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自述身世



  段誉见他脸上有为难之色,心想此人武功虽高,头脑却颇不聪明,又道:“所以啊,老前辈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下次我请家师来和老前辈较量较量,且看谁的本事大。倘若老前辈胜过了家师,那么我再拜你为师不迟。”南海鳄神怒道:“你师父是谁?难道我还怕了他不成?什么时候比武?”段誉所说的原是一时的缓兵之计,没料到他竟会真的订约比武,正踌躇间,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声若龙吟的啸声,越过数个山峰,浩浩而至。段誉先前听到南海鳄神的啸声,声音极是惨厉,此刻这啸声却是正大平和,然中气充沛,声塞群山,和南海鳄神也是不相上下。
  南海鳄神一听之下,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叫道:“啊哟,这家伙来了,我没空跟你多讲。你师父什么时候跟我比武?在什么地方?快说,快说!”段誉吞吞吐吐的道:“这个……我可不便代我师父订什么约会。你老人家一走,这些人便将咱二人杀了,我怎能……怎能去告知家师?”说著向慧禅等人一指。南海鳄神头也不回,左手反手一伸,已扣住了伏牛寨二寨主楚天阔的手腕,右手的五根手指噗的一声,插入了他胸堂之中,只听楚天阔长声惨呼,南海鳄神一只血淋淋的手已缩了回来,手中赫然抓著他的心脏。
  这两下动作快极,楚天阔空有一身本事,竟无半点施展余地,旁观众人无不吓得呆了。南海鳄神将这颗心放到口边,喀喇一口,咬了一块下来,跟著咀嚼有声,吃得极有滋味。伏牛寨中其余三名寨主又是悲痛,又是惊怒,三个人齐声虎吼,扑将上来。南海鳄神并不放下口中美食,右足连踢三脚。只见这三个人身子高高飞起,都摔入谷中去了。那惨呼之声从谷中传将上来,段誉只听得毛发悚然。慧禅、左子穆等见这人如此凶横,而武功又是这等厉害,无不吓得倒退。南海鳄神口中咀嚼人心,含含糊糊的喝道:“老子吃了一个不够……还要……还要吃第二个,哪一个逃得慢的,老子便吃了他的。”
  左子穆、双清等吓得魂飞魄散,飞快的奔到崖边,各自攀援而下,只有黑白剑史安怒目按剑,说道:“天下竟有如此凶残之人,当真禽兽不如。我黑白剑史安若是怕死逃生,有何脸目再在江湖上行走?”手指在剑刃上一弹,嗡嗡作响,反而踏上两步,喝道:“看到!”一剑便往南海鳄神胸口刺去。
  日光照耀之下,剑刃闪闪发光,岂知南海鳄神恍如未见,自管自的咀嚼。眼见剑尖已及胸口,史安手上一使劲,剑尖便要穿胸而入,却听得喀喇一声,长剑从中断为两截,这南海鳄神的身子居然是刀剑不入。史安这剑虽非宝剑,却也是纯钢打就的上品,一惊之下,托地跳开,急忙又拔出背上另一柄剑来。这剑通体纯黑,绝无半点光芒。南海鳄神忽道:“你是黑白剑史安,是不是?”史安沉声道:“正是。姓史的今日命丧你这凶徒手下,自有人找你报仇。”这时他自知和南海鳄神的武功实在相差太远,决非他的敌手。当下仗剑横胸,退了两步,心中已是打定了主意,倘若三招不敌,便即跃崖自尽,以免落在他的手中,被他开膛挖心,死得太没有光采。
  南海鳄神将最后一块人心塞入口中,说道:“黑白剑史安,老子听过你的名头。南海鳄神最爱吃的是英雄好汉的心,这比胆怯无用之徒的心,可要好吃得多了,哈哈,哈哈,吃史安的心倒也不错。”突然间身子如箭离弦,激射而出。史安一剑刺向他的咽喉,南海鳄神头一偏,已抓住他的肩头。史安只觉半身酸麻,竭尽平生之力,将剑柄往他后脑上撞去,当的一声,虎口震破,黑剑脱手飞出,南海鳄神却是丝毫无恙。
