怨鬼,何足道哉?」
  他走将过去,解开无忌身上绑缚,抓住了他双手手腕,待要将他摔出门去,由得他自生自灭,着手之处,只觉无忌的脉膊跳动古怪无比。
  胡青牛吃了一惊,再用心搭脉,更是惊异,心道:「难道他小小年纪,居然已打通了奇经八脉?我苦修数十年也不能办到之事,一个十余岁的孩童竟能打通?哦,那定是张三丰这老不死的怪道爱怜稚子,不惜耗费功力,替他打通了。」伸掌在他『灵台穴』上一按,试一运气,果然奇经八脉畅通无阻。再解开他上下衣裳,周身细看一遍,试按他丹田、胸口、顶门诸处,心下已是了然,冷笑道:「张三丰弄巧成拙,爱之适足以害之。这孩童奇经八脉不通,尚有可救,如今阴毒散入五脏六腑,如非是神,才能救得他的性命。嘿嘿,人道武当派张三丰武功神通,依我看来,实是愚不可及。」
  过了半晌,无忌悠悠醒转,只是胡青牛坐在对面椅中,望着药炉中的火光,凝思出神,常遇春却躺在门外草径之中。三个人各想各的心思,谁也没有说话。
  原来胡青牛毕生潜心医术,任何疑难怪症,都是手到病除,这才博得了「医仙」两字的外号,「医」而称到「仙」,可见其神乎其技,非常人所能想像。但「玄冥神掌」所发寒毒,世上已是罕见罕闻,而一个中了「玄冥神掌」之人,再行打通奇经八脉,更是千载难遇。大凡精于奕者,最难得的是棋逢敌手;精于算者,遇到极深奥的算题时方始废寝忘食,不解不休。胡青牛有心替无忌治伤,然而碰上了这等毕生再也不能重见的怪症,有如酒徒见佳酿、老饕闻肉香,怎肯舍却?寻思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妙法:「我先将他治好,然后将他弄死。」
  可是要将无忌体内五脏六腑的阴毒驱出,当真是谈何容易。胡青牛一直思索了一个多时辰,取出十二片细小的铜片,运内力在无忌丹田下「中极穴」、颈下「天脏穴」、肩头「肩井穴」等十二处穴道上插下。要知那「中极穴」是足三阴任脉之会,「天突穴」是阴维任脉之会,「肩井穴」手足少阳阳维之会,这十二条铜片一插下,他身上十二经常脉和经八脉便即膈断。何谓十二经常脉?人身心、肺、脾、肝、肾,是谓五脏,再加心包,此六着属阴;胃、大肠、小肠、胆、膀胱、三焦,是谓六腑,六者属阳。五脏六腑加心包,共为十二经常脉。任、督、冲、带、阴维、阳维、阴蹻、阳蹻这八脉不系正经阴阳,无表里配合,别道奇行,是为奇经八脉。
  无忌身上常脉和奇经隔绝之后,五脏六腑中所中的阴毒相互不能为用。胡青牛便解开他四肢上所闭塞的穴道,然后以陈艾炙他肩头「云门」、「中府」两穴,再炙他自手臂至大拇指的天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大渊、鱼际、少商各穴,这十一处穴道,属于「手太阴肺经」每炙一处穴道,均可消减少些他深藏肺中的阴毒。这一次以热攻寒,无忌所受的苦楚,却比阴毒发作时又是一番不同的滋味。
