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大漠荒颜(中)

 




  寂静中,只有风在城中呼啸,带来北方雪山上的冷意,二十口棺材反射着冷寂的光。

  “你同情这些魔教教徒?”公子舒夜终于开口了,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你不恨明教?在长安十年,你居然不恨明教?”

  连城一怔,冷笑:“我为什么要恨明教?我又不是你这种魔王,连妇孺老幼都杀!”

  公子舒夜似是更惊,追问:“在长安十年,没人教你恨明教?”

  “没有。我恨什么,不需要人教。”连城傲然,眼神明亮坦荡,“我不是明教教徒,也不是什么武林正派人士,但我看不得这般对手无寸铁教民的烧杀!你何其暴虐!”

  公子舒夜忽然间似有些失神,竟然不语。

  “高舒夜,这道圣旨,你是接也不接?!”连城不耐,厉声,举起手中圣旨。

  公子舒夜抬头看着弟弟和他手中的黄绢,忽地大笑起来,声振古城。

  “你笑什么?你反了,想藐视帝都旨意么?”连城怒,手按上了剑柄——早就想过高舒夜不会轻易就范,只怕要动武才行。

  “连城,连城,你怎么还是如此天真……”公子舒夜冷然大笑,声如金玉,眉间尽是复杂的情绪,“你以为一人一剑孤身归来,拿着一卷写着所谓‘旨意’的黄绢,便可从我手中要去十万神武军和这顶黑豹紫金冠么?”

  大笑中,敦煌城主缓缓抬起一只手,做了个手势。

  城头瞬间涌现了无数士兵,千百张劲弩对准了场中少年,而周围的神武军步兵更已刀剑出鞘,紧紧围了过来。连城看着这些装备精良、杀气腾腾的战士,脸有些苍白。他没有料到十年之后、舒夜居然将那支赢弱疲敝的驻军,训练成了如此精良的军队!

  “连城,我的二弟,你知道我可有多么的失望……”公子舒夜苦笑起来,那种笑容竟然似出自真心,没有半丝讥讽,“我没有想到十年后你还是如此不长进,贸贸然就拿着一卷黄绢闯回了厉兵秣马的敦煌——帝都十年质子的磨难,竟然没有让你学会么?”

  “学会什么?”连城紧绷着脸,问,手握上了佩剑。

  “权谋!思虑!手腕!——游刃在政局、武力、人情、民意之间的平衡取舍能力!”公子舒夜看着归来的二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狠狠道,“你居然还是什么都不懂!和十年前那个孩子一模一样!我等了你十年,等着你回来用各种手段从我这里夺去这一切——”

  听得那样的话,紧绷着脸的少年也不禁一怔、看着自己的哥哥:“什么手段?”

  “还要我教你?”公子舒夜仿佛气极反笑,“你难道不应该和帝都权贵结亲、然后借兵回城?难道不应该偷偷潜入、先和绿姬接应上?然后她下毒、你刺杀;或买通我的左右将士,不动声色置我于死地。然后再顺理成章的拿出圣旨,宣布继任敦煌城主!你和绿姬真让我失望……一个是单纯斗勇的白痴,另一个是空有怨毒的妇人,一点大事都当不了!”

  这一串的话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从公子舒夜嘴里吐出,然而连城却是一脸茫然,听到最后脸上露出了鄙夷和愤怒的神情,冷笑起来:“为什么?我有帝都旨意,光明正大——为什么要偷偷摸摸?你不服抗旨,我尽可凭着手中尚方宝剑斩你于剑下,为何要使这些阴毒手段?”

  公子舒夜似乎又怔住,看着弟弟磊落睥睨的脸,忽然苦笑起来:“怎么回事……你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是怎么教你的?你到底是不是瑶华那个贱人生的儿子?”

  一提及母亲,连城霍然变了脸色,怒喝一声拔出了剑,直刺过去:“高舒夜,我杀了你!”

  然而他身形方一动,周围的神武军战士早已猝然发动。

  看着那一袭葛衫没入了层层叠叠的盔甲兵刃中,兵器交击声响成一片,公子舒夜却只是不动。半晌,他微微阖了一下眼睛、吐了一口气,不再看被围攻的亲弟弟,负手回身。迎面遇到了闻声赶来的霍青雷,低声交代了一句:“莫要真的杀了他。”

  便这样半步不停地擦肩离去。

  霍青雷有点发呆,继而百感交集——毕竟是血脉相通的亲兄弟,虽然二公子归来立即夺权发难、但城主毕竟不想真的置其于死地吧?

  ―――

  六、夜宴

  一弯冷月静静悬在大漠上空,将清冷的辉光洒落大地。远处祁连山的影子灰冷如铁线白描,风凌厉地劲吹着、入夜的大漠上寒冷彻骨,然而敦煌城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不同于中原尚有宵禁、丝绸古道上这一重镇,到了晚上反而分外繁华。各处的商队在此歇脚,将带来的货物金钱大肆挥洒在酒楼歌苑里,莺啼燕语、灯红酒绿,一片歌舞升平。

  高城望断,暝色入高楼。美人楼上歌舞,昼夜不息。

  虽然白日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敦煌城主竟似没事人一样,照样做长夜之饮,击盏高歌,左拥右抱。霍青雷奉命去追捕二公子连城,尚未返回,其余城中文武官员、看着高座上大笑狂饮的公子舒夜,个个面有踌躇之色,却嗫嚅不敢言。

  公子实在是一个可怕的人物,多年来他铁腕管束着敦煌这一丝路重镇,生活奢侈,对来往客商征收高额赋税,性情也多变阴枭,私下也有将领商贾口出怨言。但公子舒夜同时也是英明的城主,十年来厉兵秣马,整顿敦煌政务军务,修建水渠商驿,并带领神武军多次击退回纥吐蕃等虎视眈眈的西域国家挑衅,因此在丝绸之路上建立了威望。

  如今一介黄口小儿从帝都单身归来,便说要取而代之,那岂不是笑谈?

  只是敦煌毕竟名义上臣服于大胤,帝都旨意已下,而公子舒夜今日校场上拒不接旨,又动用神武军擒拿亲兄弟,事情已难善了,又不知城主将如何应对这次的局面?

  这边一曲《兰陵王》刚结束,那边霍青雷入内,附耳轻声禀告。原来二公子连城已经被拿下,但三千铁甲中伤亡甚重,竟阵亡数十人,还有上百人需修养数日。

  “伤了上百人么?到底不曾让我完全失望……可光凭着这点本事、要夺去敦煌还是不够啊!”公子舒夜忽地大笑起来,执着犀角筷敲击着银盘,高歌,“将军谈笑弯弓,秦王一怒击缶。天下谁与付吴钩?遍示群雄束手!昔时寇,尽王侯,空弦断翎何所求?”

  歌声激越,宛如银河天流,无始无终。一座悚动,不知公子此刻内心喜怒,均执杯沉默。白衣公子居于高位,旁若无人地击盏高歌,怀中美人惊悚不知所为,僵硬着笑颜。

  “公子。”只有霍青雷不惧,低声禀告,“属下已请二公子入府,该如何处置?”

  “今年府库里的一百车金珠,是否打点完毕?”座上公子舒夜停下了手,霍然发问,却绕过了那个棘手的问题,侧头问一边司库的臣子,眼色冷肃。这是敦煌府里每年不成文的规矩了,每到年底将近,城主都要从府库里抽出十分之三的财物、收入自己府邸——而这笔数目庞大的金钱,竟没有人知道流向了何处。

  公子舒夜以奢华享乐扬名于西域,很多商贾和百姓都猜测着、这些钱被他拿去充入了私囊,用在了莺巢那个秘密销金窟里。于是民间对敦煌城主腹诽的更多。

  那个臣子原本就忐忑,此刻连忙滚落座位,俯身回答:“早就打点完毕!”

  “那好,如往年那样放到府邸的后院里去,五日后有人来取。”公子舒夜吩咐下去,那一笔折合敦煌一年赋税三分之一的巨资、在他说来竟似无关痛痒。

  司库官员诺诺而退,霍青雷也不问公子私自调用库房赋税挪去了哪里,只是继续低声询问:“如何处置二公子连城?”他加重了“二公子”三字,希望公子念在血脉份上、能对这个唯一的弟弟网开一面。

  “关到瑶华楼里去罢,和绿姬那个疯女人一起。”公子舒夜握着金杯,双眉却紧蹙,眉一字一字,“既然他在帝都什么都没有学到,那么,就由我来亲自教导他!我自己来教这个白痴!我就不信他一辈子都这样!”

  “公子?”霍青雷一惊,不明白公子如此的失望和愤怒由何而来——难道,公子是希望连城二公子更冷酷、更强硬、更有手腕?他是期待着自己的弟弟从帝都返回后,凭着本事从他手里夺去敦煌的控制权?

  公子舒夜在高座上拥着美女高歌饮酒,放浪不羁。然而城主内心的真正想法、又有几个人能明白?