  史安大惊之下,使劲一挣,便欲往崖下跳去,但他手臂被南海鳄神抓住了,如何挣扎得脱?正危急间,忽听得半空中又是传来一声龙吟般的呼啸,跟著一个圆润的声音说道:“凶神恶煞岳老三,你怕事么?不敢来了么?”这声音远远送来,但听在耳里,说话之人便如近在身畔一般。南海鳄神大声说道:“岳老三这一生怕过谁来?我便来了。”说著手爪一起,便要往史按胸口抓落。史安心中一酸,闭目待死。
  段誉忙道:“老前辈,这个人的心有毒,吃不得的。”南海鳄神一怔,道:“你怎知道?”段誉信口胡诌,说道:“这人前天得罪了神农帮,司空玄帮主逼他服了断肠散和腐心丹。昨天他又得罪了木姑娘,木姑娘射了他一枝毒箭,此刻只怕已然毒气攻心。今天上午,他又给一条金色小毒蛇咬了一口……”南海鳄神道:“是金灵子?”段誉道:“不错,是金灵子。”将腰间缠著的青灵子一抖,道:“你瞧,金灵子老是跟青灵子在一起的。这家伙的心中混和了七八种毒物,就算老前辈内力深厚,不怕中毒,但他这生心啊,早就又腐又臭,苦涩难吃,没的坏了胃口。”
  南海鳄神一想倒是不错,顺手一抖,将史安抛在一旁,向段誉道:“你这小子虽未拜师,对师父倒已有点良心。”突然间半空中异声大作,除了那龙吟般的啸声之外,另有刀刮铁板的吱吱声、豺狼狂嗥的哇哇声、金属相击的铮铮声,四种声音一齐呼啸,直欲震破耳鼓,令人听著说不出的难受。南海鳄神提气作啸,往崖下落夫。段誉又惊又喜:“他这一跳下去,可不是死了么?”忙奔到崖边看时,只见南海鳄神正—纵一跃的往崖下直落,一堕数丈,便伸手在崖边一按,身子跃起,又堕数丈,过不多时,身子已在谷口的白云中隐没。
  段誉伸了伸舌头,心想:“这人的功夫,当真是匪夷所思。”转过身来,只见史安拾起黑剑,插入鞘中,满脸羞惭的抱拳说道:“今日得蒙段兄相救,史安不敢忘了大恩。”段誉抱拳还礼,道:“在下胡言乱语,史兄莫怪。”史安道:“这南海鳄神岳苍龙,素在南海万鳄岛居住,此次忽然来到中原,决非独自一人,虾兵蟹将,想必带得不少。闻此人言出必践,既是垂青段兄,定是不能轻易放过。在下受朋友之托,来和尊夫人理论,此事自是一笑而罢。在下这就护送贤夫妇下山,及早回避,以免鳄神手下的喽罗,再来向两位罗唣。”
  段誉听他又是“尊夫人”、又是“贤夫妇”的说著,不禁满脸通红,双手乱摇,道:“不……不是……不……”木婉清冷冷的道:“史安!你自己请便吧,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充什么英雄好汉?”史安一听之下,满脸铁青,当下一言不发,回身便走。段誉忙道:“史兄且慢!”史安哪肯停留,奔到崖边,攀藤附石的溜了下去。段誉一瞥眼间,只见对面山坡上一件黄色物事在极迅速的移动,定睛一看,正是南海鳄神。原来他在这顷刻之间,已越过深谷,爬到了对面山上。
  段誉回到木婉清身边,说道:“这位史兄之言,也非没有道理,你何必将他气走?”木婉清怒道:“你一做我丈夫,便想管我了么?我杀了你,最多自刎殉你,又有什么大不了!”段誉一呆,道:“这是危急中骗骗那南海鳄神的,如当得真?我怎么能做姑娘的丈夫?”木婉清扶著岩壁,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说道:“什么?你不要我么?你嫌弃我,是不是?”段誉见她恼怒之极,忙道:“姑娘身子要紧,这种一时戏言,如何放在心上?”木婉清跨前一步,啪的一声,重重打了段誉一个耳光,但腿上一软,站立不住,一跤摔在他的怀中。段誉急忙伸手搂住。