  炙完手太阴肺经后,再炙足阳明胃经、手厥阴心包经——。胡青牛下手时毫不理会无忌是否疼痛,用陈艾将他周身烧炙得处处焦黑。无忌不肯有丝毫示弱,心道:「你想要我呼痛呻吟,我偏是哼也不哼一声。」竟是谈笑自如,跟胡青牛讲论穴道经脉的部位。他虽然不明医理,但跟谢逊学过点穴之术,各处穴道和所在却是知之甚详。和这位当世神医相较,无忌对穴道经脉的见识自是甚为肤浅,但所言一涉及医理,正是投合胡青牛所好。他一面炙艾,替无忌拔除体内阴毒,一面滔滔不绝的讲论。无忌听在心中,多半并不了然,但为了意示「我武当派这些也懂」,往往发些谬论,与他辩驳一阵。胡青牛详加阐述,及至明白「这小子其实一窍不通,乃是胡说八道」,已是大费了一番唇舌。可是深山僻谷之中,除了几名烧菜煮药的僮儿以外,胡青牛无人为伴,今日无忌到来,跟他东拉西扯的讲论穴道,倒也令他颇畅所怀。
  待得十二经常脉数百处穴道炙完,已是天将傍晚。僮儿搬出饭菜,开在桌上,另行端了一大盘米饭青菜,拿到门外草地上给常遇春食用。当晚常遇春便睡在门外。无忌手足即能动弹,也不出声向胡青牛求恳,临睡时自去躺在常遇春身旁,两人同在草地上睡了一夜,以示有难同当之意。胡青牛只作视而不见,毫不理会,心中却不免暗暗称奇;「这小子果是和常儿大不相同。」
  次日清晨,胡青牛又以半日功夫,替无忌烧炙奇经八脉的各处穴道。十二经常脉犹之江河,川流不息,奇经八脉犹之湖海,蓄藏蓄积,因之要除去奇经八脉间的阴毒,却又是为难得多。胡青牛潜心拟了一张药方,却邪扶正,补虚泻实,用的却是「以寒治寒」的反治法。无忌服了之后,寒战半日之后,精神竟是健旺得多。
  午后胡青牛又替无忌针炙,无忌以言语相激,想迫得他沉不住气,便替常遇春施治,那知胡青牛理也不理,只哈哈的道:「我胡青牛那『蝶谷医仙』的外号,说来有点名不副实,旁人叫我『见死不救』,我才喜欢。」其时他正用金针刺无忌腰腿之间「五枢穴」,这一穴乃是少阳和带脉之会,在同水道旁一寸五分。无忌道:「人身上这个带脉,可算得最为古怪了。胡先生,你知不知道,有些人是没有带脉?」胡青牛一怔,道:「瞎说!怎能没有带脉?」无忌原是信口胡吹,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何况这带脉我看也没有多大用处。」胡青牛道:「带脉比较奇妙,那是不错的,但岂可说它无用?世上庸医不明其中精奥,针药往往误用。我著有一部『带脉论』,你拿去一观便知。」说着走入内室,取了一部薄薄的黄纸手抄本出来,交给无忌。
  无忌翻开一页来,只见上面写道:「十二经和奇经七脉,皆上下周流。惟带脉起少腹之侧,季肋之下,环身一周,络腰而过,如束带之状。冲、任、督三脉,同起而异行,一源而三岐,皆络带脉——」跟着评述古来医书中的错误之处,「十四经发挥」一书中说带脉只四穴,「针炙大成」一书中说带脉凡六穴,其实共有十穴、其中两穴忽隐忽显、若有若无,最为难辨。无忌一路翻阅下去,暗暗记诵,忽然想起那少林弟子陈友谅对付太师父的故事来。胡青牛的文章有条有理,剖析明白,何况文采斐然,音调铿锵。比之记诵武功秘诀,那是易上十倍。无忌看了一遍,还给胡青牛,摇头道:「这部书我看过的。我太师父在三十岁时着过一部『初学带脉入门浅说』,跟你这部书一模一样。也不知是你抄我太师父的,还是我太师父抄你的。」
  胡青牛一呆,不禁大怒,心道:「我还只五十一岁,你说张三丰三十岁时着过这部医书,他今年已过百龄,那是七十多年以前所撰,自是我抄他的了。我这部『带脉论』精微深奥,处处道前人所未言,你却说和张三丰的什么『初学带脉入门浅说』一般无异,又是『初学』,又是『入门』,又是『浅说』。这小子也太过混帐。」怒气勃发之下,故意下重手一针刺在他穴道之旁,登时鲜血长流。无忌痛得险些儿叫出声来,但总算及时忍住,微微一笑,道:「你若是不认,我便将太师父那部『初学带脉入门浅说』背给你听听。」胡青牛道:「好,你若背错一字半句,立时取你性命。」
