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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六孔桥上




  天亮以后,临城站的枪声才渐渐停下来,东南北三方邻站的鬼子都来增援。站内停的空车皮,被夜里的乱枪打得像蜂窝一样,都是窟窿;有些房屋的瓦也被机枪扫碎了。被打断的电线从电线杆上挂下来,子弹从电线杆上擦过,在上边留下一道道的深沟。除这些迹象显示了昨夜战斗的紧张而外,其他一切还都平静如常。
  各路鬼子虽然没有扑到铁道游击队,却重重的包围了车站,进行搜索。警备临城站的中队长,带着人到特务队里,把冈村和特务伍长的尸体搬出,还有特务队受伤的鬼子和汉奸特务,都用担架抬到医院里。这鬼子中队长怀着沉重的心情,在查看周围的一切,因为这冈村特务队是在他指挥和警备下边被消灭的,这个特务队虽然归他指挥,可是也直属枣庄司令部调遣。他知道冈村在侵华战争中为天皇立过战功,上级很器重他;他所领导的特务队是华北派遣军中很出色的。可是现在竟在自己的领导下被消灭了,上级怪罪下来,斥他警备失职,怎么办呢?中队长皱着眉头,一边愁思着,一边瞅着特务队住房里外狼藉的惨景。突然他在门边看到一顶黄色的军帽,显然这是夜袭者留下的,他便很有兴趣的把它捡起来。一查看,帽里边的被服编号,原来是皇协军大队的。这部分皇协军是前些时从兖州调来讨伐飞虎队的,一共三个中队,一中队占领微山岛,在那里安了据点;二中队驻在白山。临城站还留有一个中队。后来微山岛的那个中队被飞虎队消灭了,白山据点也被迫撤退,和三中队汇合,驻守临城站。中队长拿着这军帽,在狐疑着。后来在月台上他又捡了一顶,他不住的寻思着,他们的军帽怎么会丢到这里呢?最后中队长的眼睛发亮了,紧接着他气得脸孔像猪肝一样,愤愤的回到中队部。
  “一切都明白了,一定是他们勾来的飞虎队!”
  他打电话到枣庄司令部作了报告。当天下午,全临城的鬼子在中队长指挥下,把协助警备临城站的伪军包围,伪中队长被扣到宪兵队,所有从兖州调来讨伐飞虎队的伪军全部缴了械。第三天,这批伪军就被装上铁闷子车,像囚犯一样,被拉往东北替鬼子作苦工去了。
  冈村特务队被消灭的消息,风快的传遍了全临城,这对驻守临城站的敌伪军的打击是沉重的。“飞虎队”这个称号常在他们嘴里谈起,提起飞虎队马上就联想到枣庄洋行的事件和票车上整队鬼子的被歼。入夜后车站是冷清的,四下像有着无边的恐怖,向这边压来。四外的工事加修了,岗哨也加多了。
  不久,枣庄鬼子司令部又派来一个特务队,特务队长叫松尾,乌黑的脸膛,矮小的个子。他是个很狡猾的老特务。他和冈村不同处,是冈村平时常板脸孔,看到中国人就瞪着眼珠子,充满杀气。松尾却装和气,脸上老不离笑容,见了中国人,爱讲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圈,并握着对方的手笑着说:“我喜欢和中国人交朋友!”在审问案子的时候,也比较平和。虽然他眼前的中国人马上就要拿去杀掉,可是他的态度却很“和蔼”的,甚至会微微的摇摇头,表示叹息。可是他杀人确是厉害的,而且都在夜间秘密的处决。为了怕出动静,他喜欢用刀砍头,或者无声的把人活埋。实际上他是恨透中国人的,笑,是他的工作方式,杀,却是他的目的。松尾就是这样一个老奸巨猾,极度阴险的老特务。
  鬼子司令部为了照顾临城的情况,又从北边调来一个中国特务队,归松尾指挥,作为他对付飞虎队的助手。可是这中国特务队到站不出三天,就出了事,三个特务接受松尾的任务出发侦察,一出临城站就没回来。第二天在临城站南三四里路的田野里,找到了尸体,枪都被摘去了。这当头一棒,把这中国特务队吓破了胆。他们原和松尾的部队不是一个系统,就嚷着临城没法住,到处都是飞虎队,要求调走了。松尾急得直搓手。他把特务队撤到碉堡里,确定在没弄清情况前,暂不出发。他下决心要亲手在临城培养一支中国特务队。他每日蹲在碉堡里,在翻着冈村留给他的一部分残破的材料,整理被飞虎队打得稀烂的特务系统,研究着当地铁道游击队活动的情况。
