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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狐狸





高罗佩

陈耒元 胡明

  如意法师盘腿端坐在禅床上,手中拿着一册签纬秘,两颊参差不齐一圈络腮胡,正中露出厚厚的两爿嘴唇。光脑袋缩在宽大的双肩之间,狮子鼻,阔绰口,一对眼睛像蛤蟆一般凸出在眼眶外。他身上那一领打了补丁的大宽袖斜襟僧袍散出的一阵阵汗臭与禅堂里的香烟味混杂在一起。
  “我不去。”他神情漠然地注视着县衙里来的高师爷,“我今日进了午斋便要离开金华。”
  高师爷发了急,心里着实诅咒眼前这个丑和尚,口上只发作不得。他奉了县令罗应元的命令来这敏悟寺邀请如意法师今夜去衙院参加诗人们的聚会——法师是县令老爷敬仰的高士,又是名闻海内的风雅诗僧。
  “大师父若是不肯赴今夜的宴会,罗老爷怪责下来,在下可吃罪不起。老爷说了,今夜在衙院里略备小酌,明夜,那便是中秋了,还得去城外翠玉崖隆重摆下赏月的野宴,说是要人人飞觞做诗,务必尽欢而散,庶不负了这团栾明月,人间佳节。”
  “罗大人为何不自己来邀贫僧?”法师不满地嘟囔。
  “大师父有所不知,今天一早刺史便将老爷召去府衙议事了。这婺州金华府7个县的县令老爷都到了。刺史还设下了午宴招待他们,故一时走脱不了身。大师父,今夜的酒宴实也只是一次小小的聚会,邀请的都是大有名望的诗人雅士。”
  “都还有些什么客人?”法师粗率地问道。
  “噢,一个是邵樊文邵学士,他是当今名闻海内的大诗人,前任长安集贤殿知院事。还有礼部郎中张岚波,两位老爷而今都是致仕退职了。他们今天一早便到了罗老爷的衙院。”
  “原来是这两位大老爷,他们的诗如乱蝉嗓枯柳一般,贫僧早见识过了。这宴会端的万万赴不得。”
  “大师父,客人还有狄仁杰狄县令,我们邻县浦阳县的正堂老爷。他奉刺史之召昨天刚来金华,他答应今夜赴罗老爷的宴会。”
  法师暗吃一惊,道:“浦阳县的狄仁杰老爷?他究竟又为何要来赴宴?他的诗平淡无奇,称不上是一个诗人。”
  “呃,狄大人是我们罗老爷的至交,且又是同秩同行,听说还是一榜的进士。
  他出席宴会是理所当然的。”
  如意法师的一对蛤蟆般的大眼睛凸得更出了,厚厚的嘴唇哆嗦了几下,露出嘴里两排高低不平的大黄牙。他低头自语道:“有趣,有趣,听人说这狄仁杰很有点鬼聪明,只不知他对黑狐狸如何看。”
  他抬头望了望高师爷,说:“回去禀告罗大人,就说是贫僧接受了他的邀请。
  呃,问你一声,罗大人怎的知道贫僧在这里?”
  “早有风声传说大师父两天前便到了金华,罗大人便赶忙打发在下来这寺庙街打听虚实,便有人告诉我说大师父正在这敏悟寺挂锡。”
  “原是这样。我只是今天早晨才到这里,不知哪个好事的嘴如这走水的槽,竟惊动了罗大人,特来邀请。高师爷,你可以回去了。”
  高师爷躬身施礼,道声“师父请自稳便”,便出了禅堂。
  如意法师若有所思地又将手中那册签纬秘道:“黑狐狸真要显身了?”