  无忌在冰火岛上之时,从五岁起始,便给谢逊逼着背书,稍有错误,谢逊便是老大耳括子打将过来,一直背到十岁,因此这记诵功夫,可说习练有素,乃是他的拿手本领。但胡青牛说只要背错一字半句,便要取他性命,这怪医性子奇特无比,说得出做得到,自己若是背错了,他盛怒之下,难保不便下杀手,不由得暗自后悔,这玩笑实在开得太过凶险。但事已如此,已无退缩余地,于是朗声背道:「十二经和奇经七脉,皆上下周流。惟带脉起小腹之侧——」一路背将下来,直至篇末,竟是一字不误。
  胡青牛听得呆了,心道:「此人过目不忘,无异是天下无双的奇才。」他却不知少林寺中尚有一个少年陈友谅,记诵的本事决不在无忌之下,当即赞道:「好聪明,好聪明!」替他带脉上的十大穴道,都刺过了金针。待他休息了片刻,有心再试他一试,说道:「我另有一部『子午针炙经』,不知张三丰是否也抄袭了去?」从室内取了一部厚达十二卷的手书医经出来。
  无忌翻开一看,只见每一页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蝇头小楷,穴道部位、药材份量,下针的时刻深浅,无一不是极难记忆。他心念一动:「这十二卷医经,便是从头至尾看一遍,也非三四日可毕,如何能在一时三刻内记得住?我且查阅一下,且看有无医治常大哥身上伤势的法门?」于是翻到了第九卷「武学篇」中的「掌伤治法」,但见红沙掌、铁沙掌、毒沙掌、绵掌、开山掌、破碑掌——各种各样的掌力伤人的征状、急救、治法,无不备载,待看到一百八十余种掌力之后,赫然出现了「截心掌」。无忌大喜,当下细细读了一遍,文中对「截心掌」的掌力论述甚详,但治法却说得极为简略,只说「当从『紫宫』、『中庭』、『关元』、『天池』四穴着手,御阴阳五行之变,视寒、暑、燥、湿、风五天候,应伤者喜、怒、忧、思、恐五情下药。」
  须知中国医道,变化多端,并无定规,同一病症,医者常视寒暑、昼夜、剥复、盈虚、终始、动静、男女、大小、内外——种种牵连而定医疗之法。无忌将这治法看了几遍,心想:「眼下设法治好常大哥要紧,不必徒逞口舌之快,而得罪这位神医。」那「掌伤治法」的最后一项,乃是「玄冥神掌」,述了伤者征状后,在「治法」二字之下注着一字:「无」。
  无忌将医经合上,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说道:「胡先生武功不及我太师父,我太师父医道不及胡先生,这部『子午针炙经』博大精深,我太师父也着不出来。但说到医治掌伤,胡先生所学,却也脱不出我太师父的圈子。」于是将红沙掌、铁沙掌等等百余种掌伤,丝毫不漏的背了一遍,最后道:「晚辈中了玄冥神掌,我太师父无法可治,原来胡先生也是束手无策。」
  胡青牛冷笑道:「你也不用激我。你且瞧我是否束手无策?不过我治得好你身上的掌毒,你的性命却未必久长。」
  无忌虽是聪明绝伦,却也不明白胡青牛这句话的用意,原来是说将无忌身上的阴毒治好,一显自己身手之后,便即下手将他杀死,以符自己决不替教外人治病疗伤的规矩。无忌其时一心一意,只盼能治好常遇春身上之伤,便道:「既是我命不久长,那么拜读一下胡先生这部旷古未有的『子午针炙经』,想亦无碍。」胡青牛心想:「反正你决不能活着走出我蝴蝶谷,就是将我的医术尽数记在心中,也不过是带入黄泉地府,去替阎王判官治病。」便点头道:「我这些医书,你尽管看好了。」
