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奥运村:消失或正在生长的

作者:徐 迅




  春天来了。从我所在的和平里,沿着安定路、安立路,向北穿过北四环,又穿过北五环,城市道路两旁的树都绽出了新绿,那绿在早春的阳光和风里,就像一层层绿纱,先是浅浅淡淡,尔后又浓浓绿绿……间或,还有一两株粉红硕大的桃花朵儿,艳艳地耀眼———城市的高楼耸立着,路上的汽车依然在川流不息,但面前这一切的一切,在这个春天却显得有些异样,分明散发着一种叫“奥运”的气息。沿路走,沿路春的颜色愈来愈浓,那种“奥运”的气息也就愈发地炽烈了。
  奥运村的春天似乎就这样一夜之间到来了,譬如那“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春汛。实际上奥运村四通八达的城市道路,两旁的树也真的是一夜之间栽植,且生长得郁郁葱葱的。我不知道那树以前在什么地方生长过,但到了奥运村,一下子仿佛就绿了很多年———也仿佛很久,我天天都被一种巨大的机器的轰鸣声包围,天天,我都枕着这种声音入眠,然后又被它吵醒。说实在的,我很烦躁,也很无奈,但这烦躁与无奈中又透出一种企冀与欣喜。眼前的奥运村似一位孕妇腹中的婴儿,有了手,有了脚,有了身子……一切都在悄悄地生长着。
  “奥运村”只是她的父母给她早早起的名字而已。
  一座村庄、一个城市犹如一个人,有它的骨骼经脉和精神,有它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对于有了名字的奥运村,这片在拆迁的废墟上成长的城市村落,过去的一切便开始成为遥远的京味地图上的一个浅浅的符号,成为历史……而在久远,这里真切得就是一片美丽的乡野:大屯乡的北顶村、老虎庙、豹房与岔路口;洼里乡的羊坊、洼里村、西下清河、东下清河、汪家村、关西庄、九江口、北沟泥河、南沟泥河、仰山村、洼边村、龙王庙……这一座座现在正被奥林匹克公园所用,散发着浓郁乡土气息的村庄,曾几何时,还深深地濡染着农业文明和皇族的气息……
  比如,那一条从香山碧云寺附近发源,蜿蜒十几里,平缓而来的清水河,曾经就是鱼虾成群,清澈见底,沿河两岸绿柳成行,鸟语花香,恰似一幅江南水乡的景致……
  鱼跃破渚烟,
  鹭飞点芦穗。
  俯仰对空澄,
  即目惬幽思。
  清乾隆皇帝的诗里写过多少山水,我不清楚。但写过清河是肯定的。清河岸边的洼里乡,也正因为清河水的丰盈与充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生长水稻,而这水稻米粒颗大圆润、泛绿,说是赛过“珍珠”,口感芬芳,香喷喷了许多年头……不仅有水稻,在这大片湿地的沼泽里,还有荷叶,柳苇。苍松翠柏,参天的古树间杂着各种枣木杂树。记得奥运会申办成功后,一位在洼边村住了72年的那忠老汉,在飘浮的热气球上望见自己的家园,念念不忘的就是自己农家小院里的枣树结出的小枣……有了村庄、河流、稻田、森林,当然也就有了野兽飞禽的出没,“豹房”的地名,传说就是雍正皇帝在这儿打到一只豹子而著名,只是那只豹子早做了砧上肉,桌上的佳肴。
  皇天后土。天子脚下的这块黑土地也曾弥漫着战争的硝烟,有过刀光剑影,人叫马嘶的场面。历史上大屯这块北宋军队囤积粮食的辎重地,著名将领杨继业,也即是《杨家将》中的老令公,据说就作为宋军统帅太宗赵光义的侍卫官一起来过。那是公元979年,宋人北伐,在幽州北部的高粱河与辽军发生激战。因是夜间,辽人的增援部队赶来,士兵每人手里高擎的那两支火把,使北伐的宋军顿感辽军的人数增加一倍,心理防线一下子崩溃,吓得落荒而逃……元代,称为大都的北京,大屯乡的曹八里村曾有黄土夯筑的城墙,称为汗八里。为筑起大都的“铜墙铁壁”,他们每年夏季都用苇排把城墙包裹起来,以防止雨水的侵蚀。一位名叫张昱的人在《辇下曲》里曾写道:“大都周遭十一门,草苫土筑哪吒城。谶言若以砖石裹,长似天王衣甲兵。”
  还是大屯,曾有的“太清观”前竖起过一方石碑,这便是明代太子太傅,华盖殿兼文渊阁大学士陈循的笔迹。据载,英宗被掠的消息传到北京,一时满朝惶恐,不知所措,大臣们纷纷主张南迁,兵部侍郎于谦阻止说:“欲迁者可斩!”满朝文武一时语塞,唯有陈循积极响应:“于侍郎言是。”支持于谦,功在社稷。那方碑文因此便也有了特别的意义和价值……到了清代,洼里乡的仰山村还设置过一座将台,每年的农历十月十五日,八旗十兵都要在这里进行一场“九进十连环”的阵势操演,用轰隆隆的大炮声助长着军威……
  或许是自然与历史一起在捉弄着他们,清王朝完成了它刀光剑影,风云诡谲的朝代交替,远离那鬼哭狼嗥的阵阵厮杀声,一股脑儿涤尽战争的烽火,便把那一段繁华与人世隔绝,这块土地从此便在皇亲国戚,王公大臣的视线里永远地定格,成了他们肉体与灵魂的安歇之地了……这一块块墓园,后来也一直以尘埃落定的姿势接受着人们的凭吊。史料记载:关西庄附近就有清中和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图海墓,图海上三代墓,清协办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兆惠墓,清武英殿大学士兼抚远大将军诺敏墓,清乾隆第九女和恪公主墓,清一等男希勒根墓。位于洼里村西南的清道光的第四女寿安固伦公主墓;位于龙王堂附近的清雍正外祖卫武父母墓,卫武祖父母墓,卫武外祖母塞和里氏墓;清户部尚书海望墓,海望父母墓、海望曾祖母墓、海望上三代墓,一品夫人那氏神道碑与关努青碑……坍塌的坟茔,有一段时间仅剩下墓碑,比如兆惠墓园里就曾经耸立着两座漂亮的华表……当地人说,在上世纪中叶,这里十几户人家形成的村落,村民们大多都是以看守墓地为生!