  夜越发深了,高座上的白衣贵公子醉得不轻,兴致却越发高了。用犀角筷子敲着金杯瓷器,大声唱歌,催促着舞姬随着他的曲子跳,狎昵放荡,不堪入目。

  旁边的文武官员已经坐不住,纷纷起身告退,公子舒夜看也不看,拂袖令他们退下。

  子夜时分,满座的宾客里,只剩下霍青雷,在下首默默地看着高歌狂饮的城主——看着他大笑,起舞,断断续续唱着自制的曲子。歌哭相接中,即使敦厚如他、也感觉到了一种积压多年的绝望和激愤。

  他忽然想起了白日里尚未说完的往事——最后,星圣女为什么没有和公子一起逃出大光明宫?公子说,在他沿着绝壁攀爬,试图离开昆仑绝顶的时候,那个少女在崖下张开银弓,一连射了十三箭!最后一箭,将他钉在了绝壁之上。

  这到底是为什么?然而,他不敢问。如若公子不说,这样的问题,永远不会有人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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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没走?”似乎终于尽兴了,耳边的歌声停了下来,公子舒夜大醉,踉跄地扶着舞姬往内室走,忽地看到了满座狼藉中按剑而坐的霍青雷。

  “公子醉得厉害了,末将怕有什么意外。”霍青雷老老实实回答。

  公子舒夜大笑起来,伸出手,用力拍拍心腹爱将的肩膀:“好好好,你居然没有被绿姬那个女人拉拢过去。是个男人!不然,你应该磨好了你的剑,趁着我大醉一剑砍下我人头来!——不过,你以为我真的醉了么?”满身酒渍的贵公子拍着霍青雷的肩,忽地轻声问,眼里的神色却亮如妖鬼,看得人悚然心惊。

  “我这一生,只敢在一个人面前喝醉……什么叫做刎颈之交,你知道么?因为只有他要杀我,死在他手里我都认了。”公子舒夜一手扶着舞姬,一手在自己脖子上比了一下,踉跄大笑,“大好头颅,只送知己!——这便是刎颈之交!”

  外面的月色很好,恍惚中如同满地水银。霍青雷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公子这样的话语,似乎已在回顾他的一生。

  “是墨香?”他终于忍不住,接了一句。

  公子舒夜身子一震,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庭外冷霜一般的月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他的声音有些迷惘,喃喃:“墨香?那是应剑而来的假名罢了……我都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就把他当成了兄弟……”

  霍青雷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他知道公子很少有这样的倾诉机会。

  公子舒夜抬起头,看着半空的冷月,喃喃:“也就是这样的月夜啊……整个昆仑之巅到处流满了血!连和沙曼华逃走的时候,我都没有落下他。我告诉他那条秘道的位置,想让他和我们一起逃走——结果……呵呵,在九月初九的深夜,我没有等到沙曼华,却看到无数中原武林高手忽然间涌现在大光明宫里!那些人就是从那条秘道里下来的!”

  霍青雷失声低呼——从那条秘道里下来的?那么就是说……

  公子舒夜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多年后沉淀下来的、深不见底的沉郁:“不知道为何,那些中原武林人见人就杀、却独独不和我交手——后来,我才知道,墨香叮嘱过他们不要杀我。他不是什么无名奴隶,竟是中原武林派来明教总坛的卧底!我和他出生入死五年,竟从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那个时候,我是不是比连城更愚蠢呢?”

  中原武林应该至今记得那一夜:七大门派突袭昆仑光明顶,修罗场杀手全军覆没,连教王都受了重伤——而前去的七大门派高手,竟也无一生还。公子舒夜回顾着着血战往事,语气也转为萧瑟:“那一战之后,中原武林一派萧条,而魔教也一蹶不振。双方都偃旗息鼓,培养新的精锐。”

  就在那样混乱的杀戮之夜,十八岁的他怔怔地站在后山那一条秘道上,眼里充满了绝望——他知道所爱的女子再也不会和他一起回归故乡了……沙曼华满身是血的杀出人群,看到了他。那种眼神……他至今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百口莫辨。那一刹他只想死了——或许死了才能证明他并不是墨香的同党,并不是中原派来的卧底?

  公子舒夜叹息着,眼神慢慢变冷:“我万念俱灰,墨香拉着发怔的我,奔上了绝壁上那一条被称为‘天梯’的秘道。沙曼华愤恨不已、在崖下一连射了十三箭,被一一墨香挡开。但最后一箭,终于把我钉在绝壁之上,连我怀中那缕发丝,都在箭气中射得寸断、碎裂入血肉!——如果不是穿着天蚕衣护身,我当即便该死了。”

  说到这里,公子舒夜抬起手按在胸口正中的伤口上,仿佛那处又剧烈疼痛起来。

  “那时候我看到墨香一边攀爬,一边用剑削砍着天梯上可供落脚的隐秘木桩——我惊怖欲死:他竟是要断了这唯一的通路,让那些中原武林精英也死在昆仑绝顶!他被那些中原武林作为棋子和死间使用,一朝得了机会、却要翻过来葬送所有棋手!”公子舒夜的声音有些颤抖,忽然不说话了。显然当日的情形,依旧让他惊心动魄。

  霍青雷亦听得变了脸色,却克制着自己不出一言。

  公子舒夜用力按着自己胸口那处旧伤,仿佛那寸断的青丝依然蜿蜒在他胸臆的血脉里,纠缠着他的灵魂,让他无法呼吸。过了许久,舞姬在入夜的寒气里瑟瑟发抖,公子舒夜抱住了美人,脸上有一种茫然的情绪:“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却看见墨香背着我、在万仞冰川上手脚并用地爬着。他的手上和脸上全是血口子,筋疲力尽……是他救了我。”

  他的兄弟出卖了他。但在他伤重垂死的时候,却不肯丢下他独自逃生。墨香背着他从大光明宫逃出来,翻过雪山,穿越大漠……好几次他们都濒临绝境,墨香却始终不肯放下他不管,把仅有的食物都留给他,任他怎么辱骂也不肯离去,在大漠上找不到水源的时候,甚至割开手腕用自己的血来给他解渴!九死一生的东归路上,他又被墨香救了多少次?回到敦煌后,因为担心重伤归去的他会再度受到继母的毒害,墨香隐身于旁暗中保护、又替他挫败了多少次暗杀和阴谋?

  他曾有过那样深切的求死之心,却因老父垂死的嘱托而暂缓:连城尚未成人,高氏一族守护敦煌多年、在没有合适继承人出现之前,他不能就此而不顾。

  他对墨香也有过刻骨的仇恨憎恶,却终于还是崩溃在对方如此执着的守护和救赎之下。

  “他说他当我是兄弟。但是他又说,他不得不出卖我。他只是一枚棋子,他的所有都掌握在那些棋手的手里。”公子舒夜忽地低头笑起来了,眼里忽然有了泪光,“那时候我原本恨极了他,但经过那样九死一生的一路,我终究原谅了他。”

  “我明白墨香作为一枚棋子的苦衷——以他当时的地位身份,如此做法、已是最大程度上竭尽全力维护了我。这些年来,我依然当他是兄弟。”公子舒夜霍然回头看着霍青雷:“所以,如果有一日你‘不得不’离弃我,我必然也会原谅你。”

  “公子!”霍青雷一惊,立刻单膝跪下,“属下绝不背叛公子!”

  “无需发誓不背叛我……你要发誓不背叛敦煌。”公子舒夜的眼神重新冷醒,扶着舞姬往莺巢走去,喃喃,“你不仅仅只是高氏的家臣,更是敦煌的将军——你只要守护着这座城就是,不管它的主人是谁。”

  霍青雷怔住,越发觉得公子语意不祥。然而公子舒夜已经扶着美人走远了。

  一路走,满身酒气的公子忽然又高声长歌起来:“……从来成败一杯中。当时谁家女,顾盼有相逢。中间留连意,画楼几万重。十步杀一人,慷慨在秦宫。泠泠不肯弹,翩跹影惊鸿。奈何江山生倥偬,知己生死两峥嵘。宝刀歌哭弹指梦,云雨纵横覆手空。凭栏无语言,低昂漫三弄:问英雄、谁是英雄?”

  ―

  高城上灯火通明,歌舞不绝。而城外寒风沙海里,却也有人唱着歌。

  篝火噼噼啪啪地烧着,火舌一跳一跳,颤颤地映着人的脸。歌声也是颤颤的,领唱的是个十岁的卷发孩子,穿着白衣,跪在火前唱着波斯语的歌:“天地是飘摇的逆旅,昼夜是光阴的门户。多少帝王和荣华,在不多时又匆匆离去——来如流水,逝如风。”

  孩子背后站着头戴金叶饰主教冠的圣女沙曼华,她穿着白色长袍,领口和前襟有一条深色宽边。身后所有明教的教徒均白衣白冠,袖手站立,面色悲戚地听着那个男孩用波斯语唱着古老的歌谣。这个少年伽亚是歌者,用歌声传播着明尊的教义,而此刻,是在为死难的教徒祈祷。

  少年歌者遥望着远处灯火不息的高城,继续唱:“人说天宇是个覆盆,我们匍匐着在此生死。明尊是我慈父,领我同归彼岸乐土——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

  沙曼华静静听着少年伽亚的歌声,忽然间也有泪水滑落。她向着火堆跪倒,所有明教教徒跟随着圣女一起匍匐下去,跟着齐唱:“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

  生命消逝,也不过如此吧?愿明尊保佑那些死去的教徒,都将去往彼岸乐土。

  “圣女,你会为我们报仇的,是么?”少年伽亚膝行着上前,亲吻沙曼华的脚尖,抬起眼睛期待的看着至高无上的圣女。

  她茫然的俯视着那个孩子,那双棕色的眼睛里居然聚集了如此多的仇恨和黑暗,让她不寒而栗。杀了那个敦煌城主?她甚至无法回答教徒的话——一念及昨日城头交手的那个人,她脑子里就有隐约莫名的痛,令她无法呼吸。

  “是的,星圣女定然会一箭击破敦煌,带领我们东去中原!”替她回答的是旁边的长老妙水。伽亚欢喜地连着亲吻圣女的脚,歌唱:“醒来呀,这敦煌城!太阳驱散了黑夜,暗夜从半空里逃遁。灿烂的金箭,射中了敦煌的高瓴;银弓金箭的圣女,带领我们东去!”