  就在这时,站内又不断的发生着“匪情”。这天夜里,一趟票车到站,检车段工人用小锤敲着挂在最后一节铁闷子车的车轮机件,报告站长,说这节车烧轴了,需要甩下修理,不修,一出站就发生危险。鬼子站长和车长看了下发货单,这车上装的是从天津发向南京的军用西药。既然车轮有了毛病,就命令甩到临城站修理,跟下一趟票车挂走,西药车就被甩下了。天亮时,这辆西药车果然修理好,正赶上下趟南开的票车挂走了。可是第二天,从南京站打来了电报,说西药车丢失了药品,那边收到的只是一个空车皮。这事惹起军需机关的暴怒,要一站站的追查责任。检查的结果,是曾在临城站停了六小时,药品一定在这里丢失。当中队长拿着上级的电报,来找松尾时,松尾却推托说:“不是在这里丢失的!前天挂走时,我和车长一道检查了车门,车门的铅弹还是好好的,这可由那一趟车长佐滕作证明。”
  中队长听松尾说有证明人,同时他也希望这事件不在临城站发生,就打电报申明理由,西药丢失不由他们负责,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近几天,松尾收到确实情报:微山岛上整船的西药运到岸上,山里的八路来了一个营,用牲口驮着,偷偷的穿过铁路,向山里运走了。松尾知道西药是皇军封锁抗日根据地的违禁品,一瓶西药都不许运往抗日根据地;可是现在一整车厢军用药品被偷运进山了。他把这份迟到的情报偷偷焚掉,没敢向中队长报告。因为西药已运走了,追不回来,报告上去,上级会追查他的责任。这事情是隐瞒过去了,可是他心里却是雪亮的,不能不犯寻思,因为这事件说明飞虎队在打冈村以后,曾二次进过临城。
  松尾随着鬼子大队到湖边一带扫荡。可是一出临城,消息像风一样快的传遍湖边所有的村庄。沿路是望不透的高深的青纱帐,鬼子在所到的村庄,照例的骚扰一阵,连飞虎队的影子也扑不着。松尾站在湖边,望着一望无际的湖水,湖边长满着一人多深的苦姜、水草,狭狭的水道蜿蜒其间,不时有几条渔舟在水草之间出没,远远不时传来一两声冷枪。松尾摇了下头,不敢进湖。因为驻临城的皇军,并没有水上交通工具,纵然有几只小胶皮船,也不敢贸然向里边驶去。飞虎队藏身在苦姜、芦苇丛里,他们会把皇军葬身湖底。松尾皱着眉头,就和鬼子大队回临城了。
  微山湖的夏天是美丽的。
  靠近岸边的浅水地带,是一片碧绿的苦姜、蒲草;湖的深远处水面上浮着野萍和菱角,荷花开得一片粉红,一眼望不到边。满载鲜鱼的渔船从荷花丛中穿过,渔人在飞行的小舟上,可以随手摘莲蓬,剥鲜嫩的莲子吃。
  李正和老洪,经常坐着小船穿过荷花丛,往来于微山湖之间。他们有时高兴了,就在渔舟上买几条鲜鱼,要船家烹一下,沽点酒,在畅饮着。经过近半年艰苦的斗争,直到打冈村为止,微山湖的局面总算打开了。李正的细长眼睛,愉快的向上眺着,队员们经常听到他清脆的笑声。老洪脸上也常挂着笑容,这半年来,他的脸都铁样的严肃,现在又像陈庄开炭厂时那样轻松的对待一切了。过去在陈庄,他们人熟地熟,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现在这微山湖边,铁道东西两侧也都了若指掌,全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了。
  老洪坐在渔船上,望着李正,李正这时正从水里摘了一个莲蓬,在剥着吃。他望着满湖的荷花就对李正说:
  “记得刚来的时候,申茂带我们到微山湖看地形,你望着湖水说这是个好地方,我们要在这里坚持斗争。现在看起来这个地方确是不坏哩!想不到过去在枣庄煤灰里滚来滚去,现在竟到了这样清秀的地方。”
