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诡

 




  以最少的力量获得最大的效果,
  就是最优美的动作。
  古龙是一个看淡人生的人。
  任何事成为过眼云烟,在他也只是一杯酒,一串笑声。
  古龙又是一个执着艺术的人。
  他总是想在已有的限制中突围而出。为此,他不断地尝试,不管读者的见仁见智。
  他常常借题发挥,只要有机会,他总要借题抒写他的艺术主张。
  他曾经大声疾呼道:
  我们这一代的武侠小说,如果真是由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开始,至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到达巅峰,至王度卢的《铁骑银瓶》和朱贞木的《七杀碑》为一变,至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又一变,到现在已又有十几年了,现在无疑又已到了应该变的时候!
  要求变,就得求新,就得突破那些陈旧的固定形式,法尝试去吸收。
  可见他对武侠小说的历史和传统了如指掌。
  有历史的通道,就不会飘浮。
  有时代的气息,则知道自己站在哪里了。
  他对现代小说和西方小说也颇有研究:
  《战争与和平》写的是大时代的动乱和人性中善与恶的冲突;《人鼠之间》却是写人性的骄傲和卑贱;《国际机场》写的是一个人如何在极度危险中重新认清自我;《小妇人》写的是青春与欢乐;《老人与海》写的是勇气的价值和生命的可贵。
  这些伟大的作家们,用他们敏锐的观察力,丰富的想象力,和一种悲天悯人的同情心,有力地刻画出人性入表达出他们的主题,使读者在悲欢感动之余,还能对这世上的人和事,看得更深,更远些。
  这样的故事,这样的写法,武侠小说也同样可以用,为什么偏偏没有人用过?
  谁规定武侠小说一定要怎么样,才能算正宗!
  因了这种写作主张,他的作品便有了最令人激赏之处:
  传统与现代的结合。
  他舍弃了武侠小说常用的又讨好的模式:
  一一一个有志气,天赋异禀的少年,如何去辛苦学武,学成后如何去扬眉吐气,出人头地。
  一一一个正直的侠客,如何运用他的智慧和武功,破了江湖中的一个规模庞大的恶势力。
  这些经历中当然包括了无数神话般的巧合奇遇,当然也包括了一段仇恨,一段爱情,最后是报仇雪恨,有情人成了眷属。
  古龙小说中的主角并不都是顶漂亮的,很少有武功天下第一,容貌盖世无双的形象,而着力写有血有肉的江湖人。如《天涯·明月·刀》的傅红雪、是沉默孤独的跛子;《流星·蝴蝶·剑》的孟星魂是不见天日的刺客;《萧十一郎》中的萧石逸是声名狼籍的大盗;《欢乐英雄》中的王动是四体不勤的懒鬼;……楚留香和陆小凤已是最好的形象个案了,但也算不上是“刚毅木讷则仁”,“为国为民牺牲”的侠之大者,但他们外表的平凡,更显衬出内里的孤高的侠气,“人气”中的“侠气”。
  语言也是古龙求变的一个关键环节。他的作品越到后期,越没有大段大段的描写,都是以一两句话为一个段落,跳跃性大,节奏感强,和台港惜时如金的紧张生活很吻合。
  所以迷者众多。
  这是以往的武侠小说里没有出现过的,倒和时下的一些言情流行小说相仿。
  只是古龙有时也过于现代了,或者说,他还未能做到语言的“纯粹”。在一些很古典的氛围里,他竟然让他的人物说出“你真是天才儿童”,“怕老婆的新三从四德”,甚至“杜康门前卖五加皮”等等现代人的口语。不但不通之极,而且不合时空,荒唐可笑,令人捧腹开怀,忍俊不禁。
  这些搞笑的玩意好玩是很好玩了。但对于一个有志于把武侠小说的水准提高,挤进文学殿堂的作者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缺陷。
  不知道古龙明白与否自己的这个短处,倒是在故事的铺排上,他花费了很多功夫。
  也是传统的有头有尾的故事,但故事的每一个切面都浓缩而强烈。
  柏拉图说过“以最少的力量获得最大的效果,就是最优美的动作。”
  在《陆小凤传奇》中,我们能找到这句话在现代的演绎发挥。
  《陆小凤传奇》确实是以情节取胜的,这是古龙小说颇“传统”的一面。
  陆小凤所到之处都是神奇的地方,不是大海、沼泽,就是禁地、冰川。遇到的都是奇异的事件与神秘的人物,情节当然要奇幻、跌宕,当中不乏“水击三千里,传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遗风,也有些“不失其性命之情”的意味,但驰骋想象的雄宏险怖少,精心编设的小巧奇诡多。
  这恐怕与古龙越写越突出个人有关。
  在《陆小凤传奇》中,我们看不到还珠楼主所布局的诸如“引发地火”的雄伟宏大场面,也看不到金庸所召集的“群豪大会”的震憾人心。我们所多见的,是大道上赫然坐着一个穿红袄红鞋的大胡子绣花男人,或是木雕的佛像里藏着一个绿林好汉。
  故事便由此徐徐展开,陆小凤所要做的,就是要把这些谜破开:为什么那个大胡子男人不绣花专绣瞎子,为什么佛像里会藏着一个人,为什么好朋友会死在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等等。
  这样狭窄的环境(一般只是局限在一个地方),这么单纯的人物关系(陆小凤一般是单线联系),古龙为了让读者能一气呵成,当然要精心安排一些提味佐料。文如看山不喜平嘛。
  《陆小凤传奇》之一中,那个才十二岁,却偏偏要装成二十岁的上官雪儿就是故事发展必不可少的,“提味佐料”。
  她的真真假假,似幻疑真,却为陆小凤拨开了迷雾。
  有一天,这个“小妖精”竟很安静地一个人蹲在院子里,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的空地。
  陆小凤见惯了她的奇奇怪怪的举动,本也不以为然,只是见她如学究在考证经典时般的专心,不禁也动了好奇心。
  于是他也蹲了下去,蹲到雪儿的身边。雪儿的眼睛盯着什么地方看,他的眼睛就也盯着那个地方看。
  这是否是一幅很有趣的画图?