  所有教徒都围着火堆跪下,虔诚地望着星圣女,跟随着伽亚诵唱诗篇。

  然而,她却木然,只觉脑中的痛越发剧烈,几乎不能呼吸。长老妙水一直在一边关注着圣女的脸色,看到此刻她摇摇欲坠的表情,立刻将她远远地拉到了一边。老妇的脸色是关切而慈爱的——沙曼华从苗疆拜月教来到昆仑之时不过十岁,她便担当起了师傅的职责,一直将这个小圣女当作自己的女儿,关爱无比。

  沙曼华颓然坐倒在沙丘之上,捧着自己的头,忽然间压抑不住地叫了起来:“长老,我脑子里究竟怎么回事?那三根钉子……三根钉子把什么都钉住了!我想不起来……”

  “是因为想不起以前所以心里疑虑,不敢下手,是么?”妙水眼里有怜悯的光——十年前那场变乱中、这个孩子吃了多少苦啊!到了如今,即使金针封脑了还一样痛苦么?老妇叹了口气:“我知道,圣女一直对金针封脑之事耿耿于怀。”

  “慈父为何要封住我的记忆?”沙曼华茫然问。

  妙水脸色沉重,微微叹息了一声:“是圣女祈求慈父为你金针封脑的。”

  “什么?”沙曼华霍然一惊,抬头,“我求慈父?我想要忘记什么?”

  “忘记高舒夜出卖你——忘记你曾为了他背叛明尊——忘记因为一念之差带给教里多大的灾难。”沙漠里入夜寒冷彻骨,妙水的话语吐出来便凝结了寒气,老妇人眼里也有冷光,将往事直截了当的说出来,最后道,“你当年一连十三箭将舒夜钉在绝壁之上,回来便整整两年无法握弓——你跪在玉座下,祈求教王用金针替你封脑。慈父爱你,便答允了你。”

  沙曼华茫然抬起头来,颅脑似要裂开。真的?真的是这样的么?

  她只觉妙水说的字字句句都宛如一颗钉子,钉在内心深处,将什么坚硬的壁垒钉裂了一个口子——她忽然烦躁起来,不顾一切的把手伸向脑后,想拔出那三颗金针!

  “住手!”妙水出手阻止,厉喝,“你自己乱动金针,拔出之时便是破颅之时!”

  顿了顿,老妇看着面色苍白的星圣女,慈爱地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可奈何:“莫要心急——教王说过,如果你无法胜任这次任务,便令月圣女接替你。我已派人去回纥通知月圣女,她不日将带领人马来敦煌支援。”

  “二姐姐……”听到那个名字,眼前浮现出月圣女那张刚毅绝决的脸,沙曼华蓦然安静下来,“她也要来了?我真是没用啊,要劳动二姐从回纥赶来。”

  月圣女梅霓雅,回纥的公主和教母,要带着修罗场黑衣杀手们向着敦煌而来了么?

  ―

  七、鼎剑候

  一直到公子舒夜回莺巢,霍青雷才回头向着拘禁二公子连城的地方走去。

  考虑到他毕竟是城主的弟弟,又是帝都来的贵客,霍青雷只是点了他气海和双手穴道,并不对其镣铐加身。那个葛衫少年眼里依旧有不屈服的倔强,然而听说要带他前去母亲生前住过的瑶华楼时,便安静地站了起来,跟在霍青雷后面。

  在接近那座幽闭小楼的时候,又听到了绿姬在里面的祝诵之声,声音低哑诡异。十年来,这个被幽禁的女子每夜都在楼里用巫术诅咒着城主,想要为主母复仇。

  霍青雷听到那不似人声的咒语,忽然间打了个寒颤。旁边的连城二公子在进楼前忽然双膝跪倒在台阶上,对着黑洞洞的门里磕了三个头,眼神变得悲痛而仇恨。门内的墙壁上,悬挂着老城主传下的那一套盔甲。

  他离开这座小楼已经十年。十年前,十一岁的他看着披头散发的母亲被神武军从里面拖出来,白绫紧紧绞着她的脖子。绿姬抱着他,捂住他的眼睛不让看,可他还是看到了:母亲原本艳丽雍容的脸上一片青紫,眼睛圆瞪,口舌间都是血。

  而重伤初愈的长兄舒夜,就这样坐在软榻上冷冷看着,吩咐军士将被缢死的瑶华夫人放入棺木,等上两天,好和垂死的老城主一起下葬。

  他挣脱了绿姬的手,冲过去撕咬着长兄,却被无数军士拉开。

  新的敦煌城主冷冷看着这个十一岁的弟弟,忽然抬起手做了个手势——周围一片利刃出鞘的声音。然而公子舒夜只是摇了摇头,似是极疲倦地摆手:“不杀。送入帝都去。”

  十一岁的他,就这样被送离了故土,远赴帝都长安,做了一个人质。

  他看到过其他属国质子在帝都的遭遇:度日如年、如履薄冰,因为如若两国局势一有什么变动,那些质子的人头便要被放到金盘上被送回故土。而他那个阴枭多变的长兄高舒夜,心里只怕所谋者也大吧?一旦舒夜不甘于只做敦煌城主,稍有异动,他在帝都便是人头不保。

  若不是在帝都遇到贵人相助,十年来替他周旋一切、教导他提携他,他早该成了帝都激烈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罔论十年后还能带着帝都旨意返回故土。想着往昔种种,他眼睛里不由自主露出了深切的仇恨。

  “你这种眼神是什么意思?”猛然间,旁边霍青雷冷笑起来,似是压不住多年的义愤,“公子对你够好了!不然十年前就该把你和你母亲一起杀了,以绝后患!”

  高连城霍然回头,瞪着这个长兄的附庸爪牙,怒斥:“这个奴才,居然敢这样对我说话?不许辱及我母亲!你不过是我们高氏一个家臣!”

  霍青雷冷笑:“你母亲?我告诉你,要杀你母亲的,是老城主!——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好母亲做了什么?她在公子十三岁的时候,居然勾结明教妖孽想将他置于死地,在公子千辛万苦回来后,她又一次次谋害——老城主知情后,就派人在自己去世前缢死了那个女人,才敢放心闭眼。”

  “胡说!”连城因为震惊而提高了声音,怒斥,“胡说,我母亲从来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她怎么会杀舒夜?怎么会?”

  霍青雷铁青着脸,拼着把家丑揭穿,“你去问问侍卫老刘,去问问张嬷嬷!府里老人们哪一个不知道!不过是为了高氏的面子,对外只说夫人暴卒罢了。公子对你也算仁至义尽了!换了别人,能容你活到今日?”

  连城瞪着眼睛看霍青雷,只是不信,连连倒退:“我母亲不会杀人……不会杀人……她信佛,她从来不杀生!不信你问绿姬。”

  倒退中,靴跟碰上了门槛,连城猛地一个踉跄。然而有人从门里扶住了他。

  绿衣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门口,站在幽暗的阴影里扶住了少主人:“不错。二公子,夫人是个好人,她爱你至极,为你所谋更是尤恐未尽。”顿了顿,黑影里的绿姬注视着莺巢里的灯火,咬牙低声:“偏偏,有个人却挡了你一世的荣华富贵——夫人怎生容得他!”

  连城霍然呆住,看着暗影里露出侧脸的女子——这是绿姨?童年时那个抱着他到处走,看西番人吞刀吐火、看商队驼铃,看长河落日的绿姨?十年不见,眼前这张刚过三十的女人的脸,竟然变得这般苍老可怕。他陡然觉得一阵陌生。

  霍青雷凝视着绿姬日渐苍老怨毒的脸,眼睛里的光芒也转为沉痛。

  “绿儿,何苦。”他忍不住再度开口劝说青梅竹马的女子,“你看,二公子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昔日的恩怨也就不要再提了——毕竟是骨肉啊!城主不会为难二公子,照样的同享富贵。我去求城主允许、娶你过门,大家好好的在敦煌生活下去,这不好么?”

  那样诚恳朴实的话,从这个手握重兵的将军嘴里说出来,带着让人不得不相信的力量。

  连城脸色依然苍白,似乎还未相信母亲昔年曾设计陷害了长兄。然而绿姬冷冷看着霍青雷,忽地笑了笑:“好啊,如果你担保高舒夜不加害小公子,我就嫁给你。”

  “好!”霍青雷喜极,脱口答允,忍不住便上前一步拉住了绿姬的手。

  绿姬微微挣扎了一下,便侧头向暗影里。女子的双手枯瘦如柴,冷而潮,神经质的不停颤抖着。然而隔了十年终于握住了这双手,霍青雷悲欣交集,久久不愿放开。

  却没看到、侧头向着暗影里,女子眼里蓦然簌簌落下一行泪水。

  ―

  深秋的敦煌城,重新又陷入了一贯的繁华和喧嚣。

  驼队进进出出,各国商贾鱼贯而入,觐见城主,逢十抽一的高额赋税让他们暗自腹诽,却只有无奈地拿了盖过玉玺的过关文书出敦煌去,盼望到了目的地能卖出更好的价钱来。

  公子舒夜依旧是这一方的生杀予夺的帝王,决定着古道上这一重镇的一切。他依旧如往常那样奢侈放浪,却同时也将城中的政务军务安排的井井有条。没有人敢破坏这如铁一般的秩序,更没有人敢问:前几日归来的二公子连城、如今又如何了?