  “是的!”李正说,“这里山青水秀,在这山水之间,我们要坚持这一带的铁路斗争。现在我们出湖可以搞敌人的火车;敌人扫荡,我们就进湖吃鲤鱼、休息。不过在这胜利的局面下,要抓紧时间开展群众工作,以防将来情况恶化。我想最近在这湖里开办一个训练班,吸收湖边一带村庄的积极分子参加。如果我们在这里打下政治基础,那么,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对!现在开训练班,比你在南峪时要好得多了。”李正点了点头,很亲切的望着远方湖里的景色。由于这半年的艰苦斗争,使他们不但能够在这里插下脚,而且能够胜利的向鬼子进行战斗,不辜负上级和人民对他们的希望。因此,眼前的景色也就分外显得美丽。是的,现在和过去不同了。微山岛有他们的长枪队,已扩大到三十人,都是日本武器装备,两挺歪把机枪、一门手炮、三十支日本大盖子。队员们都是身强力壮,他们经常驻在铁道游击队后方——微山岛。短枪队在湖外铁道两侧活动,除了原有的短枪,又添了打冈村缴获来的二十响匣枪,打起来嘟嘟的像小机关枪。他们活动于湖边所有的村庄,每到一个村庄,都像到了家里一样,那里有关心和爱护他们的老大爷、老大娘、青年、妇女和儿童,村民们为他们放哨、送信,遇到危急的情况,就掩护他们。他们白天在村里,夜晚睡在禾田里。当瞅着敌人的空隙便于袭击的时候,短枪队员就窜到湖边,一声口哨,小船像箭一样划向微山岛;不一会申茂带着长枪队,把机枪架在船头上,出湖登岸。就在这时候,铁路上或据点附近,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枪声,铁道游击队在痛歼敌人了。当敌人大兵出来,短枪队早没在禾田里,长枪队搬运着胜利品,登上小船,悠然的穿过荷花丛到微山岛去了。
  想到这里,李正笑望着老洪,他们对了一杯。李正说:“是的!现在和过去不同了,我们已经和这里人民建立了联系,如鱼得水了。”
  老洪说:“回想刚过来的时节,我们简直不能傍村边,一进庄,鬼子就包围上来。现在我们走到哪里,就可以在那里休息、战斗。一个通知下去,所有的伪保长都来开会。”说到这里,老洪对李正说:“我看这些伪保长也得训训,我们队员到了庄里,他们为了讨好,常以酒肉招待;这么大方,钱却都摊在老百姓身上呀!”
  “这个问题很重要!”李正说,“我们应该随时注意和关心群众的利益,才能发动群众,得到人民对我们的支持。山里抗日根据地,现在已进行了减租减息,使广大的农民生活得到改善,鼓舞了抗日热情;并在这次伟大的群众运动里提高了觉悟,组织起来。这是巩固和扩大根据地,发动群众,争取抗战胜利的一件大事。可是我们这里是敌占区,敌人在这里有着优势的兵力,经常出发扫荡,按中央指示,敌占区还不能进行这样的群众运动。可是维护群众利益,却是不变的原则,我们要根据当地的具体情况,尽可能使敌占区的人民少受损失,照顾群众利益。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这里立于不败之地。我们在这里靠搞火车自给,不向群众要给养,并搞粮食车救济了这一带的春荒。打退了顽军,减轻了群众的负担。并且打特务,打击和制服伪政权,不让敌伪对群众进行敲诈,这都是照顾了群众利益,这也就是我们能够打开这里的局面的一个基本原因。你刚才提到的伪保长的招待问题,我们应该立即纠正。不但这样,而且,我要召他们开会,要他们想尽办法应付鬼子,减少群众负担。因为在敌人的统治下,不能像抗日根据地那样拒绝给敌人纳税和交粮,可是欺骗敌人,缓缴、少缴或不缴,却是能作到的。你觉得应该这样么?”
  “完全应该!”老洪说,“所以我才主张你把他们训训!”“对的!我们先把站上、村里的积极分子训练一番,再转过来训练他们!必要时我们可以要求山里再调些政治工作人员来。”
  接着他俩就谈如何开办训练班了。他们物色着各庄的人选,谈到老的、年青的,又谈到妇女。当谈到妇女时,李正笑着对老洪说:
  “我看芳林嫂也该来学习一下呀!她很能干,将来送到山里培养一下,是个很好的妇女干部!”
