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师说》搏海弄潮的对比艺术

作者:李汉云




  清人俞樾《茶香室丛钞》说:“国朝萧墨《经史管窥》引李耆卿《文章经义》云:‘韩如海,柳如泉,欧如澜,苏如潮’,然则今人称‘韩潮苏海’,误矣。”俞樾的意思是,李耆卿说的是韩文如海,苏(轼)文如潮,而今人称韩文如潮,苏文如海,这是弄错了的。今人是不是弄错了?韩文到底是如海还是如潮?答案或许不能像俞樾说的那么肯定。因为,人们知道,韩愈论文是主张“气盛”的。他说:“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为实践自己的主张,他的文章常常写得既汪洋恣肆,气势磅礴,又浑浩流转,纵横多变,让人“横看成岭侧成峰”,难以认定它是如海还是如潮,况且仁者仁眼,智者智观,见海见潮,各得其是,也各有其理。因此,愚以为如俞氏所说,李耆卿认为“韩如海”是对的,但“今人”称“韩如潮”也不能说有什么错。
  确实,韩文立论高远,论述宏博,文势汹涌,是既如海又如潮。论述中韩愈又善于运用各种修辞手段搏海弄潮,使文章“篇幅虽短,而气势腾跃,万水回环,千峰合抱”(林纾语),让人读时心潮激荡,读后久不能已。基于此,笔者仅就读韩愈《师说》的点滴体会,试对该文搏海弄潮的对比艺术,作个粗浅的分析。
  和《原道》《原毁》一样,《师说》也是韩愈的骇俗警世之作。在中唐之世,士大夫之族、世禄之家,自恃门第高贵,轻视道德文章,不学无术,也不肯从师学习。其时,李氏皇家又尊崇佛老,以致佛老横流,杂说蜂起,儒道衰微,师道不存,正如柳宗元所言:“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在这种社会坏境下,韩愈以天下为己任,试图效仿汉儒,建立师承关系,通过师门的“传道、受业、解惑”培养人才,建立队伍,蓄积力量,以攘斥佛老,整顿儒纲,恢复儒家道统。于是他“奋不顾俗流,犯笑侮,收招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表现出充塞天地的浩然之气。秉持这种浩然之气,《师说》一开篇就单刀直入,旗帜鲜明地宣称“古之学者必有师”,并高标“传道、受业、解惑”的师道,强调从师学道的重要性与必要性。接着,针对士大夫之族的门第观念,高屋建瓴地提出“道之所存,师之所存”的师道观点,并斩钉截铁,强调“无贵无贱,无长无少”,绝无例外。这样,文章一起笔就如坝横高峡,水满凌空,汪洋似海,呈现出动人心魄的浩瀚气势。
  接着,文章运用对比手法,在浩瀚凌空的水势中搏海弄潮。首先拿古之圣人与今之众人作正反对比,从认识上指出不重师道的严重性。古之圣人孔子,他的道德学问比今之众人要超出很远很远,可他仍然从师学习,向老师请教,乃至韦编三绝,直到老年还需要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今之众人呢,他们的道德学问比古之圣人差得很远很远,可他们却耻学于师,于是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就必然出现“圣益圣,愚益愚”的严重情况。这一对比,一警示,犹巨风掀浪于海,令人震惊,发人深省,使人不得不操舵稳船,重视师道。接着,拿众人爱子与待身作小大对比,从行为上揭示不从师学道的荒谬性。“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这是完全的轻重颠倒,因为爱子择师只是“习其句读”而已,它并不是“传道、受业、解惑”的大事。孩子不知句读,要择师而教,自身不解疑惑,却以从师为耻,这是多么典型的“小学而大遗啊”!又是多么严重的无知与昏聩!为了振聋发聩,启示无知,文章紧接着调整句式,采用双提分承的句法,把这无知与昏聩行为表述为“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否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使其构成三重对比,即存在的问题对比,解决的方法对比,产生的结果对比。