  瑶华楼里却是渐渐有了人气,不似以往死寂阴沉。

  应该是取得了城主的认可,这几日霍青雷往瑶华楼里来得明显多了起来,脸上带着喜色。绿姬的神色却只是淡淡的,偶尔也顺着他说一会儿话,眼神却躲闪。霍青雷却很容易便满足,生怕她幽禁多年对外界不熟,喜滋滋地带着绿姬去四处看,内外不避忌。二公子整日在楼里叫着要见长兄,可公子舒夜醉醺醺的扶着舞姬过来了,连城对着这个飞扬跋扈的哥哥、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只是瞪着他看。

  一连几日便这么过去了,仿佛城中开始结起了薄冰的坎儿井,表面上死水无波,底下却有暗流汹涌、急待破冰而出。

  第四日上,霍青雷陪着绿姬吃了早膳,照旧去后院检视。

  然而一入那个花木扶疏的巨大庭院,却发觉那停着的一百车金铢一夜之间无影无踪。他倒抽一口冷气,却并不太意外——十年来,每年十月初十,公子都吩咐下人把这笔巨大的财宝放在后院里,然后过了五天,月中之夜,这些车子就会秘密地消失。谁都不知去了何方。

  然而,今日不过是十月十四,竟然这些车子就走了?为何比往年都提前了一天?

  他有些担忧地想去请示城主,却意外地在莺巢外被挡住,侍卫尽管认得他、却依然坚决地说城主吩咐今日不见任何客人,也不许任何人进入莺巢一步。

  霍青雷闷闷地回来,绿姬殷勤询问,他便说了今日的异常。绿姬笑着说他多心,公子在那个销金窟里风流快活几天不见人、也不是什么希罕事情。然而笑的时候,仿佛心里沉吟着什么,女子的眼神陡然掠过了狠厉的光,执起了酒壶殷勤劝酒。

  那酒劲儿好大,霍青雷只喝了三杯,便觉得浑浑噩噩,不知不觉一头栽倒在桌上。

  绿姬探头看了看里面,发现连城没有惊觉,便小心翼翼地从霍青雷腰间解下了令牌和一串钥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软泥来,将钥匙印了上去,逐一取模后,立刻将钥匙放回了霍青雷怀里。一切不过片刻间就做完了,绿姬看着醉酒的霍青雷笑了笑,眼神复杂——果然不出她所料:公子舒夜难对付、可他属下的这个愣头青,却是容易摆平。

  她迅捷地做着这一切,忽地苦笑:如果小霍不是高舒夜的心腹该多好……这样,她也不用如此对他。然而世事逼人,到了如今境地,她若不抢先动手、连城便要被高舒夜杀了!

  这几年她虽然蛰伏于敦煌城中,行动不得自由,可私下里却心细如发,打听着整个城中一举一动。她隐约猜到公子舒夜之所以如此肆无忌惮,稳坐敦煌多年,大约是因为在朝廷中有势力相助——那每年一百车金铢的去处便是个哑谜。公子舒夜在大胤朝廷上,必有同党。

  然而,她没有料到帝都的势力插手得如此之快。连城拿着圣旨返回敦煌才不到十日,帝都的人便跟着来了!

  公子舒夜不杀连城,或许还是顾忌着圣旨的力量。而如今,帝都那个神秘人来到了敦煌,只怕公子舒夜得了臂助,便要即刻翻脸了罢?——她必须尽快想出方法来!不然少主就要死在高舒夜手里了。

  连城是瑶华夫人留下的唯一血脉,她怎可坐视!

  -

  秘密的销金窟里,美人个个花容失色,看着公子舒夜一把掀翻酒席,厉声叫骂。

  坐在对面的黑衣男子却是动也不动,看着一堆金杯玉盏砸碎在地上,嘴角噙着一丝饶有兴趣的微笑,斜觑着发怒的敦煌城主。手里小刀剔着指甲,意态悠闲。他头戴玉冠,身穿黑底龙纹的箭袖长袍,做工精致,竟然是王侯一级的服饰。

  若是帝都长安的百姓,一看那袭黑底龙纹的袍子,便知道那是谁了——鼎剑候!

  在大胤的四王之乱中,这位年轻候爷起于草莽,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庞大的财力、组织起了一支军队,拥兵战于乱世。以“拥护皇上、清除内乱”为口号平定了天下,诛灭了四名作乱的藩王。内乱平息后,朝廷王室衰微,鼎剑候便成了大胤当今皇帝最信任的人,特允他可在玄衣上织龙纹,以示恩宠。连帝都那些高高在上的宗室子女,都以能结交上这位平民出身的年轻王侯、称其一声“爷”为荣。而这位候爷封号为“鼎剑”,据说人如其名、也是手眼通天,上至九鼎至尊、下至刀剑江湖,都能呼风唤雨。

  这一次几大正教联合上书、请求朝廷下令剿灭明教,他便在其中起了决定性作用。

  然而此刻,这位只手便能翻云覆雨的人物、却秘密离开了帝都,悄然出现在遥远敦煌城的秘密销金窟里,坐在那儿听凭别人厉叱怒骂。左顾右盼中,忽地看到了桌上那个碧玉小瓶子,不由眉头一皱,收入了袖中:“怎么还在吃这种东西?想死就去死的干脆点!我没收了。”

  公子舒夜却正暴跳如雷,完全失去了平日里超然冷澈的气度,正对着那心不在焉的人怒骂:“墨香你十年来他妈的都做了些什么?每年收我那么多钱,却送回给我这样一个白痴!”

  仿佛怒到了极处,忽然间他一反手、一道寒光便掠了出去——公子要杀人!美姬吓得失声大叫,铮然金铁交击中,承影剑架在了来客颈外一尺处。

  黑衣的鼎剑候手里多了一柄墨色的长剑,在瞬间封住了公子舒夜的那一剑。

  “啧啧,毕竟是你弟弟,怎么能骂白痴呢?”鼎剑候有些惫懒地笑起来,手腕转动,剑身不停轻震,在一瞬间挡住了七剑,一边尚自有余力曼声回答,“虽然…他在我们看起来的确很白痴……白痴得就像……”

  最后一剑。火星迸射。执剑相交的两名男子各退了三步,竟是不分伯仲。

  “白痴得就像十年前的你!”鼎剑候喘了一口气,恶狠狠扔下一句话来,“所以你看他不顺眼是吧?”

  公子舒夜同样狠狠逼视着对方,然而那句话如同利剑一般刺中了他,竟不能答。半晌,他愤然将承影剑往地上一扔,怒:“这样的人,怎么能当敦煌城主!我当你是兄弟,才对你予取予求、把连城托付给你照顾——可你竟把他教成了一个白痴!”

  “我干吗要把他教成合格的城主?”鼎剑候懒懒道,看着同伴,“敦煌的城主,是你。”

  公子舒夜仿佛要说什么,终究沉默。片刻,终于只是挥了挥手,令那些美姬退下,方才转过身来低声问:“今日不过十月十四,你竟亲自来取那一百车金铢?你轻易离不得帝都,忽然赶来,莫不是那边政局有变?”

  “谁希罕那一百车金铢?政局有变我还敢跑出来?”鼎剑候在墨色的长剑上弹了一下,听着佩剑发出的长吟,目光忽地变得雪亮,“我知道她来了。我要抢在你去见她之前来敦煌。”

  “你怎么知道她来了?”根本不问那个“她”是谁,公子舒夜失惊。

  “我怎么不知道……”鼎剑候的眼光从剑上挪开,落在敦煌城主脸上,“我是墨香,你是高舒夜。我们是兄弟,有什么事情瞒得过我?——你忽然间写信,要我从帝都遣返连城,我就知道必然有变。那时候,你已料到明教总坛会派出沙曼华前来敦煌了吧?”

  公子舒夜没有回答,转过头去看着庭外的玉树金莲,执拗地沉默着。

  “不关你的事。早就说好了,你负责中原,我负责西域。”他冷涩地回答,“我每年给你巨万资金供你组织军队、疏通朝廷上下,你只管在帝都掌控政局、照顾连城——敦煌的事,不用你插手。”

  “怎么不用我插手!他妈的难道我就眼睁睁看着你去死么?”一直惫懒的鼎剑候忽然暴怒起来,一剑将整排白玉栏杆砍的粉碎。鼎剑候在咆哮,拿出那个碧玉的瓶子在他面前晃:“十年了,你还在吃这种药?醒醒罢!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十年前你就想死在她手里,十年后还是一样!所以你急着招连城回来,急着去送死!是不是?”

