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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连举人拟题入彀 狄学生唾手游庠




谁把莲花妆俊颊?前身应是龙阳。
  披眉绿发映红妆,面傅何郎粉,裾留荀令香。
  直此美人应掷果,何烦韩柳文章?
  蓝袍冉冉入宫墙,宋朝来艺圃,弥子在胶庠。

                    ——右调《临江仙》

  却说程乐宇领着四个徒弟、五个仆人,从济南回家。相于廷、薛如卞兄弟离了父母二十多日,乍得回家,又因先生许说文字甚佳,可取十名之内,一路上喜地欢天,恨不得一步跨到家内。惟有狄希陈眉头不展,笑语俱无。到了龙山,大家住下吃饭,撒活头口,独他连饭也不吃。狄周怕他身上不好,摸他头上不热,方才放心。程乐宇疑心因是说他文章不好,故此着恼,遂说:“你今才十六岁,正是读书的时节,没有都一箭上垛罢?你若奋力读书,这能待几个月不科考哩?你十七进学,还是掐出水来的小秀才哩!你愁甚么!放着饭不吃?倒只怕你过了这一会,你又不愁了,依旧仍不读书。他两个这一遭又都进了,可再没有人合你同考。童生场里没有人照管,这才可恼哩!”这程乐宇劝的话句句都是正经,但只不曾说着他的心事。吃完饭,上了路,赶日酉时到了家,各人都回本家去了。
  连春元先到了程乐宇家,却好薛教授也来看望程乐宇,彼此叙礼作揖。连春元问程乐宇道:“四位高徒的文字,想都得意,有写出来的么?”程乐宇说:“都有写出的。薛大学生合相学生的,只怕也还不出十名去;薛二学生的,他没得面试,那在取不取之间;狄学生的,把书旨差了,这是没有指望的。”连春元说:“怎么差了?四个同窗都齐齐的进道才好哩。叫他们把写出的文字都送来我看看。”
  次早,程乐宇领着四位徒弟都到了连春元家,各人都拿着文字递与连春元看。连春元说:“这也好,定要取的。”看过,都递与连赵完看。看完了,连春元问说:“你看这四位的文章何如?”连赵完说:“姑夫评品的不差。”连春元说:“那三卷评的也是。依我看,狄学生的这文字要取第二。”连赵完笑,没有言语。连春元说:“你笑,是不信么?你合姑夫敢与我赌些甚么?”连赵完合程乐宇说:“只怕童生文字论才气,说是小学生的文章,取了也是有的。取第二或者未必。”连春元说:“你爷儿两个敢合我赌?若取在第三,也算我输。”连赵完说:“爹说这取第二的意思是怎么?我不省的。”连春元说:“我为甚么先泄了这机,你只赌便罢了。”连赵完对着程乐宇道:“姑夫合爹赌下,姑夫输了,我合姑夫伙着;爹输了,是自家出。”连春元说:“同着四位学生,狄学生取在第三以下,我输一两;若取第二,您爷儿两个伙出一两东道。就是咱这七个,还请上薛亲家、狄亲家、相亲家共十人,吃个合家欢乐。”程乐宇说:“极好!就是如此。”连春元道:“还有一说:若狄学生取了案首,也还是我输。”程乐宇道:“若取了第一,这还算哥赢。”连春元说:“岂有此理!这还算眼色么?若取了第一,只估第二,我出二两。狄学生家去流水读书,打点进道。”薛如卞见了连夫人出来,都起身作辞。连春元留吃早饭,方才放行。连春元拟了十个经题,十个《四书》题,叫他四个料理进道。
  学道兖州考完,回到省下,发了吊牌,果然绣江一案吊到省城济南府。拆了号,有人报来:薛如卞第一,狄希陈第二,相于廷还是第四,薛如兼第十九。各家从厚打发报喜的人,都各管待酒饭;倒不说一个书房四个学生出考全全的取出可喜,只服连春元的眼色怎么一点不差。程乐宇喜道:“我服他好眼力,卖亩地也输这五钱银了!”