  “我没有意见,学习当然是好事,”老洪红着脸说。船到了岸,他们下了船向村里走去。他们这次来,是要召集各分队长,传达任务。由于最近津浦干线的局面已经打开,山里和湖西根据地的交通已经恢复,常有干部从这里过往,军区指令他们要妥为掩护。同时,他们到冯老头处,把各村的“关系”都找来,开了个会,画了路线和沿途安插的地点。当这一切布置就绪,天已黑下来了。他们确定,苗庄是一个休息点,芳林嫂就负责掩护任务,所以最后他俩就到芳林嫂家来了。
  天黑以后,王强带着彭亮、林忠两个分队插到道东去。顺着山道,登上洪山口,他们在秋夜的山巅听到东北山里有着隐隐的炮声。敌人第五次强化治安,又在向鲁南根据地进行疯狂的扫荡了。王强这次东去,是接受着到临枣线破坏敌人交通的任务,配合山里反扫荡,因为最近湖边铁路线东西过往的干部很多,为了保证过往干部的安全,李政委确定不在自己的活动地区破坏,就叫他带两个分队去临枣线破坏敌人的火车。另外又派鲁汉那个分队,由申茂的长枪队掩护,到沙沟以南韩庄一带破路,颠覆敌人的火车。这样干法,既配合了山区反扫荡,又保住我们的交通线,同时也可能转移敌人报复扫荡的目标。王强接受任务时在眨着小眼,虽然他很会出点子,但却佩服政委的办法多。
  队员们听说搞火车,配合山里反扫荡,都兴奋起来。本来小坡要留在湖边,可是他向政委要求,也要到临枣线去,政委答应,所以他也跟来了。除了鲁汉没有来,大部分都是枣庄的队员。他们听到北山里的炮声,不由得想到了慈祥的张司令和王政委,想到在山里受训时,他们所受到的亲热的接待,他们在山里生活了两个月,那是多么不平常的两个月呀!他们在那里受到党的教育,看到抗日根据地的建设,学习了政策和战术。他们的眼睛亮了,干起来更有劲了。正因为有了这两个月的学习,他们出山后,才能够迅速的打开微山湖的艰苦局面,胜利的坚持了这里的抗日斗争。尤其使彭亮、林忠、小坡永远不能忘记的,是山里的那天下雨的晚上,在一个山庄的小屋里,迎着豆油灯,他们怀着严肃的心情,眼睛望着党的红旗和毛主席的画像,举手宣誓。从那时起,他们就成为共产党员,带着党的任务出山了。可是现在,山里又响起炮声,那永远不能忘记的地方,正遭受着鬼子的洗劫,他们一定要行动起来,在敌人的身后展开战斗,配合山里的军民,粉碎敌人的扫荡。队员们都怀着这种紧张而严肃的心情,随着王强,沿着南山的小道,向枣庄方向前进。
  他们连夜赶到小屯,见到老周,在那里休息下来,王强在这里了解下临枣线上的情况。自从去年他们搞票车以后,敌人在铁道沿途加修了碉堡,戒备甚严,不好接近。王强和彭亮、林忠、小坡研究了一下,他们到下半夜,就分散的潜伏进陈庄。因为到那里,人熟,地熟,好掩蔽,靠铁路又近,容易找到机会。哪怕鬼子在陈庄的戒备再严,纵然周围都设上岗,他们也会爬进去的。因为那里是他们的家,庄四周的每块石块、每棵草,他们都很熟悉。当天快亮的时候,王强翻越着院墙,爬进了家,他偷偷的拨开了大门,把队员让到院里以后,又把大门关上,接着他就轻轻的叩着东屋的窗子,他听着父亲咳嗽了一阵,哼哼唉唉的起来。王老头一开门,看到半夜三更院子里坐满了人,吃了一惊。王强、彭亮、林忠、小坡就进去,老人摸黑,还认不出是谁,就低低的问:
  “谁呀?”
  当老人点上豆油灯,才认出是他的儿子王强回来了,泪水从老眼里流出来。他又望着彭亮、小坡、林忠,都是本庄的一伙,就生气的说:
  “你们吃了虎心豹胆了呀!啥厉害,你们干啥?你们就没有怕的事么?可好!你们走了,家里可受罪了。”
  没等他们坐下,老人就叨叨起来了。他谈到他们走后,鬼子捕去了的铁道游击队的家属,都被打得皮开肉烂:说到这里,老人把上衣揭开,叫他们看肋骨上的伤痕。
  “你们看看!我这么大年纪,被折腾的。鬼子把我放回来,限我半个月把儿子找回来。你们说,我往哪去找你们呀!话又说回来,就是知道你们在那里,也不敢叫回来呀!回来还有命么?你们杀了那么多鬼子。第二次又把我抓去了。
  ……”
  队员们都怀着沉重的心情,听王老头诉说他们的家属被折磨的情形。这时王大娘在床上听说王强回来了,忙披衣下床,看到老头正在埋怨儿子,就劈头给了老头一个没趣:“我看你老糊涂了!儿子没信,你每天流泪盼儿;儿子现在回家了,你的嘴却叨叨不清了。受罪受罪!只要儿子在外边好好的,就该谢天谢地!”