  “是。那又怎样?”仿佛被一连串的怒斥逼到无法回避,公子舒夜忽地粲然一笑,坦然承认,“我觉得生无可欢,不如就死。反正人生一世、我算是什么都经历过了。”

  鼎剑候呆住,看着外表依然年轻英俊、却处处透出颓废死气的同伴。

  十年来他一直在兵权和战乱中斡旋、极力向前奔走,还是第一次停下脚步、看到了同伴眼里的死气。自从十年前在昆仑绝顶上失去了沙曼华,这个人的内心便开始消沉了吧?而敦煌这个故乡也没有给他足够的温暖:父亲、母亲、弟弟……生命中所有最重要的人都叛离他而去,只遗下他一人在这样穷奢极欲的销金窟内、醉生梦死地靠着幻境来麻痹自己。

  ——这些年来虽然坐拥敦煌、富可敌国,可舒夜的心、原来已经被侵蚀得那般厉害。

  鼎剑候看着生死之交,忽地微微叹了口气。

  十年未见了……经历了那般被人当作棋子的噩梦,九死一生地返回敦煌后,两个修罗场出身的少年最终决定成为主宰棋局的棋手。他们订立了攻守同盟,从此天各一方。十年来,一个掌控着丝路咽喉,积累庞大的财力;而另一个则在中原乱世中拥兵而起,左右时局。

  他们已然默契地合作了十年,渐渐将这个天下都收入彀中。大胤经过内乱后,诸位藩王一起伏诛,然而王室元气也由此大伤,地方割据渐起,多不听帝都旨令。他以平民之身而封候,更拥兵左右了时局。景帝病入膏肓,懦弱无能,被他操纵于股掌之上,他之一言,几已可以决定新王废立。这个天下,已经没有什么是他们要不到、作不到的。

  然而,就在这个当儿上,舒夜说:他不干了?

  锦衣玉带的鼎剑候颓然坐入椅上,定定看了敦煌城主半晌,忽地低声:“老实跟你说,景帝那老头活不过年底了,我在帝都选了一支衰微的宗室,准备拥为新君——那孩子天生痴呆,不过八岁,只得一个姐姐,内无臂助外无强援,已认我为亚父……待得摄政几年,各方面再稳妥一些了,便可取而代之。到时候,天下还不是我们的?”

  那样大逆不道的谋反之语,在这个黑衣王侯嘴里说来,却如同平常寒暄。

  公子舒夜眉头挑了一下,淡然:“帝都的事,不必和我说,你自己拿主意就是——你一向看得准、出手快、下手狠。这局棋,你定然是能左右的。”

  “这是我们一起下的棋!你忘了那时候我们在敦煌城下的盟约么?”鼎剑候一拍扶手,愤然,“我们一起做皇帝!我做正皇帝,你做副皇帝——倒过来也行!”

  听得那样的话,公子舒夜只是倦极的摇摇头:“错了。我那时候和你定约,只是希望能联手做好两件事:一、灭除明教;二、处置好连城。第一件事,今年你已做到:帝都下令普天下灭除明教、只怕得你之力最多。第二件事……”白衣公子忽地长长叹了口气,苦笑:“连城如今二十一岁,已经是这样的白痴了……夫复何言。你我之约,也已经到头。”

  鼎剑候双眉一轩,终于强自缓了口气,先不正面回答,只是道:“你以为帝都下令灭除明教,只为我的个人恩怨?——灭明教,只为打击回纥在中原的势力。最近几年回纥国势大盛,咄咄逼人。而回纥商人与中原贸易频繁、多借着当地的明教摩尼庙作为落脚行馆,将大宗财物寄放在此间,年终便源源不断送入回纥。明教为回纥国教,传入中原后教徒之多、已经超出朝廷所能容忍的程度——所以帝都大乱平定后、便要借着灭除明教,把回纥势力打压下去!这是大势所趋。”

  公子舒夜霍然回头看着侃侃而谈的同伴:那样冷锐的眼角眉梢、隐约间有支配天地的魄力。鼎剑候继续道:“说实话,我并不恨明教,虽然修罗场里那段日子的确生不如死。可你不知道我去修罗场之前、在那些武林正派手里受了多少比这更厉害的苦!大胤朝廷上下、宫廷内外,比那更残酷龌龊的事又少得了多少?……你因失了沙曼华,才恨明教入骨——其实,你恨的应该是我。”

  “你以为我不恨你么?”公子舒夜冷睨了那人一眼,忽地低声。

  鼎剑候刹那间愣住,这样冰冷的语气仿佛一根钉子准确地从心脏里穿过去、钉死了他。

  “做了十五年的兄弟,我怎么会不了解你?”公子舒夜低头抚摩着白玉栏杆,淡然,“你真的会让我做正皇帝?向来你都不甘于人下,非要自己操纵局面;若被人所用、则视为奇耻大辱,报复手段酷烈——在中原武林是如此,在昆仑是如此,在帝都更是如此!”

  鼎剑候喉头动了一下,似乎想开口回答,却终自无声。

  “我和你本来就不同,我若当年能和沙曼华平安偕老,大约根本不会想着要逃出修罗场。而你鸿鹄志远,只怕非要探求能力所达到的尽头。”公子舒夜脸色青白,有一种长年声色犬马沉积下的疲惫,声音平静而锋利,“你终有一天会容不下我。而我不想死在你手里。”

  “胡说!”鼎剑候终于按捺不住,破口大骂,“他妈的你少自作聪明!”

  “那么你为什么要把连城教导成这样的人!”公子舒夜霍然回头,眼里神色亮如妖鬼,极其可怕,“难道你不是觉得这样的人、更适合成为你的‘盟友’?连城在帝都十年,事事听你教诲,视你如父如师,单纯听话——你要的,是这样的盟友吧?”

  鼎剑候看着公子舒夜,眼神也变了,似乎开始不认识这个同生共死过的朋友。

  “不过没关系……连城这样的脾气,因有你照拂着,或许还能平安长久些。”公子舒夜长长吸了口气,冷笑,“我送他入长安,一是免得留他在身边需时时提防,二来,也是因为有他在你身边当人质,你握着这张牌,至少十年内便不会轻易和我翻脸。”

  那几句话平静而锋利,如同利剑一寸寸切过来,鼎剑候的脸色慢慢变了,却说不出一句话,手指用力绞在一起,眼神似是看不到底。

  “你便是如此想的?”许久,鼎剑候缓缓开口,“你思谋的,也算深远。”

  公子舒夜微微一笑:“彼此。”

  初冬天气冷如冰,清晨的空气中居然隐约有了极细的流霜飞舞而下,挂在莺巢的一株株琼花玉树上,金色的琉璃瓦在霜气里闪着灿烂的金光,极尽奢华。鼎剑候默然凝视了敦煌城主半晌,将那只碧玉瓶子收入手心,拂衣起身,淡淡然:“告辞。”

  公子舒夜一点头:“不送。”

  黑衣的鼎剑候从莺巢那条秘道里匆匆离去,穿过一重重软罗轻纱、莺啼燕叱。依稀间,竟似回到了十几年前昆仑雪域的乐园之中——他们曾经一起躲在破棉絮里取暖,一起在修罗场生死界斩下对手的头颅,一起联手行刺、震慑西域诸国,一起留连在天国乐土,一起叛出光明顶、一路穿越雪山大漠回到敦煌……

  十五年了。并肩战于乱世,从一枚棋子到操控天下的棋手,无数生死荣辱如风般呼啸而过——到最后、那样同生共死过来的兄弟,竟然依然心计重重、相视如陌路?鼎剑候眼里忽然有泪水渐涌,心潮澎湃之下、即使狠厉决断如他、依然忍不住止步,回头看向迷楼叠翠中的那一袭白衣。就这样别了么?他的生死兄弟!

  清晨沙风带着冷气、卷起漆黑的长发,敦煌城主倚栏而立,并不曾回头,只是将栏杆拍遍了,忽地长歌:“……奈何江山生倥偬,死生知己两峥嵘。宝刀歌哭弹指梦,云雨纵横覆手空。凭栏无语言,低昂漫三弄:问英雄、谁是英雄?”

  问英雄,谁是英雄?鼎剑候喃喃重复,准备离去,忽地,抬头望天。

  高楼上歌姬见客人离去,正要上来为公子更衣,却见天空中忽然有电光一闪,正中迷楼琉璃屋顶,喀喇喇一声裂响!

  在所有人的惊呼中、公子舒夜如同飞鹤般掠出,在琉璃屋顶上一掠即回,手指间夹了一支金色的箭。箭上缚着一张帛书:“昆仑大光明宫星圣女沙曼华、致意敦煌城主高舒夜座下”。

  那是一封战书。约定三日后的正午时分,在敦煌城外的祁连山顶、一决死战。

  如若她侥幸赢了,他便要打开敦煌城门、让明教东去中原;如若她败了,便立刻领着教民返回昆仑光明顶总坛,再不踏足中原。

  信写的很短,他却怔怔看了多时,嘴角浮出了一丝笑意。

  终于是来了。毕竟还算侥幸——在轰走了墨香那家伙后、才收到了这封信。不然那人见了这封信、一插手,只怕他安排好的一切就要大乱了。

  公子舒夜也不去寻笔墨纸砚,只是将手指在剑锋上割破了,就着血写下两个字:如约。

  然后扣起食指、屈指在金箭末尾一弹,那一道金色的闪电便沿着来时的轨迹、呼啸着穿过重重高楼和玉树,一闪不见。

  那头,送客的舞姬转过头来时,那位神秘的来客也已经消失了踪影。

  八、梅霓雅

  敦煌城外,一顶顶帐篷在沙海里撑起,那些帐篷都向着居中的一顶金色帐子围拢。

  中间的金帐里,数百名教徒围住了一个女子,匍匐在地,神色虔诚而欢喜。连自恃甚高的长老妙水都恭恭敬敬地随侍在侧,听着那个褐发女子的命令。

  那个女子是个西域胡姬,年纪已过三旬,有着蜜色的肌肤和深蓝的眼睛,虽然容貌不见得美丽,可那高爽的额角和决断的眼神、却隐约有男人也不可企及的魄力——那便是从回纥日夜兼程赶来的月圣女梅霓雅。也是明教中仅次于教王的权力人物、回纥的公主和教母。

  旁边一名黑衣人递交上了一支金箭,上面写着战书的回复。

  “哦,果然不出所料、高舒夜还是应战了。真是奇怪,为何还要提前到日出时分?这下非要令父汗的大军冒着危险、白日里急速赶来不可了。”千里穿越沙海奔赴敦煌,梅霓雅眼里居然没有丝毫的风尘困顿之色,只是冷定地问左右,“星圣女还没醒么?”