  外国人总是批评中国人想象力贫乏,其实中国人最有好奇心,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你盯着一个人或一个地方久一点,马上就会有一大群人围拢过来,跟你一块盯着。至于都看到什么,只有天知道了。
  就如陆小凤,他盯着的那块地方什么都没有,连一根草也没有,但他还是盯着。
  终于,雪儿告诉他,她怀疑这块寸草不生、蚁虫全无的地下可能会埋着死人,被毒死的人——她的姐姐。
  这是否就是“有志者事竟成”的另一个版本?
  反正那块地里真的埋有死人,不过不是雪儿的姐姐上官飞燕,而是她的表姐上官丹凤。
  但正是因为非此即彼,陆小凤的眼里才放了光。
  困惑了他很久的难题,现在因了这具尸体让他豁然开朗。
  他重新清理了思路,才发现他以前被许多假象骗了。而雪儿这个满口谎话的“小妖精”,这一次却偏偏说了真话,引导着他走上了“正道”,从而终于弄清了事实的真象。
  这可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雪儿这个人物是不是“不得不如此写?”
  在《陆小凤传奇》里,像上官雪儿这样“不得不如此写”的人物有好多个。如《绣花大盗》里的公孙大娘,《银钩赌坊》里的蓝胡子,《剑神一笑》中的小叫化。
  而他们偏偏都不是作品的最主要的人物,罪魁祸首最终也不是他们。但若是没有了他们,情节就会平伏得多,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我们所读到的精彩。
  公孙大娘已作为“绣花大盗”被陆小凤所擒,送到了王府新任总管金九龄手里。
  金九龄神闲气定地看着蜷伏在一个大箱子中的公孙大娘。
  他要公孙大娘写这么样一张口供:承认自己是绣花大盗。
  公孙大娘却盯着他,一字字道:“我至少知道真正的绣花大盗是谁……是你,真正的绣花大盗,就是你!…她很会推理,而且她的推理也很顺理成章。
  金九龄也只得承认,并补充了不少她所不知道或遗留的细节。
  因为他胜券在握。
  所以他还是微笑着说:“因为我也知道我的计划已完全成熟,所有的证据,都指明你就是绣花大盗,你就算已知道我的计划,却连一点证据都没有。”他又笑了笑,道:
  “再加上薛冰失踪,蛇王被刺,陆小凤已恨你入骨,所以你无论说什么,他都绝不会相信,也绝不会放过你的。何况,我是个久负盛名的神捕,又是他的朋友,你却是个行踪诡秘,来历不明的女魔头。”
  听了这番话,公孙大娘也只能长叹一口气,认为“你算得的确很准,我以前的确连一点证据都没有,就算说出你是绣花大盗,也绝不会有人相信。”但是,她现在拿到证据了,因为“现在你已自己承认了。”
  问题是,承认了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除了不能动的蜗居在箱于里的公孙大娘听到他这番“自白”,还有另一个能动的人也听到了。
  一个金九龄本以为已在百里之外的人,但这个人偏偏站在门口。
  这个人当然就是陆小凤。
  原来这是一场他和公孙大娘串通好的戏,是不是很妙?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古龙就是有这种本事,把传统戏剧中的某些精髓套用到武侠小说中来,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古龙的作品中是否也得到了一点印证?
