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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一


  “你知道,全家人都饿死的有的是,”维拉说,“或者只剩下一个人,不是病倒了就是失去了感觉。如果有谁不见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唉,一个人快要死了,你是看得出来的,他们变得麻木,无所感觉。如果你把他们送到医院,或让他们躺在床上,设法给他们吃东西,可能就会好了,可是他们总是说他们没有病。坚持要去工作。然后他们会在人行道上坐下或睡倒,接着在积雪中死去。”她瞟了叶甫连柯一眼,随后压低嗓门。“他们的配给证经常被窃。有些人变得像狼一样。”

  叶甫连柯喝了一些酒,砰的一声把杯子放在桌上。“唉,够了。已经铸成大错。胡搞,混蛋,不可饶恕的大错。”

  他们已经喝下不少酒,因此帕格壮起胆来问道:“谁铸成的?”

  他马上就知道这句话闯了大祸,得罪了人。叶甫连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露出一排发黄的牙齿。“一百万老人、儿童以及其他不健全的人应该早就予以疏散。在德军已进抵离城一百英里处,轰炸机不分昼夜地飞来袭击的时候,不应再把食物贮存在陈旧的木头房子仓库里。一夜之间,足够全市六个月配给量的粮食付之一炬。数以吨计的白糖融化了渗到泥土里。老百姓就吃那些泥土。”

  “我吃过,”维拉说,“还是付了高价才买到的呢。”

  “老百姓吃比那还要坏的东西。”叶甫连柯站了起来,“但德国人毕竟攻不进列宁格勒,永远休想。莫斯科发布命令,但列宁格勒拯救了自己。”他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这时他在穿大衣,背向帕格。帕格好像听见他还说了一句:“没听从命令。”他转过身来,然后再说,“好吧,从明天起,上校,你可以看看一些被德国人占领过的地方。”

  叶甫连柯以使人精疲力竭的速度兼程前进,一个个地名都融合在一起了——季赫文、尔日叶夫、莫札伊斯克、维亚兹马、图拉、利夫内——像美国中西部的城市一样,它们全是宽广的平原上的新拓居地,头顶是无垠的苍穹,这个城镇和那个城镇之间没什么两样,不是像美国那样的平静气氛和平庸景色,到处是千篇一律的加油站、餐车式饭店和汽车游客旅馆等;这儿的城镇之间的相似之处在于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景象。他们的飞机掠过几百英里的土地,不时降下来访问野战部队、村子里的指挥部,或坦克和汽车运输队的站场,或者是野战机场。帕格看到广阔无边的俄国前线以及惊人的破坏和死亡。

  撤退中的德军实行了吃了败仗的焦土政策。凡是值得偷的东西他们全部带走;凡是可以焚毁的东西他们都付之一炬;烧不着的东西他们埋炸药炸掉。在成千上万平方英里的土地上,他们像蝗虫一样蹂躏了大地。凡是德军已撤离的地方,过不多久就有建筑物出现。在德军新近被逐出的地方,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俄国人心有余悸地在废墟中拨弄着或者掩埋着死者。或者是列队站在平坦的白雪皑皑的平原上,在开阔的天空下等候部队战地厨房发放食物。

  在这里,单独媾和的问题冒了出来,满目疮痍的大地毫不含糊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德国人那种作为入侵歹徒的形象受到俄国人的深痛恶绝和唾弃自不待言。每一个村子和每一座城镇都各有其恐怖的经历,还有记录了敌人暴行的存档照片——拷打、枪杀、强奸和堆积如山的尸体。血腥可怖的内容一再重复,使人感到麻木和厌烦。俄国人要报仇雪耻同样是自不待言。但可恨的侵略者如果再遭受几次像斯大林格勒那样惨重的打击,那时他们愿意离开苏联国土,不再拷打和折磨这些人民,并愿意赔偿他们造成的损害,那么俄国人同意休战,你能怪他们么?

  帕格看了大量的租借物资在发挥作用。尤其是卡车,到处是卡车。有一次在南方,在停放着一排排见首不见尾的漆上草绿色但尚未刷上俄文和红星的卡车的一个停车场上,叶甫连柯对他说:“你们给我们装上了轮子。局势因此在发生变化。德国人的轮子现在差不多要磨穿了。他们正在重新使用马匹。有朝一日他们连马也要吃掉,那时只能靠两条腿逃出俄国。”

  在一个受到严重破坏的名叫沃罗涅日的临河大城里,他们在指挥部里吃一顿完全俄国式的晚饭:卷心菜汤、罐头鱼以及一种油炒粗燕麦粉。副官们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叶甫连柯和帕格两人坐在一起。“亨利上校,我们还是去不了哈尔科夫,”将军一本正经地说道,“德国人正在反攻。”

  “不要为了我改变你的行程。”。

  叶甫连柯使他不安地瞪了他一眼,和他上次在列宁格勒看到过的一样。“嗯,这次反攻规模不小。因此我们只能去斯大林格勒。”