  那些衣衫褴褛的教民还没来得及回答,帐子里影子一动、如疾风闪电般一掠而回。那名黑衣人单膝下跪,朗声回答:“尚未。”

  那是和月圣女梅霓雅一起前来的十二名黑衣刀客之一,据说那些在回纥担任可汗贴身侍卫的黑衣客、都是出自昆仑光明顶的修罗场,是十年前那一场浩劫后教中重新培养出的精英,个个技艺惊人。而月圣女梅霓雅、则是这一群被驯服的兽的主人。

  “哦,看来金针对她的脑部有很大影响啊。”梅霓雅微微蹙眉,看着手下带回的那一支金箭,喃喃,“不然我不过对她小小施行了一个术法,怎么会至今还没醒来?”

  长老妙水小心翼翼地躬身,忧心忡忡:“月圣女,前日星圣女和敦煌城主已交手一轮,处于下风——属下以此判断星圣女无力带领教徒穿越敦煌,必须要劳动月圣女前来。只是……属下很担心,这次祁连山的决斗,星圣女只怕依然不是高舒夜对手。”

  “这小妮子做事向来一塌糊涂!”梅霓雅不置可否地冷笑:“倒真是可笑……那家伙的武艺还是沙曼华教的,十几年后徒弟反而超出了师傅?”

  长老妙水默然,低声回答:“月圣女应该知道、当年一箭射穿高舒夜胸口之后,星圣女足足有两年未能握弓,武学荒废。此消彼长,也是自然的。”

  梅霓雅继续冷笑,眼睛里有一种蔑视,她扬起了浓眉:“那小妮子,什么事情都做不好!难怪教王一开始就有命:若沙曼华不足以击破敦煌带领教徒东去,那么事情就交由我来全局负责——我心中已有计划,你大可放心。”

  “是。”长老妙水畏惧于月圣女的口吻,只好低首听命。

  这边黑衣杀手重新入帐,单膝下跪:“禀告月圣女,星圣女即将醒转。”

  “好!”梅霓雅一拍案几,立刻起身,“带我去看,快些!”

  长老惊讶于月圣女的急切,迟疑着要不要跟过去看看。然而,在她撩开沙曼华休息的那个帐子门帘的时候,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将醒不醒的沙曼华被月圣女拉了起来,靠坐在帐子中心的木柱上,神色茫然。而月圣女梅霓雅神色肃穆,碧蓝色的眼睛里浮动着妖异的光芒,注视着尚未真正醒转的沙曼华,嘴里喃喃轻声说着什么,声音绵长而诡异。

  妙水稍一细听、便觉得神智一阵模糊。

  ——摄心术!月圣女居然在对星圣女施行着摄心术!

  长老妙水的眼睛因为震惊而睁大,几乎脱口惊呼,然而她终于忍住了。一直等到梅霓雅将摄心术施完,让将醒不醒的沙曼华继续睡去,她才吐了口气。

  月圣女转过头看到了长老震惊的表情,嘴角却泛起了一丝笑意:“怎么?很惊讶?”

  妙水不敢对视她冷锐的目光,连忙低下头去:“不敢。月圣女所做,必有道理。”

  “妙水,你越老倒是越会说话了。”梅霓雅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将沙曼华放回褥子里,低头拨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点点头,“我对她施行摄心术,也是为了让她弃除杂念,可以全力对付高舒夜。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好法子?”

  妙水一震,不敢回答。

  梅霓雅站了起来,叹了口气:“你道三妹败落是因为技不如人?当日高舒夜负她、她怒极了连射十三箭——以她的箭术,若不是心中不忍、又如何会十三箭还射不中那人心口?十年前怒极攻心之时尤如此,十年后、我怕这个傻妮子更是连弓都拿不起来了。”

  老妇讷讷不发一言,心下暗惊:执掌光明界的三圣女只是名义上的姐妹,虽然在昆仑绝顶一起长大,相互之间却少有往来、甚至钩心斗角不断。然而没有想到,月圣女梅霓雅对这个最小的妹妹、却比自己这个曾亲手带大她的人更了解。

  梅霓雅凝视着沉睡中的沙曼华,眼神凌厉:“不要再手软啊,沙曼华!十年前因为你的轻信、让光明顶流满了鲜血——十年后,我令你一见到那人的面、不要听他的任何狡辩之词,只管拿起银弓金箭、直射他心口!”

  沙曼华仿佛在做着什么噩梦,身子轻轻挣扎,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却说不出话来。

  妙水伏地听命,顿了顿,终于忍不住轻声提问:“若是万一星圣女输了呢?如何对拜月教交代啊。”

  梅霓雅冷然:“输了也就算了——她只要能牵制住高舒夜一日,便已足够。拜月教不足顾虑:我教在中原受到围剿、他们作为盟友却在南疆袖手旁观!我教和拜月教已然交恶,不必投鼠忌器。”

  那样漠然冷酷的话语、让长老妙水不自禁全身一震,低下了头去。她知道、月圣女是完全把孤苦无依的星圣女当成了一枚可弃的棋子了!

  仿佛也觉得自己语气太过凌厉,梅霓雅微微一笑,补充了一句:“当然,能活着回来更好,毕竟培养星圣女、教中也费了很大心力。所以三日后,由你陪着星圣女去祁连山——等决斗完后再陪她赶上我们的队伍!”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又有一名黑衣刀客单膝跪倒在帐外,手里托着一卷羊皮纸,禀告:“月圣女,敦煌城内有密信书卷送到!”

  叱咤方遒的梅霓雅,一听到那个消息眉间居然喜动颜色,霍然长身而起:“快送上来!”

  柔软的羊皮在案上一寸寸展开,旁边的长老妙水蓦然脱口惊呼:“天,这是……敦煌的城防布兵图!”梅霓雅大笑起来,神色欣喜,手指点着羊皮卷上画着的密密麻麻的图形:“真是天助我也,在这个时候,给我们送上了这样一份厚礼。”

  长老妙水吃惊地看着月圣女,“是谁?”

  梅霓雅点头,微笑起来:“绿姬。那个高舒夜忽视了的女人。她本是回纥人,为饥寒所迫,被卖入敦煌高氏府上为奴。但后来瑶华夫人疼爱她、那小妮子也把夫人当母亲看。后来,瑶华夫人为了除去世子高舒夜、入了我教,信奉了明尊。”

  长老妙水恍然大悟:“原来当年我教掳走高舒夜,便是为此?”

  “是啊。”月圣女冷笑点头,“原本是要杀了他的,偏偏教王觉得他资质出众、便留下他做了修罗场的杀手。结果惹来多少麻烦……本来我们掳去高舒夜,瑶华夫人便可立连城为世子,这样敦煌城也便是我们明教的一个分舵了——偏偏高舒夜在昆仑呆了十年,居然逃回来了!所有的部署一下子被弄得乱七八糟。”

  说着当年的事,月圣女梅霓雅不禁咬牙:“瑶华夫人被缢死后,绿姬和总坛失去了联系——外无援助、内无同党,只好蛰伏起来。她视瑶华夫人如母,因此恨公子舒夜入骨,时刻不忘反噬。主动联系总坛,说愿意为杀死公子舒夜尽力。可那时候总坛元气大伤,根本无力再顾上敦煌这边的事情,也只好任由那小子当上了敦煌城主。”

  手指点在羊皮地图上,那里、密密麻麻的底图上用朱笔圈出的,便是各处城门、水渠和兵营分布。月圣女梅霓雅赞许地点头:“难为她忍了那么久……这次终于抓到机会,把最重要的东西送了过来。”声音顿了顿,梅霓雅一扬头:“三日后,我们便直穿敦煌东去!”

  长老妙水仿佛被月圣女眼里的光芒镇住,片刻后才低低道:“既便公子舒夜离开了敦煌、我们又有地图,可敦煌驻守着十万神武军——我们如何带着这么多教徒东去?”

  梅霓雅微微笑了起来,眼里有锐利的光:“神武军号称十万、实际兵力不过五万有余——而我从父王那里、要来了五万骁骑。出其不意的突袭,对付敦煌足足有余。”

  “什么?”长老妙水这一次再也压不住地脱口惊呼出来,“圣女你……你调动了回纥军队攻打敦煌?”——虽然梅霓雅是回纥可汗的长女、明教在回纥的教母,但若说要调动如此庞大的军队、为明教东去中原开路,也匪夷所思。

  将手上的羊皮卷收起,梅霓雅冷笑,气势夺人:“回纥如今已经是西域霸主,而中原大胤王朝内乱丛生、国力衰微,还要灭明教、杀伤我国商旅教民无数——我父王早已窥测敦煌多年,苦于没有合适机会将其一举收入囊中、以便彻底控制这条丝路——如今有了这么好的机会,哪里肯错过?”

