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五章 生死之间

 




  琵琶公主就躺在他身旁,那模样看来比他更惨,她一身昂贵的衣服几乎已裂成碎片,玉腿上沾染了沙尘和鲜血。烈日虽已偏西,但余威仍在,就晒着他们的脸,不远处就有遮荫的地方,他们却似已没有力气走过去。
  胡铁花以手挡着眼睛,喃喃道:“我们这一辈子,只怕休想找得到那老臭虫了。”
  琵琶公主黯然道:“我们本不该走这条路的。”
  胡铁花眼睛里忽然射出怒火,大声道:“不错,我们本不该走这条路的,但这难道怪我?你一定要说,在沙漠上比我有用得多么?为什么也跟我一样,狗也似的躺在这里没法子。”
  琵琶公主目中流下泪来,嘎声道:“我实在不该跟你来的,拖累了你,否则你那袋水若是一个人喝,至少也还可以多支持一阵子。”
  胡铁花呆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真是个混帐,这种事怎能怪你?我一个大男人,连一个女孩子都保护不了,居然还有脸在这里发脾气。”
  琵琶公主忽然扑到他身上,放声痛哭道:“这不怪你,怪我..我现在只想死,最好马上就死,”
  胡铁花轻抚着她的头发,喃喃道:“咱们就算不想死,只怕也没法子活下去了。”
  极目望去,黄沙连着天,天连着黄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片令人绝望的死黄色,再没有别的。琵琶公主缓缓抬起头来,嘴角泛出一丝凄凉的微笑,道:“我居然会和你死在一起,这只怕是谁也想不到的事吧?”
  胡铁花忽然大笑起来,道:“能和你死在一起,倒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你..你实在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你..你..”
  他喉咙里像是忽又被什么堵塞住了,嘶哑的笑声也忽然停顿,只是痴痴地望着她的眸子,嘎声道:“但我们死也该死得快乐些,是么?”
  琵琶公主的身子似乎有些发抖,颤声道:“你..你可是要我..”
  胡铁花的目光,已自她眸子移到她的腿上。
  这双腿虽已沾满沙垢血迹,但仍是修长、美丽、结实、而诱人的,胡铁花喉结上下滚动,嘶哑的语声更嘶哑。目光却变得炽热,热得似乎要燃烧起来,他的手终于颤抖着移上她的腰肢,一字字道:“我要你..我真的要你,除了你之外,我不知还要什么?”
  琵琶公主只是不停地颤抖着,苍白的面靥渐渐发红,她伸出手,想以衣服来掩住裸露的腿。
  但已裂成碎片的衣服是什么也掩不住的,这动作只不过增添几分诱惑,非但诱惑了别人,也诱惑了自己。
  她只觉一颗心已快跳出了腔子。
  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
  人的欲望,往往在最不该来的时候,却偏偏来了,人的肉体越疲乏时,欲望反而会来得更突然,更强烈。
  胡铁花终于紧紧抱住了她——在死亡的阴影下,他的欲望忽然变得火一般烧着他,再也不能遏制。
  琵琶公主闭起了眼睛,仿佛已准备承受。
  死前的狂欢,岂非正是每个人都曾经幻想过的。
  沙,是那么柔软,而且也是炽热的。
  胡铁花翻身压上了她,他们的伤心、悲哀、痛苦和绝望,似乎已都可在这股欲焰中燃烧而尽。
  但就在这时,胡铁花忽然负痛大呼一声,跳了起来,他双手掩着自己,吃惊地瞪着琵琶公主,嘎声道:“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难道你不愿意?”
  琵琶公主目中又流下泪来,轻轻道:“我..我是愿意的,在临死之前,我已决定将什么都交给你,但我却不能不告诉你一件事。”
  胡铁花道:“什么事?”
  琵琶公主合起眼睛,道:“我的..我的身子已不再完整,已交给别人了。”
  胡铁花双拳紧握,嘶声道:“谁?”
  琵琶公主一字字道:“就是他。”
  她说的“他”是什么人,胡铁花还会不知道?