  木婉清给他双臂抱住,想起他是自己丈夫,不禁全身一热,怒气便消了三分,说道:“快放开我。”段誉扶著她坐倒,让她仍是靠在岩壁之上,心想:“她性子本已乖张古怪,重伤之后,只怕更是胡里胡涂。眼下只有顺著她些,她说什么,我便答应什么,反正……反正……”他屈指一算,断肠散毒性发作之期已届,料想纵使毒性不发,自己也是万难从这崖上活著下去,便柔声安慰她道:“你别生气,咱们找些什么吃的是正经。”木婉清道:“这山岩之上,四下都是光秃秃地,有什么可吃的。待我歇一歇,养足力气,我背你下山。”
  段誉连连摇手,说道:“这个……这个……这个是万万不可,你走路也走不动,哪里还能背我?”木蜿清道:“你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不背负我。郎君,我木婉清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子,却也愿为自己丈夫舍了性命。”她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坚决,只是不惯说这些温柔婉转的言语,声调不免大是生硬,与那话中的情意颇不相衬。段誉道:“多谢你啦,你养养神再说。”突然之间,腹中一阵剧烈的疼痛,不由得“啊呦”一声,叫了出来。这阵疼痛便如一把小刀在肚腹中不住绞动,将他肠子一寸寸的割断。段誉双手按住肚子,额头汗珠便如黄豆般一粒粒渗了出来。
  木婉清惊道:“你……你怎么啦?”段誉呻吟道:“那神农帮的司空……司空玄,逼我吃了断肠散……”他想起钟灵曾逼司空玄取出解药,自己也曾服了,但那司空玄后来言道,这解药只能暂时阻毒性不发,岂知竟是假的,想来自己用饭团烂泥假充蛇毒解药,这司空玄竟也下了这一著棋。木婉清吃惊更甚,心思:“素闻神农帮善于用药,既是他们帮主亲手下的毒,只怕是无法可救。”眼见段痛得死去活来,心下不忍,拉著他坐在自己身旁,安慰道:“现在好些了么?”段誉只痛得眼前一片昏黑,呻吟道:“越来越痛……越痛了。”木婉清用袖子给他抹了抹汗,见他脸色惨白,不由得一阵心酸,垂下泪来,呜咽道:“你……你不能就此死了!”伸手拉下脸上的面幕,将自己的右颊贴在他左颊之上,颤声道:“郎……郎君,你可别死!”
  段誉的上身给她搂著,他一生之中,从未如此亲近过一个青年女子,何况木婉清容色秀丽,难言难画。他脸上贴的是一张温腻的面颊,耳中听的是“郎君、郎君”的娇呼,如何不令他神魂飘荡?便在此时,腹中的疼痛恰好也渐渐止歇了。段誉不舍得离开她的身子,说道:“以后你不要再戴面幕了,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叫我不戴,我便不戴。现下痛得好些了么?”段誉道:“好一些了。不过……不过……”木婉清道:“不过怎样?”段誉道:“若是你离开了我,只怕又要痛将起来。”木婉清脸上一红,推开他的身子,嗔道:“原来你是假装的。”
  段誉本是个志诚君子,不禁羞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他不知这断肠散的毒性发作起来,初时是相隔良久才疼痛一次,以后越发越密,终于连续不断而痛死,还道是木婉清这么柔情蜜意的安慰一阵,自己颠颠倒倒的心不在焉,这才忘了疼痛。木婉清却颇知毒药的性子,若是他一痛不止,倒还有救,如此痛了一阵便即止歇,往往是中了最歹狠的剧毒,所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实比毒发即死更为惨苦。她见段誉大是羞惭,心中一酸,握住了他手,说道:“郎君,若是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咱俩同到阴曹地府,再结夫妻。”段誉不愿她为自己殉情,说道:“不,不!你得先替我报仇,然后每年来扫祭我的坟墓。我要你在我墓上扫祭三十年、四十年,我这才死得瞑目。”
