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重评日本小说《神秘马戏团》

作者:金 砚




  2005年园子温的《神秘马戏团》一度被人们视为道德伦理小说,因为故事讲述了一个因为乱伦而引发的悲剧。但是,这部小说如果从另一个视角出发,完全可以看成是在现代父权话语秩序下,女性寻求解放的抗争历程。
  
  女权的零状态:悲惨
  
  故事中的女性原本只是作为父亲的性客体而存在的。女儿美津子很小便被父亲关在大提琴盒子里,强迫着看父母的结合,而且自己常被父亲凌辱。父亲爱对美津子说:“美津子,你是一个女人,父亲是一个男人。”在女性主义理论里,关于“性别”有两个严格加以区分的术语:一个是“sex”,这是指自然性别或别生物学性别,也经常被译为“性”;另一个是“gender”,该术语通常被译为“性别”或“社会性别”。肖瓦尔特说“在美国女权主义学术界,‘性别’这一术语用来指强加在生物学的性别差异之上的社会、文化及心理学的建构。如像‘种族’或‘阶级’,‘性别’等一切人类经验中一个基本的或有机的社会变量。” 在这个具有极度菲勒斯主义的父亲的眼里,这里的“女人”并不指一个有血有肉有独立思想的女性,而纯粹是一个满足自己欲望的客体。女儿不能称之为“gender”,而只能简单视为“sex”。
  母亲小百合虽然“被爸爸抱着时很快乐”,但她却痛苦于不能主宰父亲的所作所为,不能要求丈夫尊重自己的感受。一方面她自己本就是自己丈夫的玩物,另一方面,她还得眼睁睁地看着丈夫强暴自己的女儿,以及肆意和他自己学校里的女教师做爱。
  除了美津子和母亲,父亲学校里的女教师同样也是以性物的符号出现的。父亲在一所学校里担任校长一职(校长实际上也是父权的象征),学校里的女教师们没有自己的个性,没有自己的学科专长,她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将自己打扮得妖艳性感,赢得父亲(校长)的欢心,以及在校长需要的时候与之交欢。换句话讲,尽管教师作为一份职业,社会性应该居于主导地位,但她们在校长眼里,她们的“女性”角色同样只具有自然属性,只能称为“sex”。总而言之,男权统治者对女性的压迫表现在既可以随意制订游戏规则,包括伦理道德秩序,也可以随意删改规则,包括践踏伦理道德秩序。
  这群女性的悲剧除了来自男性的直接压迫,还来自于父权秩序的间接控制。她们生活在菲勒斯中心主义的阴影下而不自知,自觉地将自己看成是父亲的宠物、性奴,并且为了保持这种奴隶地位而相互争斗。这主要体现在小百合和女儿美津子的关系上。
  对于美津子来说,“母亲身上有着彼此背逆的双重含义:一是把母亲当作自己生命的源头以及自己命运的镜子,另一层含义则与之相反,“母亲”是父权制的同谋、走狗,是被父权制文化所熏染、所驯服的在女性中的代理人”。这样背逆的双重含义也便构成了美津子恋母和恐母的两极。比如,镜子的意象不断在小说中出现,又比如,“我就是妈妈,妈妈就是我”“我本来就是出生在死刑台上的,要不就是妈妈站在死刑台前生的,然后代替妈妈站在那里”。……“家里到处都布满了死刑台,从我记事时起,这里就四处布满了陷阱。”这样的台词不断在小说中出现。她畏惧母亲的责打,但又对母亲充满感情,希望能和母亲成为同盟军。
  但是小百合却是在见到女儿美津子被自己的丈夫玩弄时,她感受到的不是痛心,她采取的措施也不是保护女儿,相反,是嫉妒女儿。她每天残酷地追打美津子,从身体上精神上进一步摧残她,这是因为此时小百合身上的母性完全被奴性给掩盖了。原本应与丈夫在家里具有同等地位的她,无形中自己将自己降到了丈夫的地位之下,在她的潜意识中丈夫已经不是平等的“你”,而完全是自己的主人了。
  