  胡铁花就像是被一桶冷水自头上淋下,整个人都呆住了。
  琵琶公主惨然道:“我也想要你的,我实在也已没法子控制自己,只想忘记一切,死在你怀里,但..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我竟无法将这件事瞒住你。”
  胡铁花突然跳起来,大声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他疯狂般地踢着沙子,每踢一脚,就骂一句“老臭虫”踢得满天黄沙,几乎将他自己都包围住了。
  琵琶公主幽幽道:“你现在很恨他么?”
  胡铁花道:“哼!”
  琵琶公主叹道:“你就算很恨他,我也不怪你,我有时也很恨他..无论任何人和他在一起,胜利和光荣总是属于他的,无论任何人的心事,他只要瞧一眼就能猜出,而他的心事,却永远没有人能知道。”
  胡铁花的脚忽然停了下来,望着她道:“你认为我们和他在一起,实在太吃亏了,是不是?”
  琵琶公主道:“嗯!”
  胡铁花道:“但我们却都是心甘情愿和他在一起的,他并没有强迫过我们,是不是?”
  琵琶公主低下了头,道:“嗯!”
  胡铁花竟忽然大笑起来,道:“说来说去,我们两个倒真是同病相怜,虽然很恨他,却又忍不住要喜欢他。”
  琵琶公主叹道:“有时,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胡铁花微笑道:“因为老臭虫的确是值得别人喜欢的,是不是?”
  琵琶公主默然半晌,终于也嫣然一笑,道:“你真不愧是他的好朋友..”
  她语声忽然顿住,瞪大了眼睛,望着胡铁花,目光中满是惊骇恐惧之色,虽然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胡铁花笑道:“你瞧什么?我的头难道忽然变成两个?”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语声也骤然顿住,目光也立刻充满了惊骇恐惧之色,瞪着自己的手,说不出话来。
  这只手竟已被鲜血染红了。
  他头上竟已流满了鲜血。
  胡铁花的头并没有破,血是从哪里来的呢?”
  胡铁花抬起头,只见满天黄沙中,有两片黑影,在盘旋飞舞,而且越飞越低,眼看就要落下来。
  这竟是两只鹰。
  血,无疑是鹰身上落下来的,鹰,无疑已受了伤,若非胡铁花感觉已麻木,他原该早就已觉察到。
  琵琶公主讶然道:“这鹰是从哪里来的?又怎会受了伤?莫非附近有人来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她的惊讶已变成了欢喜——只要有人来了,他们也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但胡铁花的面色却更沉重,他忽然想起那日自死去了的镖客们身上,将他们珠宝攫去的飞鹰。
  沙漠上的鹰,显然也都是石观音的奴隶。
  只听“哧”的一声,一只鹰流星般落了下来。
  胡铁花捡起来一看,鹰腹上灰白的柔毛,已被血染红,鹰腹也几乎裂开,受的竟是剑伤。
  这只鹰显然是在向人飞扑袭击时,反被人一剑撩伤。
  胡铁花皱起了眉,喃喃道:“好快的剑法。”
  琵琶公主目中又出现了希望之色,道:“是不是他?”
  胡铁花道:“绝不是,若是他出的手,这鹰绝对没法子还能飞这么远,何况,就算是只扁毛畜牲,他也舍不得杀死。”
  另一只鹰也落了下来,致命的创口也是剑伤。
  公主又道:“那么,会不会是你另外那个朋友?”
  胡铁花摇头道:“也不是,姬冰雁从来不用剑的。”
  他忽然一笑,喃喃道:“无论如何,这两只鹰来的倒很是时候。”
  琵琶公主还未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胡铁花已将一只鹰送到她的面前,道:“吃下去。”
  琵琶公主骇然道:“吃下去?这怎么吃得下去?”
  胡铁花瞪着她道:“你假如不想死,就一定要想法子吃下去,能吃多少就多少,尽量多吃,越多越好,知道么?”
  美食家都知道,世上所有的肉类中,鹰的肉,怕是最粗糙的了,就算煮熟也未必咬得动,何况是生的。
  琵琶公主用小刀切了一块,像吃药似的放进嘴里,皱着眉咀嚼着,几次都忍不住要吐出来。
  胡铁花道:“你这样子吃法,永远也恢复不了力气的,要像我这样吃,你看..”
