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阿Q正传》序章的深意

作者:张诚毅




  善用一把手术刀无情地解剖自己也解剖国民精神病灶的鲁迅先生,对他笔下的人物,无论是祥林嫂、孔乙己、杨二嫂还是眼前这位阿Q,总是深怀一腔文化的悲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尖锐的批评中又对他们寄予深深的同情。品读和鉴赏小说《阿Q正传》时,不少人认为第一章总序部分行文上稍嫌铺排,造语上不够简省,似有闲笔之嫌。究竟应该怎样解读和把握序章部分呢?这里我们有必要站在小说全旨的高度审视序章,弄清它在整个小说结构上的提纲挈领和内容上的“微言大义”,从而正确把握鲁迅先生创作的严谨性和作品的深刻性。
  让我们先就序章部分作点浅析:小说开篇即按照人物传记的写法,指出要给小人物阿Q立传的诸多尴尬。作者一本正经地引用孔圣人“名不正则言不顺”的古训,在传的归类隶属名目上一下子较上了劲,翻来覆去,纠缠不清。这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对封建正统思想的厌恶和不屑。从“终于归结到传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可以看出,“我”既无可避免地遭遇了一些所谓封建正统思想的流毒,一面又要勇敢地跳出窠臼,偏要开风气之先,给一个不伦不类的流浪汉阿Q“立言”了。紧接着,鲁迅借阿Q姓氏不确凿的问题,尺水兴波,做足妙笔文章,既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可怜得需要在姓氏上攀龙附凤以满足虚荣的阿Q,又白描了一个专制、蛮横、强权的赵太爷,他作为封建压迫势力的代表,是造成阿Q之流国民性弱点的祸首之一。关于阿Q姓名用字的一段滑稽的考订和推测,直让人痛心小人物阿Q卑微得不但无家谱可叙,连姓名用字都已渺茫得无迹可寻。烦琐细碎的考证既拐弯抹角地讽刺了“国粹派”们动辄引经据典的“考证癖”,还顺手牵羊地对《新青年》关于废除汉字、改用罗马字母的提法予以冷嘲热讽,极显辛辣味。关于阿Q的籍贯,终于“有些决不定”,“他虽然多住未庄”,作者说他却也“不能说是未庄人”,这种笔法是要隐隐约约地告诉读者:阿Q身世堪怜,地位卑贱,是一个典型的吃百家饭的流浪雇农,他靠不断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活命度日。而这些文字背后的潜台词则是:集中在阿Q身上的种种国民性弱点,都是在全部流浪生活中沾染的,都是分散在各地的社会流俗共同赋予他的,也是被损害被污辱者的凄凉命运在心灵深处层层堆叠出的扭曲折痕。
  这样的文字与其说是闲笔,勿宁说是宏旨深远的曲笔。它一方面似乎在遵循人物传记写作的基本套路,貌似忠实地写出阿Q无名无姓无籍无贯,一方面又在向读者曲折地传递这样一些信息:阿Q可能姓赵、姓钱、姓孙、姓李,他可以是百家姓中的任意一个姓氏;他不是定居“未庄”,他应该住在李庄、周庄或者王庄,住在中国大地任何一处乡村土地上的小矮屋。一句话,阿Q属于旧中国农民的一分子,而且是流浪贫雇农阶层一个最典型、最集中的代表,是鲁迅先生“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的范本。这些被作者有意淡化的东西正是为了昭示:阿Q的性格缺陷和心理障碍恰恰就是这一时期国民群体劣根性的凸显。忽略其具体姓氏和籍贯等要素,反而使小说在时空上实现了更加强大的社会批判功能。
  当然,这样的写法,并非作者所独创,早在先秦时期就有过“微言大义”的所谓“春秋笔法”。《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一开篇就念叨着“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怀揣一腔忧虑,惟恐后人不能体察其衷曲,其良苦用心天可怜见。鲁迅先生生逢一个理性错乱的时代,他对社会的批判有时也不得不收敛一些锋芒藏匿一些箭镞的。
  当我们拨开迷雾,透过阿Q可笑又可恶、可怜又可叹的悲剧性形象,体察到几千年封建礼教、封建压迫、封建迷信和愚民政策,对中国民众精神的奴役和被奴役者严重的精神“内伤”,我们对文学大师用一支如椽巨笔给我们揭示的国民劣根性,诸如妄自尊大、盲目排外、自轻自贱、漫夸历史、愚昧麻木、卑怯狡诈、投机钻营、色情狂等,就会产生一种“午夜惊魂”般的感觉。这样看来,鲁迅给阿Q立传,绝不是要使他传之后世,而是要警戒后人:中国民众绝不能再继续阿Q似的麻木放纵的病态人生了。正如作者自己所言,他揭示一种病痛,正是“为了引起疗救的注意”。
  此外,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序章某些文字上的恣意铺排,并非卖弄高深、炫耀文笔,乃是为了一以贯之的鲁迅似的冷峻、深刻、幽默和犀利的语言风格。
  
  张诚毅,教师,现居湖北五峰。