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野地的呼唤

作者:孙惠芬




  窗前没有树,没有庄稼,没有丛生的杂草,可是,坐在屋子里,我就知道秋风已经荡荡的刮起。它们生于远离城市的野地,它们原来还只是夏夜一只瓢虫粘稠的呼吸,蜷缩在大片大片树林的根部,大片大片庄稼的垄沟,大片大片杂草的深处,可一夜之间,它们不怎么就扶摇直上了,从树根窜上了树梢,从地皮爬上了庄稼的秸杆,从草丛交错的缝隙飞上了草叶的尖尖,于是树抖了起来,庄稼抖了起来,草叶抖了起来,于是,呼啦啦的秋风裹携着虫鸣、鸟叫,马的嘶语人的欢笑,交响乐一样充斥在我的耳畔。我从来不喜欢音乐,在我独处的时候,任何音乐在我这里都是噪音,可是只要到了秋天,只要静下来,我满脑子都是这野地的声音。它们欢快、明亮,喧嚷、热闹,它们让我夜晚难以入睡,白天难以安心读书,它们让我心跳突然加速日夜激动不安,仿佛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我惶惶然,一遍遍走向阳台,可是我的眼前不足二十米,就是另一座高楼,我看不到野地,甚至看不到通向野地的天际,天仅仅是楼与楼之间那么窄窄的一条,于是,那喧嚷的野地之声,让我的心顿时有了囚禁之感,让我再也不能安于呆在这钢筋水泥的囚笼。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野地,它们被城市的钢筋水泥囚禁起来时,是不是以另种形式——音乐的形式浮动在心灵的上空,我只知道,不管在城里呆多久,这片野地都从没在我心中消失过,它们潜在我身体一隅,就像秋风潜在树的根部庄稼的垄沟,只要季节来临,它们顷刻跳窜,搅动出让人激动不安的慌乱,使我不得不立即打点行装,于慌乱中向内心的野地开进。
  那杂芜的、斑驳的、充满了收获气象的野地,其实一点都不喧嚷,一点也不热闹,虽然树、庄稼、杂草在秋风中款款晃动,可都因为它们的背景太辽阔太空旷,声音刚刚发出就又被收回;虽然时而有虫鸣鸟叫,有马嘶人语,可同样因为它们、他们的背景太辽阔太空旷,那声音在反衬了野地寂寥的同时,反而显出了它们、他们音阶的单调,旋律的孤独。于是才明白,喧嚷和热闹,不过是我童年一颗小小的童心看世界时留下的可怜印象,是我夸张了劳累一年的大人们在收获季节发出来的笑声。然而,这一点儿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正是有了这样的印象,才使我一直不放弃在野地里寻找,才使我发现,乡野的喧嚷和热闹,其实不在广大的空间里,而在每一个弱小生命生长与寂灭、寂灭与生长的时间里,一粒果实在落向野地的一刻,与它脚下的土地热烈亲吻,一片树叶化进泥土的瞬间,叶脉的躯体经历了腐烂的疼痛。热烈如歌,疼痛如歌。野地在将一个又一个弱小生命化作养分的同时,淹埋了歌者热烈又疼痛的历史。于是我知道,那呼唤我逃出钢筋水泥铺就的城市的荡荡的秋风,正是为了这野地中的翻找,正是为了让这躲在土粒中的历史复活。
  也正因为如此,它们是什么样的形态,不由我选择。我想写成小说,可我又觉得它是散文,这不仅仅因为它们像野地一样无形而散漫,而是我这翻找者,也有着和一切弱小生命一样的疼痛和困惑,我在复活了一些弱小生命历史的同时,不经意间也复活了自己心灵的历史,于是就流淌出这样一个有形无形的《歇马七日》,倒是有一点让我踏实,我的生命和野地上的生命互为映印,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抚慰,感到了来自土地真切的滋养,我听到自己唱出了一支无声的歌。
  (选自《山花》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