  木婉清道:“你这人真怪,人死之后,还知道什么?我来不来扫墓,于你有什么好处?”段誉道:“那你陪著我一起死了,我更是没有好处。喏,我跟你说,你这么美貌,这么俏丽,若是年年来给我扫一次墓,倘使我地下有知,瞧著你也开心。但如你陪著我一起死了,大家都变成了骷髅白骨,那就没有这么好看了。”木婉清听他这般称赞自己,心下不禁得意,但转念想到,今日刚得了一个如意郎君,他转眼却便要死去,不由得珠泪滚滚而下。段誉伸手搂住了她纤腰,只觉触手温软,柔若无骨,心中又是一动,低下头去,印在她唇上,突觉一缕幽香,钻进鼻中。他不敢多吻,忙仰头向后,说道:“人家叫你‘香药叉’,香是香的,但阴世间要是真有这般美丽的香药叉,只怕天下男子人人都要自杀,宁可变鬼了。”木婉清给他一吻之后,芳心怦怦乱跳,红晕生颊,本来绝无血色的脸上更增三分娇艳,说道:“你是这世间第一个瞧见我面貌的男子,你死之后,我便割破脸面,再也不让第二个男子瞧见我的本来面目。”段誉本想出言阻止,但不知如何,心中竟然感到一阵妒意,实不愿别的男子再看到她这等容光艳色,几句话到了口边,竟然说不出来,却问:“你当年为什么要立这样一个毒誓?”
  木婉清道:“你既是我夫郎,说了给你听那也无妨。我是个无父无母之人,一生出来便给人丢在荒山野地,幸蒙我师父救了去。她辛辛苦苦将我养大,传授我一身武功。我师父说天下男子个个负心,若见了我的容貌,一定会千方百计的引诱我失足,因此上从小便给我用面幕遮脸。我直到十六岁止,除了师父之外谁都没有见过。两年之前,师父命我下山来办一件事……”段誉插口道:“那你今年是十八岁了?小我两岁。”木婉清点点头,道:“我下山之时,师父命我立下毒誓,倘是有人见了我的面貌,我若不杀他,便须嫁他。那人如是不肯娶我为妻,或是娶我后又将我遗弃,那么我务须亲手杀了这个负心薄幸之人。我如不遵帅父此命,师父一经得知,便在我面前自刎而死。”
  段誉身子一颤,心想:“天下任何毒誓,总是说若不如此,自己便如何身遭恶报。她师父却以自刎为胁,此誓确是万万违背不得。”只听木婉清又道:“我师父身似父母,待我恩重如山,我如何能不听她的言语?何况她这番嘱咐,全是为了我好。当时我毫不思索,便跪下立誓。这两年中,师父命我做的事,我没能办到,却结下了无数仇家。其实死在我剑底箭下之人,都是他们自己不好,都是他们先来惹我,想除下我的面幕。”段誉叹了口气,这才明白,为什么她年纪轻轻一个女子,居然在江湖上有这许多仇人。木婉清道:“你为什么叹气?”段誉道:“他们见你孤身独行,形体窈窕,偏偏长年戴著面幕,好奇心起,忍不住要瞧瞧你是美是丑,也未必人人安著歹心。哪知这一念之差,便惹下杀身大祸。”
  木婉清道:“我是非杀不可的,否则的话,难道我去嫁这些可厌的家伙吗?也真料不到,这些人不是有父母师长,便是有亲戚朋友。杀了一个,便引出两三个来寻我晦气,到得后来,连和尚道士也都成了我的仇人。我曾在万劫谷中耽了几个月,钟氏夫妇对我倒也敬重,不料这钟夫人居然冒我名头,你说气不气人?”她说得有些倦了,闭目养神片刻,又道:“我初时只道你也像天下所有的男子一般,都是无情无义之辈。哪知你借了我黑玫瑰去后,居然会赶著回来向我报讯,这就不容易了。后来这南海鳄神苦苦相逼,我只好让你看我的容貌。”