  他将带血的鹰肉,一整块割了下来,先吮吸着上面的血汁,再将肉切成细条,放进口里嚼几下,就用力吞下去。
  琵琶公主简直连看都不敢看,苦着脸道:“我..我不能这样吃,我吃不下去。”
  胡铁花笑道:“你只要闭起眼睛,幻想自己吃的是,白切羊肉酱加烧饼,你就吃得下去了。”
  鹰肉虽然粗糙,鹰血虽然腥,但对一个饥渴垂死的人说来,却真比什么十全大补剂都要有用多了。
  胡铁花脸色已渐渐恢复了红晕,琵琶公主也缓过气来。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惨呼,自那边沙丘后传了过来。
  胡铁花微微变色,沉声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瞧瞧。”
  琵琶公主道:“我也要去。”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好,来吧..看来除了那老臭虫外,也没有别人能管得住你..但你可要千万小心些才好。”
  沙丘后刀光闪动,剑影纵横。
  黄沙上染着碧血,已有几具尸身倒卧地上,还有十余条黑衣大汉,围着两个人在浴血苦斗。
  大汉们,俱都十分矫健魁悍,刀法也十分沉猛凶狠,尤其可怕的是,每个人面上所带的那股杀气,竟是不将对方碎尸万断绝不罢休。
  但被围的两个人,武功却较他们高出很多,剑光如匹练般纵横飞舞,竟赫然是海内名家华山正宗。
  只不过他们的力气,显已衰退,对方的人数却实在太多,这样打下去,纵不被杀死,也要被累死。
  琵琶公主和胡铁花藏在沙丘后,忽然失声道:“你瞧,那..那不是你们的马夫么?”
  胡铁花自然也已发现,被围的两人中,一个身法较呆滞,出手较迟缓的人,赫然竟是石驼。
  另一人剑法轻捷而狠辣,却正是那行踪诡秘,为了追赶石驼而一去无消息的隐名剑客王冲。
  黑衣大汉们,无疑就是石观音的属下。
  胡铁花瞧了半晌,终于沉不住气了,道:“这一次,你一定要在这里等着。”
  琵琶公主咬着嘴唇,道:“但若有人逃到我这边来,我总不能看着不出手吧?”
  胡铁花笑着点了点头,忽然狂吼一声,飞身而出。
  黑衣大汉们苦战半日,死伤狼籍,直到此刻,才开始占了上风,眼看就要将这两个追寻多日的人,分尸于刀下。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一人如飞将军自天而降,挟起一条大汉的头颅,飞起一脚,将一条大汉,踢出三丈开外,出手一拳,将第三条大汉的满嘴牙齿都打了下来。
  再看那第一条大汉,一个头已被他生生挟扁。
  他举手投足间,已有三个人倒下去,如此神威,当真令人胆寒股栗,大汉们不禁都被吓得呆了。
  那边石驼和王冲,精神却为之一震,两柄剑交剪而出,剑光闪动间,也有两条大汉伏尸剑下。
  胡铁花大喝道:“胡某也不愿多伤无辜,只要放下刀来,绝不伤你们性命。”
  谁知这些大汉们,竟像是疯了一样,还是不要命的扑过来。
  王冲掌中长剑展动,口中喝道:“这些人神智已狂,完全不可理喻,只有杀了他们,别无他法。”
  胡铁花叹了口气,只见两柄刀已发风般劈了过来,哪两条大汉眼睛都红了,竟真的和两条疯狗差不多。
  胡铁花上身一偏,已自刀光中穿了过去,左时向外一撞,右手一托,右面大汉的掌中刀已到了他手里。
  只听“喀嚓”一声,左边那条大汉的肋骨已被他全都撞断,但冲出数步后,竟又狂吼着回刀扑来。
  胡铁花叹道:“你这是何苦。”
  一句话说完,两个人都已倒卧在血泊中。
  琵琶公主远远瞧着,只见大汉们前仆后继,明知死也不退缩,竟没有一个人逃过来的。
  她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咱们国里若也有这么多勇士,咱们又何致像今天这么惨。”
  她却不知道这些大汉早已将生命出卖给石观音,他们看来虽有血有肉,其实已不过只是群走肉行尸。
  血战终于停止,黄沙碧血,尸身遍地。
  石驼双手扶剑,不住喘息,面上却仍是岩石般全无表情,王冲走过去向胡铁花深深一礼,长叹道:“大恩不敢言谢,今日若非胡大侠仗义相助,我兄弟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胡铁花瞧了瞧他,又瞧了瞧石驼,愕然道:“你们是兄弟?”