  要知胡青牛虽然生性古怪,但学识渊博,见解高超,实是医中不世出的才子奇人。只是他身入魔教,对官绅富商、士大夫等人物固是深痛绝恶,于名门正派的武林人士,也有憎意甚深,脾气不免越来越是孤僻。可是他一身绝学,空扬大名于外,却无人可共同研讨,更无一个传人,荒山独处,孤芳自赏,原是大有寂寞之意,难得无忌到来,虽然是个医道一窍一通的孩童,但聪明过人,又佩服他的医学著作,心中也不免欢喜。
  于是无忌潜心医书,日以继夜,废寝忘食钻研,不但将胡青牛的十余种著作都翻阅过,其余「黄帝内经」、「华陀内昭图」、「王叔和脉经」、「宋徽宗皇帝勒撰圣总录」、「孙思邈千金方」、「千金翼」、「王焘外台秘要」等等医学经典,都乱翻一通。他是一意在寻找医治常遇春的方法,胡青牛却道他看不懂自己精奥的著作,硬充好汉,不肯询问,却从书籍中去求解释。
  其实胡青牛也是个才智过人之士,只要稍加深思,便该能猜到无忌的用意,但他见无忌用心钻研自己毕生心血之所聚的书作,心下已自欢喜,也不再想及其他了。
  如此过了数日,无忌没头没脑的乱读一通,虽是记了一肚皮的医理药方,但中国医道何等精妙,岂能在数天之内明白?屈指一算,到得蝴蝶谷来已是第六日。胡青牛曾说常遇春之伤,若在七日之内得遇良医,可以痊愈,否则纵然治好,也是武功全失。他在门外草地上躺了六天六晚,到了这日,却又下雨来。胡青牛眼见他处身泥潭积水之中,仍是毫不理会。无忌心中大怒,暗想:「我所看的每一本医书中,除了你自己的著作之外,每一部书都道,医者须有济世惠民的仁人之心,你空具一身医术,是这等见死不救。」
  到得晚上,那雨下得更加大了,同时电光闪闪,一个霹雳跟着一个霹雳。无忌把牙一咬,心道:「便是将常大哥医坏了,那也无法可想。」当下从胡青牛的药柜中取了八根金针,走到常遇春身畔,说道:「常大哥,这几日中小弟竭尽心力,研读胡先生的医书,虽是不能通晓,但时日紧迫,不能再行拖延。小弟只有冒险给常大哥下针,若是不幸出了岔子,小弟也不独活便是。」常遇春哈哈笑道:「小兄弟说那里话来?你快快给我下针施治。若是天幸得救,也好羞我胡师伯一羞。倘若两针三针将我扎死了,也好过在这污泥坑中活受罪。」
  无忌双手颤抖,细细摸准常遇春的穴道,将一枚金针,从他「关元穴」中刺了下去。他未练过针炙之法,这施针的手法,自是极为拙劣。胡青牛的金针又是软金所制,非有深湛的内力,不能使用,无忌用力稍大,那针登时弯了,再也刺不进去,只得拔将出来又刺。自来针刺穴道,绝无出血之理,但给他这么毛手毛脚的一番乱搅,常遇春「关元穴」上登时鲜血涌出。要知那「关元穴」位处小腹,乃是人身的要害,这一出血不止,无忌心下大急,更是手足无措起来。
  忽听得身后一阵哈哈大笑之声。张无忌回过头来,只见胡青牛双手负在背后,悠闲自得,笑嘻嘻的瞧着自己弄得两手都是染满了鲜血。无忌急道:「胡先生,常大哥『关元穴』流血不止,那怎么办啊?」胡青牛道:「我自然知道怎么办,可是何必跟你说?」无忌昂然道:「现下咱们也一命换一命,请你快救常大哥,我立时死在你的面前便是。」胡青牛冷冷的道:「我说过不治的人,总之是不治的了。胡青牛不过是见死不救,又不是催命的无常,你死了于我有什么好处?便是死十个张无忌,我也不会救一个常遇春。」