  木婉清说到这里,转头向段誉凝视,一双妙目中露出了脉脉柔情,段誉心中一动:“难道,难道她真的对我生情了么?”说道:“刚才是事势所迫,你是出于无奈,那也不用非遵守这毒誓不可。”木婉清大怒,厉声道:“我发过的誓,哪里能够更改。你如不愿娶我,乘早明言,我便一箭将你射死,以免我违背誓言。”段誉欲待辩解,突然间腹中剧痛又生,他双手按住了肚子,大声呻吟。木婉清道:“你快说,肯不肯娶我为妻?”段誉道:“我……我肚子……肚子好痛啊!”木婉清道:“你到底愿不愿做我丈夫?”段誉心想反正这么痛将下去,总是活不久长了,何必在身死之前又伤她的心,令她终身遗恨?便点头道:“我……我愿娶你为妻。”
  木婉清手中本已扣了毒箭,听他这么说,登时欢喜无限,一张俏脸如春花初绽,笑吟吟的搂住了他,说道:“好郎君,我跟你揉揉肚子。”段誉道:“不,不!咱俩还未成婚!男女……男女授受不亲……这个……这个使不得。”木婉清心念一动,道:“是了!你饿得太久,痛起来加倍厉害些。我去割些这家伙的肉给你吃。”说著扶住石壁站起,要去割楚天阔尸体上的肉。
  段誉这一惊非同小可,登时忘了腹中疼痛,大声道:“人肉吃不得的,我宁死也不吃。”木婉清奇道:“为什么不能吃?刚才那南海鳄神不是挖了他的心来吃了么?”段誉道:“这南海鳄神凶狠残暴,禽兽不如,咱们……咱们如何能学他的样?”木婉清道:“我跟师父在山里之时,老虎也吃、豹子也吃,依你说都吃不得么?”段誉道:“老虎豹子自然能吃,人肉却吃不得!”木婉清道:“人肉有毒么?我倒不知道。”段誉道:“不是有毒。你是人,我是人,这楚天阔也是人。人是不能吃的。”木婉清道:“为什么?我见豺狼饿了,就吃另外的豺狼。”段誉叹道:“是啊,倘若人也吃人,那不是跟豺狼一样了吗?”
  木婉清自幼跟师父形影相随,从未和第三个人相处,她师父性情怪僻,向来不跟她说起世事,是以她于世间的道德规矩、礼义律法,什么都不知道,这时听段誉说“人不能吃人”,只是将信将疑,颇为诧异。段誉道:“你胡乱杀人,那也是不对的。别人有什么危难苦楚,你须去帮他助他,这才是做人的道理。”木婉清道:“那么我有了危难苦楚,别人也来帮我助我么?为什么我遇见的人,除了师父和你之外,个个都是想杀我、害我、欺侮我,从来不好好待我?老虎豹子要咬我吃我,我便将它们杀了。那些人要害我杀我,我自然也将他们杀了。那有什么不同?”
  这几句话只问得段誉哑口无言,只得道:“原来世间的事情,你一点儿也不懂,你师父怎么放心让你下山?”木婉清道:“师父说她那两件事非办不可,不能再等了。”段誉道:“那是两件什么事,能说给我听么?”木婉清道:“你是我丈夫,自然能给你说,别人可不能。师父叫我下山来杀两个人。”段誉双手掩耳道:“你别说了。说来说去,不是杀人,便是吃人,啊哟,哎唷……”肚中阵阵绞痛,禁不住又叫了出来。木婉清伸手到他腹部,隔著衣衫给他推拿了一会,突然间碰到他怀中一件物事,触手温暖,其中似乎有物蠕动,说道:“那是什么?”顺手掏了出来,原来是一只玉盒,她将玉盒放在耳边,只听得里面瑟瑟有声。她待要揭开盒盖看个究竟,段誉忙道:“钟姑娘说开不得的。青灵子怕这个东西,你一开它就逃走了。”
  木婉清道:“钟灵说开不得,我偏要打开来瞧瞧。”当即将玉盒的盖子揭开了一条小缝,凑到阳光下一看,只见盒里是一对通体血红色的小蛤蟆。