  老妈妈一步一颠的来到王强的身边,当她扶着儿子的肩头,也不由得眼泪汪汪了。
  天亮前,已没有火车开出了。同时天一亮,一切事情也不好办,只有在这里待一天了。他们计划到晚上遇有机会再搞。王大爷和老妈妈在收拾着堂屋,把里边铺上草,让他们在里边休息。为了安全起见,王强宣布队员一律不许回家,白天把堂屋门锁起来,到时给送饭吃。白天由父亲送信给队员的家属,可以偷偷来看望。
  王强和彭亮、林忠、小坡把队员安置休息后,趁着天还没亮,慢慢的开了大门,到外边去看看动静。他们站在炭厂短墙的黑影里,王强隔墙望着小炭厂里的一切,这里已没有炭堆,四下生满苦蒿,他当年烧焦挖的焦池,现在是空空的,已不见往日熊熊的火苗了。小炭屋因日久失修,已破烂不堪,乍一看,这里显得很凄凉,可是它却是他们聚会拉队伍的发祥地,永远值得留恋。王强堕入沉思,仿佛又回到过去在这里搞车卖煤的战斗生活了。
  他们四个人持着短枪,静静的站在那里,仿佛大家都沉在一种思想里了。远远的夜色里,隐隐可辨的大烟囱,咕吐咕吐的冒着烟,耳边听到矿上机器的嗡嗡声,身后的车站上,一片雪亮的电灯光。枣庄矿区的电灯像夜空的星群一样闪烁,四周地上的焦池,在喷着火苗,在这灯光和火苗之间,是浓厚的烟雾。这一切都是多么熟悉啊!他们离开这里已经两年了,但这一切都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在这两年的斗争过程中,他们嗅到的不是煤烟味,而是微山湖水的咸腥的气味和湖边的禾苗、青草的湿泥土味。现在又嗅到这自小嗅惯的煤烟气,感到多么亲切啊!
  东方已经发白,已经可以望到远处敌人的岗哨了。他们慢慢的回到王强的家里,在堂屋里睡下。外边不用放哨,王老头已经把屋门锁上了。家人为他们担心,想尽办法来掩护他们,这已使他们很放心了,可是王强他们总还是很久睡不着。
  白天,王老头和老妈妈分头出去,到各个队员家里去秘密传递了消息。不久,小坡娘、彭亮娘和梅妮一块来王强家串门了,林忠家和小山家住在车站上,也来了。王大爷蹲在大门外了望着外边的动静,王大娘就打开了堂屋门上的锁,他们都见面了,不过谈话声都是那么低。
  小坡和母亲亲热的拉着呱,看到梅妮从彭亮身边移过来,两年不见,梅妮长高了,红红的脸蛋,一双俊秀的眼睛,黑黑的头发梳成一条扎红绒绳的大辫子。虽然她是移过来看小坡了,可是脸上却红红的露出少女的羞涩。自从开炭厂,彭亮家遇鬼子,梅妮搬到小坡家住了些时,他俩就很好了。以后小坡被捕,梅妮听说,偷偷哭了半天。两年不见了,两个人都长大起来。乍见面,有好多话都憋在肚子里说不出。小坡先开口了:
  “梅妮!你还好么?”
  “有啥好的!”梅妮玩弄着衣角说。
  “我们在外边打游击太好了……”小坡就谈起微山湖、山里抗日根据地的情景,他俩蹲在屋角谈得挺亲热。最后他对梅妮说:
  “山里根据地太好了。那里也有很多女同志,会工作又会唱歌,听说还有妇女当乡长、当县长的呢?我觉得你这么大了,不该蹲在这个鬼地方,还是到山里去学习学习参加工作吧,一个女青年在这里蹲着有个啥意思呢!你要愿意的话,我和亮哥商量一下,将来把你介绍到山里去受训。”
  梅妮听着小坡谈到山里根据地的情形,不住的望着小坡的眼睛,点着头。
  天黑以后,他们侦察出有趟货加车向西开,他们准备出发。梅妮突然跑来了,找到彭亮就说:
  “哥哥,你带我走吧!”