  无忌知道再跟他多说徒然白费时光,心想这金针太软,我是用不来的,这时候也没地方去寻找别种金针,便是铜针铁针也寻不到一枚,略一沉吟,去折了一根竹枝下来,用小刀削成几根光滑的竹签,更不细想,便在常遇春「紫宫」、「中庭」、「关元」、「天池」四处穴道中扎了下去。这竹签硬中带有韧力,刺入穴道后居然并不流血。过了半晌,常遇春呕出几大口黑血来。
  无忌不知这是自己乱刺一通之后使他伤上加伤?还是竹针见效,逼出了他体内的余血?回头看胡青牛时,见他虽是一脸讥嘲之色,但也隐然带着几分赞许。无忌知道这几下竹针刺穴并未全错,于是进去乱翻医书,穷思苦想,拟了一张药方。他虽从医书上,知道了某药可治某病,但到底生地、柴胡是什么模样,牛膝、熊胆是怎样的东西,却是一件不识得,当下硬着头皮,将药方交给煎药的僮儿,说道:「请你照方煎一服药。」
  那僮儿将药方拿去呈给胡青牛看,问他是否照煎。胡青牛鼻中哼一声,道:「可笑,可笑。」冷笑三声,道:「你照煎便是。他服下不死,算他命大。」无忌抢过药方,将几种药味的份量都减少了一二钱。那僮儿便依方烹药,煎成了浓浓的一碗。无忌端到常遇春口边,含泪道:「常大哥,这服药喝下去是吉是凶,小弟委实不知——」常遇春笑道:「妙极,妙极,这叫作盲医治瞎马。」闭了眼睛,仰脖子将一大碗药喝得涓滴不存。
  这一晚常遇春腹痛如刀割,不住的呕血,无忌在雷电交作的大雨之中服侍着他,直折腾了一夜。到得次日清晨,大雨止歇,常遇春呕血渐少,血色也自黑变紫,自紫变红。常遇春喜道:「小兄弟,你的药居然吃不死人,看来我的伤竟是减轻了好多。」无忌大喜,道:「小弟的药还使得么?」常遇春笑道:「先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是以给我取了个名字,叫作『常遇春』,那是说常常会遇到你这妙手回春的大国手啊。只是你的药方似乎稍嫌霸道,喝在肚中,便如几十把小刀子在乱削乱砍一般。」无忌道:「是。看来份量是重了些。」
  其实他下的药量岂止「稍重」,直是重了好几倍,又无别种中和调理之药为佐,一味的急冲猛攻。他虽然从胡青牛的医书中找到了对症的药物,但用药的「君臣佐使」之道,却是全不通晓,若非常遇春体质强壮,雄健过人,早已抵受不住而一命呜呼了。
  胡青牛盥洗已毕,慢慢踱将出来,见常遇春胡青牛脸色红润,不禁吃了一惊,暗想:「一个聪明大胆,一个体魄壮健,这截心掌的掌伤,倒给他治好了。」当日无忌又开了一张调理补养的方子,什么人参鹿茸首乌茯苓,各种大补的药物,都开在上面。胡青牛家中所藏的药材,无一不是珍品,药力特别浑厚。如此调补了六七日,常遇春竟是神采奕奕,武功尽复旧观,向无忌道:「小兄弟,我身上的掌伤已然痊愈,你每天在这门外陪我露宿,也不是道理。咱们就此别过。」
  这一个多月之中,无忌与他共当患难,相互的舍命全交,已是结下了生死好友,一旦分别,自是恋恋不舍,但想常遇春终不能长此相伴自己,只得含泪答应。常遇春道:「兄弟,你也不须难过,三个月后,我再来探望。其时如你身上寒毒已然去尽,便送你去武当和你太师父伯相会。」他走进茅舍,向胡青牛拜别,说道:「弟子伤势痊可,虽是张兄弟动手医治,但全凭师伯医书指引,服食了师伯不少珍贵的药物。」胡青牛点点头,道:「那算不了什么。你伤势已愈,所减者也不过是三十年的寿算。」
