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长生殿》剧中杨玉环形象再析

作者:张曼娣




  《长生殿》作为诸多宫廷剧的佼佼者,其艺术、思想成就均为世人所认同。该剧牵着一根帝妃的爱情主线,在壁垒森严的宫廷间展开一系列关于政治,关于爱情,关于社会甚至关于生离死别的故事情节,写出王朝的兴衰,人性的忠奸,情感的曲折,浓缩了天上人间的真情百态。作者的笔触始终是唯美的,尤其是对待爱情。而杨玉环作为美的化身,她以她的美丽,她的才情,她的智慧特别是她对自由平等爱情的追求成为了这出戏的主打。今天看来,在那个年代的她身上已经隐隐透出女性意识的端倪。她的存在和死亡在维护男权的同时也在消解男权的威慑力,也许她在行为间并没有一个女性意识的概念来指导她,但正是因为这种无意识,才使她身上的女性尊严更真切更持久。
  何为女性意识?我们今天也很难给出一个准确的定义。当女性有意识地脱离男性谋求自己的生存方式时,我们可以说她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具备了女性意识。杨贵妃,刚刚出现时只是一个被选择任人欣赏的对象,到后来她以自身美丽聪慧取得君王欢心,接下来专宠固宠成为皇帝身边的大红人,直至兵变被赐死,她无一丝乞怜之状,最后以一片痴心盼得与君王团聚,她的形象不断被丰满。她是全剧的一个亮点,是美的化身。唐明皇对杨贵妃的爱经历了由浅入深的发展,并且能在众多妃嫔中钟情于一人甚至在伊人魂归黄泉之后这份情变得更真更痴,其原因除了得益于杨贵妃的得宠、专宠、固宠以外,还在于帝妃之间相互了解相互因彼此的才艺而钦佩对方,他们有共同的爱好和兴趣,心心相印,真正达到了灵与肉的结合。自始至终,杨玉环是一个美丽的依附者,但在这种依附之中又体现出了她独立的人格。至于杨玉环死后,明皇依然痴情依旧甚至更胜以前,自然是有其原委的。大唐政权日趋衰败,皇权由强到弱最后成了有名无实的傀儡,最后连身边能证明自己权位的妃嫔也无力保全,煊赫一时的大唐天子自然是忍受不了这种心理和地位上的落差,郁郁寡欢之时总想挽回一些什么,此时杨贵妃成了最令他丧失尊严又最能给他尊严的象征,也是这位落魄君王最后的拥护者。贵妃付出的爱情对此刻的君王来说也是弥足珍贵的,既能挽回昔日的颜面又能找到情感的归宿尤其是在她死后。再加之以前杨玉环与他既为红尘知己又有长期恩爱的夫妻生活,因此这种爱情对难以专情的帝王来说也格外真切格外难能可贵,所以贵妃香消玉殒之后帝王仍旧对她一片痴情。他对杨贵妃死后的怀念正是对美的有价值的东西的怀念,对美的毁灭以及对美的哀悼成为这出悲剧的灵魂。从这个角度上看,杨玉环的人格魅力又是得到了君王的肯定,对消逝的美丽的肯定实际上也是对自身现有的东西的否定。
  杨玉环从开始对君心的迎逢到后来对专一爱情的据理力争,再到舍生保王权,最后情感天地得以与君王聚,她从脆弱变得坚强,自始至终都拥有倾国倾城的美丽和令世人羡艳的才情,她是全剧一个耀眼的亮点,她最后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加重了她的悲剧因素,她的毁灭足够引起世人的同情与怜悯。她作为男权社会的附属品时就是一个绝代尤物,是帝王即男人眼中的审美对象,反映着帝王的审美理想,她是帝王的财产,标示着帝王的权位和富有,……总之,她是作为种种物品确证着男人作为主体的存在和地位,她隶属于男人,屈从于夫权、父权和君权,从不被允许有自己的思想和生活。封建男权社会的存在使她身不由己的命运从此不可逆转。杨玉环以死报君恩,实际上是作者洪升忠君报国的折射。作者身上的封建思想使得人物无法超越阶级的限制,她追求的只是爱情的自由专一而没有对造成她悲剧的社会秩序进行否定,这是她成为悲剧人物的根本原因。杨玉环死于非命,但是她毫无怨言,反而对自己一生所作所为痛悔不已:“只想我在生所为,那一桩不是罪案。况且弟兄姐妹挟势弄权,罪恶滔天,总皆由我,如何忏悔得尽!”席勒在分析悲剧感动时说:“一个人由于违背道德本分而悲伤绝望,他这样做,正好又回过头来顺从了道德本分,他自我谴责得越厉害,我们看到道德法则对他的威力就越大”,“对一桩已犯的罪行痛悔绝望,只是表明道德法则的威力发生作用不过较晚,但不是较弱”。这里杨玉环的忏悔虽然也道出了她真实的过错,但同时也反映出她对封建统治秩序的维护。她在拜见织女时积极为君王开脱罪责,“妾甘就死,死而无怨,与君何涉”,她为追求真正的爱情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最后连性命也不保,她骨子里又有对君王的愚忠。她并未意识到腐朽的封建制度下她也是受害者,她不仅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而且还成了封建伦理制度的牺牲品。