  他合上簿册,瞪着一双蛤蟆样的大眼睛木然地凝视着寺门。
  二一顶宽敞的双人官轿正迤逦抬向金华县正衙大门。前后朱幡皂盖,牙仗排列,十分的齐整。
  街市两旁店铺门沿都悬挂起了灯笼和彩饰。行人见是官衙仪仗都纷纷回避一旁。
  轿内坐着县令罗应元和狄公,正午的秋阳尚有丝丝热辣,两人的乌纱帽沿和深绿官袍都有些汗湿了。
  罗应元打了个哈欠,捻着颔下那一绺修得齐整的小胡子,说道:“狄年兄,州府的事总算商议完了,我们得尽情地乐一乐。我已制定了这两天详细的安排,你一定得赏小弟的光。值此中秋佳节,又是高朋远来,这可算是金华县多年难得的一次诗人盛会啊!年兄可知道朝中的诗界耆老邵樊文大人也应小弟之邀答应践会了。他乃是当今文坛泰斗,致仕前两天还为圣上起草圣谕哩。还有礼部郎中张岚波,原也是圣上极宠爱的内廷诗人。他正是这金华籍的人,这次适逢他回乡祭祖,正赶上了今晚的盛会。——年兄,再加上你的光临,更使这次盛会增色不少。”
  “罗相公谬誉了。我于做诗可谓是最无缘分了,这诗人的雅会何需得着我来,且中秋原是家庭团圆的佳节,倘不是刺史大人吩咐有公事商议,我还得赶回浦阳。
  再说,那里还悬着一桩公案尚未具结哩。罗相公聘的好客,若不是你的诗引动了他们注目的话,这邵、张两大人焉肯就屈尊枉驾而来?我听说他们还是十分挑剔的人。”
  “狄年兄有所未知,我这金华衙院当年曾是先皇九太子的王府,里面楼台亭馆、花园假山、水殿风榭、回廊曲沼甚是壮观,且多有名花奇葩、嘉羽瑞木环绕装饰,这是最能引动诗人雅兴的一个大好去处。——呵,想来此时邵、张两大人已驾临敝衙了。”
  官轿外一阵锣鸣,牙仗随从停下侍候。罗县令揭开轿帘手把狄公长袖小心下得轿来。
  衙门口慌慌张张跑上高师爷和一名巡官,那巡官漆黑的头盔上竖起的一团红缨颤抖不停。四名衙役一字排定正站在廊庑内待命,远远又围定一群胆大观看的百姓。
  罗应元惊问:“高放,出了什么事?”
  “禀老爷,半个时辰前茶叶铺孟掌柜报告了一起杀人案。租赁他家后院的那个姓宋的秀才被人杀害了。财物囊担被盗窃一空。此事想来发生在今天一大清早……”罗应元神色沮丧地叹了一口气:“晦气!”又急忙问:“我的客人们都来了吗?”“邵大人和张大人早上到的。我向两位大人解释了老爷正在府衙里议事,并遵老爷吩咐安顿了而位大人的住处。此刻刚进了午膳都在馆舍休息。噢,敏悟寺的如意法师在午膳时正赶到,遵老爷吩咐素食水酒款待了也自去休息了。”——高师爷小心禀道。”
  罗应元命:“我此刻便去孟掌柜家。高放,你与巡官带上四名衙役骑马先去,保护好现场,布下警戒。嗯,通知了忤作没有?”
  “早已通知了,此刻已在衙舍值房内等候。”说着便将一札书卷恭敬呈上,“老爷,这是有关宋秀才和孟掌柜的一应卷案档目。”
  “上轿。——往东门孟掌柜家。”罗应元命令道。
  罗应元拉着狄公的衣袖说道:“狄年兄不介意吧?打扰了你的午休。我非常钦佩你在侦缉勘破上的本领,看来此案还得年兄鼎力襄助。我似乎有点醉了,多贪了几杯。年兄千万周全则个。”
  “哪里,哪里。”狄公一听有杀人凶案早发了兴头。罗县令之邀正撞在心上,自然一口应允:“倘能为罗相公尽点菲薄之力,也是狄某之大愿。”
  罗应元将那一札案卷摊在狄公膝上:“年兄不妨先看看案卷之粗略,去东门尚有一截路哩。”说着便自顾靠着软垫打起了瞌睡。
  狄公平日很少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同行如何审理案子。
  他经常听人说罗县令是一个沉溺于酒色的风流诗人。他很有钱,要维持金华衙院那一座王府的日常费用是不容易的。
  但罗应元不十分在乎。现在狄公看出罗县令平日的放浪于形骸之外多半还是装出来的,或者说是精心培养出来的。
  事实上他将金华县治理得十分井井有序。刚才他马不停蹄决定去发案现场查勘更给狄公留下深刻的印象。许多同行往往将这当做下属巡官、缉捕的例行公事。