  “看不到你的儿子真可惜。”

  “他的空军大队已投入战斗,因此我们也见不到他。他是个不坏的小伙子。也许再过些时候你会和他见面的。”

  从空中俯视,斯大林格勒的四郊宛如月球表面。巨大的弹坑,成千上万小脓疮似的弹穴把一片雪源糟蹋得满目疮痍,雪原上到处是丢弃的车辆、坦克。斯大林格勒市区沿着浮冰点点的一条又宽又黑的河流延伸,看上去像是一座出土的古城,全都是没有屋顶的断垣残壁。叶甫连柯和他的几个副官目不转睛地观看底下的废墟;这时,帕格想起了他自己飞抵珍珠港时看到的那种令人感到沮丧的景象。但檀香山安然无恙,只是舰队受到打击。美国国土上没有一座城市经历过这种破坏。在苏联,到处是毁灭,而此刻在机翼下展开的景象是最彻底的破坏。

  他们乘车进入这座城市时,沿途经过焚毁的棚屋和建筑物、倒塌的砖石结构、一堆堆车辆残骸,到处散发出毁灭的腐臭。然而,成群结队的正在清除碎砖破瓦的工人看起来很健康,而且精神抖擞。欢乐的儿童在废墟中游戏。已消失的德国人留下了许多痕迹,粗体字母写的街道标志、击毁了的坦克、大炮、到处堆放或陷入乱石堆中的卡车、一个弹坑累累的公园里的士兵公墓,油漆的木头坟墓标志上有模拟的铁十字架。在一堵破墙的上部,帕格注意到一张已刮去一半的招贴画:一个学生模样梳着两条淡黄色辫子的德国姑娘抖缩在一个身穿红军制服的垂涎欲滴的猿人面前,后者把毛茸茸的双爪伸向姑娘的乳房。

  吉普在宽阔的中央广场上一座弹痕累累的建筑物前停了下来。周围其他的建筑物已全被炸平,荡然无存。在房子里边,苏维埃的官僚政治正在复活,有公文柜、噪音很大的打字机、坐在简陋的办公桌前面色苍白的男人以及端茶的女仆等全套人马设备。叶甫连柯说:“今天我很忙。我要把你交托给冈定。在这次战役中他是中央委员会的秘书,那时候他一连六个月没好好地睡过一觉,现在他还是疾病缠身。”

  一个身穿军服的大个子坐在一张厚木板的办公桌后,头顶上是一幅斯大林照片。他头发灰白,看上去非常倔强,脸上布满疲劳留下的深深皱纹。一只毛茸茸的大拳头搁在桌面上,用好斗的眼光看着这个身穿蓝色海军大衣的陌生人。叶甫连柯介绍了维克多·亨利。冈定长久地凝视这个来客,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接着翘起沉重的下颚,用德语挖苦地问:“你会讲德语吗?”

  “我能讲一点俄语。”帕格用俄语温和地回答。

  这个官员竖起浓眉看看叶甫连柯,后者把他那只好手放到维克多·亨利的肩膀上,并说:“我们的人。”

  帕格永远忘不掉这件事情,他也永远弄不懂是什么东西促使叶甫连柯这样说。不管怎样,“我们的人”像魔术一样对冈定起了作用。他花了两个小时陪同帕格到各处走走,有时步行,有时乘车。他们访问了这座被摧毁的城市里的一些地点,到过郊外小山丛中,走下向河边倾斜的深谷,也参观了河滨。他滔滔不绝地用俄语讲述这次战役的始末,提到大量指挥官的名字、番号、日期以及部队的机动战术等,情绪越来越激动,帕格只能勉强听懂这一切。冈定在重温这一战役,他为之感到自豪,而维克多·亨利确也能够领会其梗概:守卫国土的战士退到伏尔加河沿岸,他们靠从这条宽阔的河流对岸渡运过来或越过冰封的河面运送过来的给养和援军坚持战斗;战斗的口号是“与伏尔加河共存亡!”日日夜夜的惊险恐怖,德国人就在人们可以清楚地看见的小山上,在失守地段的屋顶上,在街道上隆隆驶过的坦克里;震耳欲聋的挨家逐户或一个地窖一个地窖的浴血奋战,有时在大雨中或暴风雪中进行,无休止的炮击和轰炸,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在市郊的雪地上留下了德军的败迹。一长串一长串被击毁的坦克、自动火炮、榴弹炮、卡车、半履带式车辆等,蜿蜒向西伸展,尤其是成千上万具穿着灰色军服的尸体,仍然像垃圾一样,横七竖八地倒在静寂的弹坑遍地的田野上,绵延数英里。“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冈定说,“我看我们最终不得不把这些死老鼠堆起来烧掉。我们正在处理自己的。德国人是不会回来埋葬他们的遗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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