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解读海明威的死亡意识

作者:范海侠




  个体生命的诞生是偶然的,个体生命的结束却是必然的,在偶然与必然之间,人类无能为力,上帝也同样无能为力。一切努力都将一无所得。人作为能够思考终极关怀的理性动物,对人的命运的这种永恒悲剧性,早在古希腊时期就有着深刻的认识。俄丁浦斯永远摆脱不了弑父娶母的宿命,西西弗斯也永远不能把巨石推到山顶,解脱惩罚。
  人的存在具有永恒的悲剧性。死亡像“第二十二条军规”在每一个个体生命的某一个未来时刻守候着,谁都无法逃避。这也是当代西方文学的传统主题,是纠缠着海明威一生的问题。他在创作中大量涉及死亡主题,并非作家在玩弄死亡游戏,而是对于死亡以及生存之间关系的不断思考,试图在审美活动中寻求对于死亡的充分认识。
  海明威人生哲学的核心是死亡意识,即对于人类作为生命个体的必然悲剧性结局——死亡的充分认识和大胆面对,以及在此基础上对人生意义的重新界定。正是死亡意识使海明威获得了从一个崭新的审美视角构造独特的艺术世界的心理因素和思想基础,从而使死亡这本来黑暗的东西获得了一种哲学意义和审美意义上的超越。
  “死亡是给予这些灵感的守护神和它的美神”,(叔本华语)苏格拉底曾经把哲学定义为“死亡的准备”。死亡使人的生存时间成为最稀缺的东西,使生命成为最宝贵的价值。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只有死亡概念才可以把此在之存在的本真性与整体性从生存论上带到明处。雅斯贝尔斯指出:哲学信仰“把死亡当作一种一直渗透当前现在里来的努力”,这种信仰要求我紧紧地把握“当前现在”,促使“我按照超越存在的尺度永不停息地从事实践,从而使当前现在对我来说更为鲜明”。海明威选择“死亡”作为其惯常表现的题材,使死亡从人的整个生存中凸现出来,成为生存世界的强大压力,并把对死亡的深刻认识引入自己的生命意识之中,在“死”与“生”相对照中,写作了人生存险恶与艰难,肯定了人为生存而作的种种努力,以及接受死亡,超越死亡的勇气和在精神荒原上重塑自我的人格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说,海明威的死亡意识源于对生命的热爱。
  另外,海明威的死亡意识有明显的存在主义成分。他把对死亡的深刻认识引入自己的生命意识之中,这与海德格尔提出的“先行到死”的理论不谋而合,把死亡理解为人的一种最突出的可能性。未知死又焉能知生?在人生很早的阶段里就深刻地意识到死亡进而从读死亡的大彻大悟中反跳回来,重塑一个本真人格,以死的前景来作为自我实现的鞭策。正因为对生命时间的珍视,才使得人的需求增强并使价值增值,同时又促使人通过积极的行动去爱护已有的价值,并创造新的价值,是死亡界定了生命的意义。
  在海明威的世界里,死亡似乎成为一切价值和意义产生的原始动力。我们不可以想象,在海明威的世界里,假如没有死亡,假如人永远不会死,那将是一幅怎样的景象。俨然一幅艾略特描绘的“荒原”图景。
  海明威意识到死亡的不可抗拒,但他没有固于对这一传统主题的反复之中,而希望在对于死亡的审美观照中暂时拉开与死亡恐怖的距离,暂时忘却一下认定死亡时所产生的痛苦与烦躁进而完成对死亡的精神战胜,实现心理和精神上的满足。海明威正是通过文学创作来实现这一审美距离的。海明威在创作作品中通过对死亡的正视和恐怖来表现生命的毁灭之美。死亡在他的世界里获得了一种崇高的悲剧美。
  死亡不是作为一种具体的存在而是内化为一种情感体验,它能够产生强烈的艺术审美效果,生命的毁灭能够给人以震撼人心的美,接受者可以在阅读过程中与主人公一起穿越一个个生死场,经验一次次在现实中也许是自己难以面对的厄运与困境。通过审美活动试炼自己的勇气,锻炼自己的灵魂。海明威更是在文学创作中经验了一次次生与死的拥抱。在对死神的不断摆弄中寻求心理上与精神上对于死亡的超越。在著名的短篇小说《乞里马扎罗的雪》中,海明威对哈里弥留之际的意识流程进行了丰富的诗意葱茏的描写。这里既有对死的愤怒,又有对生的眷恋。生与死的旋律,悲壮而哀婉,像一曲人生的咏叹调,优美而动人。哈里经历了对死亡的愤怒、厌倦、焦虑和讨价还价的挣扎以后,接受了死亡,同时对即将到来的死神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海明威在小说的结尾展开了对哈里这种归属心理的描写,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回归感。只有获得了强烈的死亡意识,人才能具有如此强大的人格力量,面对死神坦然地感受着生命烛光行将熄灭的最后瞬间所发出的精神之光。这种坦然和超然的心境,正是臻于海明威对死亡的充分体认,对人类命运的真正通达。