  白发苍苍的长老这一回是彻底呆住了,看着月圣女。

  -

  从霍青雷那里偷印了模子、打出钥匙开启秘柜之后,所有能找到的情报都已经秘密送出去了:水文分布图,敦煌城防图,城中兵营分布图,甚至敦煌内府的详图——都被她送到了城外明教的手上。月圣女梅霓雅派使者告诉她,在公子舒夜前去祁连山赴约决斗的时候,她便会带着明教人马进入敦煌——待杀了公子舒夜,连城到时候便可坐上城主的位置!

  只为那样的许诺,她窃取了情报、力图和梅霓雅里应外合,一举拿下敦煌。

  然而此刻,绿姬坐在昏暗的瑶华楼里,却对着手上最后一枚银色的小钥匙发呆——这枚钥匙究竟是开启哪个柜子的?所有其余的钥匙,都一一使用过了,那些柜子里装着不同的军机秘密,只有剩下这一枚、她完全不知道对应何方的秘柜。

  按这一串钥匙排列的顺序、这枚银色小钥匙应该是最近才被霍青雷串到腰绳上去的——可究竟是开哪个柜子的?绿姬细长双眉紧蹙着,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身后传来轻微的叹气声和脚步声,她连忙收起钥匙,转身看着踱步来去的葛衫少年。被软禁在这里好几天,高连城没有了当日刚来到敦煌的那种锐气和煞气,仿佛被消磨了锋芒一样、每日在瑶华楼里踱步来去,心事重重地叹气,似乎心里也有什么在天人交战。

  “少主,为什么总是叹气?”终于忍不住,绿姬安慰,“放心,很快你就能出去了。”

  然而高连城只是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眼神却是茫然的,开口问了一句:“绿姨……当年我母亲…我母亲真的是要杀舒夜?”

  “是。”绿姬坦然回答,“夫人一心为你、自然容不得他。”

  高连城的眼神剧烈波动了一下,忽然有些烦躁地转过头去,低声:“为什么?我又不想当城主!你们为什么非要杀舒夜?”

  绿姬诧异地看着高连城,显然不明白这个少年为何这般死脑筋:“夫人是为你好啊!谁不想当敦煌城主、安享荣华?掌握了敦煌,就控制了丝路、控制了中原和西域的命脉!——夫人只得你一个孩子,自然盼着你能得到一切。”

  “那也不能杀我亲哥哥啊!”高连城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你们把舒夜掳到昆仑去当奴隶、又在伤重的时候刺杀他?——你们怎么连这种事都做得出?”

  一个耳光重重落到了他脸上,将他的话语打断。

  葛衫少年定定看着动手打他的绿姬,似是不可思议——从小到大,绿姨还是第一次打他!

  “在帝都做了十年人质,你还不明白么?”绿姬嘶声力竭地叫了起来,眼神充满了失望和愤怒,“你还不明白夫人的苦心?就算不先下手对付舒夜,以他那样的脾气,也不会放过你——夫人只是不想让你吃亏!所以她用尽了全力、要把你推到最安全的高处去!”

  高连城捧着脸,讷讷地看着绿姬扭曲的脸,觉得心里冷了一半。

  “你怎么还不明白啊……”绿姬看着眼神单纯明亮的少年,忽然忍不住哭了起来,“在帝都做了十年人质,你还不明白?不是你杀他、就是他杀你!怎能容情半分?夫人费尽心力立了你为世子,可老城主念念不忘舒夜、在莺巢的金柜里留下了手谕,说,如果舒夜有一日能回到敦煌、世子的位置就依然归他所有——夫人怎能不千方百计置他于死地?”

  高连城脸色煞白,沉默半晌,忽地喃喃:“原来他这般对我、也算公平。”

  “生于帝王富贵之家,从来没有什么兄弟可言——因为权柄只得一个,手却有好几双。”绿姬抬起眼睛,眼里是阴冷绝决的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高舒夜这般对你、真的也算自然——所以,今日你若要杀他,也是理所应当。”

  她的手抬起,指着壁上那一套盔甲——这是历任敦煌城主的家传宝甲,上一任老城主死后一直放在瑶华楼里。她微笑:“不出两日,你便可以穿上这套盔甲、君临敦煌。”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高连城半晌不语,忽地喃喃,“那……你为报答母亲的知遇之恩,不顾一切一心为我——这又算什么?”

  绿姬猛然呆住,无法回答这个相悖的事实。

  “其实,绿姨你是一个忠义的好人。”高连城苦笑了一下,踉跄而出。她想追出去、告诉公子两日后布置后的杀局,然而仿佛猛然间想起了什么、顿住了脚步。手指握紧了那一枚银色的小钥匙,脱口喃喃:“对了……还有一个地方!莺巢的金柜!”

  莺巢的金柜密函——那个历任城主用来存放遗嘱手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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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莺巢里依旧弥漫着奢靡的醉生梦死的气息。歌舞才歇,绝色美人一拥而上,簇拥在居中的年轻城主身侧,莺啼燕叱、巧笑承欢,满目春光无限。然而铺了雪豹皮软榻上,那人却依旧神游物外般的漠然,丝毫不理睬周围的众多美人、眼睛茫然地看着外头,瞳孔微微扩大。

  ——公子今日又服药了吧?

  美人们见惯了这样的情况,在心里暗自嘀咕,却不敢说出来。只是小心翼翼地簇拥在周围,等待着公子点人侍寝。

  外头今日换上了和阗白玉雕刻的琼花,一树树如雪般美丽绰约。树下无数佳丽嘻笑追逐,林间珍禽走兽徜徉出没,连檐下的沟渠里、都浸满了南海出的明珠——不枉了他这些年来的布置,每次药力发作的时候,一眼看去,这个莺巢居然和当年昆仑大光明宫的乐园依稀一样……每次,只有通过幻觉,才能见到她罢?

  “沙曼华……”陷入药力中的人陡然脱口喃喃呼唤,伸出手去,却是触摸到了身侧一名美姬的脸,捧在手心里看着,眼神恍惚,“沙曼华,是你么?还是、还是我又做梦了?”

  那名被点中的美姬脸上露出了庆幸的笑,回击着其余女子嫉恨艳慕的眼神,嘴里却是按照惯例、轻柔地回答着最稳妥的话:“是我……我回来了。”

  一边说,她一边温柔地贴过身去,周围其余美姬静静地退了下去。

  “你真的回来了?……让我抱抱你。”公子舒夜喃喃,忽然一把将那名美姬拉入怀里,用力抱紧。那个怀抱如同铁般冰冷坚固,痛得她几乎叫了起来。然而刹那间、公子舒夜猛然一把推开了她,定定看着,摇头:“不是你……不是你。你是不肯回来见我的……除非为了杀我!”

  美姬从未遇到这样反常的情况,骤然呆住,惊惧交加地看着城主忽然仰头大笑。

  “你是来杀我的!沙曼华!”显然是在药性中迷失了,公子舒夜踉跄走过来,用双臂圈定了美姬,只是神情恍惚地喃喃,“我等了你好久啊……久到你要是再不来、我就要撑不下去。所有人都离弃了我:墨香出卖我、你痛恨我,弟弟仇视我,父亲死了……继母她不择手段要置我于死地!十年了……我受够了。”

  美姬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城主说出的每一句秘密、似乎都是一把利剑架在了她脖子上——她知道公子的脾气,所以只恨自己为何长了一双耳朵、要听到这般不可告人的机密!

  公子舒夜的眼神忽然空洞下去,不知是不是因为药力的原因、瞳孔扩撒开去,他猛然拉住了美姬,将她拥入怀中,喃喃:“十年来,酒色无味、权势嚼蜡,兄弟陌路,亲情凉薄……这个世上…除了死、还有什么可以渴望?我等了你很久。”

  胸口的旧伤在酒力和药力中灼热起来,那被金箭射碎在他心肺的青丝仿佛又活过来了,蜿蜒着在血肉内,生长着、蔓延着,纠缠他的身体和魂魄、十年来竟不曾放松分毫。

  他用颤抖的手将那个美姬拥入怀里,埋首在她发间喃喃自语。忽然间仿佛疯了一般、将她按倒在软榻上,一把扯开她的衣服,猛烈地动作着、仿佛要把这个女子融入自己的身体:“我等了你很久……来杀我吧,沙曼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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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焚香、沐浴、更衣。在拿起那一把承影的时候,公子舒夜的眼神凝聚起来,手指平平掠过剑锋,一滴血顺着雪亮的锋芒滚到了剑尖上、凝聚。这把剑,还是和墨香十五年前在昆仑大光明宫里当杀手时、教王赐给他们的奖赏。

  是最后一次用它了吧?他长长叹了口气,将剑佩在身侧,令姬人束发。同时传令备马、准备干粮和饮水——明日便是和沙曼华的决战之期,而祁连山距离敦煌三百里,他必须提前一日出发。

  昨夜侍寝的那个美姬惴惴不安地捧着镜子跪在一边,不停偷窥他的脸色。

  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吧?不然这个女子不会如此不安。公子舒夜皱了皱眉,极力回想,然而脑子里一片恍惚。反正是有人听了不该听的话,就该让她闭嘴——他下意识地便抽剑往那个美姬颈间掠去,众位姬妾惊呼一片,那个美姬尖叫着往后退,镜子摔裂在地上,美丽的脸因为惊惧而扭曲。