  大家见了连春元,问说:“怎么就必定第二?果然就一些不差,却是怎说?”连春元说:“这也易见。童生里面有如此见识,又有才气,待取案首,终是偏锋,毕竟取一个纯正的冠军。不是第二是甚么?况又不是悖谬。其实匡人围的甚紧,吉凶未料,夫子且说大话?说自疑,极有理。《孟子》题上头见有周天子,却叫齐王行王政,坐明堂?如今这一圆成极好。快把输的银子送来给我置办东道,吃了好往府里考去。”算定第三日起身,还是前日那十个人,一个不少;也还是那下处,狄员外家备的食用。
  狄希陈下了头口,转转眼就不见了,谁知三脚两步已跑到孙兰姬家里。孙兰姬被人接了出去,没在家里。狄希陈偷了娘的一匹绵绸送了他,老鸨子留他吃饭没住。回来假说外头溺尿,撞见旧同窗刘毛,合他说了这会话。薛如卞说:“你这瞎话!咱来时,刘毛还在家里没起身,你合刘毛的魂灵说话来?你背着俺干的不知甚么营生!”相于廷说:“也只是偷买点子东西抹抹嘴。”打伙子说着,买了见成饭来吃了。
  程乐宇说:“这同不的那一遭。这是紧溜子里,都着实读书,不许再出去闲走。况府里的景致,你们已都看过了,有本事进了学,可有日子顽哩。”程乐宇也因要岁考,扯头的先读起书来,徒弟们怎好不读?狄希陈惟有起五更推出去解手,往孙兰姬家赶热被窝。先生查考他,自家又会支吾,狄周又与他盖抹,从未败露。
  连城璧因在他丈人华尚书家住,不同下处,来看程乐宇,留吃了饭,送出门来,恰好孙兰姬骑着马往东去。狄希陈看见他揭眼罩,恐怕孙兰姬叫他,流水挤眼。孙兰姬把他看了一眼,过去了。相于廷到了后边,说:“刚才过去的不是那嗔你溺尿的他么?”狄希陈说:“那是他!这一个有年纪了。”相于廷说:“亏了他那日让你吃瓜,你还不认得他哩!”
  说话中间,毕进从学道门口来,说:“咱县里通还没投文,一象还早哩。”连春元叫人送了吃用之物:腊肉、响皮肉、羊羔酒、米、面、炒的棋子、焦饼。又拟了六个经题,六个《四书》题,来叫学生打点。
  一连在下处住了十九日,方考绣江的童生。至日,起了五更,连赵完也来到下处,好往道里认保。吃完了饭,放过了头炮,一齐才往道门口去,挨次点名而入。
  这学道里是要认号坐的,一些不许紊乱,狄希陈第二个就点着他坐了“玄”字八号。他头进来的时候,程英才嘱付他说:“天下的事定不得,或者再合他两个撞在一堆也是有的,或是这拟的题目撞着也是有的,这就是造化到了!要是撞不见他们,再题目不省得,这就是不好的机会,宁可告了病出来,千万休要胡说。你是第二,查出来不是顽的!”所以他坐在号里望他两个邻号,就如“辰勾盼月”一样。
  薛如卞头一个已是坐到远处,第四相于廷坐了“地”字七号;看着薛如兼,学道叫另拿桌子合一伙光头孩子都在堂上公座旁边坐。弄得个狄希陈四顾无朋,单单只在打点的二十六个题目里面妄想撞岁,想是这会心里或者也且不想孙兰姬了!
  点完了名,学道下来自己看着封门,站堂吏拿上书去出题,旁边府里礼房过在长柄牌上。《四书》题:“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狄希陈看了题目,就是见了孙兰姬也没有这样欢喜!原来这个题目,连春元在上面发了五个圈,又拟了一首文字单与狄希陈读,把“斯”字当做“齐”字看,好完成与府卷一样偏锋;又亏不尽程乐宇管着,读了默,默了读,他一字不改誊在卷上。有了头篇做主,只不知经题何如?