  案卷上写着:死者名叫宋一文,秀才,23岁,未婚。他为编纂南朝时金华的地方史志特来当地查询有关图书资料,在县衙里登了记,高师爷批复他可上县学书库自行查阅。从县学书库的记录来看,半个月来宋一文每天下午都是在书库里度过的。
  有关孟掌柜的记录是:孟菽斋,茶叶商,40岁,妻黄氏,妾李氏。黄氏生一男一女,女16岁,男14岁。孟菽斋志诚信佛,专一做些积善功德,扶人困危。
  他是敏悟寺的一个大檀越。
  狄公合上案卷,满意地点了点头。
  三”“孟菽斋的宅子坐落在东门内一条狭窄的小巷里。官轿好不容易才抬到了一座高大重歇山檐的碧绿琉璃瓦门楼下。衙役将围观的人群驱赶,高高的轿顶摇曳着抬进了年久斑驳的黑漆大门。
  罗县令与狄公下得轿来,只见这宅子的前院煞是宽敞古朴,两株参天的紫杉遮了一半院子的荫。凉风习习,甚是凉爽。两株紫杉间一条青石板路通向一个古色古香的朱柱大厅。孟菽斋穿戴齐整忙出来大厅降阶恭迎。
  孟菽斋长揖施礼,低声说道:“敝舍出了人命大案,劳动大驾亲临,小民迎迓迟了。且请罗老爷及县里诸相公先大厅用茶,方便小酌。”
  “孟掌柜无需这般繁冗礼数,本县身为民之父母,实则百姓侍役。出了如此人命,焉敢怠慢,坐误大事?此刻即烦掌柜引导去那后院宋秀才住房。噢,此位是我的朋友狄仁杰,浦阳县的县令正堂。”
  孟菽斋领着罗、狄两位老爷穿过月洞门进入一大花园,沿一排红漆窗棂的平房走来。一路华木珍果,煞是夺目。巡官、缉捕跟随在后,腰间挂着的铁链索“啷当”有声。内宅的女仆急忙走避。狄公这时发现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正隔着窗棂盯着他们看。
  孟菽斋说:“罗老爷、狄老爷,宋秀才住在后院最深处。半夜出事时,我们一点都没听到有叫喊声、呼救声……”“昨天半夜?那么你为何直到今天中午才来报案?”罗应元起了疑心。
  “回老爷话,我们是中午才发现他死了的。——宋秀才早上总是自去大街进早点,早茶也是他自己打点的。午饭和晚饭则由我这里的女仆送去。女仆今天中午送饭去时,发现他没开门,便在门首叫了好几声,却是不见声响,担心是病了,慌忙喊来管家撞开门一看,却已……”“原是这样。”罗县令点头。
  守着那屋的衙役见是老爷来了,忙启键开了房门。
  “老爷,你们看这房间被凶手洗劫得成这个样子!这里原是我母亲生前最喜爱的地方,清静雅洁。她老人家平日里便坐在这窗前读书写字。可现在,你看那檀木书桌零乱不堪,抽屉都拉了出来……”檀木书桌旁笔记、书札、信笺、名刺撇满了一地,一个紫色的牛革钱盒扔在地上,盒里早是空了。
  罗县令禁不住说道:“孟掌柜,我看得出令堂大人是极喜爱诗歌的。”
  屋里靠墙一排书架堆叠着一函函的青蓝封皮的书帙。书册间插着许多丝绸标签。罗应元随手取下一册正待要翻阅,但一转念,又送回到原处。回头问道:“我想这门帘后便是宋秀才的卧房了吧?”
  孟掌柜点了点头。
  罗应元伸手将门帘拉到一边。见这卧房比书房大一些,靠墙一张大床,床上被褥凌乱掀开着,床头上的蜡烛已点完,床下一只衣箱被拉出床外,箱盖开着,露出一堆杂乱的衣服。一支蕲竹长笛挂在墙上。后墙有一扇坚固的门,门后竖着一根粗长的门闩。
  忤作见老爷进来忙站起侍立一旁。
  宋秀才的尸体躺在地上。
  狄公见那宋秀才是一个骨骼宽大但瘦削清癯的年轻人。俊秀的脸上留着短短的胡髭。发髻松了,头发粘在地上的一摊干凝的血泊里。一顶满是血污的黑帽子掉在他的头边。他穿着素白细麻内衣,脚登一双软毡拖鞋,鞋底上有干土的痕迹,致命伤在右耳下一个大血口子。
  忤作向罗县令深深鞠了一躬,开言道:“启禀老爷,这右耳下的大血口子是用一柄砍刀或大菜刀捅破的。据死尸的状况来判断,被杀时间应在午夜前后。”
  罗县令突然问道:“孟掌柜,听你也说死者是午夜被杀,你的依据何在?”