  女性的觉醒与抗争:悲壮
  
  美津子被小百合从楼梯上推了下来,以致摔晕、流血不止,这个情节是全篇的转折点。这件事发生后,小百合便疯了。这一幕后来时常在发疯了的小百合的梦魇中出现,不仅如此,小百合还认为美津子摔死了,睡在棺材里。实际上美津子并没有死,她只是逃离了这样一个家庭,但她又确实死了。
  疯了的小百合由一个奴隶变成了一个幽闭癫狂的女巫。而这种疯癫则恰恰是一种觉醒以及觉醒后对父权规范的的抗拒。疯癫是小百合颠覆性的曲折表现。疯癫,使她拒绝了性客体的理想角色模式,拒绝了父权文化给她规定的生活。拒绝就意味着反抗、意味着颠覆,意味着“对被动接受文化从属地位的角色模式的有效转换”。正是在疯癫中她捉弄丈夫,将丈夫从楼梯上推了下去,使他成为只能在轮椅上生活的残废;而且她在疯癫中实现了“正常”女性不能实现的愿望,不再被动等待丈夫的爱抚,而是主动去“勾引”别的男人。同时,疯癫也意味着别一种选择的开始。小百合在白日梦、癔想狂中制造了大量虚构的生活经历和角色模式。她开始写小说,在小说中她为自己“杀死”了女儿赎罪;平时她则背上女儿的书包上学、回答老师的问题。其中,镜子的意象再度出现。在镜子中,小百合看到了女儿美津子。原本认为是女儿对手的她,此时已变成了女儿的同盟者,乃至同一体。“我就是妈妈,妈妈就是我”。是的,两个人作为父权统治下的女性,命运其实是一样的。所以“疯癫被设想为一种革命性因素,抑或又连接着乌托邦式的愿望”,她在现实中的无能为力,转化为疯癫中的无所不有;她在现实中的哑口无言,转化为疯癫中的畅言无忌。由此,“女巫、恶魔缠身的(疯女人或歇斯底里患者)”、“对于女权主义批评作为一种竭力以某种升华的声音表达的女性的象征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按照福柯的说法,疯癫是文明的产物和证明,女性疯癫正是父权文化的产物和证明。所以,文本中小百合的疯癫意象既是以受害者形象出现,同时也是以破坏者形象出现,并且其隐喻意义都指向对父权文化的抨击。但是疯癫后的小百合结局又如何呢?
  这就要说到美津子。过去的美津子确实已经死了。为了复仇,美津子采取的方式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想象的——变性。最重要的是此时的美津子不再是那个面对父亲的蹂躏,手无寸铁的小女孩,而且,也不再将母亲作为自己的同盟军了,在镜子中,她见不到自己的母亲,“母亲”只意味着父权制的同谋、走狗,恋母恐母情结只剩下仇母情结。因此为了宣泄童年的痛苦,除掉那个笼罩在她头上的菲勒斯阴影,她不仅要弑父而且要杀掉父权的同谋——母亲。他用电锯截去了父亲的四肢,然后当着母亲的面,他站在那张肮脏的床上使劲地踢打这个象征绝对权力的父亲的躯干,在父亲的哀嚎中和母亲的惊惧中宣泄曾经带给他的血淋淋的痛苦。小说的最后,他将电锯指向了母亲,咆哮道:“怎么样,妈妈!分得清到底哪一个是梦境么?!”
  美津子和母亲的复仇结束了,但是又能怎么样呢?尽管在欲望阶梯上不知止步的父亲,最终在其他生存本身所要求的重压下,丧生于极尽享乐的自由中,但美津子在讨回女性尊严可以做个相对自由女人的时候却失掉了女人的身体。变性本身就意味着美津子自己对女性能够对抗男权统治这一观点的根本否定,换而言之,是对女性只能屈服于男权统治这一男权观点的默认;小百合在疯癫中终于认同了自己是女儿美津子的同盟这一身份,并对男权统治进行了有力的反抗,结果却被女儿杀死了,这一结局同样是在宣告女性抗争的失败。更重要的是,实际上,在现代被父权话语秩序束缚的这块悲惨的沼泽地上,根本就没有绝对女权生存的安全地带,这才是严酷的现实。是的,到底哪一个是梦境呢?
  金砚,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育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