  稍刻,又拿下牌来叫童生看题。狄希陈看那《诗经》题目是:“宛在水中央”,他肚里说道:“感谢皇天,恰好正着!”此题上面,连春元也是五圈。狄希陈又一字不改誊在卷上。依了先生分付,后面也写了草稿。心里得意,把那卷上的字虽然写得不好,却也清楚,无有涂抹。写完,头一个交卷。
  宗师把那卷子看了,问道:“你府考取在那里?”回说:“取在第二。”问说:“是甚么题?”回说:“‘文不在兹乎?’”宗师说:“破题怎样破?”回说:“文值其衰,圣人亦自疑也。”“第二题哩?”回说:“第二题:‘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宗师说:“破题哩?”回:“王政可辅,王迹正可存也。”宗师问说:“你先生是谁?”回说;“是程英才。”宗师问说:“这书是你先生这等讲与你的么?”狄希陈心里想道:“这问的意思不好,是要提先生了。”回说:“这不是先生讲的,是个举人连才讲的主意。”宗师又问:“你今年几岁了?”他又想道:“我说得小些,打时也还好将就。若说是十六岁,便就打得多了;若说十四岁,这头发又太长些。”回说:“十五岁了。”宗师说:“你这样小年纪,文章怎就带老气?准你进学。出去。”随把卷面上边一点。领了照出的牌,等了三十个人,头一牌放出。天还未午,东西望了一望,不见有接的家人,青衣也不及脱换,放开两脚,金命水命的箭也似跑到孙兰姬家。
  恰好孙兰姬正在家里,料他今日必定要到他家,定了小菜,做了四碗嗄饭,包了扁食,专在那里等他,流水的打发他吃了。他还嫌肚子不饱,又与孙兰姬房中梯己吃了一个小面,方才又回到学道门口,只见狄周一班管家,连程先生、连赵完都在那里等候。他过去相见了,先生问说:“你几时出来了?”他说:“出来也有老大一会了,因在此等他们一等,所以还不曾回去。刚才面试,已蒙宗师取准进学。”又把宗师问答的说话说了一遍,大家都甚是欢喜。
  接次薛如兼,再次相于廷,又次薛如卞,都已出尽;都说是面试都蒙宗师取准。宗师见他们俊秀幼童,都问他们先生是谁,他们都回说是从程先生读书。师徒们并连赵完满面生花,回到下处,大家吃了酒饭。天气还早,先生叫他各人都写出文章看了。家中头口接到,程先生要次早打发四个学生回去。只有薛如兼想他母亲,流水答应,又甚喜欢。那三个大的都说:“且不回家,要在此陪侍先生,直等先生考过,方才一同回去。”程乐宇道:“这也有理。你们来考,我都陪着你们。岂有先生在此,你们都丢下我家去?也无此理。薛如兼还小,叫他同薛三槐先去罢。”
  各人都写了喜信家去,又将写出的文字寄与连春元看。从此,先生不曾考过,到是个忙人,学生到做了散诞神仙。小孩子们父母没有家教,多与了他的银钱,胡买乱买,镇日街头闲荡。狄希陈每每与他们同走出门,只是千方百计转眼就不见了,都是在孙兰姬家鬼混。却也古怪,从来老鸨子是填不满的坑,娼妇是活活的骗贼,不知怎样,这鸨子与孙兰姬自来不曾骗他甚么。他间或与他两把银子,都还问了又问,恐他瞒了爹娘偷出来的。
  一连十余日,程先生尚无考信,绣江的童生到抬出卷来拆号,取了三十八名。第一是相于廷,第三是薛如卞,第七是狄希陈,第十六是薛如兼,四个全全排在案上。报到下处,喜得程乐宇抓耳挠腮,连赵完也来下处道喜。报喜的又都报到各人家去。各家都差了人来省下打银花、买红、做蓝衫、定儒巾靴绦、买南菜等物,各自匆忙。
  又过了两日,方考绣江县生员。狄希陈四个同窗,各出了分资,叫厨子尤聪办了两桌齐整酒席与程先生、连赵完两个接场。狄希陈这一日天还未午就从孙兰姬家辞了回来,说要与先生接场。于是三个徒弟全全的都在学道门前伺候,等接先生合连赵完出道。恰好汪为露考了出来,狄希陈过去作了揖,汪为露道:“你这进学,甚得了我五年教导的工夫,你要比程先生加倍的谢我便罢,如不然,你就休想要做秀才!你比宗昭何如?他中了举,我还奈何的他躲到河南去了。只怕你没有个座师在河南!你合你父亲商议,休听程英才的主谋,看误了你的事!”发作了一顿,去了。