  彭亮望着妹妹说:“这哪能行呢!你是个女孩子家。”“不!我今天一定跟你走。”
  “我们今天有战斗任务呀!你能扒火车?这不是女孩家干的活。”
  梅妮说:“小坡哥说山里妇女也能工作。”
  彭亮转望着小坡,小坡接上去说:“亮哥,我的意见别让梅妮再蹲在这儿了,年纪也不小了,生活在这敌伪据点里有什么好处呢?我觉得将来还是把她介绍到山里学习学习,她还可以参加工作进步。”
  “那是以后的事呀!今天怎么能一道走呢?”
  小坡便对梅妮说:“你暂在家等着,现在山里正在反扫荡,我们也有战斗任务。以后你到小屯去找老周就行了,我和亮哥到那里嘱托一下。”
  “那等到什么时候呢?”梅妮迫不及待地问。
  “半个月的时间,顶多一个月。我这次路过小屯,一定找老周把这事谈妥了!你放心就是。”
  梅妮呆呆的站在村边,望着小坡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王强带着队员,伏在煤矿西南门外的一个小洼地里。车站有股铁道通到矿里,运煤的火车常从这里进出。他向矿里望望,那里有机车上的探照灯光,不久,就有一列载重煤车开出来了。
  他对着队员们说:“同志们,现在我们全体人员,马上就要作这列车上的工作人员了!现在听我的命令:彭亮带一个队员,作前边车头的司机;林忠带一个队员,作后边车头的司机;小坡、小山作挂钩工人。我上守车,代行车长职务,大家要看我的红绿灯行事,列车开往张庄后的六孔桥上停住。大家听清了没有?”
  “听清楚了!”
  “那么,火车到了,马上开始动作。”
  队员在黑影里沿着路基,南北一条线散开,因为上火车,不能挤在一起。当一个人扒上去时,这节车已经跑过去好远了,第二个、第三个就上不去,因此才分散开。火车出厂向南开,先上车的人就得在北边等。当他已上去时,车已经走到第二个人等的地方了,第二个就扒上已空出的脚蹬。
  运煤车轰轰的开过来了,由于挂的煤车过多,纵然列车另挂一个机车推行着,前边的机车还是嘶嘶喳喳的像累得喘不过气来似的。彭亮趴在道旁洼地的黑影里,闪过了机车探照灯光,便窜上路基,当机车喘着粗气跑到他的身边,他就一纵身上去了。另一队员是从对面上来的,当他们端着短枪到了锅炉前边,才看到司机和司炉都是中国人,彭亮对开车工人说:
  “弟兄们,又来麻烦你们了!这是为了打鬼子,不得不如此。不要害怕,我们是不伤害你们的。来!我替你开一会。”司机工人服从的离开司机座位,彭亮就坐到那里,扶住开车把手,把速度加快了。他回过头望着司机工人,见工人脸上有点愁眉不展,就笑着说:
  “你怕离开职守,后边车长会怪罪你么?不要怕!车长和你一样也作了俘虏了。后边的车头以及车上的人员都换上我们的人了。”
  另一个队友王友,用枪点着司炉,要他加速向锅炉里送煤,火车轰轰隆隆的在前进。
  前边到站了,运煤车在一般车站是不停的,可是行车的速度要放慢。彭亮习惯的扒头往后边守车上望望,那里的绿灯并没有摇动①,他知道这绿灯提在王强的手中,他并没放慢速度。王友在机车口接过从站上送上来的路签②,火车急驶过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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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司机路签,该列车就不许通行。
  ②是慢开的信号。
  站上接车的值班站长望着急驶而过的列车,对身旁的工作人员和鬼子警备队交谈说:
  “这列车的司机准是个冒换鬼,怎么进站了,还开这么快呀!”