  王冲道:“虽非骨肉,情同手足。”
  胡铁花讶然道:“如此说来,你们早已认识的?”
  王冲叹道:“在下浪迹天涯,为的就是要寻找他,说来..这已快二十年了。”
  胡铁花目光凝注到他掌中剑上,忽然笑道:“二十年来,江湖中已不复能见到正宗华山剑法,阁下方才那一招‘惊虹贯日’,当真已可算是武林绝响。”
  王冲神色像是微微变了变,勉强笑道:“胡大侠过奖了。”
  胡铁花目光灼灼,瞪着他的脸,微笑道:“据在下所知,纵然在昔年华山剑派全盛时,能将这一招“惊虹贯日”使得如此精妙,也不过只有寥寥数人而已,而华山高手剑客中,却绝没有“王冲”这个人的,阁下现在总该将真实姓名说出来了吧?”
  王冲呐呐道:“在下只不过是江湖中的一个无名小卒而已,阁下又何必..”
  胡铁花不让他再说下去,大笑道:“到了现在,阁下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么?要知道一个人的姓名虽能瞒得住人,但剑法却是瞒不住人的。”
  王冲沉默了很久,终于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在下性命蒙胡大侠所救,实也不敢再以虚言相欺。”
  他语声又停顿了片刻,才接着道:“实不相瞒,在下本性柳,小名烟飞..”
  胡铁花失声道:“柳烟飞,莫非就是昔年华山派掌门真人的收山弟子,华山七剑外,最负盛名的‘神龙小剑客’么?”
  柳烟飞惨笑了笑,啼吁叹道:“岁月催人,昔日的小伙子,如今两鬓也已斑白了。”
  胡铁花目光闪动,瞟了石驼一眼,道:“阁下既然是柳大侠,他..”
  柳烟飞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字道:“他就是我的大师兄皇甫高。”
  胡铁花耸然动容,道:“难道竟是‘华山七剑’之首,侠义之名,传遍八州,天下武林中人莫不敬仰的‘仁义剑客’?”
  柳烟飞黯然道:“正是。”
  胡铁花又瞧了那“石驼”一眼,只见他目光茫然直视着远方,仍然似乎什么也没有瞧见,什么也没有听见。
  这昔年风采飞扬的名剑客,怎会变得如此模样?
  胡铁花也不禁为之黯然长叹,忍不住道:“那石观音和皇甫大侠有什么仇恨?要害得他如此惨?”
  柳烟飞叹道:“此中曲折,说来话长,非但皇甫大哥被她害得身成残废,我华山派数百年的基业,也就是断送在这..这恶魔手里的。”
  胡铁花默然半晌,缓缓道:“现在,你总算已找着他了,你又想怎么样呢?”
  柳烟飞垂首道:“我..我..”
  他语声哽咽,目中似已有热泪将夺眶而出。
  胡铁花忽然握住他的手,大声道:“你难道不想报仇?”
  柳烟飞喃喃道:“报仇..报仇..”
  他重复着这两个字,也不知说了多少遍,目中终于流下泪来,忽然重重摔脱了胡铁花的手,嘶声道:“你可知道我皇甫大哥为何自甘沦落,与驼马为伍?”
  胡铁花叹道:“我也早已看出,他必有难言的隐痛。”
  柳烟飞道:“他隐姓埋名,忍辱负重,为的就是不愿复仇。”
  胡铁花怔了怔,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柳烟飞道:“只因他知道以我们之力要想复仇,实无异以卵击石,他不愿我华山一脉就此断送,也不忍令华山弟子全部死尽死绝。”
  琵琶公主已走了过来,此刻忽然道:“华山弟子,现在难道还有活着的么?”