  不过,旧世纪的框架总有容纳不了新世纪的思想的时候,不安的灵魂总希冀着去突破过去的精神束缚。有时,为了得到一朵新的鲜花,一泓新的清泉,就必须牺牲“现存”为代价。
  古龙也曾躁动不安。
  为了创造出一种具有新的,独立的风格的武侠小说,他看了许多西洋小说,日本小说。
  在《楚留香传奇》中,他甚至引进了“007”所代表的“优雅的暴力”,“福尔摩斯”探案的逻辑与分析。
  而在《陆小风传奇》里,他借鉴了欧·亨利的手法,让情节跌宕起伏,环环相扣,常常出乎意料,富有传奇色彩。
  古龙形成了一种有着自己风格的“冒险体”。
  《银钩赌坊》就是一个很有意味的具体操作文本。
  陆小凤被银钩赌坊的蓝胡子逼着去找回一块西方玉罗刹的镇山之宝——罗刹牌。“因为他一夜之间作了八件大案”,并杀死了玉罗刹的儿子。这些当然是陷害,但为了“还我清白”,陆小凤只能远赴到天远地远可以冻得死人的冰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摆脱时时加诸于身的一桩桩厄运,好不容易找到了两块罗刹牌。谁料一块比一块更假,真的在哪里?直到差不多结尾,好戏却一直弦音不断。越到结局,越见欧·亨利的遗风。
  故事开头是在银钩赌坊蓝胡子的地下密室,结局当然还是在“老地方”。
  在座的人除了第一次就已出现过的蓝胡子、方玉飞、方玉香,还多了三位西方罗刹教的护法:孤松、枯竹、寒梅。
  陆小凤正在绘声绘色他说他的冰城之行…但他很遗憾,因为找到的两块玉牌都是假的。不过他说,真的他马上就可以拿出来,前提是要灭了所有的灯。
  灯灭了,灯又亮了,桌子上果然出现了一块玉牌。
  另一轮的血腥又开始了。
  陆小凤刚说到蓝胡子是飞天玉虎时,蓝胡子就被人毒死。
  方玉飞才是真正的飞天玉虎,但寒梅却一剑把他刺死。
  这个在昆仑隐居二十年的老人也想当罗刹教的教主。
  枯竹与孤松也是,岁月并没有消磨掉他们的利欲之心。
  这是不是人的本性?
  终于,在淡淡的雾中,陆小风和玉罗刹相见。
  他们的一番对话,也是很令人震惊的。
  贵为一教之主的玉罗刹,大名鼎鼎,威镇八方,令人闻之丧胆,过得却不是人的生活。
  人之伦常享受,他一概没有。
  所以陆小凤一点也不羡慕他。
  只是在这迷梦般的迷雾里,遇见了这么样一个迷雾般的人,又看着他迷梦般消失,陆小凤也觉得连自己都已迷失在雾里。
  这件事他做得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这里当然还有“正义必定战胜邪恶”的味道,情节也渲染得很是紧张刺激,是通过融合了中外的艺术手法而成的:但读者们读完后,也会如同堕入到迷雾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陆小凤是在抑强扶弱,行侠仗义吗?
  为什么我们的感觉是古龙写反面人物胜于写正面人物,写坏人精彩过写好人?
  或音说,这里面已没有什么好人坏人,大事大非之分了?
  古龙在克服小说人物过于概念化、公式化的缺陷时,确实有点矫在过正了。每个人物都过于复杂,都具有“一半是魔鬼,一半是天使”的矛盾性格。这种写法,使亦正亦邪的人物危步于道德的悬索之上而能不失其坠,是非常难的一回事。
  在金庸那里,毕竟还有为国为民的大业在支撑着,所以还能有较大的共呜;俪在古龙这里,却大多只写到江湖上的恩恩怨怨,绿林中的明火执仗,草莽间的凶杀打斗,那些“半是魔鬼,半是天使”的人物就不那么容易讨好。因为读者们欢迎武侠小说,很主要的是因为喜欢其中的侠士。
  搞得阴风阵阵,妖氛满纸,令人叹为观止是叹为观止了,却于中国社会一般人所公认的道德标准的承传没有多大裨益。
  其实,到《绝代双骄》为止,也就是在摹仿阶段,古龙的武侠基本上还是正邪有别,善恶分明的。这说明了他心目中还有一套“正常”的是非标准,通过他的作品表现出来。而这套标准,依我们看来,也是绝大多数读者可以接受的,因为它符合中国人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人伦道德。
  只是越到后来,古龙的改变越大…一方面是因为他要超越的意念很盛。这世界上有两类人,一类是身陷世界之中,要看周围的眼色行事。一类是把世界掌握在手中,想建立一个复杂的系统,所以始终在提防自己别陷入一个僵化的模式,始终在变。古龙无疑是想做后一类人。、十另一方面,也在于他很信奉当时所流行的文艺理论,认为人性复杂,倘若是非分明简单化了,就会减损了艺术的价值。
  所以,主客观的原因都促使他越来越往“怪异、的道路走去。
  遗憾的是,即使古龙能知“实迷途其未远”,他也不可能“觉昨是而今非”了。
  1985年9月21日,一代武坛怪杰黯然病逝,留下了真假参半,优劣并存的几千万字的作品。其中未解的谜,未说完的话,都只能靠读者自己去解,自己去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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