  孟菽斋小声答道:“这宋秀才虽脱了袍褂,但尚未上床躺下。我们知道他睡得很晚,有时午夜他的窗户还亮着烛火,我想会不会在他刚要上床睡觉时凶手袭击了他。”
  罗县令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可知道凶手是如何进得这屋里来的?”
  孟菽斋叹了口气,然后回答:“女仆们告诉我她们送饭去时,常见秀才独自兀坐床头苦思冥想,很少应答他们的问候,像是有无限的心事缠住。不过,秀才很少以钱物介意。昨天夜里准是他忘了闩上这房门,同时也忘了将后院花园的门闩了,故弄出这般事故。老爷不妨去那花园看看。”
  罗县令一行随孟菽斋出了花园后门,见是一条僻静的小巷。
  “老爷,这小巷夜深人静时常有些流浪汉、乞丐、偷儿出没。我几番提醒秀才进出花园切莫忘了锁门上闩,这些事上他很不介意。今天发现他死了时,这卧房后门正是半开着,花园的门虽关合着,但没有上闩。这事想来也不难解释,一个歹徒经过这小巷时发现花园的门半开着,便溜了进来。他踅进小屋时满以为屋里的人早睡了,便大胆闯进卧房,正撞上宋秀才,于是动了武。秀才哪里是歹徒的对手,一刀便被结果了性命。接着那歹徒便搜寻钱财,找到那钱盒后,他就拔脚溜了。
  “秀才这钱盒平日里放有许多钱吗?”罗县令细问。
  “回老爷,这个小民可就不知道了。他预纳了一个月的房金,至少还有半个月的衣食和回京师的盘缠吧!说不定衣箱里还有首饰细软。”
  “老爷,我们很快便能抓得那个杀人凶手的。”缉捕道,“那歹徒捞了一大把钱总是要大脚大手地花的,我们可以到酒楼饭馆、赌窟妓院去布下眼梢,不愁这凶手不来。”
  “这主意不错,你便派人去行事,不妨也去那质铺、金市探探风声,此刻你将死尸收厝了抬到衙里去。”罗县令转脸又问盂菽斋:“你知道宋一文在金华有那些亲戚朋友?”
  “回老爷,这宋秀才在金华似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这半个月来从不见过有谁来寻访他,也不听他说起要去拜会某人——他天天只是上县学看书。”
  “孟掌柜,既然宋一文在金华无一亲友,那么他又是如何知道你要出租你这后院?”罗县令又问。
  “回老爷,半个月前宋秀才去衙里找高师爷登记时,我碰巧也在那儿。高先生知道我要出租后院,便中间做了牙人。谁知这宋秀才一见我这后院端的喜欢不迭,并说需要的话他还准备延长租期。这秀才甚是爱清静。”
  罗县令道:“孟掌柜,今天不想多打搅你了,我们将尽快勘破此案,捕获凶手。一有消息,我会派人告知你的。”
  孟菽斋走后,罗县令禁不住喟叹一声道:“狄年兄,你说这是不是我的晦气。
  我正筹划一次诗人的聚会,竟被这秀才的案子坏了许多雅兴。此刻我得去款待我们的那几位上宾。噢,年兄,不知你看出来没有,这凶手虽是十分的狡狯,但究竟露出了破绽。秀才那顶帽子怎么会掉在他的头边?”