  俱往矣!当我们走过这一座座墓碑时,我们除了感觉“清人”实在太麻烦,死了还在墓碑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谥号之外,脑海里闪现的便是清王朝那迅速腐朽衰落的背影。只是,现在这一切的一切,都圈进了奥林匹克公园里,而那些曾在乡土与皇族之间游离了很久的村民的后代,也住进了现代化都市的高楼大厦里,彻底地告别了苍翠的稻禾、低矮的平房以及红墙灰瓦的寺庙与绿树掩映的墓园……
  现在,若是站在我所住的楼房上左右眺望,北边清河岸边是正在建设中的楼房和道路,西边是八达岭高速,东边是正在建设中的奥运会的媒体村,南边是正在建设中的奥林匹克公园、国家森林公园、建设中的“鸟巢”、水立方、奥林匹克兴奋剂检测中心和大大小小散落的体育场馆……依奥运村的地理位置来看,我的住所正是奥林匹克国家森林公园的顶端,也就是正在治理的清河的南岸———我说,我每天都被一种巨大的机器的轰鸣声包围,触目眼帘的是在半空中运转着的那细细长长而巨大的手臂的吊车,就是因为,现在我感觉我们每天都在随着奥运会临近的步伐,随着奥林匹克公园脉搏的跳动而跳动———2007年的春天,离奥运会举办的时间一天天在逼近,每天都在奥运村来来往往地穿梭,我就这样感受着一座座村庄的永远消失和奥运村的发育与成长。
  能目睹一个都市村庄的“脱胎换骨”,真的令人欣喜!———不知道为什么,全世界举办过奥运会的城市,都起了一个叫“奥运村”的名字,而不叫它奥林匹克城堡之类。但不管怎样,每天行走在这个村庄里,使我这个真的从乡村里走出来的人,就有了一份亲切和舒坦。呼吸着奥运村成长的气息,我感觉到道路宽阔,天空蔚蓝。我发现鸟巢的场馆垒起的钢筋的“巨蟒”,许许多多头戴黄帽的工人在不停地忙碌,真的就像一群燕子衔泥,一天天,一点点地,鸟巢就出现了雏形。然后,我就看见浑然庞大的钢架在春天的阳光里发出冷峻的光芒,如架在一株硕大树杈上的鸟窝一样了;我看到静如处子的水立方,妩媚而羞涩地屹立着,似乎在等待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奥林匹克的儿女,接纳来自雅典的盛宴;我感觉到奥林匹克兴奋剂检测中心,在奥体中心重新亮相;我还看到媒体村的典礼与崛起,仿佛听见有人说:“住在为奥运会建造的房子里,想想就是一件很高兴的事!”当然,我感受最深的是,我每天来回行走的道路,窄窄的,长满绿树的道路几天之间就变宽、变长,而那些栽植起来的小树,几天之间也就生长起来,郁郁葱葱的犹如一条绿色的飘带,紧紧地飘在奥运村里。而享有奥运会“后花园”,被称作北京城市“绿肺”的奥林匹克公园,我几乎是天天看见它,看它隆起的一座座逶迤的山包,深陷的一座座湖泊,遍栽公园的一棵棵或高或矮的绿树……13000亩的国家森林公园,足使这块曾被称为北京“亚北区”的地方,远离着尘嚣而又贴近城市的中心,成为一个新的国家森林板块……奥运村宛若一个早已瓜熟蒂落的婴孩,只等着它辉煌的诞生和全世界眼睛激情的抚摸了。
  一个太阳艳艳的黄昏,没有风。我和朋友踏着黄澄澄的阳光走进了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公园里的林间小道异常地整齐与清洁,那些刚刚栽植下去的树木和花草,那些刚刚汇聚起来的湖水、飞瀑,那些正在建设中的亭台楼阁,都泛出了一层毛茸茸的、稚嫩而圣洁的光芒。抬头望,森林公园望不到尽头,新翻的泥土散发出一种崭新的气息,面前一切的一切都焕发了一种青春斑斓的画面,就像一幅古代的山水与现代水彩画的完美结合。我有点喜形于色地向朋友介绍着这正在成长的奥运村,朋友说,没想到我们转了一个圈,只是从一个村庄住进了另一个村庄———朋友和我一起曾都住过小城的一个叫“新建”的村里。那里,我们也曾目睹过一个村庄的消失和成长。我笑笑说,看到许多村庄的消失和成长,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色,是这个时代赋予我们的眼福。
  (选自《北京文学》2007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