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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帕格坐在武官的转椅里,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海军的醇咖啡,在德国喝过好几个月代用品之后,这种咖啡显得特别可口。他把鹰、美国海军情报部的名单和金色绶带一样样摆在他面前的桌上。当他悠闲地转着转椅、端详着他晋升的这些表记时,他那带伤疤的苍白脸上显得很平静,有些厌倦的神情。但是,他还是有些兴奋、得意,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总算放心了。

  他长期以来一直担心第一轮选拔会把他放过。战列舰和巡洋舰的舰长、潜艇和驱逐舰舰队司令官以及舰船局和军械局内部的人,都完全可能把一个武官轻易挤掉。尽早晋升上校,是跃入将级军官行列的先决条件。少数军官在晋升将级之前必须具备上校军衔。这次较早的晋级,他履历中这个小小的、不会变更的、实实在在的记载,是他二十五年来勤勤恳恳工作的报酬。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晋升,而且是决定性的一次。

  他非常希望能立刻和他那永远没有一刻宁静的妻子分享这个令人欣慰的消息。也许,他心里想,等他回到柏林时,他们可以设一次盛宴招待使馆人员、记者和友好国家的武官,从而冲淡绿林区犹太人住宅里的沉重阴郁气氛。

  他突然又想到娜塔丽·杰斯特罗,甚至把关于晋级的事也抛到一边了。自从和她偶然相遇之后,他对她始终念念不忘。在他们相会的那几分钟,他就感觉到他儿子和这位姑娘之间已经有很深的感情,说不定是拆不散的了。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一个象娜塔丽·杰斯特罗这样的年轻女人,如果不考虑一般的所谓年龄相当,她会嫁给一个和他自己年龄相仿的中年人,而绝不会随随便便抓一个象拜伦这样的毛头小伙子。以娜塔丽这样的聪明才智,当然选择莱斯里·斯鲁特这样类型的人最合适。娜塔丽比准备嫁给拜伦哥哥的杰妮丝更成熟,有修养。因此这门婚事并不合适,因此他怀疑她是否理智,是否能坚定不移。但使他感到最压头的是犹太人的问题。维克多·亨利深知自己很刻板。他的生活圈子非常狭窄,跟犹太人很少接触。他又是个很呆板、实际的人,这就使他感到很棘手。他深信如果有这样一位母亲,他未来的半犹太血统的孙儿孙女一定又漂亮,又聪明。但是,他又想到他儿子绝对无法应付将来给他带来的各种各样的麻烦,而且永远应付不了。他在华沙所表现的冷静和勇敢的性格非常适合搞体育运动或当军人。但是在日常生活中比起雄心大志、刻苦勤奋和丰富的常识来,用处就很小了。

  “先生,吉阿纳里先生来了。”电话机里传来文书的说话声。

  “好的。”维克多·亨利把那些东西收起来,放到裤兜里,心情远不如刚才想到晋升上校时那样高兴了。

  这位旧金山银行家换了一身非常考究的双排钮、带很宽白条纹的灰西服,衣领是特别大的英国式翻领。他那辆罗尔斯—罗伊斯牌汽车里面散发出一股强烈的香水味。“我相信你一定跟我一样,睡得很好,”他点起一支很长的雪茄,说。他的举止显得很悠闲,他身上的许多小地方,修剪过的指甲、戒指、衬衫、领带,这一切都足以说明他爱整洁,而且生活很富裕。同时,他显得有些兴奋、激动。“我已经跟外交部谈过了。你见过齐亚诺伯爵吗?”帕格摇摇头。“我跟他是多年的好朋友了。今天请吃饭他肯定会来,然后他再从这里带我去威尼斯宫。您怎么样?有什么见教?”

  “在意大利和德国期间,我充当您的副官,先生,我一定遵从您的意思,尽一切可能为您效劳。”

  “你懂意大利语吗?”

  “可以说实在不怎么样。不过如果需要,报纸还能勉强看懂。”

  “那太遗憾了。”银行家泰然自若、津津有味地吸着雪茄,垂下眼睛估量着维克多·亨利。“不过,总统说,如果两国首脑都同意,那么这两次会见你都参加也许有好处。这样可以多一双耳目。在凯琳别墅我当然可以提出来请你给我当翻译。我的德语不怎么样。我想我们得见机行事。这次使命很特殊,而且没有议定书。通常我应当由我们的大使陪同。”

  “我就大摇大摆跟您一道进去,他们如果阻拦我再说,您看怎么样?”

  银行家闭目沉吟了片刻,然后点点头,睁开眼睛。“啊,这是古罗马时代的广场,你以前来过罗马么?我们现在穿过君士坦丁门。这里有许多历史轶事呢!我猜想当初一定也有许多使者带着同样神秘的使命来到罗马。”帕格说:“今天这次宴会是在您家里举行吗?”