  四狄公锐利的目光扫了一下他的同行,靠着椅背慢条斯理地捋着他那一把长长的美髯。
  “罗相公之言正与吾意凑合了,这决不是歹徒、偷儿抢劫财物的凶案。即便宋一文大意忘了闩上后花园的门,一个歹徒深夜溜进了后院,他会细细侦察一番屋内动静,决不会贸然闯进房去。他若是见秀才正待上床,便会耐着性子在屋外伺侯,等秀才睡熟了才溜进屋去行窃。罗相公,我思量来多分是秀才摘下帽子,脱了袍褂正待上床时,听得有人敲后花园的门,于是他又重新戴上帽子,跑了出去开门。”
  “正是这样。”罗应元应道,“他的毡鞋上还沾着干土。”
  “我也留意到了这点。来访者准是秀才熟悉的人。秀才拔去门闩让那人进了后院,进屋后便要他在外屋书房稍候片刻,他自进卧房更衣。就在他转身进卧房时,那凶手杀害了他。无论如何,那顶帽子掉在死者头边是凶手最大的疏忽。试想,谁会在睡觉时还戴着帽子?这一破绽说明凶手是预谋杀人而秀才没有提防。”
  罗应元点头称是。又说道:“我看凶手的犯案动机很可能是为了讹诈。”
  狄公一愣,不由挺直了身子,问道:“讹诈?这想法从何而来,罗相公。”
  罗应元从书架上取下一册书,翻到夹有字条的一页,说:“孟掌柜的母亲是一个十分心细的老太太,他的书帙放得齐齐整整。可现在书的秩序全乱了。再者,这老太太每读到一首好诗,便把她的批评语写在一张字条上夹进诗行的那一页。你瞧,这一页便正好有一张这样的字条,但字条上的批评语已与原诗不符。我发现许多字条都夹错了地方,显然是有人翻动过了并重新乱夹了一通。当然秀才可能翻了这些书,但他不会将这字条慌忙乱夹,且书架后搁板上的尘土见是新近触动过的痕迹。我认为凶手把房间弄得一塌糊涂是要造成一种假象,似乎是一个偷儿在找寻钱财,而事实上他是在找寻一张纸,一份单据,或什么契书凭信。凶手为这类的东西杀人,便说明他意在讹诈。”
  “罗相公辨析甚是精到。你再看秀才亲笔做的这些笔录,开始6页密密写满了字,后面50多页却是空白的。秀才每一张纸上都编了号码,可见是一个仔细的人。现在这叠笔录次序散乱了,空白的纸上还留有肮脏的指印。这清楚说明凶手仔细看过了这叠笔录。试想一个偷儿强盗会留意一叠无用的纸条么?”
  罗应元点头频频,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凶手已经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我们再进书房仔细看看吧!”
  两人又一次细细地检查了书房里散乱的东西,一一整理归类放回抽屉。突然狄公看到一本题名《玉笛谱》的小册子,封面上还盖有宋一文的私章。他从头至尾遍翻了并不见有曲牌和歌词,只是密密注着一行行看不懂的符号。从符号分章判断,一共录有12支曲谱。
  罗应元凑过眼来说道:“不错,我见他房里墙上还挂着一支长笛哩。”
  “罗相公以前见过这曲谱不曾?”狄公问。
  “不曾见过。”
  罗应元走进卧房,从墙上取下那支长笛凑到嘴边吹了几下,长笛发出十分刺耳的音调。他苦笑一下,放下长笛,说道:“以前我吹得很是清越嘹亮,兀的这长时间不吹尽荒废了。嘿,狄年兄,这长笛内倒也是个藏东西的好去处,纸笺字据的卷紧了,不正可塞进笛管中去?”
  他眯起一只眼睛向笛管内张望了半晌,沮丧地摇了摇头。
  狄公掸了掸满身的尘土,说道:“孟菽斋说这宋秀才在金华并不曾有一个亲友,他自己也很少见到宋秀才的踪迹。最知道宋秀才情况的莫过于替他送饭的女仆了。我们可将那给秀才送饭的女仆找来问问。”
  “狄年兄,这事就干净拜托你了。我此刻必须回衙院。邵、张两位大人该也是午休起床了,还有如意法师。同时我的妻妾们也要找我商量中秋采办的事宜。”
  “好吧。你先行回衙,我留在此地再询问一下。罗相公,中秋采办可不能草率了。唉,相公都有几位公子、千金?”