  又顿了一会,却好程乐宇合连赵完一同出来,三个小新秀才接着,邀连赵完同程先生都到下处。连赵完要辞他丈人,毕府里又有人来接。因程先生撺掇,方才换了衣裳,同了程先生回去赴席。狄希陈说撞见了汪先生,述了那说的话,程乐宇道:“只怕我也还不好受谢哩,他就索谢!”连赵完道:“此等没头脸的人,你合他讲甚么理!不消等他开口,也备个酌中的礼谢他谢,或者他也就没的说了。你要不然,他也鬼混得叫你成不的。”说话之间,汤饭上完,连赵完辞了回他丈人家去。学道挂出牌来,叫考过的诸生都听候发落,不许私回;如发落不到者,除名为民。
  程先生考过无事,也便不在下处闲坐。或是去寻朋友,或是朋友寻他,未免也在各处闲串。一日,同了朋友也走到孙兰姬家内。那日孙兰姬有人接他,刚要出门,因狄希陈走到,留恋住了,不曾去得。适值这伙朋友又来,狄希陈张见内中有他先生,躲在卧房里面。孙兰姬将房门扣了,用锁锁住。内中一个郑就吾发作道:“我们来到你且不来招接我们,且连忙锁门!莫非我们是贼,怕我们偷了你的东西不成?你快快的开了门便罢,不然,我把这门两脚踢下来!”孙兰姬笑容可掬的说道:“我刚才正待出门,换下的破衣烂裳都在床上堆着哩,怕你们看见,拆了我的架子。倒不怕你偷我的东西,我只怕你看我的东西哩。”众人说:“他说的是实话,你待往他屋里去做甚么?”那郑就吾不依,就待使脚跺门,一片声叫小厮,汆毛砸家伙。众人都劝他,说:“咱原为散闷来这里走走,你可没要紧的生气。咱要来了几遭,他认得咱,连忙锁了门,这就是他的不是。咱一遭也没来,人生面不熟的,怎么怪他锁门?或者里头有人,也是不可知的。咱往江家池吃凉粉去罢。”扯着郑就吾往外去了。孙兰姬往外赶着说道:“茶待顿熟,请吃杯茶去!跑不迭的待怎么?”程乐宇说:“你还待出门,过日闲着再来扰茶罢。”拱拱手散了。程乐宇路上说道:“这郑就吾极不知趣,这们个喜洽和气的姐儿,也亏你放的下脸来哩!”郑就吾说:“你不知道,见咱进去,且不出来接咱,慌不迭的且锁门,这不诎人么?”程乐宇说:“也不是怕咱看他的破衣烂裳,情管屋里有人正做着甚么,咱去冲开了。你没见他那颜色都黄黄的,待了半会子才变过来?”
  再说郑就吾们去了,孙兰姬开门进去看了一看,不见狄希陈的影儿,问说:“你在那里哩?”他才从床底下伸出头来,问说:“都去了不曾?唬杀我了!”孙兰姬拍着胯骨怪笑:“怎么来,唬的这们样的?没有胆子,你别来怎么?”狄希陈说:“这里头有俺先生,当顽哩!”孙兰姬把他扯到跟前,替他身上担括了土,又替他梳了梳头,说道:“好儿,学里去罢。还知道怕先生!早背了书来家吃饭。”两个顽了一会,各自散了。
  待了几日,绣江县生员也拆了号,连赵完是一等第十三,程乐宇是一等第十一。新秀才也都覆试过了,狄希陈第七,该拨县学。他因恋着孙兰姬,悄悄的覆试过了,故意落在后边,等薛如卞三个都出去了,他才交卷,递出一张呈来,愿改府学,宗师轻轻易易的准了。后来倒下案去,薛如卞、相于廷两个县学,狄希陈、薛如兼两个府学。都说府学不便,狄员外合薛教授商议要写呈子叫他两个递呈改学,又说:“狄姐夫第七,原该拨县学的,今想是误拨了府学,这再没有不准的。”捎了信来,谁知这府学原是他自己递呈改的,怎还又敢递呈?左支右吾的不肯去递。只得薛如兼自己递了呈,说他年小,来往路远,父母不放心,愿改县学。宗师慨然依了。这狄希陈先生也没奈他何。别人都回到家去,单单只剩下他在府里等候送学。先生回去,同窗又都不在,他却一些也不消顾忌,每日起来就到孙兰姬家缠帐,连夜晚也不回来,叫狄周合尤厨子整夜的等。
  再说狄员外两口子见儿子进了学,喜不自胜。后来别的三个都回到家,送学之日,各家好不热闹;只有他家这一日清门静户,还亏不尽女婿薛如兼进了,这日也还披红作贺,往县里奔驰,还可消遣。狄希陈在府里送过了学,学官领着参见院道,学中升堂画卯。
  过了几日,别人都告了假回家,偏生他不肯回家。狄周再三的催促,那里肯听?家中来了两三遍头口,只推学府琐碎,要送过了束修方准放回。狄员外备了学官的礼,两斋各自五两银,鞋袜尺头在外。学官欢喜,收了。从此也绝不升堂,绝不画卯。他依旧又不回去。