这三重对比犹如狂飙骤起海上,掀起惊涛骇浪,一层高过一层,把“小学而大遗”的极端荒谬性抖落在无知与昏聩者面前,不由他不被惊骇而醒。再接着拿百工同士大夫对比,从灵魂深处揭露士大夫之族不从师学道的愚蠢与丑恶。士大夫之族自得于门第尊贵,找出种种理由不从师学道:老师的年龄跟自己相近,他们认为懂得的“道”也会差不多,不肯向老师学习;老师道学宏博但地位低下,他们又放不下架子,羞于向老师学习;老师官位高学问大,他们又借口有阿谀逢迎之嫌,也不肯向老师学习。针对士大夫之族的愚蠢与丑恶,文章双翻进一层,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直刺士大夫之族“不齿”巫医乐师百工之人的心理,别具匠心地作“愚”和“智”的比较。在士大夫之族看来,巫医乐师百工是愚人,自己是智者,可事实是,“愚人”懂得“不耻相师”,表现的是“智”;“智者”对从师学道的人却“群聚而笑之”,表现的是“愚”。这种“愚”和“智”的颠倒相比相照,既尖锐地讽刺了士大夫之族盲目自傲的丑恶灵魂,又无情地揭露了他们自恃高贵的愚蠢本质,也使文势如巨浪翻滚,把士大夫之族陈旧丑陋的灵魂之舟翻打得支离破碎。
  《师说》运用对比还有一个鲜明特点,就是它注重选用整散相间的错综句式,紧紧地把它同叙事、论理、抒情结合起来,顺接逆转,一唱三叹,使前后的内容互相呼应,互相映照,互相补充,形成一种浩瀚无垠的磅礴气势,又给人以高峰插天的陡峭感觉。如前所述,文章一开篇就高标师道,提出“古之学者必有师”和“道之所存,师之所存”的惊世观点,并强调“无贵无贱,无长无少”,绝无例外。行文时,散句同整句错综相间,叙事和论理紧密结合,笔法洗练,语气斩截,如高峡高坝,水满凌空,浩瀚如海。接着,一声“嗟乎!”,再吐出“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两声长叹,构成因果,非常自然地由“古道”引出现状,由常理引出今误,形成鲜明、强烈的古今对比,因果相照,使人惊心动魄,不能不正视“不闻有师”的今世问题。接下来,用于论证的三组对比,也无一不是这样行文。如拿“圣”与“众”对比时,先用整句两两对照叙述,然后用散句“其皆出于此乎?”收结,反问中融入深叹,令人瞠目结舌,无言以对。拿“爱子”与“其身”对比时,也是一唱三叹,先叹“其身”“耻师”之惑,再叹所学轻重颠倒之误,三叹“小学而大遗”之蠢。论证时,又如前所析,特意调整句式,化一大对比为三层小对比,使笔锋与文势如狂飙推浪,把作者“吾未见其明也”的深沉慨叹,表达得如海啸般摄人心魄。拿百工与士大夫对比时,更是纵横决荡,先用散句叙述两者“不耻相师”与“相聚而笑”师的不同态度,再用整句剖析士大夫之族种种借口里包藏的病态心理,然后用“呜呼!”一长叹,拖出一散句,表达“师道之不复,可知矣”的沉痛心情,最后突然把笔锋一转,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作“智”与“愚”的逆向对比,并用“其可怪也欤!”的沉重之叹作结,直捣士大夫之族的灵魂深处。这样,整个对比就如巨浪翻滚,呼啸向前,把已经破碎的士大夫之族自以为智,实为大愚的灵魂之舟冲刷得毫末难存。在具体论及圣人从师时,笔法也是大开大合。先用“圣人无常师”五字斩截地举起论纲,再用散句进行论证,拿郯子之徒同孔子作贤愚比照,并引孔子语“三人行必有我师”进行论证,然后用整句作结,结出“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的惊世宏论,这样率,纲举目张,既雄辩地论证了“圣人无常师”的观点,又紧密地呼应了开头“古之学者必有师”及“道之所存,师之所存”的论断,也映照并补充了篇中古之圣人“犹且从师而问焉”等内容,烛照出耻于从师者的无知与悖谬。这种大开大合的笔法,整散错综的句法,遥应开头、映照全篇的章法,使如海如潮般的盛大文势贯通首尾,始终给人以风雷激荡、浪涌兼天的雄浑感受。清人刘大櫆评点《师说》的对比手法说:“爱子、百工、圣人,陡起三峰插天”,这确系深中肯綮之论。
  李汉云,教师,现居湖北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