  罗应元咧嘴笑道:“11个儿子、6个女儿。不瞒年兄,小弟的8房夫人也是一件麻烦透了的事哩。哦,我想起来了,我回衙的路上还得去一趟蓝宝石坊选挑些歌伎舞姬。幸好,蓝宝石坊顺路只隔了几条街。”
  “那是一个烟花行院吧?”狄公问。
  “不!那蓝宝石坊与长安的教坊司相仿佛,专一奉应。歌伎舞姬。但凡官府有公私宴庆,听凭点名唤来侍应。品丝弹竹,檀板金尊最有侑酒助乐的妙用。我想来这宋秀才既是十分喜爱乐曲,或许也会与那里的善才或姐妹们遁迹瓜葛。此去也可顺便打问一下。”
  狄公满意地点头称是。便命管家将平日替宋秀才送饭的女仆带来。罗县令拱了拱手,说了声“教年兄生受”,便上轿去了。又深出头来说:“狄年兄,过一会我便派一顶轿子来接你回衙。”
  不一晌,管家带了两个年轻女子来见狄公。两人一式蓝布长裙,腰间系一条黑丝绦,头上插一根骨质簪子。
  “回禀老爷,这位名叫牡丹,专为宋先生送午饭,也兼些叠床洗衣的粗事;那位名叫菊花,专为宋先生送晚饭。”
  狄公见这壮丹容貌丑陋,手脚笨拙,那菊花却水灵俊俏,有一张红润的圆脸,十分动人,眉目间又流露出一种撩人的狐媚。
  狄公开口问道:“牡丹,宋先生来客的时候你一定很忙吧?”
  “啊!没有。老爷,”牡丹急忙回答道,“从不见宋先生有客人来访,这里的事本来就不多。宋先生待人一团和气,给他洗衣服他当即给赏钱。”
  “他闲常也与你聊聊吧?”狄公又问。
  “不!老爷。仅仅有时问个好。他忙着读书做文章,从不肯与我们下人闲话。”“谢谢你,牡丹。你可以走了。”
  管家恭敬地将牡丹带出了房间。
  狄公问菊花:“牡丹是个乡下来的女孩子,我看你则是城里生长的姑娘,你告诉我……”菊花两眼惊惶地盯着狄公,闪露出恐惧的光芒。她突然问道:“老爷,宋先生的脖子真是被咬穿了?”
  狄公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菊花低着头,阴沉着声调说:“奴婢思想来宋先生必有一个情人,那天我亲眼看见他穿着一身黑衣裤偷偷溜出花园后门。”
  “你见到过宋先生的情人了?”狄公大为诧异。
  “回老爷,不曾见得。不过前几天宋先生曾向我打听孔庙后那银器店里可有金银丝双雀发夹售卖。分明是他想给他的情人送礼品了,可是那情人却咬穿了宋先生的脖子……”狄公蓦地一愣,急问:“菊花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回老爷,宋先生的那情人据奴婢知道是一只狐狸。一只装扮成美人的黑狐狸。一次他真还问我,这一带是否有许多狐狸。”
  狄公轻蔑地微笑着,说道:“你不应该相信这一类有关狐狸的无稽的传说。狐狸不伤害人,它们又善良又聪明。”
  “老爷,奴婢说的全是正经。宋先生真是被一只黑狐狸迷住了。他夜夜吹他那管笛子,那古怪的曲调像狐狸的哭声一样,令人胆战心惊,坐卧不安。我与小姐每夜都听得真切,很是疑心,常为宋先生捏一把汗哩。”
  “我刚才来时看见内宅的绣幌里有一位漂亮的年轻姑娘,莫不就是孟家的小姐?”
  “回老爷,那一定是她了。她长得很漂亮,又聪明,待奴婢们也十分的好,才16岁已写得一手好诗句。”
  “菊花,我再问你。你在其他什么地方,比如说茶楼酒馆的,见着过宋先生吗?”
  “不,他从不上那种地方去!”
  “好吧。菊花,谢谢你。你可以走了。”
  管家引着狄公走出到孟家门楼外,早有一顶黑呢便轿伺候着。
  狄公坐轿回到县衙。进了馆舍便从衣袖中将宋秀才写的那6页笔录取出细细读了一遍。那笔录相当扼要地记下了两百年间金华一些军事史实和食货状况,最使狄公疑惑不解的便是这宋秀才半个月来天天都在县学的书库里查阅,如何只做成了这六张笔录。他猛然想起,宋秀才对历史档案的查询很可能只是一个藉口。他来金华必定有着另一个秘密的原因。
  这里人们对狐狸魅力传说之广,迷信之深,令狄公着实吃惊。固然市井上的说话人喜欢将狐狸变美女诱惑年轻书生的故事说个没完,但古书上也有狐狸象征正义锁住邪恶的记载。因此一些宫殿和古老的楼阁、寺院处处可看到供奉狐狸仙的小神龛,用来驱邪或保护官印。他思想起来了,就在罗应元的内衙里正也有一个这样的神龛。他不禁捋着胡子陷入了沉思。
  菊花的话又在他的耳畔响起,这里的人对狐狸究竟为何有一种特殊的兴趣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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