  常遇春不懂,问道:「什么?」胡青牛道:「依你体魄而言,至少可活过八十岁。但那小子用药有误,下针时手劲方法不对,以后再逢阴雨雷电,你便会周身疼痛,大概在五十岁上,便要一命呜呼了。」常遇春哈哈一笑,慨然道:「大丈夫济世报国,若能建立功业,便四十余岁亦已绰然有余,何必五十?要是碌碌一生,纵然年过百岁,亦是徒然多耗粮食而已。」胡青牛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了。
  无忌一直送到蝴蝶谷口,才和他挥泪作别。无忌心下暗暗立志:「我胡里胡涂的医错了常大哥,害得他要损三十年寿算。他身子在我手中受损,难道日后便不能在我手中受益?无论如何?我要设法医得他和以前一般无异。」
  自此胡青牛每日替无忌施针用药,消散他体内的阴毒。无忌却孜孜不倦的阅读医书,记忆药典,遇有疑难不明之处,便向胡青牛请教。这一着大投胡青牛之所好,竟是将毕生所学,倾囊以授,有时无忌提一些奇问怪想,也颇能触发胡青牛以前未想到过的许多途径。他初时打算将无忌治愈之后,便即下手将他杀死,但这时觉得无忌一死,谷中便少了这唯一可以谈得来的良伴,用药之际,竟是一味的拖延,不想他早愈早死。
  如此过了数月,有一日胡青牛猛地发觉,无忌无名指外侧的「关冲穴」、臂弯上二寸的「清冷渊」、眉后陷中的「丝竹空」等穴道,下针后竟是半点消息也没有。原来这些穴道均属「手少阳三焦经」,那三焦分上焦、中焦、下焦,为五脏六腑的六腑之一,自来医书之中,说得神而明之,难以捉摸(按:中国医学中的三焦,据医家言,当即指人体的各种内分泌而言。今日科学昌明,西医对内分泌之运用和调整,仍是所知不多,自来即为医学中一项极困难的部门。)胡青牛潜心苦思,用了许多巧妙的方法,始终不能将无忌体内散入三焦的阴毒逼出。十多日中,累得他头发也白了十余根,这一日忍不住叹道:「你太师父武功虽高,于医道却是太过外行,他爱你适足以害你,当你中了玄冥神掌后,还来助你打通奇经八脉,真是累死了人。」
  无忌摇头道:「不是太师父给我打通的。」他和胡青牛相处数月,觉得他为人固是怪僻,却非奸险阴恶之徒,于是将自己身世,以及如何在少林寺中学习「少林九阳功」的经过一一说了。胡青牛沉思半晌,突然伸手一拍大腿,说道:「无忌,那少林僧是有意害你也!」无忌吃了一惊,道:「我跟他素不相识,他何故害我?」胡青牛道:「嗯,这事果然奇怪。你将上了少室山后的一切情形,从头至尾的说给我听。」
  无忌对这回事记得清清楚楚,将太师父和空闻、空智等人的对答,少林寺中所见所闻,毫不遗漏的说了。胡青牛背负双手,在室中踱来踱去,走了数圈,突然大声道:「那少林僧定是有意害你,这一节我决不料错,你太师父不明医理,又是诚信待人,是以没疑心到这一点。那少林僧圆真既是精修「少林九阳功」,又能助你打通奇经八脉,内功岂是泛泛?他双掌跟你掌心一碰,便当知你身有阴毒。但仍替你打通经脉,那不是存心害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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