  虽然,他略带不满的发了一阵议论,可是这列车总算已经安全的通过了,仿佛它已尽到自己的职守。随着列车远去的轰轰声,鬼子站长在打着呵欠,想到两点钟以后还有一列客车,他应该抓紧这个空隙去睡一忽,就随着站上的工作人员和警备队到下处去休息了。
  这鬼子站长万万想不到刚才通过他这一站的冒失的列车司机,就正是飞虎队的队员,而这飞虎队员驾驶的列车,正是由他的手发给路签,使他顺利过站的。那些布满站台、戒备森严的鬼子警备队,是那么杀气腾腾的警卫着车站和列车的安全,每当列车过站的时候,他们都全部持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作着立正姿势,一排溜整齐的站在月台上,肃然的凝视着驶过的列车,像要使车上的人看到,他们是那么忠于职守。可是今晚这列急驶而过的列车上,可以领会他们忠于职守和肃然起敬的姿态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所心惊胆怕的飞虎队。是飞虎队副大队长王强带着队员所控制的列车从这里经过,王强站在守车的黑影里,提着红绿灯,对着站上的鬼子眨着小眼,嘴角露出讥讽的微笑。列车啌啌的巨大的声响,仿佛是对站上戒备的鬼子发出一阵阵讽刺的笑声。
  彭亮驾驶着火车,在黑夜里前进。现在他又坐在这行进着的机车的司机座上了。自从上次搞粮车以后,又好久没有开车了。在那湖边的残酷斗争里,他又是多么渴望着跳上火车,像现在这样的开着火车飞驶啊!每当他为了完成战斗任务而坐在这司机座上,眼望着前方,耳边听着呼呼的风声,心就随着列车的轧轧声而歌唱起来了。打票车他开车,是为的消灭客车上的鬼子;搞粮食车他开车,是为的救济春荒中的湖边的人民;现在开这列车却是为了配合山里反扫荡的任务,把列车开到六孔桥,破坏列车和桥梁,截断这条运兵线。按政委的计划,他们今晚将使津浦干线和这临枣支线的交通完全断绝。这是多么使他兴奋的事啊!他虽然酷爱着机车,可是为了战斗,他将带着愤怒的心情,把火车开到预定地点去粉碎它。
  由于战斗任务的紧迫,使他每次开车的时间都是那么短暂。虽然时间那么短促,他却都能充满信心的感到说不出的振奋与愉快。在火车的轧轧声里,他抚摸着机车上的零件在想:现在我开车是为了战斗,不得不对敌人进行破坏;将来抗战胜利了,火车都成为自己的了,到那时我一定要提意见去作一个司机,为和平建设而驾驶着列车前进。
  “我一定要作一个司机,领导上会答应的!”
  听着列车的轧轧声,彭亮浸沉在自己的理想里,脸上现出胜利的微笑,不禁自语着。
  彭亮驾驶着火车,在黑夜里前进,当过了张庄,到了六孔桥,他突然把火车放慢,火车在桥上发着当当的声响行进。机车刚一过桥,整个列车身还停在桥上,守车上发出红灯,彭亮把车喳的一声煞住。
  彭亮对王友说:“把这两个工人兄弟带下去吧!”
  司机和司炉工人望着车外漆黑的夜,认为有什么不幸的事情要发生,战战兢兢的对彭亮说:
  “赶我们到哪里去呀!我们为鬼子开车,是被逼的啊,你们要把我们拉下去枪毙么?”
  “不!”彭亮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要你们下去,是因为留在车上没有好处,一会你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现在你先下去吧!我们不会碰你一指头的。”
  王友带他俩下去了,彭亮依然坐在司机座上,扒着车窗望着外边。王友把开车工人带到桥下的河滩上,河里没有水,只是一片被山水冲下的石头。他望着车后边也都下来人了,王强带着队员,赶着四五个被下了枪的伪军和两三个铁路工人,从守车上到这边来了。在后边机车上的林忠,叫另一个队员也赶着司机和司炉工人过来,整个列车上的人员都被赶到河滩里集合。
  王强叫队员把铁路工人带向北边远处一个高地上停下。他也迎着夜风屹立在高地上,从这里可以俯视到铁路上的一切。由于想到即将开始的战斗行动,他顿时感到一阵紧张,小眼闪着火花,怒视着停在桥上的一整列火车,好像这一列车就是一整队疯狂的鬼子似的,激起了他一阵阵的愤怒。他现在已不是刚才提着红绿灯,站在守车上的车长,而是要指挥队员粉碎这列车和桥梁的战斗指挥员了。他从腰里拔出了二十响,有力的发着战斗的命令:
  “开始行动!”