  “罢了。”长剑割破颈脉的一刹,公子舒夜忽然叹气,将承影摔落在地上——反正也已经是要去赴死的人了,还在意这一点秘密不成?他挥手令那一群受了惊吓的姬妾各自回去呆着,自顾自的整衣起身、最后一次检视身侧所有东西,便欲举步外出。

  目光停留在那个金柜上,公子舒夜神色变了变,仿佛终有什么难了之事。许久,他走到窗边,从案上提起一支紫毫蘸饱了墨,迅速写了几行字,仿佛有无数话未曾说,公子舒夜急速写着,眼里有难以抑止的激动光芒。但尚未成书,陡然又抓起揉做一团,扔到了一边。

  手里抓着笔,却仿佛有千斤重,任凭心中山呼海啸、竟不能书一字。

  最终,他在雪白的云版纸上缓缓只写了两句话,便搁笔。打开金柜,将最后一张信笺放到了那一叠信上,凝视了半晌,重重关上了柜门。拾起长剑,头也不回地离去。

  外面静悄悄的,所有姬妾侍从都被他摒退了,大漠初冬的阳光淡淡照在金色的琉璃瓦上,辉煌灿烂,莺巢里万树琼花绽放,一树树如冰雕玉琢,美丽华贵不可方物。那是他镇守敦煌十年,倾尽心力布置的奢华销金窟。

  “哈哈哈哈!”公子舒夜陡然在空无一人的莺巢里仰头大笑起来,拂袖离去。白衣侧帽,只牵了一匹白马从侧门悄然而出,不曾惊动一个人。他穿过那些玉树琼花、雕梁画栋,扬长而去,不曾回头看上一眼,仿佛那些富贵奢华在他身后如尘土般簌簌而落。

  霍青雷今日没有去瑶华楼。不知道为何,这个直爽粗鲁的汉子内心隐隐不安,似是觉得出了什么大事。他摸索着腰间的一串钥匙,看到了最新串进去的那枚银色小钥匙——这是那一日在莺巢,看到二公子连城返回敦煌之时、公子舒夜交给他的东西。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记住一定要把这件东西交给新的敦煌城主。”

  一想起当日公子说的这句话,霍青雷只觉心底有冷气冒上来,腾地跳起来,向莺巢奔去——高舒夜……高舒夜!你又想捣什么鬼?说出这边不吉利的鬼话来!

  他一路走来,午后的莺巢里居然空空荡荡,所有佳丽都躲在了自己的闺阁里,不敢出来——应该是得到了公子的命令罢?霍青雷是城主心腹爱将,不受拘束、便直闯金屋密室,大声叫着高舒夜的名字。然而里面竟也是空无一人。

  城主喜做长夜之饮,往往日中才起。可如今人却去了哪里?

  他有些踌躇地张望了一番,准备退出,然而在拉上门时、脚尖忽然踢到了角落里的一个纸团。霍青雷展开那张揉皱的纸,只看得一眼,脸色忽然大变。

  “高舒夜你这个混帐!”他大叫一声,直震得四壁簌簌,跳起来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莺巢终于又安静了下来。装饰着金箔明珠的窗口,美姬们探头好奇的观望,然而多年来的调教让她们养成了不问任何事情、只听从公子吩咐的习惯,只是看了一眼、便回到了各自华丽的阁楼里,继续弹琴歌唱、打发漫长的时光去了。

  这样的寂静中,一袭绿衣跟在霍青雷之后、悄无声息地飘入了金屋密室,警惕地张望。

  “就是这里了……”终于发现了门后嵌入墙壁的秘密金柜,绿姬默不作声地舒了口气,拿出了那枚仿制好的银色小钥匙,“且让我看看、到底高舒夜在这里还留了什么伏手?”

  明日日出之时,待得高舒夜远离敦煌、月圣女便要带领明教进入敦煌——霍青雷如果追着高舒夜而去,城里失去大将、更是守备空虚,简直可一鼓拿下。只是……刚才霍青雷在地上又拣到了什么?只看得一眼便那样失态?

  绿姬心里有重重的疑虑,然而依然小心翼翼地用银色钥匙插入了锁孔,咔哒一声,打开了那个历代敦煌城主存放最机密物件的金柜。

  “连城二弟如晤”——一打开金柜,柜门内侧赫然刻着这样几个金色的字!

  绿姬脱口低低惊呼出来,不可思议地看着柜门内刻着的字——那分明是公子舒夜的字迹!他、他一早就料到了连城会来打开这道金柜?这是他留给连城的信?

  金柜里,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堆白玉管子,飘出笔墨的清香。

  玉管上雕刻着隶书的“墨”字,底下有一个小小的印记,做工细致、竟似大内御用之物。绿姬用颤抖的手抽出一根白玉管,每一根白玉管里,都有一页薄薄的书信,按照日期先后被码放在金柜里。

  最早的一根,是景帝龙熙八年——正是老城主去世、连城被送往长安帝都的那一年。

  “谨尊君之嘱托。敦煌路远,勿念。与君今生为兄弟,刎颈沥血而已。今以幼弟相托,必不相负。连城在彼吾当保其平安,潜心教以文武谋略之道,以成大器。”

  一支支玉管整整齐齐排在那儿,报告着敦煌质子高连城在长安的种种事情:何时学艺、何时习武,何时学习兵法谋略……每月一封,十年来竟从无间断。

  最后的一根,是半个月前寄来的——正是连城从长安返回敦煌的那一天。

  “依君之意,已令连城携旨返回敦煌。君何打算?竟真欲让位于彼耶?蠢之甚矣!生于帝王富贵之家,虽亲兄弟亦如世仇。君多年来施恩于彼,不知其日夜欲斩君首级以报母仇乎?我速来敦煌,少等。”

  最后一根玉管后面,是一本厚厚的册子,翻开来、竟是一本杂记。应该是公子舒夜镇守敦煌十年的间隙里陆续写下,详细记录了丝路上西域诸国的强弱动向、诸王性格弱点;以及城中政务管理得失、神武军诸将品性。一一提及何人可用、何人需留意、何人又需及早处理——事无巨细,竟是整整一本军政细则提要。

  最后一页墨迹尤新:“敦煌为丝路要冲、东西命脉。大胤衰微后,诸国皆虎视眈眈,尤以回纥为甚。十年来为兄为保一方平安,已然竭尽全力,今重任落于弟肩矣。霍青雷自幼为高氏家臣,勇武率直,深孚众望,弟若以其为兄之旧臣而见疑、则无异于自断臂膀。可令其与绿姬成婚,示恩于彼,完其心愿之余亦可收为己用。诸事繁杂,不及一一细述。望善视百姓,珍重自身。兄去矣。”

  绿姬怔怔看着,忽然间似失了神智,不敢相信般地怔怔看着这些书信:“一定是假的……是假的!一定是高舒夜那个家伙伪造来骗连城的!”许久,女人忽尖利地大叫起来,发疯一样将所有玉管摔到地上,用脚踩踏。

  玉管摔落后,金柜内侧现出了另外两件东西:象征敦煌城主身份的黑豹紫金冠和玉玺。那两件东西静静摆放在锦缎之上,似是等待着新的主人来取。

  黑豹紫金冠下压着一张雪笺,墨迹未干,上面只得两句:

  “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他生未了因。”

  狂躁不安的绿姬猛地安静下来了,静静凝视着这两句诗,忽然间眼里滑下泪来。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而这里的每一封信、都将她内心执拗地偏信的那个说法击得粉碎。她错了么?这些年来,她一直错了么?一直在权欲中争夺,继承了失去夫人的偏执的她、竟然还不如连城那个孩子看得真切。

  明日,敦煌便要迎来前所未有的灾难了吧?她居然为了一己之私、将整个敦煌出卖!如果连城那孩子知道他的绿姨、做下了这等事来,他还会当这个回纥控制下的傀儡城主么?

  她呆呆看着满地的玉管,眼神激烈地转变着。许久,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忽地拿着信笺、站起身向瑶华楼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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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敦煌城口,守城的士兵诧异地看着一反常态的将军,纷纷回答没有看到城主。霍青雷一想便知公子舒夜定然便装从侧门而出,当下掉头策马狂奔。

  他在茫茫大漠里追着,奔得不辨方位,从日中一直追到了日落。风沙呼啸着刮到脸上来,他已经追出城外一百里,却没有看到一个人。

  “高舒夜!你这他妈的蠢材!”他猛然大叫起来,目眦欲裂,忽然跳下马将头撞在沙丘上,失声痛哭,手心里那一张揉皱的纸被握得浸满汗水,“你到底要去做什么?就这样一声不响把整个敦煌扔了么?以为老子会听那个黄口小儿的命令?”

  霍青雷下马四顾,不知公子去了何处。他却不知他所追出的方向、和公子舒夜所去正好相反,如何追得上?这个粗鲁汉子却锲而不舍,上马正准备继续追出时,忽然惊住了——

  一百里外,居然隐约有黄尘腾起!在离敦煌三百里开外处、竟有一支大军奔袭而来,马衔枚、人静默,在沙风中悄无声息。看方位,竟是绕过了嘉峪关、从弱水和居延海过来的。那条路,是敦煌去回纥牙帐的必经之地。

  ——回纥要向敦煌出兵?!

  那一瞬间,仿佛有冷电沿着神武军统帅的脊椎蔓延。他再也来不及想别的,霍然回身狂奔向百里外的敦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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