  李杨爱情一开始就是在群芳竞妍的斗争中展开的,帝妃之间地位的悬殊不可能有爱情的平等可言。在封建礼教中长大的杨玉环深知这点,她并非胸无城府之人,在她嫡亲的姐妹眼中都是“任使骄嗔,藏头露尾,敢别有一段心胸”。所以她要在后宫中站稳脚跟既要抓住圣心又要力压群芳。但与此同时,情之所至,她又忘了封建礼数,她真心实意对待君王,任情任性却遭不幸。在“禊游”中李隆基因对虢国夫人动心杨贵妃醋意大发,结果遭谴。就在她遭冷遇之际,她的姐妹却认为君恩大于天,杨玉环有此遭遇完全是因为她骄纵的心性。虽有姐妹之情但大家荣辱更重要,她们不关心妹妹的生死和心情,不同情她的不幸,却担心会被梅妃讥笑,家族的颜面比性命、自由的爱情更重要。她们异口同声用封建礼数规劝杨玉环,落得贵妃的一个不理会,韩国夫人又借机告戒虢国夫人“休要学他”。一直依靠杨玉环得权得势的杨国忠更是“好生惊骇”,更忙于四处张罗,密谋着能“管重取宫花入上林”。杨玉环之前为爱做出的努力在太监高力士眼里也全是“无端忤圣心”,“生性娇痴多习惯”,现在遭贬也没有丝毫值得同情的。他们这群人身上只有阿谀奉承讨好卖乖的奴性,杨玉环争取专一自由爱情的行为在他们眼里完全是匪夷所思,甚至是罪有应得。相较之下,杨玉环的可爱可敬可悲之处一一显现出来。她为表对皇帝的依恋之情,不顾“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动”的戒条,毅然剪下一缕青丝,为自由的爱情她是敢爱敢恨也敢付出的,具有进步意义。但同时这种反抗和挣扎只是停留在最浅层,而且这种反抗和挣扎是建立在对导致她悲剧命运的男权社会制度的依附的基础上的,只是一种马克思所说的“悲剧的反抗”。
  李杨爱情成长初期,封建礼教和宫廷制度越来越成为真挚爱情的羁绊,这实际上就是性格与社会的冲突,同时也是杨玉环作为一个女性为爱情与封建社会的男权作出的反叛与抗争。从“献发”到“絮阁”是他们爱情的自觉意识和发展阶段。第三者虢国夫人的介入,使李杨二人产生矛盾,杨玉环被谴回家,分离后,他们却共同意识到谁也离不开谁了,一个剪断青丝寄上真情,一个是躁怒异常心绪不宁。爱迪斯·华顿曾说过:“女人要是不知道怎么摆弄自己的头发,她的聪明才智就没有用武之地了。”这里的杨玉环是很会利用自己身上的女人特质来征服高高在上的皇帝和他所拥有的皇权。剧中虽然没有对妃嫔之争进行正面描写,但从旁人口中就已经可以猜想其间的残酷。杨玉环自己就曾亲口说:“非是我容你不得,只怕我容了你,你就容不得我也!”她妒梅妃“楼东写怨,把珍珠暗里传”,却不想想自己也曾经“断青丝表依恋”,她自己不甘受君王冷落却害怕别的妃子“复邀宠幸”,以至大闹寝宫,使梅妃受辱而归,不久一命呜呼。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与人”,她自己不想要的东西却一一施加在别人身上,同是后宫妃嫔,同是没有自由的女人,她却为争得自己的私爱不惜妒恨他人伤害他人,无意间又成了宫廷斗争的参与者,因此她对爱情的追求与对现实的反抗始终都是狭隘的,深深烙有封建皇权后宫争宠夺权的印记。然而,她为保全自己保全爱情又不得不这么做,以她一个弱女子又怎么改变这势力庞大且又深入人心的封建统治秩序。这使得追求自由的个性与身不由己的命运处境必然形成冲突。对皇权的依附让她的反叛与抗争超越不了阶级的限制,她自己在成为悲剧的同时又成了他人悲剧的酿造者,进而使得悲剧的意味更浓更耐人寻味。
  杨玉环追求平等自由爱情又始终摆脱不了自身阶级的局限性,其反抗终究是有限的。她在男权做主的封建社会永远是一个被玩赏被摆布的对象,她实际上是封建政权斗争的替罪羊。政治上的斗争将全剧的矛盾推向了至高点,随之美丽的东西被毁灭,权势之争最终将爱情的悲剧推向了高潮。杨玉环的悲剧实际上也是女性在男权社会的悲剧,在男权社会稍有反抗意识的女性永远是孤独者。
  张曼娣,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中文教育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