  这对血红色的小蛤一见阳光,突然间“江、江、江”的大叫起来,声如牛鸣,震耳欲聋。段誉和木婉清都是吓了一跳,木婉清双手一颤,险险将玉盒摔在地下,她万料不到这一对两寸来长的小蛤蟆,居然会发出如此洪大的鸣声,忙将盒盖掩上。盒盖一关,蛤蟆的叫声随即止歇。木婉清忽道:“是了,是了。我听师父说过的,这叫做……叫做……”她侧头想了一下,道:“叫做什么朱蛤?对啦,这是‘莽牯朱蛤’,乃是天下万蛇的克星。对了,我师父说过的,不知怎会落在钟灵的手中……”段誉忽然插口道:“咦,你瞧!”只见他腰中缠的青灵子落在地下,一动也不敢动。本已钻入草丛中的金灵子也游了出来,伏在木婉清的脚边,跟著岩石后又游了三条小蛇出来,也都伏著不动,便如向玉盒朝拜一般。
  木婉清喜道:“这对小蛤蟆居然还能召蛇,这倒好玩,咱们再试试。”段誉忙摇手道:“弄了许多毒蛇来,岂不讨厌?还是别试吧。”木婉清道:“咱们有朱蛤在手,再多的毒蛇也不用怕。”说著又将玉盒的盖子推开一线,那对“莽牯朱蛤”立刻又“江、江、江”的大叫起来。段誉笑道:“这名字起得倒好,当真便如大牯牛鸣叫一般。”木婉清道:“你说什么?”原来段誉的说话被朱蛤鸣声所掩,木婉清虽在近旁,却也听不清楚。段誉笑著摇了摇手,但听得那对朱蛤越叫越响,细听起来,在“江、江、江”的叫声之中,又夹著一些丝丝之音。木婉清扯了扯他的衣袖,指向左方,阳光下粲然斑斓,十几条五色花蛇蜿蜒而至,游得极是迅速,这朱蛤之声能召蛇,段誉虽在意中,但陡然间这许多毒蛇,仍是不见吃惊,急忙地抓起两块石头,以备自卫。
  又过片时,右边群蛇大至,青蛇、黄蛇、白蛇、黑蛇、花蛇,最大的长达丈余,最小的只不过数寸。云南气候湿热,草木繁茂,蛇虫之类原是极多,但段誉一生之中所曾经见过的蛇加将起来,也不及今日所见的十一。千百条蛇儿游到两人之前,便即伏地不动,蛇头向下,极是驯善,绝无昂首欲噬之态。木婉清心中也不禁有些害怕,眼见众蛇越来越多,挤满了山崖,鼻中闻到的尽是腥秽之气,寻思:“朱蛤叫声不止,不知将有多少毒蛇涌到,只怕召蛇容易驱蛇难。”当即掩上玉盒的盖子。朱蛤叫声虽停,群蛇仍是不动,说也奇怪,蛇儿虽多,却没一条游近两人身周五六尺的圆圈之内。
  木婉清扶著段誉,道:“走出去试试。”两人向前迈了一步,身前的数百条蛇完全立即向旁让开,虽是形相狰狞可怖的大蛇,亦现畏缩之意。两人再前走了几步,群蛇又纷纷让道。木婉清大乐,说道:“我师父言道:莽牯朱蛤乃是天地间的异宝,她也只听过这朱蛤的名字,却从未见过。”她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这么贵重的宝物,钟灵这小妞儿怎地舍得赠送于你?”段誉见她目光有异,忙道:“她……她是借给我的。只说拿了这玉盒,青灵子便听我的话。”刚说了这句话,肚子又大痛起来,抛下手中石块,身子发抖,站立不定。
  木婉清忙扶他回到崖边坐下,段誉只痛得口唇都咬出了血,右手抓住木婉清的手腕,将她肌肤也抓成青紫。木婉清大是怜惜,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郎君,你肚痛越来越频,情形不妙。我瞧只怕凶多吉少。”段誉呻吟道:“我实在……实在抵……抵不住了。你……你一刀杀了我吧。”木婉清道:“我曾听师父说过,有些极厉害的毒药,无法救治,若用以毒攻毒之法,反有灵效。你有没有胆子吞几个毒蛇的头?”段誉此刻只求速死,说道:“什么都好,快给我吃。”木婉清取出一柄小刀,往身前一条毒蛇的颈中割下去。