  柳烟飞凄然道;“所存实也无几了。”
  琵琶公主冷冷道:“哦!原来还有几个,我却以为早已死光了。”
  柳烟飞面上变了颜色,嘎声道:“你..”
  琵琶公主却不让他说话,冷笑着接道:“昔年‘华山七剑’纵横江湖,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光采,江湖中人提起‘华山派’三个字,谁敢不退避三分,就连我这化外小民,也已久慕华山风采,但现在..。”
  她摇了摇头,叹息道:“但现在江湖中人却已几乎忘记武林中有过‘华山派’这名字了,华山弟子就算全都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柳烟飞就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个耳光,脸上每一根肌肉都颤抖起来,满头大汗如雨点般滚滚而落。
  琵琶公主悠悠道:“男子汉大丈夫,与其苟延偷生,倒不如光荣战死,你说是么?”
  柳烟飞跺了跺脚,嘶声道:“柳烟飞何惧一死,但死也要死得有价值,若只是去白送性命..”
  琵琶公主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觉得自己不是石观音的对手?”
  柳烟飞道:“普天之下,能和他一较高下的人,只怕还不多。”
  琵琶公主叹了口气,道:“只要你能带我们找到石观音,我们倒不惜为你拼一拼命,但你既然..既然不敢,那也只好算了。”
  柳烟飞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忽然咬了咬牙,转身奔到皇甫高面前,拉起他的手,扑地跪了下来。
  只见柳烟飞满面痛泪,在皇甫高掌心不停的划着字。
  皇甫高像是忽然大怒起来,一脚将他踢开。
  但柳烟飞却又爬过去,皇甫高身子发抖,一只空洞的眼睛里,竟有两行眼泪,缓缓落了下来。
  又过了半晌,柳烟飞忽然长身而起,嘎声道:“两位真的要陪我兄弟去找石观音?”
  胡铁花立刻道:“自然是真的。”
  柳烟飞道:“纵然有去无回,也在所不借?”
  胡铁花大声道:“胡某难道是贪生怕死的人么?”
  柳烟飞仰天长长吐出了口气,道:“好,既是如此,两位就随我来吧!”
  一片石峰,平地拔起,大地至此,似已到了尽头,皇甫高到了这里,手脚都似乎已在微微颤抖起来。
  胡铁花极目四望,不禁动容道:“好险恶的所在,莫非已到了地狱的入口?”
  柳烟飞叹道:“不是地狱的入口,这里就已是地狱。”
  他沉声接道:“群山之中,有处秘谷,石观音就住在那里,我皇甫大哥也就在那里受尽了非人所能忍受的折磨。”
  胡铁花眼睛里发出了光,捏紧拳头,大声道:“现在他报仇的时候已经到了,咱们冲进去吧!”
  柳烟飞道:“但这石峰之间,道路迂迥,往复交错,而且穷极生克变化,咱们若是就这样撞进去,只怕永远也无法走进这迷谷。”
  琵琶公主着急道:“那..那怎么办呢?”
  柳烟飞道:“只望到了晚上,风向能改变。”
  琵琶公主又忍不住道:“为什么要等风向改变?”
  柳烟飞叹道:“我皇甫大哥耳目俱已残废,所以后来石观音已将他看得和死人无异,对他丝毫不加防范,谁知他出入这迷谷几次之后,便已凭着一种特异的触觉,将谷中道路的生克变化,俱都默记在心。”
  琵琶公主道:“所以他才能摸索着逃了出来,是么?”
  柳烟飞道:“正是。”
  琵琶公主道:“那么,这和风向又有什么关系?”
  柳烟飞叹道:“一个又聋又哑又盲的人,要分辨出方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需要倚靠许多种因素,风向,自然就是许多种因素之琵琶公主叹道:“我明白了,他逃出来的那天,吹的风和现在不一样,他生怕感觉上有了差异,就会将方向走错,是么?”
  柳烟飞道:“不错,在那迷谷之中,只要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了。”
  胡铁花抬头仰望着天色,着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这见鬼的风向才能改变?”
  琵琶公主道:“沙漠上,白天和晚上吹的风,往往是不同的。”
  柳烟飞道:“不错,到了晚上,风向说不定就会改变了。”
  胡铁花道:“它若偏偏不变呢?”
