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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琼斯交给拜伦两个封好的信封,要他亲手送往一处没写明的地方。一个不言不语、像鬼一般苍白的青年,穿件破毛线衣,驾驶一辆破旧的出租汽车送他出市区,沿着海岸疾驰,眼睛不停地瞥视汽车的后视镜。汽车开了一个小时,最后是一段坑坑洼洼的泥巴路,通到一所可以看得见蓝色的风平浪静的海面的小别墅,灌木丛生,藤蔓密布,几乎把房子完全遮蔽住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妇人听见拜伦的敲门声出来半开了门。他看得见她身体后面有个蓄须的高个子男人警惕地朝门口看,双手插在红色晨衣的口袋里。所以他分明见过亨利·季劳德将军一面;虽然等到事隔很久以后,他在一本过时的《生活》杂志上读到用许多照片报道的卡萨布兰卡会议的经过,方才知道他担任信使往返走是为了什么事情,以及他所见到的是谁。

  他回到领事馆已经过了五点。山姆·琼斯擦擦眼睛,打个哈欠,对他说:“马上就上头儿家去行吗?他在等着要招待你一顿晚饭。”

  娜塔丽穿上了白衫裙去吃星期五的晚餐,也给路易斯穿起了他最清洁的衬衫和罩衫。拉宾诺维茨也要来参加,夜餐后她还要跟他一起到老城里面他的公寓里去。她新近一次跟他在乱嚷嚷的起坐室里闲谈的时候主动提出要去看看,当时根本没想到是否合适。她只是为了要单独跟他晤谈一次,可以从容安静地说话。然而她上一次主动要求去拜访一个男人的公寓住

  房之后,就发生了她跟斯鲁特的恋爱纠葛;所以这个念头不免有点失之过晚地使她忐忑不安。她横一横心,在衣服上佩上一枚紫宝石的饰针,就是拜伦在华沙赠她的那枚。

  今天晚上她做了一件生平不曾做过的事;她点燃了礼拜的蜡烛。门德尔松太太是一位精力充沛、脸色红润的妇人。她无休无止地操持家务,又总是乐呵呵、喜洋洋的。当她跑来告诉她蜡烛已经摆好了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下,从命似乎要比辞谢更为得体。孩子都像用板刷刷过了似的,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挤在他们妈妈身边,围在长餐桌四周。新换上的雪白台布上摆好了八具蜡烛台。娜塔丽头上蒙了一块头巾,用火柴点燃两支溅出火星的便宜蜡烛,口中念念有词地用希伯来文祝祷,路易斯在一旁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她心里觉得实在不是滋味。门德尔松太太用胳膊肘碰她两下,向着众人亲切地打趣:“你们瞧,我们要把她训练成一个拉比的好师娘啦 。”娜塔丽腼腆地跟着大家笑了一阵。

  大家正在先把孩子们喂饱的时候,拉宾诺维茨来了。屋子里是一片儿童们嘁嘁喳喳的吵嚷声,他说:“吉姆·盖瑟回来。我在领事馆没找到他,明天早上我要再去看他。这个消息可是胜过了钻石珠宝。”

  孩子们一窝蜂出去了,餐室里面大人们在重新摆好的餐桌旁就座。拉宾诺维茨刚在娜塔丽的身旁坐下,门铃响了。门德尔松去开门。他回来拍了一下拉宾诺维茨的肩膀,拉宾诺维茨一声不响就站起来走了。他惯常像个幽灵似的倏来倏去,谁都不发句议论。娜塔丽身旁的座位便空了下来。一共十二个人享用这一餐美食,其中有几个是挨饿已久的新来的路人。菜肴显然都是来自黑市:烟熏鱼、鱼汤、煮鸡,几位过路人把鸡骨头都劈劈啪啪咬得粉碎。火辣辣的白薯烧酒上过了好几瓶,埃伦·杰斯特罗灌下肚的超过了他应得的分量。