  一日,家中又叫了头口来接,家中亲友合他丈人薛教授都刻期等他回去作贺,叫了鼓乐,家中摆了酒席。狄周这里与他收拾了行李,催他起身,算定这日走七十里,宿了龙山;次日走三十里,早到便于迎贺。谁知他三不知没有影了。狄周遥地里寻,那里有他的影响?忽然想道:“他这向专常出去,近日多常是整夜不回,必定是在那个娼妇家里。这一定没有别处,必定在那跑突泉西向日溺尿的所在,待我去那里寻他。”
  狄周悄悄地走将进去,不当不正与他撞了个满怀。狄周说道:“你这干的甚么营生?下处行李都备上了,家里摆下了好多少酒席,城里都下来多少亲戚,等着明日晌午迎贺。你却跑了这里来了,这极躁不杀人么?你这位大姐可也不是,这是甚么事情,你却留住他在这里混!”狄希陈见狄周把话来激他,又见老鸨子合孙兰姬再三劝他说:“我不是嫌你。你进了学,也流水该到家,祖宗父母前磕个头儿。况且家里摆下酒,亲戚们等着贺你,你不去,这事怎么销缴?你听我说,你流水到家,脱不了你是府学,不时可以来往。路又不远,只当走南屋北屋的一样。往后的日子长着哩。你这不去,惹的大的们恼了,这才漫墙撩胳膊——丢开手了。”他摇头不摔脑的,那里肯听?倒抹到日头待没的火势,方才同着狄周回到下处;又还待卸了行李住下,要明日走罢。狄周说:“一百里路,明日赶多咱到家,可叫人怎么迎贺?咱出城去,明日好早走。”他才极没奈何的骑上头口。出了东门,依着狄周还要赶到王舍店住宿。他只到了关里,就怕见待走,就寻下处住了。若不是狄周死鳔白缠,他还要搀空子待跑。
  次早五鼓,狄周起来,点上灯,叫着他,甚么是肯起来?推心忙、推头晕。狄周说:“心忙头晕,情管是饿困了。我打和包鸡子,你起来吃几个,情管就好了。咱早到家,我听说家里叫下的步戏,城里叫了三四个姐儿等待这二日了。”狄周望着牵头口的挤眼。牵头口的道:“可不怎么?新来的几个兖州府姐儿,通似神仙一般,好不标致哩!”狄希陈说:“你哄我哩。那里唱的?在那里住着哩?”牵头口的接着口气说道:“这是狄周说起来,我也多嘴说几句,为甚么哄你?你家去待不见哩?三个姐儿在咱西院里楼上,不是这几日每日合连大爷相舅爷吃酒?”狄希陈听见,方才笑了一笑,说道:“好意思!咱可快着走罢!”
  离家五六里地,寻了个所在,狄希陈下了头口,从新梳洗,换上了新衣;又行了二三里,离家不足四五里之程,亲朋都在文昌祠等候。狄希陈换了儒巾,穿了蓝衫。薛教授与他簪上花,披了一匹红罗,把了酒。亲友中又有簪花披红的。前边抬着彩搂,都是轴帐果酒。摆着十二对五色彩旗,上面都是连春元做的新艳对联。乐人鼓手,引导前行。无数亲朋都乘着雕鞍骡马,后边陪从。到了家中,大吹大打。狄员外合程乐宇、相栋宇俱在门首迎宾,让进客去。
  狄希陈天地上拜了四拜,又到后面见了祖先与他父母,都行过了礼。出到前面,先见过了程先生,才与众亲友行礼,又另与连春元叩谢。又谢连赵完保结,又另谢薛教授父子,又与他母舅相栋宇又另磕头,同窗们也都另行了礼。方才狄宾梁逐位递酒,叙齿坐了。
  狄希陈两个眼东张西厂,那里有甚么步戏?连偶戏也是没的!还指望有妓者出来,等得吃了五六巡酒,上了两道饭,又没有妓者踪影,也推故跑下席来,寻着狄周问说:“你说有步戏,又有三四个妓者,怎么都没见出来?”狄周道:“咱都在府里,我那里见来?我是听见牵头口的严爽说的。”狄希陈又来寻着严爽问道:“步戏哩?”严爽说:“你早到好来,步戏被县上今早叫去了。”狄希陈又问:“兖州府姐儿哩?”严爽说:“呃!我没说象神仙似的么?谁家这神仙也久在凡间?只一阵风就这去了,等到如今哩!”狄希陈恨的在那严爽的脸上把拳头晃了两晃,仍回席上去了。到了掌灯以后,众宾都起席散了,留着相栋宇到后边合他姐姐、狄员外、狄希陈又吃了会子酒,方才辞去。
  且看狄希陈这一回来,未知后日何如?只怕后回还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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