  柳烟飞叹了口气,道:“它若不变,咱们就只有等着。”
  幸好胡铁花的运气并不错,入夜时风向果然已改变,由东南变为西北,寒气也自西北方卷了过来。
  石驼以剑点地,当先而行。
  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缓慢,十分慎重,像是生怕一步踏错,便将永生沉伦千万劫不复的鬼狱。
  但片刻后,他们还是走入了石峰群中。
  无星无月,大地漆黑得好像已被装在棺材里。
  胡铁花几乎什么都瞧不见,心头也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但他也知道,越黑暗,反而对皇甫高越有利,因为在这样的黑暗里,有眼睛的人,行动反而不如瞎子方便。
  皇甫高还是走得很慢,但却是不停的在走,行动就像是猫一样,几乎完全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其实,这时狂风怒号,纵有脚步声发出,别人也不会听见——别人若有脚步声发出,他们自然也不会听见。
  只有皇甫高,他不用听,也能感觉得出。
  就在这时,他像是忽然感觉到有了警兆。
  他猝然一回首,身子已伏了下来,贴在石壁上,此时此刻,大家已都唯他马首是瞻,立刻也跟着紧张起来。
  胡铁花掌中紧握着他自黑衣大汉手里夺过来的刀,悄悄绕过皇甫高,贴身在石壁上,屏息静气的等着。
  无边的黑暗中充满了杀机。
  胡铁花就像是一匹在等着择人而噬的恶狼。
  过了半晌,山峰那边,果然隐约传来了人的呼吸声,胡铁花掌心沁出汗,刀握得更紧。
  呼吸声渐渐近了。
  胡铁花闪电般一刀砍了下去,他几乎已将全身力气,都用在这一刀上,这一刀的快与狠,只怕很少有人能躲得开。
  他存心要将对方的头颅一刀砍成两半。
  他自然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一刀砍的竟是楚留香。
  楚留香本来也许也走不到这里的。
  幸好他们在最危险的开头,没有遇上石观音,也没有遇上石观音其他的弟子,竟偏偏遇上了曲无容。
  “..就凭你们三人这样子,也想走得出去么?”
  这句话正是曲无容说出来的。
  她一身都是雪一般的白,断臂用白绞系着,面上也蒙着雪白的丝巾,使人但能看见她绝美的风姿,而忘却了她脸上丑陋的伤痕。
  楚留香、姬冰雁、一点红,三个人张大了眼睛瞧着她,谁也不敢说话,谁也不知道她将要怎样。
  只要她一声呼唤,他们三个人就走不成了。
  但曲无容居然也是静静的瞧着他们,没有开口。
  一点红忽然道:“我说的,你听见了?”
  曲无容道:“哼!”
  一点红道:“你走不走?”
  曲无容冷笑道:“你明知自己逃不出去,想要我带路么?”
  一点红瞪眼瞧她半晌,忽然纵声狂笑起来。
  一个终年面上不见笑容的人,居然会大笑,这本是件非常令人感动的事,只可惜他笑的太不是时候,笑声若惊动了石观音,这笑的代价就是三条命。
  姬冰雁怒道:“你是不是想以死来向她表明心迹?但我们可犯不上这样,她对我们无论怎么想,无论将我们看成怎么样的人,我都不放在心上。”
  一点红骤然顿住笑声,道:“好,你们走吧!我不走了。”
  他竟用出他剩下的全部力气,拼命一推,挣开了那绑着的腰带,自姬冰雁背上滚落下来。
  楚留香动容道:“你..你这是何苦?”
  一点红道:“少了我,你行动也方便些。”
  楚留香跺脚道:“但我又怎能将你留在这里?”
  一点红淡淡道:“我从未觉得性命很珍贵,随时都在准备着死的。”
  他嘎然顿住语声,那冷漠的神情,却很像在对曲无容说:“我绝不会为了求生而骗你的,你若是这样想,非但看轻了我,也看轻了你自己。”
  曲无容蒙面的丝巾仿佛湿了。
  这比冰还冷的女子,难道也会泪流满面?
  她忽然取出个小瓶子,抛给楚留香,扭转了头,嘎声道:“这是解药,你们都走吧!”