  木婉清这一刀斩下去,那蛇竟是动也不动,听由宰割。她一刀便割下了那毒蛇三角形的头来,送到段誉口边,道:“你吞了下去吧!”段誉闭了眼睛,连吞了三个蛇头。木婉清选的这三条蛇,都是花纹斑斓,剧毒无比。段誉片刻之间,只觉腹中剧痛加甚,再也无法抵受,在地下大了几个滚,气息奄奄,动弹不得。木婉清大惊,一搭他的脉搏,只觉跳得越来越是微弱,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加速的害了丈夫性命。她珠泪滚滚而下,抱住他的头颈,说道:“郎君,我一定要随你同去。”段誉摇摇头,已说不出话来。木婉清手起刀落,唰唰唰接连三下,又割了三个毒蛇的蛇头下来,待要吞食,自己口唇太小,放不进嘴中,心想:“毒蛇之毒,全在口中毒液。”于是凑著蛇嘴,吮吸毒液,只吸得一条,便已头晕眼花,昏了过去。
  段誉见木婉清居然为自己殉情身亡,霎时之间百感交集,万想不到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对自己竟是一往情深若斯,奋著力气,将她抱在怀中,但觉腹中又是一阵剧痛,也即昏晕,人事不知。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段誉知觉渐复,慢慢睁开眼来,只觉阳光刺眼,复又闭拢,但觉怀中抱著一个温软的身体。他凝一凝神,再睁眼低头看时,只见木婉清一张苍白的俏脸,兀自靠在自己胸前。他心想:“我二人到了阴世,居然仍在一起,可见幽冥之说,倒非虚假。”却听得有人在远处说道:“既是长虫阻路,咱们便用暗器。”另一人喝道:“神君命咱们生擒活捉,你若伤了他,不怕神君怪责么?”段誉抬头向语声来处瞧去,只见四个黄衣汉子站在崖边,手中各执树枝,向自己指指点点,对遍地毒蛇极是害怕,不敢走近。段誉游目四顾,只是群蛇围绕,蠕蠕而动,满山阳光灿烂,宛然便是自己死去时的情景,他心念一动:“莫非我竟没有死?”只觉怀中木婉清的身子温暖柔软、吹气如兰,幽香扑鼻,竟也是好端端地。
  段誉大喜之下,叫道:“我没死,我没死!”那四个黄衣汉子已等了良久,一直碍于群蛇阻隔,不敢近前,突然听他出声呼叫,倒是吓了一跳。木婉清嘤咛一声,睁开眼来,低声道:“郎君,咱们到了阴世么?”段誉道:“不是,不是,你没有死,我也没死,这不是妙得紧么?”一名黄装汉子喝道:“眼下没死,待会再死也不迟,岳神君叫你去,快过来吧!”段誉死里逃生,心中欢悦无限,哪去理睬这些不相干之人的说话?又向木婉清道:“咱们居然没死,实是奇哉怪也了。我肚子也不痛啦,你这以毒攻毒的法儿,当真灵验。你的伤好了没有?”木婉清身子微一挪动,只觉背上伤处又痛了起来,她心中也是大喜若狂,笑道:“我不是中毒,蛇毒可不能治疗外伤。这蛇毒竟是害不死咱二人,想来咱夫妻两人,比毒蛇还毒得厉害。”原来一般蛇毒若是碰到伤口,进入血中,当即伤人性命,但若吃入肚中,只须口舌肠胃并无伤处,那便无害,是以若被毒蛇咬伤,用口吮吸毒液吐出,不致因此中毒。段誉和木婉清二人均是见识不多,不知其中道理,而段誉所服的断肠散剧毒,当真是以毒攻毒,被这三枚蛇头治好了。只是两人已昏睡了一夜,此刻已是第二日早晨了。
  一名身材最高的黄衣汉子大声喝道:“喂,两个小子,快快过来。”木婉清从段誉怀中站了起来,脸上笑容未失,突然伸手向地,抓在一条毒蛇七寸之中,向著那汉子掷了过去。那汉子吃了一惊,急忙避开,不料木婉清连抓连掷,一条条毒蛇便如连珠箭价飞到。四条汉子惊恐叫骂,一面闪避,一面挥动手中树枝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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