  埃伦自从来到这里,吃饭的时候总是唠唠叨叨说个没完,连门德尔松也甘拜下风。今儿晚上他兴致很好。话题转到了艾萨克的牺牲,因为今晚念的礼拜经文里就有这一段。门德尔松的女婿是个莽撞冒失的无神论者,名叫韦尔韦尔,也是门德尔松经营买卖的合伙人,他的特点是满头乱蓬蓬的红头发和非常激烈的思想。韦尔韦尔认为这一段故事显示了犹太上帝是个想象中的亚洲暴君,也显示了写书的人是个青铜时代没开化的人。埃伦从容道来,驳倒了韦尔韦尔。“这个故事说的是亚伯拉罕,不是上帝,这一点你都不知道吗,韦尔韦尔?就连基尔克加特那么个外教人都懂得这一点。你有空的话,不妨翻看一下《惊怖战栗》。亚伯拉罕老人那时候的人把小孩子烧死了献祭给他们的神祇。这是考古学已经证实的。不错,亚伯拉罕拿起了刀。为什么?为的是要向千秋万代表明,他对上帝的崇奉绝不亚于异教人崇奉他们嗜血的偶像。他笃信不疑,上帝会谕示他松手放下刀子而不至于伤及男孩。这就是整个故事的主旨所在。”

  “妙极了,”门德尔松说,伸手摆弄了一下他白头发上一顶大号的圆黑帽子。“真是绝妙的解释。我非要读一下基尔克加德不可。”

  “可是,”韦尔韦尔还在咕哝,“要是上帝没命令那个老疯子放下尖刀呢?”

  “那样的话,圣经就该只写到《创世记》的第二十二章为止,”埃伦反驳说,面露笑容。“那样一来也就没有犹太人,没有基督教,也没有现代世界了。小孩子直到今天还在继续惨遭杀戮。但是你也知道,上帝确实要他放下刀子。这一千真万确的事实决定了西方文明发展的方向。上帝所要的是我们的爱,而不是我们儿女的灰烬。”

  “尽是些丧气的话,”门德尔松太太说,急忙站起来收拾菜盆。“烧死孩子们,杀死一个男孩!去你的!韦尔韦尔,给我们弹点好听的。”

  韦尔韦尔取来吉他琴,弹起一首礼拜圣诗,大家都唱起来。演奏乐器是违犯教规的,这连娜塔丽都知道。不论什么事情,一到门德尔松家便都颠倒了。妇女们清理了餐桌,拿上来茶和粗蛋糕,这些歌手唱起了一支小曲,讲的是一个像是老国王柯尔之类的拉比派人去召集拉琴的、敲鼓的以及吹笛子的等等,他们简直唱得兴高采烈。娜塔丽也去厨房里和妇女们一

  道赶在断电以前把盆盆罐罐都洗干净。餐室里面的韦尔韦尔弹起了一支古老的催眠曲:《葡萄干和杏仁》。现在是由埃伦独唱这支曲子;他以熟知所有意第绪语的诗篇而扬扬得意。埃伦在轻柔的吉他琴的伴奏下唱出了那段不断出现的胡说八道的叠歌,它使娜塔丽为之激动,勾起了她对童年情景的强烈回忆:

  宝宝睡在摇篮上,

  底下有头白山羊。

  小小山羊干什么,

  宝宝大了也干它。

  葡萄干和杏仁,

  睡吧睡吧,小宝宝。

  她听见外面的门开了又关上。阿夫兰·拉宾诺维茨出现在厨门口,他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娜塔丽?”她走向门口,用围裙擦干两手。过道里还飘散着礼拜晚餐的香气,墙头撑架上的灯光斜照在穿着灰雨衣的拜伦身上,他一手拎着一只大旅行袋,另一只手上是只皮公文袋。娜塔丽吃惊得险些儿两条腿都站不住了。他的样子变了很多,但是绝对没错,就是他。

  “嗨,宝贝儿。”拜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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