  楚留香却叹了口气,道:“姑娘现在才让我们走,已太迟了。”
  曲无容道:“为什么?”
  楚留香叹道:“红兄的脾气我知道,他说过不走,就绝不走的,他不走,我们两个人难道能走么?”
  曲无容道:“他..他还想怎么样?”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缓缓道:“他已表明了心迹,姑娘若相信他,就该和咱们一起走,他若知道姑娘已不再对他有所怀疑,自然也就会走了。”
  曲无容道:“我..不能走。”
  她不但声音颤抖,身子也剧烈的颤抖起来。
  楚留香道:“这里还有什么值得姑娘留恋之处?”
  曲无容没有答话,似已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大喝道:“你们四个,谁也休想走。”
  一个紫衣少女,不知何时竟已在长廓尽头瞪着他们,楚留香、姬冰雁纵然镇定,也不禁为之失色。
  曲无容失声道:“四妹你..”
  紫衣少女打断她的话,冷笑道:“谁是你的四妹,你这不要脸的丑丫头,平时一面孔假道学,谁知一瞧见男人就昏了头,难道你忘了师父会怎样对你?”
  曲无容反倒镇定下来,淡淡道:“但你也莫忘了,师父现在并不在。”
  紫衣少女怒道:“师父不在又怎样,凭咱们几十个姊妹难道还对付不了你们?”
  她的手在墙上一按,立刻便有一阵震耳的铃声响了起来。
  楚留香知道铃声一响,石观音门下弟子必将倾巢而出,这些少女武功俱都不弱,而且显然每个人都有一两着石观音秘传的杀手,凭他们四人之力,要对付这些少女们,胜算实在不多。
  何况姬冰雁和一点红现在简直连出手之力都没有。
  姬冰雁现在刚吞下去解药,悄声问道:“这药要多久才能发挥效力?”
  曲无容道:“多则一个时辰,少则半个。”
  姬冰雁叹了一口气,无话可说,对方片刻就要来了,他气力纵能在半个时辰内恢复,又有什么用。
  他已将剩下的解药送给一点红,一点红也没有拒绝,只叹这两个当代武林的绝顶高手,纵然服下了解药,只有等着听凭人来宰割。
  铃声还在响着。
  紫衣少女厉声笑道:“你们此刻若是束手就绑,也许还可受些活罪,否则..”
  曲无容冷冷道:“你再说一个字,我就先宰了你。”
  紫衣少女脸色发青,却真的不敢再说一个字。
  姬冰雁忽然道:“楚留香,你今天还不肯杀人么?”
  楚留香摇了摇头,微笑道:“我若要杀人,早就杀了,何必等到今天。”
  姬冰雁冷冷道:“但今天你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你。”
  楚留香叹息道:“今天我就算杀人,只怕也还是难免被人杀的。”
  连楚留香都说出如此泄气的话来,事态之凶险,可想而知,姬冰雁也知道,他们实在连一分胜算也没有。
  一点红忽然道:“是我害了你。”
  他这话虽然没有指名,但谁都知道他是在向什么人说的。
  过了半晌,曲无容终于冷冷道:“你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我难道很珍惜么?”
  一点红道:“很好。”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甚至连看都没有互相看过一眼,但两个人却就这样已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对方。
  楚留香也曾见过不少多情的男女,也曾见过各式各样不同的爱情,却还未曾想到世上竟有他们两人这样的。
  这一份奇特的感情,虽是那么淡漠,但在这生死一发的危险中,看来却分外强烈,分外令人感动。
  只不过这究竟是甜是苦,恐怕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了。
  忽然间,两个少女自长廓尽头狂奔而来。
  她们竟是完全赤裸着的,身上还沾着水珠,显然就是方才在沐浴的那两个。她们明明已被楚留香点住了穴道,此刻的来势却疾如狂风。
  楚留香又惊又奇,紫衣少女皱眉轻叱道:“警铃虽急,你们至少也该先将衣服穿上呀!”