  随着他的语音,一支绿灯从高地慢慢举起,他向机车上的彭亮和林忠发出了行动的信号。
  就在这时候,列车前后的两个机车呜的吼了一声,充当摘钩手的小坡和小山提着红绿灯,已经跑到列车两端的机车边。小坡把挂在机车上的那节车皮的铁钩的钩心提起来,从两车之间退到路基上,按一般挂钩工人的习惯,到这时应该吹一声铜哨子通知机车。可是他临下守车时,只从挂钩工人手里接过红绿灯,忘记要哨子,他这时只有吹着口哨来和司机联系了。一声口哨过后,小坡摇着绿灯,机车喘了一阵粗气,呜的叫了一声,彭亮开着机车离开整个列车,向西驶去了。
  小坡回头望着后边的机车也离开列车,向东开走,就知道小山也把后边的钩摘了。他便飞跑下河滩,这时小山也跑过来,两人一起向绿灯的高地急奔。他们一气跑到小高地上坐下,小坡目不转睛的望着远处桥上的动静。两个机车离开了整个列车,向东西两个方向轰轰的驶去。
  “等着看热闹吧!”小坡欢乐的说,大家都紧张的屏住气息,等着两个机车的回转。
  彭亮把机车开出二里路外,他回头望着北边沙河岸上的高地,发出了红灯,急忙把机车停住。他把开车把手扳了一下,机车又轰轰的向回开了。在这一刹那,彭亮的眼睛扫过机车里的机件,他用手抚摸着,这是一台多么好的机车呀!从他学习开车那天起,他就热爱着机车,对每一个零件都感到兴趣,他平时愿意把它擦亮上油。可是现在他要和这台机车分别了,为了配合山里反扫荡的紧急军事任务,他要把它粉碎了。只见他把开车把手向最高的速度拉开,机车像发疯似的摇晃着身子向回飞奔了。他离开司机座,出了车口,跳上脚踏板,就窜下去,一个筋斗滚到路基下。本来彭亮的跳车技术是很好的,可是由于机车开的太快,也不能不使他翻筋斗了。
  当他从地上爬起来时,已失却掌握的空机车飞驶着向六孔桥上的整列载煤车冲去,只见桥上火光一闪,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像沉雷样震得地面乱动弹。接着桥那边也闪着火光,又是一声沉雷;原来林忠驾驶的那台机车,从相反的方向也撞过来了。王强带人到桥边来,看到整列车的中间一段,已掉到桥下了。两台机车爬上了倾倒的车皮,歪倒在桥上,把桥砸塌了,受伤的机车,像两匹将要断气的野兽,在不住的喘着。列车上的煤倾倒在桥上和河滩里,六孔桥,塌了三个孔。王强看看任务已经完成,就笑着说:
  “够鬼子修一个时期的!”便命令队员们准备动身往回走。接着他对铁路工人们说:
  “你们怎么办呢?你看火车是不能开了。你们愿意抗日的,就跟我们走,不愿走的就留下。你们拿主意吧!”
  一个工人说:“我们走了,家里的人呢?还在鬼子那里,不叫杀了,也得饿死!”
  王强说:“那么你们留下吧,我们要走了。可是应该警告你们,鬼子马上就会来的,来了对你们不会有好处的,还是跑了吧!”
  “跑到哪里去呢?还能不回家么!回家还不是一样被逮住么?”一个工人哭丧着脸说。
  王强沉思了一下,就眨着小眼说:“就这样吧!为了你们的安全起见,还是委屈你们一下吧。”接着他就命令小坡和小山:
  “快用绳子把他们都捆起来,把嘴也用手巾堵上!”小坡和小山照着王强的吩咐办了。王强再把随身带的标语贴到桥梁和撞坏的车皮上,就准备走了。临走时,他对铁路工人们说:
  “这样作,鬼子就不会疑心是你们干的了。他们问你们时,你们就说八路军撞的就是了!那边有标语为证。”
  为了更使鬼子相信这行动是飞虎队搞的,王强抡起手中的二十响向撞坏的机车身上“当当……”又找了许多窟窿眼,才走了。
  他们连夜赶到小屯。彭亮、小坡和老周谈了梅妮到山里受训的事,老周答应可以办;他们就回微山湖了。
  王强见了老洪和李正,汇报了完成任务的情况,老洪说:“昨天晚上,鲁汉和申茂在韩庄一带,巧妙的扒了一段铁轨,使鬼子的一列兵车翻了车。”
  在这一个短时间里,津浦干线和临枣支线交通断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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