  “呃,不是,我在威尼托大街那边住着一套很小的房间。我叔叔和两个堂兄弟都是这里的银行家,在他们的市内公馆请我吃饭。我们见机行事。要是齐亚诺来了,我就这样摸摸衣领,你就自我介绍一番。要不然就照你说的办法做。”

  结果证明这些安排都是多余,因为墨索里尼突然来参加宴会了。

  美国人到达后半小时,大理石圆柱大厅门口引起一阵骚动,这位独裁者精神抖擞地走进来。从客人活跃和骚动的情况判断,大家都没有料到他会来。甚至连穿着绿色、白色、金光闪闪的军服的齐亚诺也大吃一惊。墨索里尼个子很小,比帕格还矮,穿着一件带皱褶的苏格兰呢上衣、运动衫、黑裤子,和一双棕色和白色的马靴。帕格立刻感觉到,也许墨索里尼故意做给德国人看,他对罗斯福派来的非正式使者表示特别轻蔑。墨索里尼走到餐桌跟前,吃水果,喝茶,兴高采烈地跟周围的人聊天。他端着一杯茶在大厅里一边走,一边跟人交谈。当他从帕格身边走过的时候,有一次他看了路吉·吉阿纳里一眼,但是对两个美国人却睬也不睬。宴会上,墨索里尼跟眼神凶暴、下巴突出的帝国独裁者大不相同。他鼓出的眼睛含着一种意大利式的温和,笑得很厉害,但含着讽刺的意味,很庸俗。维克多·亨利觉得这个精明的小个子上台以后,很满意他的权位,他的好战性格是一个喜剧,跟嗜血成性的希特勒完全不一样。

  当帕格正在跟银行家的婶母,一个浑身珠光宝气、涂脂抹粉、态度傲慢、散发出一股薄荷味、几乎完全耳聋的老太婆笨嘴笨舌地聊天的时候,墨索里尼离开了大厅。帕格看见银行家朝他招手致意,随后跟齐亚诺一道走了,他也即刻托辞跟着他走了。他们三人穿过两扇雕花大门,来到一间高大、华丽的书房,房间里放着一排排棕色、红色和蓝色烫金皮封面的图书。一扇扇高大的窗户俯瞰全城。不象灯火管制下的柏林,这里处处灯火,星罗棋布,一派辉煌景象。墨索里尼威风凛凛地打了个手势请他们坐下。银行家坐到他旁边的沙发上,齐亚诺和维克多·亨利在他们对面的扶手椅里就座。墨索里尼冷冷地看了一下亨利,然后把目光移向吉阿纳里。

  他的眼神即刻改变了帕格对这位意大利首领的最初印象。帕格深深感到不知所措,而且觉得墨索里尼对他产生怀疑。他觉得自己完全象一个年幼无知的海军少尉,冒冒失失闯上旗舰的禁区。齐亚诺却始终没有给他这种感觉,这位女婿穿着很考究,正小心翼翼地敬候这个有权势的长者说话。帕格离墨索里尼很近,能看到他的一络雪白头发,他那刻着深深的皱纹的脸上显出非常果断的性格,那对充满活力的眼睛此刻显得有些晦暗。帕格断定,一旦有必要,这个人会随时下令进行血腥屠杀。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意大利统治者。

  银行家操着清晰、标准的意大利语匆匆解释说,他的好友弗兰克林·罗斯福派驻柏林的海军武官作为他在欧洲短期逗留期间的副官和会见希特勒时的翻译。帕格勉强能听懂他的话。他还说亨利此刻完全听从领袖的指示,可以留下,也可以退席。墨索里尼又瞟了武官一眼,这回显然把他作为罗斯福指派的人看待,热情了些。

  “你会讲意大利话吗?”他用流利的英语出其不意,突然对亨利说,简直象一尊雕像突然开口说话了。

  “阁下,我只能听懂一点,不会讲。再说,我也没什么话要说。”

  帕格看见墨索里尼笑了,就象刚才跟大厅里那些人微笑时一样。“当我们谈到有关海军问题的时候,也许我们可以讲英语。”他随后望着银行家,等他开口。

  “Bene,Luigi?”①

  ①意大利语:好吗,路吉?

  银行家谈了约莫一刻钟。帕格因为事先已经知道大致内容,所以银行家的话他都听懂了。寒暄了几句之后,吉阿纳里说他自己不是外交家,他无权也没有才能商讨国家大事。他这次来是代表总统向领袖提出一个非正式的问题。罗斯福先生派出一个和墨索里尼有私交的普通身份的私人代表,主要是万一遭到墨索里尼拒绝,不致影响美意两国的正常关系,总统对欧洲动荡的时局甚为担忧。如果春季一旦爆发全面战争,不可想象的战争恐怖将席卷全球。现在虽然已经迟了,是否还能想些办法?罗斯福总统一直想派一位美国高级外交官员,比如说象萨姆纳·威尔斯这样的头面人物(齐亚诺一听提到这个名字就抬起头来,用几个指头敲着桌子),在一月下旬访问各交战国首脑,呼吁和平解决欧洲问题。墨索里尼本人就曾于八月三十一日作过这样的访问,一直到最后都在呼吁和平,毫无结果。但如果他现在能与总统合作,争取和平,他将会被当作人类的救星写入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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