  叱声未了,赤裸的少女已奔到楚留香面前,面对着她们丰满成熟的青春胴体,三个男人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谁知这两个少女刚奔到面前,就无声息的倒下去,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巨手,迎面给了她们一掌。
  这变化不但使得紫衣少女面色大变,楚留香等人也吃了一惊,只见她们自背脊至足踝,都仍是光滑完整的。
  曲无容忍不住翻过她们的身子,也瞧不出有任何伤痕,但一张脸,却已变成紫色,一丝鲜血,从嘴角缓缓流了出来。
  再看她们的脖子上,竟有一圈很细的红印。
  曲无容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失声道:“她们莫非是活活被人勒死的。”
  楚留香皱眉道:“看来只怕是如此。”
  姬冰雁道:“既然已被勒死,怎么还能奔来这里?”
  楚留香沉吟着道:“勒死她们的人,用的手法很妙,而且也算准了力量,存心要她们奔到这里后再断气。”
  他似乎忽然发现了什么,一面说着话,一面俯下身去,扳开那少女紧握的手掌,取出一张翠绿色的纸。
  曲无容道:“是谁勒死了她们?为什么还要她们奔来这里?”
  楚留香眼睛凝住那张纸,脸上的肌肉,似乎在抽搐,过了半晌,才长长吐出口气,一字字道:“这只因那人要将她们的死尸送给我。”
  曲无容失声道:“将死尸送给你..你..”
  楚留香苦笑着将那张翠绿的纸送了过去。
  只见上面竟写着:
  楚香帅笑纳:
  画眉鸟敬赠。
  紫衣少女虽未看见这张纸,但也不禁全身汗毛直竖,满头汗出如雨,忽然转身狂奔出去,大呼道:“来人呀!来人..’她身形眨眼就转过长廓,瞧不见了。
  只听她呼声忽然终断,接着她身子竟又退了回来。
  楚留香等人忽也紧张起来,只见她脚步一步步向后退,竟一直快退到楚留香他们面前,始终也没有回过头。
  曲无容只觉得手心发冷,嘎声道:“你..”
  一个字才说出口,紫衣少女竟已仰天跌倒。
  只见她满脸俱是鲜血,鼻梁正中,竟赫然插着一柄翡翠雕成的小剑,剑柄上也飘着张翠绿色的纸。
  纸上竟也写着:
  楚香帅笑纳:
  画眉鸟敬赠。
  大家面面相觑,竟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来。
  翡翠脆而易折,鼻梁却最是坚韧,这“画眉鸟”竟然以翡翠制的剑掷入别人的鼻梁中,这份腕力又是何等惊人。
  楚留香忽然道:“朋友屡赐厚赠,为何不肯相见?”
  话声中,人已经烟般掠了过去。
  曲无容等人紧紧相随,转入另一条长廓,但见楚留香脸上发白,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竟像是被吓呆了。
  自他脚跟开始,每隔两步,就倒着一具少女的尸体,这条数十丈的长廓,竟摆满了尸体。
  数十具尸身整齐地摆着,就像是陈列什么货物一样,这景象的诡秘恐怖,无论谁见了,都难免毛骨悚然。
  曲无容到底是个女人,这些死去的少女,到底曾经是她的同伴,她只觉两腿发软,已晕了过去。
  姬冰雁也几乎忍不住要吐出来,他虽然心肠冷酷,但这一生中,却也从未见过这么多死人。
  就连手下从来不留活口的中原一点红,也似呆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留香才长长吐出口气,长叹道:“这画眉鸟好辣的手。”
  姬冰雁喃喃苦笑道:“他知道你不杀人,所以就替你杀了,只不过..
  他实在未免杀得太多了些。”
  只见这些少女,有的颈上红印宛然,是被勒死的,有的血肉模糊,是被刀剑所伤,有的一颗头软软挂在一边,是被拧断了脖子,有的口吐鲜血,是被人以重手法击毙,有的被割下舌头,有的被挖去眼睛..
  这“画眉鸟”竟似觉得杀人是种很有趣的享受,很有趣的娱乐,竟想出各种方法杀人。
  每个被他杀死的少女,身上都有张翠绿的纸:
  楚香帅笑纳:
  画眉乌敬赠。
  姬冰雁苦笑道:“画眉鸟,画眉鸟..想不到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竟取了个如此可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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