  至此,我们已看出在强烈的死亡意识的支配下,海明威选择了一种入世的人生哲学,这是一种对生活的真正介入。死亡意识激活的巨大生命激情使海明威笔下的人物,从常人对死的忌讳态度中走出来,对死作好充分的精神准备,不对死亡表示忧郁和恐惧,而是在这种心理准备中,冷静地去谋划和创造自己,更加自由地选择生存的方式,在混乱的社会中获得了强大的人格力量来超越自身的弱点,超越生命的痛苦,超越对世界的失望,超越对人生的幻灭感。带着对海明威死亡意识的这种理解走进海明威的艺术世界,你便会理解他创造的这个充满暴力、行动和死亡,然而闪烁着生命火花的世界。海明威的这个世界并不完美,甚至充满邪恶和恐怖。他的主人公并不英俊潇洒,甚至丑陋、神经质,然而他们却在被命运吞没之前,抖擞出一种不屈不挠的英雄风度。当世界轰然坍塌的时候,人不应该倒下。这是海明威在死亡面前对人的观照。
  海明威的“死亡意识”对社会、人生的影响是复杂的。
  首先,对死亡的过分认定甚至强调,必然导致海明威本人悲剧人生观的形成。美国艺术理论家柯列根指出:“悲剧人生观的显著特征,在于我们深知人类状况的事实,就是我们总是力不从心,终于失败。不管我们怎样艰苦努力,我们的意志、我们的体力、我们的仁爱、我们的想象到头来都没有用处……”既然人类对死亡的反抗注定只能是一场失败的斗争,那么,人类的命运也就不可避免地只能是一种悲剧的命运。
  其次,死亡意识凸现了生活的本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20世纪西方社会的人格化。两次世界大战毁灭了青年人的美好理想,摧毁了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文化道德的进一步堕落,使年轻一代善良的心灵和事业心、责任心、道德感无从依托,人们丧失了长期以来栖身养性的精神家园。数代人孜孜以求、钻研不息为人类更好地生存而制定的某些社会契约。却成了钳制人折磨人的异己力量。人们正面临着一个难以把握的世界,无异于面对死亡陷阱。生活其间的西方人,人生的痛苦和辛酸,心灵的凄凉与悲惨,自不待言。他们普遍感到大难临头,在劫难逃。因此,海明威的死亡意识不仅是对人生冷酷的真实面对,也是对社会冷酷的真实揭示。
  再次,他的死亡意识的一个重要方面是精神超脱。这种精神超脱究其根源乃是西方文明史上弘扬个性传统的条脉。文艺复兴以来,张扬个性,歌颂人性,就成为近代西方文学的主旋律。哈姆雷特梦想“重整乾坤”;鲁滨逊在荒岛营建资产阶级王国;浮士德孜孜不倦地探求理想人生和理想社会。但到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那高度膨胀的老调不复重弹,死亡的阴影云遮雾障。
  面对人性扭曲的严重现实,卡夫卡声称自己是“弱者”,“一切将战胜我”。因此,他笔下的主人公张着一双惶乱的眼睛,任凭不可知的厄运将自己踢来踢去。加谬的“局外人”莫尔奈则厌恶人生到了一切都无所谓的地步,生命无所谓,爱情无所谓,死亡无所谓。新小说派的干脆完全被物质世界淹没,变得一钱不值,更谈不上人生的作为和意义了。这时代西方社会里的知识分子对现代世界悲观绝望,对人自身也感到绝望。海明威尽管对世界的看法渗透黑色的悲观,但他却仍未放弃对人的传统信念,他认为,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上帝死了以后,人不应该死,人应该保持自己的尊严。与其凄凄惨惨,死乞白赖地寻求无价值的存活,何如积极面对,视死如归,表现出一种完美的生命价值?同时,这也是西方人文主义精神在混乱的世界中表现出的一种最为美丽和悲壮的姿态,不过,是有些无可奈何不得已而为之罢了!也正是这一点,赋予海明威作品以深厚的、永久的人性魅力,而这也正是弥漫着悲观气氛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所欠缺的东西。
  范海侠,教师,现居安徽太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